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希腊艺术中的黑人形象

2021-11-29 23:35冯定雄
关键词:黑人艺术品希腊

冯定雄 郭 艳

(1.浙江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金华 321004;2.重庆市天星桥中学,重庆 400038)

艺术在很大程度上是生活与现实的反映,古希腊艺术也一样。古希腊表现黑人①的艺术品不仅数量众多,主题也非常丰富,是我们研究古希腊人对黑人态度的重要材料,其价值有时候甚至比文献资料还要高,正如有学者所指出的,“作为人类学资料信息的来源,艺术品在某些方面比文献更具价值,因为它能告诉我们比文献更多的关于凸颌的数量或者缺失的情况,更多关于阔鼻和嘴唇外翻的程度以及脸型的比例和发型的情况”。[1]22学术界对希腊艺术品中黑人形象的关注最早可以追溯到18世纪末艺术家对古典艺术品的收集和整理,但还远远谈不上是真正的研究。[2]

整个19世纪到20世纪上半期,种族主义在西方社会大行其道,反映在古代黑人问题研究上则认为希腊罗马时代黑人的地位低下,这在众多人类学家的著作中都有体现。②其中,最著名的则是1929年比尔兹利专门研究奥林索斯考古艺术的著作。[3]ix这一时期对希腊罗马时代的黑人研究与其说是一种学术考察,不如说是为当时盛行的种族主义思潮从古代历史中寻找理论根据。

对希腊罗马世界中黑人研究的根本性转变发生在20世纪中后期,最著名的代表是终身致力于此的美国学者斯诺登。他在长达50年的研究中,发表了一批具有重要影响力的专著和论文,对种族主义史学所认为的希腊罗马社会中黑人地位低下的观点进行了猛烈的抨击。③其中,代表作《古代的黑人:希腊罗马经历中的埃塞俄比亚人》一书收集了20世纪70年代之前发现的几乎所有涉及希腊罗马时代的黑人艺术品并对其进行研究,研究主要集中在艺术品对黑人人种、身体特征等方面的塑造,而关于这些艺术品的主题、反映的社会生活及黑人的社会地位则较少涉及,留下了一定的讨论空间。

在这种背景下,本文拟以考古发现的涉及黑人内容的古希腊艺术品为中心,集中探讨古希腊时代的艺术品在主题、内容、社会生产生活方面对黑人形象的描述,进而观察希腊人对待黑人的态度。

一、早期希腊艺术中的黑人形象

艺术品,特别是雕刻与绘画作品,是希腊人对黑人形象的最直接描绘。希腊艺术中最早涉及黑人形象的作品来自于古风时代,④不仅数量较大,种类也很丰富。库什国王塔哈卡(690—664)是埃及第25王朝的第5位统治者。在关于他的大理石头像中,某些方面被描绘成具有黑人的特征。[1]222该头像与古希腊的关系并不十分清楚,但是,如果联系到“沙伊迪王朝(或第26王朝)标志着向地中海世界和希腊影响敞开怀抱,……埃及代表了一种完全不同的文化,并且一直延续到古代世界的结束”,[4]其出现的原因就不难揣测。发现于塞浦路斯岛的公元前7世纪晚期的彩陶是双面头像陶器,其中半边是黑人头像,另一半边则是野蛮人形象。两个形象对比鲜明,黑人的卷头发、扁平前额、宽阔鼻子、厚嘴唇被雕刻得惟妙惟肖;野蛮人则长头发、长胡须、高挺的鼻子、薄嘴唇。发现于西西里岛琴图里佩的公元前6世纪的罐子把手上装饰着黑人,其中一人的右手与另一人的左手相连,右脚与另一人的左脚相连,造型对称夸张。

来自塞浦路斯的阿伊亚·依里尼的黑人石头雕像中,其中一尊身着束腰紧身短上衫,双腿完全露在外面;另一尊则穿着遮盖全身的单色长衫,两者都戴着锥形小帽。雕像制作简练、质朴,从其风格判断,其制作时间大约不会晚于公元前560年。这些雕像不仅证明了古代文献中不断提到的黑人特征的准确性,还包括只有少数作家提到的细节的准确性。如在被认为是维吉尔的作品《色拉》中,诗人描述了一位黑人妇女的身体外表,“她拥有非洲人血统,她的所有身体特征都证明了她的出生地:很卷的头发、肿胀的嘴唇、漆黑的皮肤、宽大的胸脯和下垂的乳房、肚子有些挤压的、细瘦的腿、宽阔肥大的双脚”。[5]上述雕像中描绘的束腰的黑人形象很可能就是“肚子有些挤压”状的真实表达。[1]33被认为是制作于公元前560年的红绘双耳陶瓶展现了埃塞俄比亚人与安德洛玛刻的神话故事。瓶上的黑人特征用明显的白色勾勒,且用安德洛玛刻及她的父亲这两个白人形象作对比,其中一个黑人在帮安德洛玛刻绑桩,另一个扛着折叠凳,第三个是作为刻甫斯的侍者。[1]231

特洛伊战争中门农⑤与阿喀琉斯的故事成为希腊罗马文学和艺术乐此不疲的重要题材。约公元前540—前530年的双耳瓶描绘了特洛伊战争期间,一手持盾一手持矛的门农及跟随他的两位埃塞俄比亚黑人。这两个黑人皮肤黝黑,头发明显卷曲,嘴唇上翘,但鼻子并不是通常所描绘的扁平,而是向上翘。[1]48这一时期还有两件表现门农的绘画,一是来自约公元前6世纪的花瓶画,上面有黑人门农与两个阿玛宗人的形象,其中,门农的形象是卷头发、狮鼻子、下巴突出。[1]45另一个是来自库麦彩绘细颈油瓶,上面描绘的是一位黑人武士正从地上举起盾牌。该黑人的形象与门农的形象非常相似,特别是其狮鼻和突出的下巴几乎完全一样。[1]50

来自波吉亚·索马维拉的约公元前520—前500年的红色浅酒杯上描绘了两个阿玛宗人和跪着的黑人武士、右手持长矛左手拿盾牌的黑人武士等场景,上面成功描绘了黑人松软、羊毛性头发的效果,展示了“真正的”黑人形象。[1]47另一来自塔尔奎尼亚的约公元前510年的双面头酒杯,上面有相背的黑人妇女和白人妇女头像各一个,黑人妇女头发盘卷,鼻子扁平、嘴巴很大且嘴唇很厚,与白人妇女形成了鲜明的对比。[1]42这种双头型结合的艺术品在希腊是比较常见的。如公元前6世纪末来自希腊的球形细颈瓶的头像,约公元前480—前470年的双面头酒杯,结合有赫拉克勒斯和黑人的头像。[1]44

希腊神话中的埃及国王布西里斯⑥的传说在希腊罗马社会流传很广,关于赫拉克勒斯杀死布西里斯场面的艺术描绘也经久不衰,事实上,“赫拉克勒斯一直是希腊各地的共同财富,……整个公元前6世纪下半叶,赫拉克勒斯的形象都特别流行”。[6]131-132在公元前550—前525年雅典的鼓腹双耳细颈罐上,[5]131身披狮皮的赫拉克勒斯徒手把布西里斯打倒在祭坛上,布西里斯的一位黑人侍从正举起双手作逃跑状,逃跑过程中还在回头张望。该黑人形象只能从其卷发来判断,其他特征体现得并不明显。在希腊古风时代,以该场面为主题的描绘也不少。现存于维也纳的来自公元前约530年的花瓶画描绘了布西里斯的黑人士兵们正冲上前去帮助被俘的布西里斯的场景。赫拉克勒斯把黑人祭司和黄人祭司扔进混乱的人群之中,五个健壮的黑人拿着棍子赶过来帮助他们的埃及国王,尽管他们步伐很快,但为时已晚。两个埃塞俄比亚人逮住罪犯,赫拉克勒斯挣脱身上的链子并举起棍棒杀死布西里斯。[1]

到古风时代后期,描绘黑人的艺术品主要来自阿格里真托的无釉赤陶面具和阿提卡头形花瓶。前者是公元前6世纪晚期或公元前5世纪早期的黑人面具,其黑人特征非常明显:盘卷的头发、扁平的鼻子、宽大而厚实的嘴唇。该面具的制作风格质朴,明显沿袭了古风时代的基本风格,但它勾勒了自公元前6世纪到公元前4世纪的艺术家们所描绘的黑人类型。后者是公元前6—前5世纪的头形花瓶,它反映了黑人的身体特征——深黑色的皮肤,前额向后倾斜,鼻下面部突出,嘴唇厚胀外翻。此类花瓶正是公元前6世纪晚期到公元前5世纪早期,希腊人对埃塞俄比亚人的熟知的生动证明。[1]39

这种模式的主要特点:1)村合作社起主导作用;2)能够有效避免农户和农户之间不良竞争引发的纠纷;3)有利于村集体统一品牌形象的建立和招徕客源;4)抵御客源不足风险能力较农户个体经营强。

从上述艺术品中,可以看出这一时期希腊艺术对黑人描绘的大致特征。

首先,创作主题主要来自战争题材。战争在古代社会是一种国家生存的常态政治事务。早在公元前4世纪,柏拉图就借克里特演说家克利尼亚之口对此进行过总结:“大多数人谈论的和平只是一个空名,因为在实际生活中,一个城邦对其他所有城邦的常规态度就是未经公开宣布的战争。”[7]著名古代史家芬利明确指出,在古代世界,战争无处不在,并把它称为一种“无情的规律”。[8]早期的希腊社会也一样,战争无处不在。对希腊人来说,特洛伊战争在他们的记忆中具有特别的意义,特洛伊战争人物则直接成为艺术品的描述主角,如安德洛玛刻、门农、阿玛宗人、武士等。塔哈卡国王的巨头像很可能也与战争传说有关。发现于塞浦路斯的阿伊亚·依里尼的黑人雕像看似孤立,反映的却是埃及人对塞浦路斯岛的占领。埃及国王布西里斯被赫拉克勒斯杀害的场景,其实也是广泛意义上的战争场景的再现。与早期希腊艺术选题的普遍做法一样,关于黑人的艺术题材同样主要来自战争。

其次,描述内容与希腊神话密切相关。希腊神话与传说的宗教功能在希腊社会生活中占据重要地位,这一特征在早期希腊艺术中同样明显。门农、安德洛玛刻、赫拉克勒斯等都是著名的希腊英雄人物或神话人物。尽管最主要的艺术主角不一定是黑人,但涉及到黑人的艺术品却常常与希腊神话人物相联系。从另一角度看,希腊神话人物作为神与人的后代,往往具有高贵的血统,通常都是王公贵族,一般属于希腊社会上层。在早期希腊时代(至少在古风时代及之前),黑人与这些神话人物同时出现,且作品中并无对他们的贬损性描绘,由此可见,虽然没有直接的艺术场面说明他们具有高贵地位,但他们在早期希腊社会中的地位并不低。在描绘特洛伊时代的黑人妇女大理石头像中,虽然并无其他陪衬显示其与神话的联系,但有学者经研究后认为这位黑人妇女“即使不是高等级的妇女,也至少是富有的妇女”[1]188。出现这种情况并不令人意外,因为根据荷马传统,埃塞俄比亚是诸神的乐园,埃塞俄比亚人则是世界上拥有最虔敬神灵、最纯洁的黑皮肤和毛羊性特征的人类。⑦把这样的人类与希腊神话相关联是理所当然的。

二、古典时期希腊艺术中的黑人形象

古典时期是古希腊艺术最为辉煌的时期,同样,涉及黑人的艺术作品数量也最多,质量上也达到了几乎整个古代希腊时期的最高峰。

这一时期描绘有埃塞俄比亚人的艺术品种类繁多,如红绘双耳陶瓶、贮酒罐、混水酒壶、双面头酒杯、红釉水壶、红色大酒壶、细颈油瓶、塑料花瓶、双耳来通角状杯、陶器容器、黄金项链饰品、黄金酒碗、青铜像、盘子等等。各类艺术品描述的主题各不相同,希腊神话传说仍然是这一时期的重要主题。如关于赫拉克勒斯与埃及国王布西里斯的绘画题材在古典时期同样得到了延续。来自公元前5世纪的红绘双耳陶瓶描绘了赫拉克勒斯杀死国王布西里斯的场景。场面中,赫拉克勒斯怒目圆睁,举起双手作发力状,而他手中带刺的木棒已坠落到祭坛上;布西里斯则蹲在地上,惊恐地举起双手作投降状,旁边是他的侍者,正拿起武器奋力反击。约公元前470年的贮酒罐上绘有赫拉克勒斯和黑人布西里斯及其侍从。这里有四个人的头发是用大团黑发表示的,而另外四个人的头发则用圆点表示,可能是为了展示两种类型的黑人。[1]232布西里斯的黑人侍者也出现在来自那不勒斯附近约公元前471—前460年的混水酒壶上。布西里斯位于中间,左手持酒罐,右手举起;右边的侍者正伸出右手去接,左边的侍者也伸出左手去接。[1]233来自约公元前480—前470年的双面头酒杯上面有赫拉克勒斯和黑人头像的结合。这里的黑人不仅在肤色上与赫拉克勒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其他体貌特征方面的差异也异常明显。黑人的卷发盘梳整齐,鼻子扁平,嘴巴很大,嘴唇很厚,而赫拉克勒斯的头发则被巧妙地用装饰品加以隐匿,鼻子很高而且很尖,嘴巴很小且嘴唇很薄。这里的黑人的卷发是用圆点来表示的。[1]44

涉及埃塞俄比亚人的安德洛玛刻神话场景在古典时代也有生动的展现,来自意大利瓦尔奇的公元前5世纪的红釉水壶就是很好的例子。该水壶上面描绘了安德洛玛克带着链子在珀尔修斯面前,八个黑人形象出现在上面,他们中有些人在准备把安德洛玛克献祭的场地,其他人则带着供品——一个折叠凳、一个小瓶和一面镜子,一位年长的黑人则在指挥他们的行动的场景。场景中的三个白人形象,中间被两个黑人扶着的是安德洛玛克,另一个是刻甫斯,第三个是珀尔修斯,这可以从他戴着传统的带翼帽子、穿着传统的短外套和拖鞋看出。[1]157-158

著名的黑人胜利女神尼姬鼻子扁平、下巴突出、嘴唇很厚,是希腊艺术品常见的主题之一。来自昔兰尼加的公元前5世纪后期或公元前4世纪早期的红色大酒壶上,尼姬前面是一位开道者,后面是由四个人面马身的怪物肯陶洛斯驱赶的两轮马车上的赫拉克勒斯。画家表达的内容很可能是来自羊人剧或者喜剧的场景。[1]230

在《荷马史诗》中,曾有过矮小的俾格米人与白天鹅斗争的记载:“特洛亚人列好队,……给侏儒种族(俾格米人)带去屠杀和死亡的命运。”[9]这一故事也成为后来艺术作品描绘的重要主题。来自公元前5世纪的一只双耳来通角状杯描绘的正是这一场景。白天鹅展开巨大的双翅,用又大又长的尖嘴攻击一个俾格米人,这位身材矮小、腿脚弯曲的俾格米人则左手挡住天鹅的尖嘴,右手高举木棒奋力还击。[1]98来自南意大利的公元前4世纪的陶器容器上面绘有一个黑人小男孩蹲下趴在天鹅身上,紧紧抱住,脸面因使劲发力而膨胀的画面;天鹅的长脖子正好绕回壶口形成把手。整个容器形象生动,造型优美。黑人小男孩头发卷曲,鼻子扁平,嘴唇很厚。[1]65

除了武士,还有描绘黑人其他职业的艺术品。如约公元前460年的一尊青铜像描绘的是一位黑人擦鞋匠,[1]245来自阿普利亚的约公元前380—前360年的陶器容器上描绘了一位正在跳舞的黑人舞者。[1]34

古典时期另一个重要现象是很多小杂件上绘有黑人图像。如公元前5世纪的一个圣甲虫状挂件上刻绘着一位黑人妇女。该妇女虽然戴着帽子,但露出的头发却是典型的卷头发,其鼻子扁平,嘴巴很大,嘴唇很厚。该物件很小,但上面的人物描绘却惟妙惟肖。[1]52来自阿普利亚北部的卡努西亚的约公元前5世纪的黄金项链是以黑人头像作为吊坠。该项链吊坠很小,但对黑人头像的刻画却非常逼真。[1]52现存于保加利亚的公元前4世纪中期的黄金酒碗由4圈、每圈24个黑人头像围成同心圆,中心形成容器。每个黑人头像各不相同,但都具有基本的身体特征(如卷发、扁平鼻子、厚嘴唇等),描绘出了今天的“真正的”黑种人的突出特征。[1]66

希腊古典时期艺术中对黑人(埃塞俄比亚人)描绘的明显特征是对宗教神话等传统主题的重视,如塑造特洛伊英雄、神话传说人物等。这充分反映出古典时期对早期希腊艺术风格的继承,也可以说这一时期的黑人艺术仍然是“荷马式童话”⑧传统的继续。与早期希腊艺术相比,这一时期在表现黑人人物形象方面更加多元,不仅包括神话故事和人物,还塑造了诸多普通职业者的形象。亚历山大里亚的希腊罗马博物馆的无釉赤陶描述了黑人在希腊社会从事的诸多职业,如演员、小丑、舞者、杂耍者、拳击者、杂技演员、驯兽者、捕兽者、角斗士、擦鞋匠、厨师、潜水者、拉线工,或者阿基米德螺线工作者、持灯人以及私人侍从等等。[1]187

在表现手法上,这一时期的黑人艺术品也有新的发展。“公元前5世纪晚期到公元前4世纪,继续着对突出的黑种类型人的生动研究。黑人头型的塑料酒杯与早前的花瓶以差不多的方式强调黑人的身体特征,其主要的区别在于现在的头发是用向上的盘旋来代表的,有点像蜗牛壳的样子。到公元前4世纪,有几个来自伊达拉里亚的无釉赤陶花瓶,其上的黑人阔鼻和凸颌程度下降了,但是肤色的黑性、嘴唇的厚度、头发的盘旋与刚才提到的塑料酒杯上的特征仍然很像。在南意大利的塑料花瓶群中,一位黑人男孩被鳄鱼抓住,他的黑色的头发是通过在白色背景中打上黑点来表达的。……一个来自意大利南部的细颈长油瓶上保留有一位黑人迷人的侧面像,其很卷曲的头发是通过黑色颜料的点来表达的。”[1]27这些黑人形象的头发是用圆点表示的,而且这种表现方法一直为希腊人喜爱,他们不断地重复着黑人形象的变化:穿着短小、宽松、杂色的束腰外衣和裤子,通常右手持斧,右臂上覆盖有褶皱布或者皮毛,通常还带有边饰,有时候背上背着箭筒,有时候肩臂上有披风。更多的情况是黑人的脚站在观众的右边而头是朝左边,附近通常有一棵棕榈树,脚的附近有一个四方形的物体。[1]124这些艺术手法和场景表达的变化,一方面说明了古典时期希腊艺术的进步,另一方面也表明希腊人对非洲和亚洲认识的加深。艺术品所反映的具体黑人形象已经很准确,这可能同希腊人与真正的黑人的接触(特别是希波战争等大规模的战争中的接触)密切相关,但从它们所反映的对埃塞俄比亚人的表达方式看,在很大程度上仍然只是荷马传统的延续。

三、希腊化时期希腊艺术中的黑人

希腊化时期的艺术没有沿袭古典时期的全部特色。此前希腊艺术品所反映的主题经常是重复人类与神祇之间的故事,然而在希腊化时期,这类传统的宗教主题被废弃了,反映人类社会环境和自然环境的新主题开始出现。[10]这一时期涉及黑人形象和场景的作品很多,而且众多内容被认为与埃塞俄比亚人直接相关。这些涉及黑人的艺术品是这一时期希腊艺术的重要组成部分。

黑人小孩(特别是男孩)是这一时期黑人艺术的重要题材。描述黑人小男孩的姿态很多,各种姿态都惟妙惟肖,比如有站立的小铜像,身体微向前弯,双手半收,头发呈螺旋状紧贴在头上,鼻子很宽,嘴唇很厚;[1]74有小男孩半身小铜像,其螺旋状小绺头发呈不规则排列[1]86;还有一个小女孩的半身铜像,卷曲的头发梳得十分整齐,但鼻子和嘴唇的“黑人性”不如前面的明显。[1]87来自普里埃内的大约公元前2世纪的无釉赤陶的造型是一个男孩正在拔去脚上的刺。小男孩头戴帽子,皱着眉头正在拔去脚上的刺,形象生动逼真。[1]75来自托勒密时代的道路里程碑形象是一位正坐在石头上,双手抱左膝盖,头靠双手正在睡觉的小男孩。[1]76另有无釉赤陶小雕像经过黑粘土清漆后形成了光滑的外表,卷曲的头发一绺绺梳排,宽阔的鼻子,厚厚的嘴唇,神态自然可爱。[1]75另一睡姿小男孩青铜雕像全身裸体,坐在地上,左手撑地,右手抱右膝盖,头靠右手正在睡觉;头发有些凌乱,但其卷发特征很明显,鼻子扁平,整个形态自然生动。[1]77

这一时期黑人艺术品的另一重要特点是描绘各种黑人职业者,包括歌手、舞者、演讲者、拳击手、浴室侍者、赛马师,甚至乞丐等。有的黑人是作为战争的罪犯或者奴隶来到希腊的,但也有很大一部分黑人是由于外交和商业原因到来的。还有一些黑人,他们作为外国人以同样的方式被雅典所吸引。比如,有些人把他们的孩子送到亚历山大里亚和其他文化中心接受教育。“埃塞俄比亚国王埃加门涅斯在托勒密二世统治时期曾接受过希腊教育并学习哲学”[11],“亚里斯提布⑨的学生包括阿瑞忒的女儿,托勒密的埃塞俄比亚人、昔兰尼的安提帕特”[12]。无论通过什么方式来到希腊罗马世界,这些人都可能在希腊罗马从事各种各样的职业。

在希腊化时期的艺术中,我们可以看到一些黑人歌手和舞蹈者。如发现于法国索恩河畔沙隆的这一时期的青铜雕像描绘了一位苗条的黑人,他的腰部优雅地弯着。这是一位正在唱歌的歌手,他的面部表情类似于歌手唱歌的表情。据说,舞蹈在一些埃塞俄比亚人中十分盛行,以至于在战争中,在跳舞前他们是不会射出箭的。[13]来自塔兰托的菲拉克斯无釉赤陶雕像被认为是黑人舞者,他头发卷曲、鼻子扁平、厚嘴唇,戴着锥形帽子,穿着长外衣,高举双手站立,左脚抬起来,似乎要开始舞蹈。这位黑人演员被认为是菲拉克斯之一,在南意大利很普遍。[1]239来自卡农顿的希腊化时期的青铜像黑人的扭动与埃塞俄比亚人的夸张跳跃有某些共同之处。与这种夸张姿势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来自埃及的青铜舞者的优雅站姿和来自赫库兰尼姆的青铜黑人像展示的缓慢动作。[1]241除了舞者,还有演讲者的雕像。如来自希腊化时代的亚历山大里亚的具有男孩子气的演讲者青铜小雕像,卷发长而紧密,鼻子和嘴唇都属于尼格罗类型,但并不突出,该雕像被认为是一位来自上埃及的小伙子,或者是被送往亚历山大里亚的修辞哲学家或教师。[1]89再如1963年在博德鲁姆被渔民发现的公元前2世纪或公元前1世纪的一尊男孩青铜雕像,男孩一头卷曲短发,圆形脸,鼻子略微向下前突,肚子有些突出,可能也是一位演讲者。[1]89还有来自希腊化时斯的拳击手雕像。埃塞俄比亚人尼卡乌斯是一位出生于拜占廷的拳手,他在希腊罗马世界享有盛誉,可能也是泰尔梅博物馆中著名的拳击手青铜像。[14]来自大英博物馆的晚期希腊化时期的一对无釉赤陶上,两位拳师的卷发紧贴额头,鼻子宽阔,嘴唇很厚,其中一尊双腿直立,身体束腰向后,手在面前抬起,似乎要避开对手的打击。[1]77另一尊更年轻的黑人无釉赤陶雕像左腿前行,右臂抬起并向后拉,左臂向前做出防御姿态。[1]77此外,还有显示其他职业的黑人艺术品。由于伊西斯崇拜不管是在埃塞俄比亚本土还是在埃及都受到埃塞俄比亚人的高度崇敬,因此,那些身居异乡的埃塞俄比亚人在宗教仪式中倾向于延续他们的兴趣。一般认为来自阿弗罗狄西亚的希腊化时期的闪长岩或大理石小雕像是一位伊西斯祭司,也可能是一位浴室侍者。[1]251再如来自亚德米西姆、现存放于雅典国家博物馆的大约公元前240—前200年的青铜赛马师像描绘了一位黑人赛马师正在比赛的骑马姿势[1]88;来自埃及亚历山大里亚的公元前1世纪的小铜像则是一个手拿乞讨碗正在乞讨的黑人乞丐。[1]73

从希腊化时期艺术中,我们可以观察出其对黑人描绘的大致特征。首先,这一时期关于黑人的艺术主题更多地从宗教神话转向了世俗世界。如对现实生活中的黑人小男孩的表达,对各种黑人职业者(歌手、舞者、演讲者、拳击手、浴室侍者、赛马师、乞丐等)的描绘。这种变化是与整个希腊化时期艺术特征的变化相一致的,即传统的宗教主题逐渐弱化,反映人类社会环境和自然环境的新主题开始出现。就黑人艺术而言,此前关于“人类与神祇之间的故事”比例大大下降,而关于各种社会关系、各种职业中的黑人新主题则不断出现。换句话说,这一时期的黑人艺术虽然在文化观念和意识中仍然延续着“荷马式童话”传统,但在实际表现过程中则不断地与希腊现实生活接近,把想象中的童话变成生活中的真实。其次,这一时期艺术作品中黑人的社会地位都不高。小男孩肯定不是社会的主流角色(甚至是社会弱者的象征),其他黑人职业者,无论武士、歌手、舞者、演讲者,还是拳击手、赛马师、浴室侍者,都不是当时最高贵的职业,更不是贵族身份和地位的象征,乞丐更是社会的底层者。

四、结 语

19世纪末20世纪初,西方学术界对希腊罗马世界中的黑人研究正是从希腊艺术品对黑人的描绘入手的,研究者认为黑人在希腊社会中地位低贱。其重要依据就是希腊人在描绘黑人时,把黑人与野蛮人、地位低下者相联系,认为这是对黑人的种族歧视的表现。这在1929年比尔兹利专门研究奥林索斯考古艺术的著作中体现得最为明显,该著作是第一部系统研究古代希腊罗马世界中的埃塞俄比亚人(黑人)的专著。[3]ix在比尔兹利看来,野蛮种族埃塞俄比亚人能持续地引起希腊罗马艺术家的兴趣,其原因在于埃塞俄比亚人在希腊的卑贱地位,伟大的雕刻家不会赋予埃塞俄比亚人足够高贵或足够重要的主题。表现埃塞俄比亚人地位低下的场景在所有的花瓶中都很清楚,如在沐浴场景中埃塞俄比亚人给主人涂油、送酒壶,作为奴隶手持鸟笼跟随年轻女主人等;埃塞俄比亚人在花瓶艺术中最主要的两个特征则是他们皮肤的黑性和头发的卷曲性。[3]64-66

比尔兹利对希腊社会中埃塞俄比亚人的判断,显然带有先入为主的现代种族主义价值判断。耐人寻味的是,其著作出版后,受到了学界的广泛关注,书评与介绍如潮,其中绝大部分是对它的推崇和赞美。⑩事实上,比尔兹利的判断就希腊艺术本身而言存在很多问题,如她认为“与真人一样大小的头像和雕像几乎是没有的”这一结论是错误的,因为来自西西里岛的公元前4世纪中期的无釉赤陶面具就是真人大小的喜剧面具,其嘴、鼻孔和眼睛以一种被破坏的方式刺穿,该面具描绘了黑人成束的卷发下垂到前额和耳朵,露齿而笑可以看到上排牙齿;同时,作者认为埃塞俄比亚人在希腊社会地位卑贱的结论也是不能令人信服的,因为在古风时代和古典时期的希腊艺术品中,黑人(埃塞俄比亚人)通常是与希腊诸神这样的“高贵者”同时出现在画面中,如门农、安德洛玛刻、黑人胜利女神尼姬、刻甫斯等,这与现代种族主义者所鼓吹的黑人地位卑贱的结论是相反的。到希腊化时期,虽然黑人在艺术主题中与希腊诸神同框的场景确实减少了,大量出现的是并不“高贵”的职业者甚至是乞丐,但这种减少并不是由于希腊人对黑人的偏见或歧视,而是整个希腊化时期艺术风格的表征。如果把这种现象与种族偏见、种族主义联系在一起,明显很牵强。事实上,通过前述对整个希腊时期艺术品的考察可以看出,希腊艺术品中根本不存在所谓的种族偏见或歧视,这与整个希腊文献中对埃塞俄比亚人(黑人)的描述是完全一致的。[15]或许,《黑人历史杂志》对比尔兹利的严厉批评用于她对希腊艺术品中的黑人研究可能是中肯的:“她在做出这一论断之前应该好好地阅读阅读希腊罗马作家的著作。”[16]

注释:

①鉴于古希腊文献及艺术品中通常把埃塞俄比亚人和黑人相通称,故本文也把二者通用。

②参见REINACH S,Répertoire de la statuairegrecque et romaine,Ernest Leroux, 1897, p.158;WACE A J B,Grotesques and the evil eye,The Annual of the British School at Athens,1903/1904, Vol. 10,p.108; BATES W N,Scene from the Aethiopis on a blackfiguredAmphora,Transactions of the Department of Archaeology,1904, Vol.I, p.50; SELTMAN C T,Two Heads of Negresses,American Journal of Archaeology. 1920, Vol. 24, No.1:p.14.

③代表性专著包括:SNOWDEN F M, Blacks in Antiquity: Ethiopians in the Greco-Roman Experience,Belknap Press, 1970; SNOWDEN F M, Before Color Prejudice: The Ancient View of Black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83;SNOWDEN F M, Jr., “Iconographical Evidence on the Black Populations in Greco-Roman Antiquity,” in VERCOUTTER J, BUGNER L, DEVISSE J, eds.,The Image of the Black in Western Art I: From the Pharaohs to the Fall of the Roman Empire,Belknap Press, 1976, p.141-250.

④早期希腊指希腊历史上的爱琴文明时代(公元前20—公元前12世纪)、荷马时代(公元前11—公元前9世纪)和古风时代(公元前8—公元前6世纪)。

⑤门农是黎明女神厄俄斯和特洛伊王子埃塞俄比亚国王提诺托斯之子,在特洛伊战争中是特洛亚人的盟友。

⑥布西里斯是海神波塞冬与厄帕福斯的女儿利比亚(吕西亚那撒)所生的儿子,希腊神话中的埃及国王。

⑦荷马关于埃塞俄比亚人的描写参见荷马:《伊利亚特》,罗念生、王焕生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18页;荷马:《奥德赛》,王焕生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2,56页。

⑧“荷马式童话”是指荷马史诗中对埃塞俄比亚人(黑人)的描述,即埃塞俄比亚是世界上最遥远的民族,也是最虔诚信仰希腊诸神的民族。参见冯定雄:《古希腊作家笔下的埃塞俄比亚人》,《世界民族》2019年第1期,第37—47页。

⑨亚里斯提布是苏格拉底的学生,著名的希腊哲学家。

⑩如众多著名期刊都发表了表示推崇的书评,参见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 1930,Vol. 35, No. 4,p.684; The Art Bulletin,1929,Vol.11, No.4,p.426-427;Hermathena,1930,Vol.20, No.45, p.455-456;American Journal of Archaeology,1930,Vol. 34,No. 4,p.511;Classical Philology, 1929,Vol. 24, No. 4,p.4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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