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澜涛
(广东海洋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广东 湛江 524088)
海洋文学对于许多现代文学研究者而言,应该是一个较为陌生的概念。在现当代文学史的介绍中,文学空间介绍较多的是乡土。乡土文学的作家分布广泛、名家辈出,如陕派的王汶石、柳青、路遥、陈忠实、贾平凹等都是其中的佼佼者。新世纪之后,城市文学的写作和研究也逐渐升温,其中较为成熟的北京书写和上海书写更是代迭频繁、名家众多,老一辈如老舍、张爱玲等,年轻一代如徐则臣、路内等。从作品的时代性与地域性进行研究属于常见的思路,也有从写作风格与情感类型的角度展开分析,更有另辟蹊径者,从作品中索引作家内心的隐私秘密,可谓百样兵器、不一而足。但无论是乡村还是城市,边地还是中心,其分析的落脚点都是陆地。
从文学空间看,这样的写作和研究忽略了另一个重要的空间:海洋。海洋之所以长期被忽视,首先是因为涉及的社会人群较少,主要是渔民、海军和水手,人口总量占比较低;其次,这部分人群涉及的经济总量占比相对较低;再次,沿海地区的面积在总的国土面积中占比也较低。因此,海洋在长期以农耕为主流生活形态的中国一直没有得到充分的认可。在中国古代海洋文化中,海洋长期是与“田”等价而论的概念。[1]作为社会生活反映内容之一的海洋文学长期以来并不占据主流位置,既有现实原因,也出于思维惯性。
然而,海洋文学自古以来就绵延不绝,现代海洋文学精品更是层出不穷,巴金的《海的梦》、徐訏的《荒谬的英法海峡》、郭沫若的《浴海》、废名的《海》等都是书写海洋的名篇。由于近现代时期海洋常作为兵家争夺的战场和留洋学子的周转地,因此,伤感和悲愤成为这一时期作品的情感基调,海作为倾诉忧愤之情的对象也自然难免。到了1950年代初期,战争刚结束之时,海洋作为战场的功能并未完全消失,许多海洋文学作品仍以海洋为背景展开革命书写。此后,海洋作为建设开发的要地日益受到重视,越来越多的海洋小说涉及到承包责任制、远洋商贸以及海军建设等题材。这种转折大约在1970年代后期开始,到了1990年代中后期,我国的海洋世界已变得锣鼓喧天,海洋文学也是一树繁花了。
新世纪以来,海洋的经济价值和战略地位日益凸显。目前全国的经济重心基本都在沿海地区,在对外商贸和文化交流中,海洋起到了重要的媒介作用。为此,党中央特别提出要建设“一带一路”,加快建设海洋强国,推动构建海洋命运共同体。[2]围绕新的海洋定位和海洋发展战略,各高等院校、研究机构特别是海洋类高校纷纷行动起来,开展不同学科的海洋基础研究。在人文研究领域,海洋文学特别是当代海洋文学研究也在逐步启动。
从海洋文学研究现状来看,江浙地区的海洋高校率先编写了涵盖不同时期、不同地域的海洋文学研究著作,但这些著作存在明显不足:首先,时间分布不均衡。研究基本集中于中国古代海洋文学,中国现当代海洋文学的梳理并不充分;其次,文体上较为偏倚。现有的现当代海洋文学研究多集中在诗歌领域,专题性的海洋小说、散文、戏剧研究并不多见;再次,研究的深度不够。现有研究成果多属于线性的概述和介绍,鲜见深入的文本分析和比较研究。这样的研究现状说明,海洋文学特别是中国现当代海洋文学研究仍有较大的扩展空间。
据粗略统计,当代文学作品中涉及海洋题材的有百余部。①这百余部文学作品大致勾勒了中国当代海洋文学的基本面貌。从时间分布上看,新时期特别是新世纪的海洋文学作品数量明显多于“十七年”和文革时期的海洋文学作品;从地域分布上看,大陆的海洋文学作品明显多于台港澳地区,而台湾的海洋文学作品数量又明显多于香港和澳门地区;从体裁上看,小说、诗歌占据了海洋书写的主流,散文、戏剧相对较少。
从统计数据上看,当代海洋文学的创作数量并不稀少,然而面对数量众多的海洋文学作品,如何解读成为摆在研究者面前亟待解决的问题。与其他空间类型的文学研究类似,当代海洋文学也面临如何确定研究范围和寻求适当研究方法的问题。虽然文学作品存在多种解读策略,但结合当代海洋文学的发展历程,采取以下三种方式解读较为符合这一题材作品的创作实绩。
从现有的中国当代海洋文学研究成果来看,最为常见的解读方式是社会学解读法。社会学解读法将文学作品视为某一特定时代的社会历史的反映,同社会历史之间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运用这一方法解读作品时,可从时代精神的角度阐释作品中海洋书写的意义。以创作于1960年代的黎汝清的《海岛女民兵》为例,虽然这是一部以海岛渔民生活为背景的长篇小说,但在矛盾展开的方式和人物形象的设计上,与同时期的农村题材小说并无二致。小说的中心矛盾是阶级矛盾和民族矛盾,以矛盾的产生与化解作为情节发展的主线,海洋(海岛)是情节展开的地点。在解读这类作品时,研究者除了进行人物形象分析和小说情节解读外,为了点明作品的海洋特色,常常提及作品特意展现的海洋景物描写,以此作为海洋文学特色的例证。在分析文本的过程中,有些研究者会特意引申作品中抒情性的海景描写,阐释景物描写的象征含义,因此作品中的海洋景观书写成为写作者与评论者的“合谋”。[3]《海岛女民兵》中描写海洋风景的篇幅较少,只有寥寥几处,但即使是不多的几处海洋景物描写也浸润了鲜明的时代特色与主观意识。例如小说开头有一段抒情色彩浓郁的海景描写,在开头安置这一片段显然是为了点明故事发生的地点,读者也会感觉到书写中强烈的抒情色彩,然而作品中的“放哨”“太阳”等字眼,以及整体上洋溢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无时无刻不在凸显作品的时代背景。柄谷行人在《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中就认为“所谓风景乃是一种认识性的装置”[4],风景不仅作为背景而存在,更参与到叙事中,成为烘托氛围和塑造性格的有机要素,成为暗示故事情节和作者情感倾向的线索。如果从这一角度来解读1950—1970年代的海洋文学作品便不难发现,许多冠海之名的作品中,“海”完全被抽象为某种喻指之物,成为与土地或者高楼一样的代指符号。《海岛女民兵》中将“海”视为革命的战场,这样的处理方式并非孤证,而是这一时期海洋题材作品中较为常见的书写模式。与《海岛女民兵》类似,不同研究者都注意到李荣琛的《海战》、王愿坚的《东山岛》、孙景瑞的《红旗插上大门岛》、浩然的《西沙儿女》、南哨的《牛田洋》等作品中海洋书写的革命浪漫主义色彩,因而在解读这类文本时会对其时代背景加以强调。
洪洋在1956年写过一组海洋题材诗歌,应该是当代最早的海洋题材诗歌。其中《大海在歌唱》是这组诗歌中艺术表现力较为成熟的诗作,虽然诗歌题名为“大海在歌唱”,实则以叙事诗的形式讲述了发生在海边的战斗,以此纪念在战斗中牺牲的班长。诗歌以两节抒情意味浓郁的海景描写为开端,然而即使在抒情色彩浓厚的诗歌段落中,仍然能够感受到紧张的战斗气息,“明亮的眼睛”“险恶的风暴”显然是对阶级敌人“风景化”的喻指。果不其然,紧接着就开始叙述班长牺牲的经过以及回忆班长苦难的一生。在这里“海”的诗意化描写是为了营造温暖的世俗化场景,通过对世俗伦理的强调与破坏的对比来引发读者强烈的情感冲击,由此激化对伦理秩序破坏者的仇恨。类似的风格在同时期出版的孙静轩的《海洋抒情诗》、解放军文艺丛书编辑部编的《中国人民解放军战士诗选》中也大量存在,例如“只有那汹涌的海水仿佛记忆着历代的往事/它在用高亢的调子歌唱着千百次悲壮的战斗”(孙静轩《在海边》),又如“敌人敢来侵犯/我们忠实的水兵们/会把它歼灭在海洋”(尹海滨《海洋是我们的家乡》)。这些诗歌借助海战题材表达同仇敌忾的战斗激情,符合这一时期诗歌抒情的革命传统。
除了采用社会学的解读方法外,从作家个人的情感入手,解读海洋书写的启蒙意味也是较为常见的方法。启蒙解读法采取一种人文主义视角,将人视为写作的价值中心,处于主体地位。因此,在解读这类作品时可将海视为个人情感的投射物,海的意象随着人物情绪的起伏而变化,属于典型的“观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情溢于海”的书写模式。例如王蒙在1980年代初发表的“集束手榴弹”之一的《海的梦》就是例证。小说以年老的翻译家缪可言在海滨度假的经历作为主线,将一个原本心中充满哀怨,感叹时光蹉跎的知识分子经过大海的涤荡与渔村青年的感召,终于放下了心中沉重的负担,大胆迈向新生活的情感历程勾勒出来。在小说结尾,主人公不但对于时代的磨难毫无怨言,而且还像孩子似地感恩于“母亲”的恩赐。正是因为作品的立意落脚点在于请求宽恕,因此作为活动场所的海显得面目模糊,可有可无。不仅海水看起来面目可疑,而且体验起来也是百般难受。缪可言年轻时虽是游泳高手,但多年的荒废让他下海游泳时差点被海水吞没。难堪的海浴体验不仅是情节的必要元素,而且成为主人公政治生活的喻指。“海水”与“极左”成为相互指认的概念,海水已经不再是简单的液体,而是寄予作者情感与理想的投影。当缪可言经历了精神的净化,放下心结,再次收拾行囊准备离开时,海水又变化了,“爱情、青春、自由的波涛,一代又一代地流动着、翻腾着,永远不会老,永远不会淡漠,更永远不会中断”。[5]这时海又成了希望的代名词,帮助主人公洗去了初来时满身的尘垢,重新点燃生活的亮光。
海还常常被借用作为自由的象征。1973年,舒婷结束了上山下乡的知青生活,回到了熟悉的家乡厦门,徜徉在海滩边,茫然于自己的未来将要走向何方,她将目光投向了海。在《致大海》的开头,她回忆起自己年少时在海边游水嬉戏。与少年时期在海边撒欢不同,当诗人再次面对辽阔的大海,海成了她身处窘境时倾诉苦闷心绪的对象。诗的最后这样写道,“‘自由的元素’呵/任你是佯装的咆哮/任你是虚伪的平静/任你掳走过去的一切/一切的过去——/这个世界/有沉沦的痛苦/也有苏醒的欢欣”。[6]诗人将眼光投向海的另一侧,试图在陆地之极、海滨之外找寻新的“自由的元素”。对于年轻的诗人而言,这种“元素”具体是什么难以描述,但它代表着某种可望而不可即的新希望,预示着前方让人担忧又难以割舍的惦念。因此,海在诗人的眼中成为裹挟着不满、哀怨以及希望的复合体。
海可以是战斗化的、政治化的,也可以是私语化的、启蒙化的。这些与海有关的故事已经成为海洋文学叙事中重要的组成部分,但问题是,当抽离这些与海关联的“人”的曲折遭遇,“海”本身是什么?如果剥离人海交往中的社会属性,自然属性的海在作家眼中是否具有独立的价值?这是非常重要又常被忽视的问题,对此并无标准的答案。但是有些作家已经做了很好的尝试,例如邓刚的《迷人的海》。
与许多游客心态的涉海作家不同,邓刚是一个海碰子,赶海、潜捕都是从小练就的本领。在长期与海接触的过程中,他慢慢开始了解潮汐变化的规律,辨识各种海洋生物,观看不同时节海的形态变化。正是因为有了与海的亲密接触,邓刚笔下的海是多彩的,真实可感的。同样是海洋描写,他笔下的捕鱼行为也好,海洋景色也罢,多了许多动人的细节。小说开头有一段老海碰子潜水叉鱼的段落,在这段不长的叙事段落中,一连串的动词将整个叙事节奏拉得相当快,显示出老海碰子对于潜水叉鱼技术的熟稔。在邓刚的笔下,海呈现出五彩斑斓的形态,这种五彩斑斓原本就是大海应有的色彩。邓刚在对海的描述中常常流露出对于海的喜爱之情,这种喜爱之情并非刻意渲染,而是自然流淌于字里行间的。
与许多作家在书写海洋时将海作为场景或对象物不同,邓刚笔下的海是海本身,充满了海作为客体应有的神秘与趣味。人活动其间,只是作为整个场景的因素而存在,而非唯一的要素。这是一种主客关系的意识转换,这种转换存在的前提是作者本身熟悉海洋,熟悉海洋的各种变化和细节,因而在描述大海时,会流露出喜欢甚至惊奇的语调。这种喜欢、惊奇乃至敬畏的情感会化为作品中的种种细节,从这些细节中读者可以感受到海洋之力和海洋之美。这样的欢喜自然与诗人韩东笔下的海截然不同,韩东对于海既心生好奇又百般无奈。在《你见过大海》一诗中,韩东在描述了对于海的好奇后突然笔锋一转,发出“大海不过如此”的感叹。诗人要感叹的不仅是大海,也是生活本身。因为在《有关大雁塔》中,他也感叹过“大雁塔不过如此”。当诗人执拗地试图拆解诗歌的立意之本——“诗意”时,大海不过是个借口和幌子罢了。真正的爱海之人断然不会像韩东一样,展示海洋之美都来不及,又怎会简单地否定和嘲讽呢?
不仅邓刚的《迷人的海》如此,在王家斌《百年海狼》中我们也再次看到有着丰富海洋经历的作者同样精彩的海洋书写。小说中有一段写到渤海湾大海啸造成的“沧海万世劫”,当时整个海面如同天翻地覆一般,几十米的巨浪将载满渔获的小船从浪峰带至谷底,小船如同飘摇的枯叶随时可能发生倾覆。如果不加说明的话,不少读者可能会认为这些都是作者的主观想象,但实际上这是王家斌的生死历险。作为水手的王家斌曾亲手猎杀过五六吨重的龙青鲨,三番五次地从大海难中死里逃生,因而在多年之后再次回到当年的海啸现场,回忆起在海啸中丧生的亲友,王家斌心中五味杂陈,一挥而就完成了长篇小说《百年海狼》。如果说《迷人的海》表达的是对于海的喜爱之情,那么《百年海狼》表达的则是对于海的敬畏之意。在研究当代海洋文学的过程中,我们发现每每元气生动的海洋文学作品,作家都具有长期的涉海经历,这种经历为他们在写作时提供了生动的细节和深切的情感。在解读这类海洋文学作品时,评论者需要穿透作品中海洋书写的层层迷雾,直达其借海达意的本质,从而认识到作品背后作家的价值诉求。
启蒙解读法能够用来解读1980—1990年代大多数的海洋文学作品,如王润滋的《卖蟹》、叶宗轼的《海边人家》、张承志的《海骚》、张炜的《黑鲨洋》、张士敏的《虎皮斑纹贝》、黄彩虹的《海石花》等。从这些海洋题材作品中,我们可以感受到强烈的抒情色彩和突出的人文精神。
从1990年代中期开始,海洋文学出现了一些新的变化,启蒙主义色彩逐渐消退,生态意识逐渐凸显,这种变化在两岸四地的文学作品中都有所体现。生态批评法诞生于上世纪70年代的欧美文艺理论界,1990年代被引入国内。这一理论注重运用生态学的观点来解读作品,引发人们对生态文学的关注,曾繁仁[7-8]、王诺[9-10]对于该理论的引入和阐释着力颇多。由于台湾比大陆更早地步入后工业社会,因此面临更为突出的环保问题,加之台湾环岛临海的地理环境,使得台湾海洋文学的生态意识更加突出。这种海洋生态观念的变化,也影响了大陆海洋文学的价值取向。台湾在1970—1980年代就有杨小云的《水手之妻》、黄春明的《看海的日子》等涉及到了海洋书写。但真正为台湾海洋文学带来新气象的是1990年代登上文坛的夏曼·蓝波安、廖鸿基、吴明益等一批具有海洋生态意识的作家。以廖鸿基为例,他在1990年代中期出版了散文集《讨海人》,用以阐释自己的海洋观念,此后更是笔耕不辍,在《鲸生鲸世》《后山鲸书》《海童》中反复书写海洋生态主题。
《讨海人》是廖鸿基放弃城市朝九晚五的枯燥生活,登上渔船成为渔民之后,将其所见所闻整理而创作的散文集。其中名篇《丁挽》讲述的是渔夫与丁挽之间的生存之战,让人不禁联想到海明威的《老人与海》。在作家笔下,狡黠而迅捷的丁挽与镖丁挽的渔夫之间展开了一场海上战斗,战斗的结果要么是丁挽被渔夫镖中,要么丁挽将渔船刺穿,渔夫落水而亡。《丁挽》的成功之处在于并没有把丁挽视为理所当然的猎物,而是在充分的细节描述中展现人与鱼之间无声的战斗。作品花了大量的笔墨铺陈丁挽与渔夫之间的博弈过程,其中丁挽飞身跃起,刺向渔船的描写尤其紧张刺激。两个对手对峙时如慢动作一般的剪影,将海上格斗之美展现得淋漓尽致。在展示这一刻时,作者对于丁挽的顽强和搏命的厮杀充满了敬畏,即使最终躺倒在鱼枪之下,它的挣扎和努力仍然值得敬佩。这就是将海及海洋之物等而视之的态度,并没有多少居高临下的俯视,人与海洋生物搏命的过程构成整个生态链条中的一环。
在尊海敬海的思潮中,有一种属于原始思维的海神崇拜。这些渔民大多临海而居,远离城市与现代文明,海对于他们而言自古便是活动的领地和生存资料的来源,从这种文化传统走出来的作家其作品自然带有海的味道。在台湾兰屿,就居住着一群海洋少数民族——达悟人,他们以捕鱼为生,以飞鱼作为季节划分的标准,将船视为生命中的重要伴侣。达悟人有许多关于海洋的传说,在夏曼·蓝波安的《八代湾的神话》中就记录了不少类似的故事,例如《飞鱼神话》中有一段关于达悟族对于飞鱼崇拜以及禁忌的描写。将飞鱼视为决定时间、空间的认知方式显然是一种原始思维,这种原始思维是在现代工业文明产生之前长期存在并起支配作用的思维方式。原始思维讲求万物有灵论,因此,在靠海而居的部落族人看来,神话与史诗具有记录英雄传奇、赓续文化传统的功能。夏曼·蓝波安是一个自觉的部落文化的打捞者,他将本民族独有的海洋传统用图片和文字的形式进行记录和传播,这样的文化反思意识无疑是先进的。在《敬畏海的神灵》一文中,当听到部落的长老们商议如何造一艘大船来祭祀飞鱼神祗时,他主动承担起这一工作。快速的现代化进程让达悟族的长老们惊恐不安,将之视为汉文化的侵袭,而他的积极回应得到了部落年长者的认可,终于看到文化赓续的希望,对于这样的认可他也颇为得意。在夏曼·蓝波安看来,承担建造大船的工作不仅是一项重要的任务和仪式,更担负着赓续族群文化的使命。夏曼·蓝波安的海洋书写代表了一种面对海洋的态度。作为一位受过人类学训练的学者,他的文化自觉和躬行实践无疑是对以工具理性为主导的海洋价值观的当头棒喝。然而,这种思考存在的思维范式问题也不容忽视。用原始思维来抵御现代化的洪潮,确实在某种程度上能够唤醒人们保护海洋生态的意识,然而回到过去毕竟不是一条指向未来的路,要走出一条新路还是需要在理性思维和科学技术的指导下重新思量。
其实作为方法论,以上三种解读方式皆非新鲜的视角和工具,若论其意义,更多的是为研究者提供当代海洋文学作品价值判断的标准及手段。这种甄别和判断工作大致可分为两个部分:一方面重新定位以前被忽视的作品,将其纳入当代海洋文学的体系中。例如王蒙的《海的梦》,在当代文学史的介绍中将其定为先锋小说,然而采用新的评价标准时,这篇作品又是典型的海洋人文精神的寄托物。又如舒婷的《致大海》一直被视为朦胧诗的代表作之一,但实际上也是一首海洋抒情诗。另一方面挖掘在主流文学价值判断下被遮蔽的作品。这类作品在文学史的宏大视野下难以进入评价体系,然而在某一专题的文学研究对象中又具有独特价值。例如王家斌的《百年海狼》,无论是作家的知名度还是作品的完善度,与当代文学经典作品之间都有一定的差距,但并不妨碍这类作品在当代海洋文学序列中有其独特的价值。又如吴明益的《复眼人》的创作手法特别,通过寓言的方式展现了作者对于海洋生态危机的忧虑。挖掘和重评这些作品价值的依据正是上述的解读路径。
在论述的过程中,本文有意突出作品的阶段性是为了强调这样的解读方式不仅具有工具意义,还具有文学史意义。因为每一条解读路径对应的都是某一历史阶段的海洋文学主潮,掌握这些解读方式实际上也把握了文学思潮的变迁规律。从把握当代海洋文学思潮的角度而言,以解读方式为切入点整体认知其发展的阶段性,对于初次接触当代海洋文学的读者而言,有着更为清晰的指示意义。
站在当下,重新衡量当代海洋文学七十多年的发展历程,可以发现虽然海洋书写的作品数量众多,但采取何种方式进行解读仍值得推敲。虽然文学解读的方式从来都无定法,但在研究过程中,仍应将作品中的“海洋意识”作为标准判断其作品是否应纳入到海洋文学的研究范畴。所谓“海洋意识”,就是心中要有海,不应将海仅视作人物活动的场所,猎取资源的对象,或精神与理想的投影,更应将“海”视为独立自足的客体,视为生机勃勃的自然环境,视为与城市、乡土同等需要了解和尊重的对象,视为与人的生命体验相互交融的场域。如果秉持这样的思路,我们可以发现有些海洋文学作品面目可疑,而有些海洋文学作品的书写意义则应予以强调。
在解读文学作品的过程中,养成自觉的海洋意识并非一件简单的工作,甚至对于何为“海洋意识”的讨论也存在相互冲突的结论。拥有社会科学背景的学者倾向于将海洋意识归结于海权的维护和海洋的优化管理,[11]而人文学科的学者更倾向于考察人在涉海活动过程中的思想投射。[12]这两种对于海洋意识的认知都具有合理性,而且在当代海洋文学中各有体现。治理型的海洋意识主要体现在1950—1970年代的海洋文学作品中,例如描写海战题材的作品就是体现对海洋权力的维护,而描写滨海农垦题材的作品则侧重展现海洋开发与治理;人文型的海洋意识主要体现在1980—1990年代的海洋文学作品中,无论是描写文革结束后的人性修复还是体现商品浪潮下伦理的错位与纠偏都是将海洋视为个性情感的投射物。
需要指出的是,无论是治理型还是投射型的海洋意识都存在相似的思维范式,即以人为中心的海洋视角。将人视为原点进行思考,这一点无可厚非,而且也是中国海洋意识的传统。[13]然而随着海洋科技的进步,海洋也越来越深刻地受到人类活动的影响,海洋生态发生了根本变化。从治理或投射的角度来界定海洋意识的内涵已经不能符合当下的海洋现实,不断加剧的海洋生态危机、日益枯竭的海洋资源都提醒人们在新的历史阶段需要导入生态型的海洋意识。这种海洋意识强调将人和海视作生命共同体进行平等的对话和协商,二者共同作为生态循环的链条处于共存共荣的状态。这是面向未来的海洋意识。当然这样的海洋意识会受到人文型和治理型海洋意识的挑战和质疑,然而从当代海洋文学的现状和海洋意识理论建构的发展来看,具有前瞻性的作家和学者已经开始行动,特别是文学作品已经走在理论的前端。[14]在张炜的《在族长与海神之间》、吴明益的《复眼人》、廖鸿基的《鲸生鲸世》等作品中,我们看到了海洋生态意识的凸显。这种海洋意识的呈现常借助于超现实主义的方式,既表达了作者对于未来海洋治理的愿望,也说明了这种愿望在实现过程中的难度。作为海洋文学的研究者除了客观描述当代海洋文学的发展历程,提供有效的作品解读路径外,还应对海洋文学创作进行价值引导,以此构成写作者和评价者的良性互动。
与中国古代海洋文学、外国海洋文学等发展较为充分的海洋文学研究相比,中国当代海洋文学研究明显滞后。与中国古代海洋文学浓重的抒情色彩和农业属性,与外国海洋文学瑰丽的神话色彩和明显的商业属性都有所不同,强烈的政治色彩与科学理性的价值取向是中国当代海洋文学的根本品格。虽然海仍然还是那一片海,然而人们对于海洋的认知却在不断变化和进步。中国当代海洋文学经过了七十余年的发展,已经摆脱了与乡土文学、城市文学相较的弱势地位,逐渐显露出蓬勃的发展态势。相信随着我国海洋认知水平的不断提高,当代海洋文学的题材和体裁会不断丰富,以迎接中国海洋文学世纪的到来。
注释:
①这百余部作品以题材为标准,凡是涉及到海军海战、海洋生产以及海洋商业的作品均算作当代海洋文学作品。从体裁上看,小说比例高于诗歌、散文,戏剧作品暂缺。从地域上看,山东、浙江、台湾是海洋文学的繁盛之地,福建、广东、海南偏弱,同时存在涉及西沙等地域的海洋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