周 星, 乔洁琼
(1.北京师范大学 艺术与传媒学院,北京 100875;2.青岛科技大学 传媒学院,山东 青岛 266061)
中国共产党建党百年之际,回看中国电影的历史发现,其在相当长的时期内都伴随着党对于电影政策、指导方向的改变而不断发展。毋庸置疑,电影显然带有突出的政治意识形态和国家文化特性,尤其当我们谈论中国主流电影这一话题的时候。实际上它是一种宽泛的主流价值观在中国共产党领导的社会体制下的电影面貌的呈现。从宏观的角度来说,中国主流电影一定是代表整个中国社会主导性的趣味、价值观和发展方向的电影形态,它不仅仅具有教育性,而且还渗透在所有电影之中,带着主流价值观和意识形态给予艺术创作以影响,它是代表人民群众需要和代表时代发展前景的创作。
在不同时期,主流电影在社会的认知度上、在整个电影史中的包容性和比重并不一样。不同时期对主流电影范畴的创作的认知也会有差异。比如,早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中国电影中,就已经有党介入的进步电影创作并被认为是代表了历史前进的方向,也即左翼进步电影这样有主流电影倾向的优秀创作,其与后来因时代的发展、进步而成为主流的电影相比,未必是当时的政权所允许的,却在揭示评判旧时代和为劳动阶级声张心声方面代表了党所指引的正确方向。透过历史去看,这样的电影创作就是代表了时代前进的方向,也成为了那个时代的经典性作品,如《狂流》《神女》《渔光曲》《小玩意》《大路》《十字街头》《马路天使》等具有代表性的进步作品,都是具有很高艺术含量和代表时代人心所向的创作。我们把它叫做前主流电影时期的主流精神之艺术表达。
新中国成立之后,形成了自己的主流电影形态。前十七年时期的主流电影政治倾向明显,甚至带着排他性的主流意识形态的价值引导。为了适应新中国建立的主流价值观,这个时期的电影创作甚至会以政治第一作为准则。但事实上,讲求艺术的电影人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按照电影创作的艺术规律去表现人。因此,这个时期的电影创作或者表现人的丰满性,或者体现新中国主流价值观乃至被动去适应从而改变了艺术表现人的走向。最典型的例子就是《红色娘子军》,导演谢晋原本想塑造一个没文化的女奴吴琼花,为一个循循善诱的具有文化素养和理想精神的党代表洪常青的人格魅力和精神引导所吸引而产生爱恋。但受时代政治的导引,原先的求爱信变成了主流价值观启发引导下的入党申请书。所以从一定意义上说,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中国电影,就是要试图形成自己的主流电影,即具有中国特色、包含中国本土文化、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受意识形态指引的宽泛的主流电影。有时候这种电影带着明显的政治意识形态性,但到后来,这种主流电影就成了电影多样化倡导下具备核心价值观引导的电影形态。
中国主流电影依次经历了从“主旋律电影”到“主流电影”再到“新主流电影”的不同阶段。
其实,“主旋律电影”“主流电影”“新主流电影”的概念并没有统一的定义,甚至是“一种感觉,多种表述”[1]。为了使论述具有较为明确的指向性,本文的“主旋律电影”,是指1987年3月电影主管部门提出“突出主旋律,坚持多样化”口号后,在国家统一规划下,由国营电影制片厂生产出的一系列以重大历史事件、伟人故事和中国共产党先进人物为表现对象的电影。而“主流电影”,则是指以2001年中国加入WTO为开端,在全球化和中国电影走出去背景下,国营电影公司和民营电影公司提供优质创作和发行团队,将商业大片与主流意识形态进行融合形成的一系列影片。所谓“新主流电影”,指2012年党的十八大以来,主要以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为引领,以成熟的商业类型化叙事为特征,将国家意志与民众需求紧密结合而产生的一批阐发中国精神、展现中国面貌的电影,“是国家电影宏大观念的最新表述”[2]。
一般而言,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中国电影一直被当作意识形态的重要载体。从宽泛意义上来说,其所倡导的电影都是新中国的主流电影。作为一种艺术表达,电影是舶来品,来自西方,因此需要不断地吸纳、借鉴既往的创作,也就形成了多样性的表达。于是,需要在兼顾电影多样化的情况下,特别地显示出主流电影所倡导的价值观,主旋律电影由此成为明确提出的一种创作主张。“主旋律电影”是针对20世纪80年代“娱乐片泛滥”而提出来的一个特指的概念,在特定的历史背景下由官方倡导。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以后,解放思想成为时代主潮,在电影创作方面,以艺术为导向的“探索片”空前繁荣。当时整个社会文化都处于“寻根”“反思”潮流的影响下,在这样的环境中,电影成为“先锋艺术”的一部分,“构建了以启蒙和审美为主要特征的电影范式”[3]。电影界一度认为,电影的出路在于形式、技巧和语言、美学方面的精进,“要改变中国电影的面貌,应该以探索片为主流”[4]。同时,娱乐化大潮汹涌而至,武侠片、侦探片、言情片占据了电影主要市场。在此背景下,电影的商业功能得到进一步凸显和加强,一些追求票房价值、满足观众审美趣味的娱乐片开始泛滥。
电影丰富性的发展,带来了包括探索片以及娱乐片等在内的多样化的存在,但忽视了电影作为意识形态载体的重要作用。探索片片面地将电影视为脱离社会政治的“纯粹的艺术”,娱乐片又过于推崇电影的商业属性,二者都迫不及待地想要摒弃中国电影长期形成的“政治美学”而走向极端。为了引导电影的健康发展,1987年3月,在全国故事片厂厂长会议上,电影主管部门首次提出“突出主旋律,坚持多样化”的口号。
时代既要让电影多样化,又要突出主流价值观的引导,不能让主流形态的电影创作被遮掩,所以要强调突出“主旋律”。在国家电影政策的引导下,借由“建军60周年”“三大战役40周年”等重大庆典,当时的广播电影电视部成立了重大革命历史题材创作领导小组,推出一系列气势恢宏、中正大气的主旋律电影,从题材上看主要有以下三类:一是重大历史题材电影,如《大决战》《大转折》《大进军》《开国大典》《开天辟地》《百色起义》《西安事变》等;二是伟人题材电影,如《毛泽东和他的儿子们》《周恩来》等;三是中国共产党先进人物题材电影,如《焦裕禄》《蒋筑英》等。
“主旋律电影”是在中国市场经济和电影市场转轨的背景下,由政府或者说官方规划创作的电影,这些影片创作的出发点是力图让主流意识形态和大众意识契合,在电影界倡导社会主义的时代精神和爱国主义,进而引领中国电影的创作方向。但在实际的操作中,却把“主旋律”视为一种题材和政治宣传,导致主旋律电影题材单一,缺乏当代情感和意识,“太迷恋于轰轰烈烈的历史画卷的辉煌, 而较少发掘在这历史基座下包含的人生感悟”[5]。另外,对“主旋律”和“多样化”的关系没有透彻理解,也是造成这一时期“主旋律电影”脱离观众的重要原因。当时流行的说法,即某部影片是主旋律作品,某部影片是多样化作品,将“主旋律”与“多样化”割裂开来,未能将这二者看成一个辩证统一的整体。这些观念和做法,导致“主旋律电影”并未获得大众的认可,成为电影市场的“末流”,比如《蒋筑英》,全国只有53个拷贝。“主旋律电影”急需进行观念和创作的转变,才能适应时代的发展。
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加强意识形态宣传工作、提升社会主义凝聚力成为党的工作重点。在1994年1月召开的全国宣传思想工作会议上,江泽民进一步将“突出主旋律,坚持多样化”规范为“弘扬主旋律,提倡多样化”。1996年,当时的广播电影电视部召开了全国电影工作会议,制定了“9550工程”,提出在“九五”规划中每年拍出10部精品影片。这一工程确立了“主旋律电影”在中国主流文化中的中心地位,“主旋律电影”迎来了一个创作的高潮。《鸦片战争》《七七事变》《南京大屠杀》《长征》等重大革命历史题材电影延续了之前“主旋律电影”恢弘大气的史诗风格;《孔繁森》《离开雷锋的日子》等则关注中国共产党先锋模范的日常叙述;《红色恋人》、冯小宁的“战争三部曲”(《红河谷》《紫日》《黄河绝恋》)以及《我的1919》《紧急迫降》《冲天飞豹》《横空出世》等影片进行了积极的市场化探索,注重观赏性和娱乐性,开启了“主旋律电影”向“主流电影”的转变。《我的1919》《红色恋人》从个人视角切入重大历史场景,以第一人称带领观众亲历历史,带着强烈的个人色彩和情感体验,引起了观众的强烈共鸣,激发了他们的爱国热情;《紧急迫降》借鉴好莱坞类型片的叙事手法,注重电影的技术投入,成为我国第一部空难片。为了加强影片的观赏性,历史题材影片还突出了异域风情,讲述英雄传奇,强化情感元素,如冯小宁的“战争三部曲”。
进入21世纪,随着中国加入WTO,在商业大片的冲击下,纯粹的“主旋律电影”遭遇多重危机,主要表现为:一些电影的教化性严重,缺乏艺术性;一些电影在大众市场上不能适应观众的需求,缺乏市场接受度,没有体现其价值和意义,因此逐渐被冷落。
如前所述,从宽泛的角度来说,“主流电影”就是呈现一个时代的主流价值观的电影。而认定“主旋律电影”的时候,也就凸显出市场认知的不足;同时,主流意识形态的呈现又过于教化性,在接受度和时代发展的开放度上难以实现柔性融合。因此,既要有体现主流价值观和思想引导的创作,又要更宽泛地将主流价值观融合到不同的电影中去,以实现其扩展。于是狭义的“主流电影”应运而生。“主流电影”是一个后出现词汇,不同时期都有其“主流”和“非主流”电影,20世纪30年代的左翼电影、40年代的抗战电影,都是当时的“主流电影”。新中国成立后,建立了全新的社会主义国营电影体制,这一体制决定了中国电影始终与国家政治和时代脉搏紧密相连。从新中国成立到“文革”结束前,中国电影在创作方法、创作理念、艺术表现等方面呈现出极强的内在一致性,“主流电影就是意识形态主导电影,就是全部的电影”[2]。
提出概念是为了彰显区分,但新提出的有时候也难免被挑剔。“主旋律”口号提出以来,中国电影三分为“主旋律电影”“商业电影”和“艺术电影”,三者在各自轨道上并行发展,形成了中国电影独特的文化景观。“主旋律电影”由政府重点扶持,依靠政府资助与奖金生存,不必考虑市场反应,是官方意识形态的主流;“商业电影”多吸引企业投资,注重票房回报,迎合观众审美趣味,是市场的主流;“艺术电影”以参加国内外各类电影节为目的,在商业、价值表现等方面强调“非主流”。从某种意义上说,“主旋律电影”的倡导,也带来了和其他电影相比似乎格格不入的孤芳自赏。对于部分年轻观众而言,他们望文生义地把“主旋律电影”当成注重教育而缺乏艺术感召力的电影,尽管事实上一些“主旋律电影”还是具备相当动人的意味,却时常区隔开其对于年轻人的吸引力。所以“主旋律电影”需要进一步拓展,使主流价值观具有更大的引导力,成为大家都期待的电影,需要与时代社会的发展尤其是市场经济的发展相适应。
2001年,中国加入WTO,国家广电总局颁布了《关于广播影视走出去工程的实施细则》,提出广播影视“走出去工程”,2002年出台了《电影管理条例》的修订版,鼓励企业、事业单位和其他社会组织以及个人以资助、投资的形式参与摄制影片,为了应对好莱坞电影的挑战,还制定和颁布了一系列合拍片政策和规定。2002年党的十六大报告首次将“文化事业”与“文化产业”相提并论,国家正式将电影纳入产业发展的轨道。在政府政策的引导和激励下,中国电影快速产业化,以2002年《英雄》为起点,随后《十面埋伏》《无极》《满城尽带黄金甲》《夜宴》《投名状》等商业大片纷纷出现。这些影片采取跨国资本、大投入、全明星阵容,制作水准精良,视觉效果震撼,是全球化和WTO的产物。为了获取全球票房,这些大片都刻意回避地域性,“不涉及任何地缘政治考量,这些影片试图营造一种泛化的抽象的中华民族性……关于国家的政治寓言大都不复存在,银幕上反映出来的是外来文化的价值观、娱乐生活、异国情调和世界旅游,期待以此在地区及全球电影市场上分得更大的一杯羹”[6]。商业大片虽然成为电影市场的宠儿,但由于过于迎合全球市场,而对国内已经形成的社会主流的价值观视而不见,缺乏已经深深根植于每个中国人心中的民族、国家、历史、政治、文化等观念,存在历史虚无主义、价值观混乱等问题,遭到了观众的质疑。
面对汹涌的“大片”热潮,2005年前后,“主流电影”作为一个特定的词汇开始频繁出现。在官方的主导下,在国家广电总局、文化部的组织下,中国电影研究中心等科研机构承办了多场围绕“主流电影”的研讨会,《当代电影》《电影艺术》等刊物相继发表众多学者的专题论文,对于“主流电影”的含义,学界呈现出多种不同的声音,它是一个“多元话语交汇的场域或公共话语空间”[7]41。章柏青认为:“主流电影是电影创作与电影市场磨合一段时间后自然而然形成的一种与多种创作类型和创作模式,主流电影是那种既体现了大众文化价值,同时又有很好的市场表现和艺术水准的电影。”[8]而“主旋律电影”并非一定是“主流电影”。尹鸿认为,“主流电影”包含两种含义:“一种是表达了执政集团利益和需求的主流;一种是代表了社会多数人利益和需求的主流。”[9]前者是“主旋律电影”,后者是“主流商业电影”。贾磊磊认为,所有按照市场化方式进行运作、根据相应档期进入电影院正常放映的影片,都统称为“主流电影”。他认为“主流电影”是支撑一个国家电影产业的重要支柱,也应当成为传播与弘扬核心文化价值观的重要途径。[10]经过持续的争鸣和探讨,“主流电影”这一概念逐渐清晰化。[11]陈旭光进一步提出:“从标准意义上不妨说,意识形态主流性和商业主流性构成主流电影的两翼,而文化价值观的主流性作为尾翼,平衡调整着主流电影的路线和方向。”[7]42总体来说,“主流电影”包含了广义和狭义的理解,“广义而言,泛称我们时代潮流中具备主导因素、主导价值观的电影,狭义的主流电影,是以主旋律为中心的创作。其中包含了:主流意识形态认可、国家政策主导、主导文化价值观体现、情态表现积极向上,表现历史与现实健康情趣的电影创作”[12]。
实际上“主流电影”所倡导的,也是时代所要求的,是市场经济条件下电影因更加开放而被受众接受的一种趋势。在官方和学界的助推下,“主流电影”成为21世纪以来中国电影最热的关键词,超越纯粹的学术概念或行业术语而成为国家文化战略的重要组成。以2006年《云水谣》为开端,相继出现了《集结号》《建国大业》《建党伟业》《唐山大地震》《十月围城》《梅兰芳》等“主流大片”。这些影片采取了商业片叙事策略,情节引人入胜,视觉效果震撼,获得了相当的票房收入;同时又体现了爱国主义、集体主义、英雄主义等社会主义主流精神以及根植于中国人血液中的传统伦理和价值观,以电影特有的形象手法构建了国家形象,叙述了国家、民族、个人三者之间的关系,集商业性、观赏性、娱乐性于一身。
开放性和价值观的结合,积极倡导和多元发展之间的融合,使得“主流电影”的接受度大大拓展。“主流电影”之所以在口碑上超过《无极》《满城尽带黄金甲》等商业大片,除了电影自身的市场化运作之外,更重要的在于其顺应了时代的发展,契合了公民社会的主流价值。中国社会在经历了20世纪八九十年代各种思潮的激荡之后,进入21世纪,公民社会逐渐成型和稳固,被普遍认可的社会主流价值观也逐渐定型。这种价值观既包含了毛泽东思想、邓小平理论、科学发展观等中国共产党官方意识形态,也包含了根植于每个中国人心中的家国、忠义、孝道等传统伦理观。
从电影形态上看,“主流电影”有三条清晰的发展路径[13]:一是“主旋律电影”的商业化, 二是“商业电影”的主旋律化, 三是“艺术电影”的商业化。
《云水谣》《集结号》《建国大业》《南京!南京!》等影片对革命题材进行了市场化运作,如《建国大业》云集了华语影坛数百位明星,造就了空前的视觉奇观。一部政治性极强的影片斩获了上亿元的票房收入,堪称奇迹。《集结号》注重个体经验和情感的呈现,突出讲述历史洪流中的生命个体,凸显个体生命的价值和意义,这对于长期强调国家利益,压抑个人主义的主旋律电影来说,无疑是重要的突破。
“主流电影”概念被接受的最典型的标志就是香港导演北上后的创作。这些香港导演将商业类型片与宏大叙事相结合,使“商业电影”主旋律化,如陈可辛的《十月围城》,将“革命主题”与“武侠类型”相结合,为商业类型片赋予了现代国家意识。内地导演也积极探索商业片与主旋律的融合,如《唐山大地震》将家庭之痛、国家之痛缝合进“灾难类型”中,为这一类型赋予了中国传统的人文情怀;再如《金陵十三钗》延续了张艺谋创造视觉奇观的一贯风格,影片将这一华丽的视觉影像置于南京大屠杀背景下,赋予了影片浓烈的民族气息和家国意味。此外,《秋之白华》《山楂树之恋》《黄金时代》《碧罗雪山》等影片选取“文艺片”钟爱的题材,表现知识分子的爱情经历和情感生活,在故事策略、影像表达、主题呈现上都显示出一种艺术品格,同时又进行了明星包装,采取了市场化行销策略,对“艺术电影”的商业化进行了积极探索。
从“主旋律电影”到“主流电影”,既是时代发展的需要,也是电影不强求于概念,而追求更加开放的格局和容纳多元化的发展以适应市场和大众要求的体现。“主流电影”已经和时代的发展相吻合,促使中国电影发生了许多新变化,更向前的一步则是催生了“新主流电影”的概念。“新主流电影”这一术语开始出现于1999年或者说2000年,学者马宁在其两篇文章《新主流电影:对国产电影的一个建议》(《当代电影》1999年4期)、《2000年:新主流电影真正的起点》(《当代电影》2000年1期)中,提到“新主流电影”是一种创作实践,指的是与“主流电影”相互补充的小成本电影。文章针对即将到来的“入世”和好莱坞冲击,建议中国电影避开好莱坞电影的锋芒。这一术语提出之后并未得到学界太多的回响就归于沉寂。伴随着关于“主流电影”的讨论热潮,“新主流电影”再一次被提出,余纪认为2007年是“新主流电影元年”[14],因为这一年《集结号》出现。尹鸿、洪宜认为,“新主流要完成主流价值观与主流市场的统一”[15],指向进入“新时代”的“主流电影”。周星认为,“新主流电影是21世纪第二个十年中国电影新生面发展的概念凝聚”,是“主旋律电影与商业类型电影的复合与重构,是主旋律电影的升级”。[16]
顾名思义,“新主流电影”之“新”是相对于“主流电影”而言的。“主流电影”的产生,虽有国家的一系列产业政策、文化政策的支持和引导,其变化主要还是 “主旋律电影”“商业电影”“艺术电影”在新的社会环境和市场环境下相互融合的结果,有着较为明显的“改装”痕迹。“新主流电影”则呈现出与“主流电影”不同的美学路径,“新主流电影”并非电影内部演变的结果,而是“它置身其中的历史文化及时代文化的运作”[17]的结果。
社会主义新时代,党的文艺主张规定了“新主流电影”的美学特征和核心观念。2012年11月,党的十八大顺利召开,标志着中国进入了社会主义新时代。2013年8月9日,习近平在全国宣传思想工作会议上指出:“经济建设是党的中心工作,意识形态工作是党的一项极端重要的工作。”2014年10月15日,习近平在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指出:“文艺工作者要讲好中国故事、传播好中国声音、阐发中国精神、展现中国风貌……我们当代文艺更要把爱国主义作为文艺创作的主旋律,引导人民树立和坚持正确的历史观、民族观、国家观、文化观,增强做中国人的骨气和底气。”此后,习近平多次对文艺工作进行论述,对“去历史化、去思想化、去价值化、去中国化、去主流化”进行了深刻的批判。
“新主流电影”的代表作品主要有《中国合伙人》《〈战狼〉系列》《红海行动》《湄公河行动》《流浪地球》《攀登者》《夺冠》《我和我的祖国》《我和我的家乡》《中国机长》《八佰》《金刚川》《智取威虎山》《铁道飞虎》《无问西东》等。这些影片都采取了类型化叙事、商业片导演和主旋律题材相结合的固定模式,形成了较为统一的美学路径。如《战狼2》《红海行动》《湄公河行动》等片,不约而同地将故事置于异域空间,借由“缉毒”“反恐”“维和”等国际性话题,在异国他乡展开行动,展现日益强大的中国国家形象和日益自信的中国人形象。这种书写民族精神、强化国家观念的表达与21世纪初商业大片刻意“去中国化”“去历史化”形成鲜明对比。《流浪地球》作为一部现象级科幻片,将中国科幻电影提升到了一个新高度,影片蕴含着中国独特的“家园”意识,同时将“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这一站在全人类高度的观念进行了诠释。《我和我的祖国》采取集锦片的形式,讲述了亲历国家重大历史节点的小人物的故事,将国家记忆、个人记忆交织在一起,共同构成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文化记忆。
不难看出,这些影片虽然类型模式不同,却采取了相似的主题和叙事逻辑,即讲述中国故事,构建新时代国家形象,弘扬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尤其这种叙事逻辑是在中国电影工业化日趋成熟的背景下批量出现的,“新主流电影”的商业逻辑与意识形态逻辑已经趋于一致,成为书写“中国梦”的强大意识形态工具。
从电影史的角度来看,“新主流电影”是中国电影“政治美学”传统的延续。
自20世纪30年代起,中国电影就形成了“政治美学”的主流电影史观。“软硬之争”其实质是中国文艺在内忧外患的历史与文化语境中坚持什么样的的原则之争。最终“内容决定形式” “宣传的功能”等基准战胜了“趣味主义”“电影的形式美”“艺术快感论”而成为中国电影的主流传统。20世纪40年代,《一江春水向东流》《八千里路云和月》《乌鸦与麻雀》等片将电影的“政治美学”提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新中国电影“政治”与“美学”高度融合,是 “一部意识形态史”[18]。这些电影之所以能够成为那个时代的主流,并非靠简单的说教,而是“政治本身化身为某种形式的艺术和象征行为”[19]。换言之,承载意识形态功能的中国电影一直以来就是一种大众化的美学形式,这种美学形式将国家集体意志、个人情感体验、艺术表达完美结合在一起,使意识形态以一种情感化的艺术形式塑造着国人的价值观、民族观和历史观。
20世纪80年代,随着社会的变化和各种思潮的涌入,新中国电影形成的“政治美学”被弱化甚至瓦解。“电影本体论”被推崇,探索片注重电影的形式美学,“政治”与“美学”被认为是某种必然的分裂。娱乐片强调感官体验,排斥政治,“主旋律电影”提倡意识形态优先,却远离大众,只有“政治”没有“美学”。这种众声喧哗的电影形态是20世纪八九十年代思想多元化、社会分层化的反映,与当时中国的社会结构形成了一种深层的互文。
“新主流电影”的出现,是社会主义新时代背景下中国电影“政治美学”传统的延续。如前所述,众多“新主流电影”呈现出高度一致的文化内涵,共同书写了一个大的“中国故事”。这既是官方意志的体现,也是中国现阶段政治、社会和历史的需求。因为“电影自身处于美学与政治的结构性关联之中,文本的表述行为不仅是美学的,也是历史的、政治的和社会的”[20]。“新主流电影”上映后屡次打破票房纪录,创造票房奇迹收官,如《战狼2》56.8亿元,《流浪地球》46.8亿元,《红海行动》36.5亿元,《八佰》突破31亿元,《中国机长》超19亿元,《我和我的祖国》31.7亿元,《我和我的家乡》28.3亿元,《湄公河行动》11.8亿元,等等。这些高票房不仅仅是市场运作的结果,更是大众对新时代社会主义意识形态高度认可的体现。“新主流电影”将国家、民族、个人连接在一起,群体观看电影时,会将个人幻化为主人公,从而获得情感的归宿和想象的认同。从本质上来讲,将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通过形象塑造、意义建构、氛围营造、情感抒发进行表达,本身即是一种艺术,一种“政治美学”。
我们在梳理中国电影主流价值观的呈现和引导时,发现其经历了“前主流电影”的阶段到“主旋律电影”的阶段,再到“主流电影”向“新主流电影”发展的阶段,从左翼的地下电影创作开始,就一直强调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坚持代表人民利益的方向。尽管中国电影100多年历史的前期与中国共产党的领导并没有太直接的关系,但回顾起来,中国共产党对于旧时代的批判和对于新生活的期望,代表的是人民对于美好生活的向往,也是与主流价值观的精神要求一以贯之的。从中国电影不断发展的近况来看,人们越来越意识到并且认同主流价值观和中国的文化传统,因此满足人们对于美好生活期望的影像创作成了必然的方向。2017年11月,党的十九大报告指出:“建设具有强大凝聚力和引领力的社会主义意识形态,使全体人民在理想信念、价值理念、道德观念上紧紧团结在一起。”[21]党始终把握和引导着文艺事业发展的方向。改革开放以来,面对形形色色的外来思潮的冲击,党强调“突出主旋律,坚持多样化”,高扬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大旗,利用举国体制的优势推出代表主流文化的“主旋律电影”,为当时浮躁的社会注入了强大的精神动力。随着改革的深入,新世纪中国电影必须实现产业化,走向国际市场。在一系列国家政策的引导下,中国电影与时俱进,“将主旋律电影商业化”和“商业电影主流化”,“主流电影”使“主旋律电影”更加大众化,同时赋予了商业大片以主流价值。新时代以来,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四个自信”“讲好中国故事”等党的文艺观的指导下,“新主流电影”的商业逻辑和意识形态趋于一致,延续和加强了百年中国电影的“政治美学”传统,在电影工业日益成熟的背景下,批量生产出具有“中国特色、中国风格、中国气派”的电影产品,为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发挥着重要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