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明清小说中水路交通书写的文学功能

2021-11-29 16:25陈鹏程
临沂大学学报 2021年3期

陈鹏程

(天津师范大学 文学院,天津300381)

衣食住行构成了人的生命活动的基本内容和社会生活的基础,自然也成为文学表现的重要主题和人物活动、故事运行的主要背景。从空间维度来说,相对于其他方面,人的出行活动更具有突破既定生活空间意义,从而使出行主体与周围环境及人际关系更充满了动态性、多变性和复杂性,因此也就更富有文学表现的张力。对于出行的界定和分类可从不同角度来展开分析。交通可理解为出行的一种主要形态,一般指人基于生产生活的目的如探亲、经商、赶考、做官、游玩等,借助于车马舟船等工具的出行。

水路交通和陆路交通一起构成了中国传统社会的两种基本交通形态,在人们的社会生活中发挥着重要的作用。水路交通依据其运行区域空间的不同可分为内河交通和海上交通。明清社会,随着造船业的蓬勃发展和社会经济的繁荣,水上交通极为发达。这决定了明清小说中的水路交通描写颇为繁富,并作为小说的有机组成部分发挥着重要的文学功能。

一、明清小说中水路交通书写的情境营造功能

文学作品是创作主体在强烈生命内驱力的推动下创造出来的,凝铸着作家鲜活的生命意识与生命体验的艺术有机体。构成这一艺术有机体的基本单位是情境。情境是文学艺术形象性的根本体现和必然要求,是文学活动中四个构成要素(世界、作家、作品、读者)的聚焦点。所谓情境,即在文学文本中,由话语构建起来的,包蕴着创作主体或作品人物生命张力的形象画面,天然地具有地理空间的元素。情境的营造是文学创作的本质。明清小说中的水路交通书写自然也服务于具体情境的营造,其所营造的情境约略可分为如下几种。

(一)凶险情境

凶险情境屡屡出现于明清小说中,它往往构成人物命运转换或终结的元素,同时又因契合读者崇尚奇险、追求刺激紧张的阅读心理期待,从而具有鲜明的文学功能。在明清小说中,常常作为凶险情境出现的空间有很多,森林就是其一。例如《水浒全传》第8回“林教头刺配沧州道,鲁智深大闹野猪林”中,言林冲刺配沧州,高俅请托押解公差薛霸、董超半路除掉林冲。他们首先想到的就是“前头有的是大松林猛恶去处”[1],是杀害林冲的最佳场所,最后选定在野猪林动手。小说以细腻笔触渲染野猪林的阴森险恶,通过对树木根枝盘曲和树干高耸的描绘,凸显了“烟笼物锁”的幽暗氛围,营造了“直饶胆硬心刚汉,也作魂飞魄散人”的恐怖情境,为下文林冲险遭杀害的情节做了精心铺垫。又如冯梦龙《警世通言》卷37“万秀娘仇报山亭儿”描写苗忠等山贼劫杀万秀娘等人也是在五里头树林,小说以“远观似突兀云头,近看似倒悬雨脚。影摇千尺龙蛇动,声撼半天风雨寒”[2]538的语句渲染了紧张恐怖的氛围,以达到吸引读者的艺术效果。

相对而言,在明清小说中,以水路交通描写营造凶险情境更为常见。一个重要原因是明清小说作者群体中以江南人居多,江南地貌以湖泊密布、河道纵横为基本特征,这就决定了舟船成为江南水乡的主要交通工具。在南方作家笔下,即便是对北方地理空间的想象,也往往被涂抹上浓厚的江南色彩,“生活在江南的话本小说家基本依据江南的地理特点、地质构造以及人文景观来构架小说时空;即使述及江北,也往往参照江南时空‘版本’进行,这就使得这一文体带有鲜明的‘江南文学’性质”[3]。作为江南风光特色描写的一个重要方面,明清小说作家似乎更喜欢将水路交通设置为小说人物出行方式和活动的空域背景。在这种创作范式下,凶险情境屡屡出现于水路交通情形的描写之中便非常自然了。明清小说多水路交通描写还与大运河在明清社会中的地位密切相关。运河经济和文化在明清时期达到鼎盛,由此带来了运河流域小说创作的繁荣,如赵维平教授指出:“明清小说的主体是运河流域小说……合白话文言小说而言之,运河流域小说约占明清小说七成之多。”[4]无论就创作主体而言,还是就表现内容而言,运河对明清小说有如此显著的影响,自然也就使水路交通的描写频频出现于明清小说之中。另外,相对于其他凶险环境的设置,水路交通环境似乎更能凸显罹险者走投无路的境遇和惶恐无助的心理,在情节设置上也就更加具有张力。

明清小说中水路交通凶险情境的一种形态是对自然水道危险的渲染。这一情境最基本的文学表现功能是凸显和强化小说人物的心理世界和性格特征。有的水路交通凶险情境描写,着力表现主人公面对死亡威胁时的镇定从容,强大的精神力量与巨大的生命危险之间构成了一种强烈的艺术张力,从而形成鲜明的奇崛效果。如《醒世恒言》卷40“马当神风送滕王阁”中围绕主人公王勃的出场营造了一个马当遇险的情境。小说先引晚唐著名作家陆龟蒙的文句“山之险莫过于太行,水之险莫过于吕梁,合二险而为一,吾又闻乎马当”[5]827,凸显了马当的凶险,接着又浓墨重彩渲染惊险的气氛,“忽然风涛乱滚,碧波际天,云阴罩野,水响翻空,那船将次倾覆。满船的人尽皆恐惧,虔诚祷告江神,许愿保护”[5]827。在众人的惊怖惶恐之中,王勃却镇静自若,“惟有王勃端坐船上,毫无惧色,朗朗读书”[5]827,当舟人问及时,他的回答是“我命在天,岂在龙神”[2]827-828,并投诗一首于水中,“须臾云收雾散,风浪俱息”[5]828,救下了众人。正是在这一情境的渲染中,王勃超奇拔俗的才士形象被刻画得极其饱满,颇具吸引力。有的水路交通凶险情境描写则服务于失意之士形象的刻画。如《醒世恒言》卷25“独孤生归途闹梦”叙写主人公独孤遐叔在科场失利之后,接受妻子白氏建议,入蜀探访亡父故旧韦皋以期获得资助。小说围绕三峡着力突出独孤遐叔的一路艰险,写出了他的恐惧与悲愁,“遐叔见了这般险路,叹道:‘万里投人,尚未知失得如何,却先受许多惊恐!我娘子怎生知道’”[5]498。这一情境与他功名不遂的苦闷、落寞的内心世界相契合,也与他之后得到韦皋济助返乡时的舟行轻快形成鲜明对照。

需要补充的是,正是因为水路交通充满了诸多凶险,所以船家或雇主在出航前大多要举行祭神仪式。这一习俗在许多明清小说中都有生动反映。如《警世通言》卷11“苏知县罗衫再合”中,水贼徐能在向苏知县仆人苏胜招揽生意时言及“今晚若下船时,明早祭了神福,等一阵顺风,不几日就吹到了”[2]131。在双方谈妥后,“买了神福,正要开船”[2]131,在准备动手劫杀苏知县一行人后,徐能借口等待顺风,“风还不顺,兄弟且吃神福酒”[2]132。在这一情节中,“神福”出现三处,足见明清社会水路出行祭神习俗的重要性。有的船家重视程度更甚,船只航行到中转码头也要祭神。如《鸳鸯针》第1卷第3回“艳婢说春情文章有用,船家生毒计甥舅无知”中,叙述船主李麻子由杭州沿运河运送漕粮至京,在运河重要码头临清短暂停留时,“大家买神福,热热闹闹的”[6]。不惟船户如此,对于隆重出行的雇主来说,例如官员赴任,也往往践行此俗,如《醒世恒言》卷36“蔡瑞虹忍辱报仇”叙述蔡武携全家由淮安赴任荆襄,“在淮关写了一只民座船”[5]741后,随即“择了吉日,备了猪羊祭河”[5]741,择吉和祭河这两项水行习俗并行,反映了时人对水上交通安全的重视。水行祭神更被商旅所施行,如《拍案惊奇》卷8“乌将军一饭必酬,陈大郎三人重会”中的主人公王生雇下一只航船,准备由苏州往南京贩货,“起身到船,烧了神福利市,就便开船”[7]130,以求平安和生意顺利。正是由于水行祀神习俗的普遍性,以至于这成了船家向雇主讨要赏赐的由头,如《拍案惊奇》卷27“顾阿秀喜舍檀那物,崔俊臣巧会芙蓉屏”中就曾提及,船家请求崔俊臣“赏赐些,并买些福物纸钱,赛赛江湖之神”[7]459。海上交通描写亦多见于明清小说,相对于内陆交通,海上交通的危险更大,出行祭神更是必然,如《拍案惊奇》卷1“转运汉遇巧洞庭红,波斯胡指破鼍龙壳”对文若虚随经商友人出行海外的描写就展现了这一场景,“众人事体完了,一齐上船,烧了神福,吃了酒,开洋”[7]13。明清小说中不胜枚举的水行祭神叙写,足证这一习俗广泛存在于明清社会,也能看出时人对水路凶险的畏惧。

在明清小说中,水路交通凶险的叙写更多体现于社会人事。相对于其他它社会空间,水上往往是社会治安管理最为薄弱的地带。因此,在明清小说中,它往往被设置为凶杀、抢劫等暴力侵害发生的文学空间。如《醒世恒言》卷36“蔡瑞虹忍辱报仇”成功地刻画了女主人公蔡瑞虹的复仇者形象,其复仇的起因就是“专在河路上谋劫”的水贼陈小四团伙对其全家的洗劫屠戮和对她的凌辱。小说情境被设置在女主人公父亲蔡武舟行赴任的途中。血腥、惨烈和恐怖构成了这一情境的基调。小说对陈小四这群绿林暴客的凶残屠杀进行了细致描写,蔡武夫妻二人及二子被“撺向江中”,丫鬟奴婢则被“一刀一个,杀个干净”[5]742,蔡瑞虹惨遭凌辱。小说以“无情波浪兼天涌,疑是胥江起怒涛”[5]742的诗句收束这一情境,江水似乎成了血腥屠戮的见证,它也在愤怒谴责凶手的惨无人道。这一情境进一步渲染了悲凉、怨愤的氛围,凸显了女主人公的悲剧命运。再如《拍案惊奇》卷27“顾阿秀喜舍檀那物,崔俊臣巧会芙蓉屏”中,男主人公崔英自真州赴任浙江温州永嘉县尉,租赁苏州顾阿秀船只行走水路,结果遭遇船家洗劫,随行奴仆被“尽行杀尽”,妻子王氏被掳掠,自身也险些丧命。

明清小说的水路交通描写除了展现这些水寇杀人越货外,还叙写了大量同行者甚至亲友间的谋杀事件。如《欢喜冤家》第3回“李月仙割爱救亲夫”中,章必英为达到长期奸占义兄王文甫之妻李月仙的目的,利用王于船头出恭之际,陡起杀机将其推落水中。《欢喜冤家》第7回“陈之美巧计骗多娇”中,陈彩为谋占潘璘之妻犹氏,设计资助其共同经商,“回至西关渡口,是个深水所在,幽僻去处,往来者稀”[8],诓骗潘璘将其推入水中害死。《生绡剪》第18回“疾丑生贪姿害友,韩珠娘深智殉仇”中,聂星子垂涎孀妇韩珠儿美貌,央媒说合,但被韩氏拒绝;而韩氏却和聂的好友郎伯升一见钟情,郎伯升找聂星子筹措婚娶费用;聂星子因嫉恨陡起歹意,图谋害死郎伯升以谋娶韩珠儿,便以帮其去府城借贷为名,雇船前行,路上将郎伯升推落水中淹死。

凡此种种足以表明,在明清小说中,水路交通经常被用来营造凶险情境,构成人物命运和人物关系转变的契机,推动故事情节发展。这一范式在明清小说中极为普遍。

(二)男女遇合的情境

文学是人的生命意识和生命活动的审美展现。情欲是人之生命活力的普遍性基础体现,这就决定了它必然成为任何一个民族的文学基本主题之一。在明清小说中,常常作为男女情爱情境出现的空间有很多。其中之一就是花园,“在明清小说中,花园是一个频繁出现的场所,涉及到情爱的作品往往伴随有花园的出现”[9]。寺院也经常成为男女情爱的情境,如蒲松龄《聊斋志异》卷2“阿宝”中男女主人公两情相悦是发生在浴佛节水月寺降香之际,《五凤吟》中男女主人公祝琼和邹雪娥的相遇和相爱的场所是青莲庵。

在明清小说中,以水路交通描写营造男女遇合情境也颇为常见。如《醒世恒言》卷28“吴衙内邻舟赴约”中,男主人公吴彦和女主人公贺秀娥相遇并萌生爱情就是发生在水路交通这一情境。吴彦随父母从长沙赴任扬州,在江州为风浪所阻,“狂风陡作,怒涛汹涌,险些儿掀翻”[5]571,在停船靠岸之际,吴彦注意到了先前停泊官船上的贺秀娥,被她的美貌所吸引,“不觉魂飘神荡,恨不得就飞到他身边,搂在怀中”[5]571。为了近距离一睹秀娥芳容,吴衙内便以安稳为由向父亲建议将所乘马船帮在秀娥那条船上。这就为吴府尹与贺司户两位故交的偶遇和走动提供了条件。正是在吴府尹与贺司户互访中,吴、贺这对年轻人互增好感。如果说吴彦对贺秀娥是一见钟情的话,贺对吴的爱慕则是源于父亲赴宴归来对吴衙内的夸扬,“那晓得秀娥听了,便怀着爱慕之念”[5]573,及至见到随父赴约的吴彦时,便完全坠入爱河,“贺小姐看见吴衙内这表人物,不觉动了私心。想道:‘这衙内果然风流俊雅。我若嫁得这般个丈夫,便心满意足了。’”[5]573这种情感如此强烈以致形成春梦。两个青年在相思之情支配下,都打开船窗探看对方,达成通情。贺小姐主动以诗约请吴衙内夜半越船私会。水路交通成为了吴、贺缔结美满姻缘的情境。

再如《鼓掌绝尘》第1回至第10回为风集,以杜开先为主人公,描写了杜开先和韩玉姿、康汝平和韩蕙姿两对青年男女的爱情故事。这两对青年男女偶遇并互生情愫就发生在水上交通这一情境中。在第2回“杨柳岸奇逢丽女,玉凫舟巧和新诗”中,杜开先和康汝平相约到凤皇山清霞观读书,在乘船前行路上,恰遇祭祖返回的韩相国画船于此停泊游赏。结果弹奏琵琶曲《昭君怨》的韩蕙姿引起了康汝平的爱慕之情,“你看这康公子,坐在这边船中,听得间壁船里弹着词儿,就如吊了魂的一般,只是凝眸俯首,倚栏静听了一会”[10]19。杜开先则借舟中对月吟诗的才华打动了韩玉姿的芳心,“这韩玉姿听见他诗中意思,别有一种深情,知他定是个人中豪杰,口里虽不说出,心下觉有几分顾盼之意”[10]23,两人更在舱中借歌诗互酬传情,推动了故事情节的进展。

(三)怪异妖魅出现的情境

怪异妖魅的故事在各民族和各地区普遍存在,在华夏文化中更是蔚为大观。一方面,怪异妖魅作为一种形象符号往往基于某种宗教信仰而存在;另一方面,从接受心理角度来说,怪异妖魅作为恐怖故事的一个重要元素,无疑会唤起受众强烈的感官刺激,从而激发他们浓厚的欣赏兴趣。基于此,志怪构成了中国古典文学的一个重要主题。

明清小说中,怪异妖魅主题更是繁盛,怪异妖魅出现的情境也颇为繁多,如墓地、荒郊、废园、老屋等,水路交通即为其一。例如袁枚《子不语》卷3“鄱阳小神”条叙江西新建县金某成为鄱阳小神事,就以水路交通为情境。小说述其“买货过鄱阳湖”[11]62时,于舟中忽然和同伴说到即将赴任做官,在舟行数里后又言“胥役轿马都来迎我”[11]62,随即跳入湖中而死。金某死后现身近湖一村,要求村民为其立庙祭祀。其妻张氏在金家“捞尸殡敛,举家成服”[11]62之际,却“脱衰麻,换盛服,敷脂抹粉,扬扬得意”[11]62,言其夫在鄱阳外湖为官,已遣人迎其赴任,随后去世。这篇小说纯系语怪之作,似乎很难说有深意寓焉。荒诞奇诡的情节所造成的耸人听闻的传播效果是这篇小说感染力形成的一个重要原因,而金某舟行而死怪异情境的生动展现成为全篇聚焦点所在。

再如鸳湖烟水散人《珍珠舶》第7回“石门镇鬼附活人船”也是一个怪异故事。杨敬山差仆人阿喜划船去邀接姑母,却不慎溺水身亡。阿喜生前情人海棠的主人顾茂生作为粮长,水路送粮到省城杭州,返程中停宿在石门,五更时候准备启程之际,却遭逢阿喜鬼魂要求搭船回家。小说对这一情境的描写极为详细。有顾茂生等人起初的恐惧,有鬼的叨叨絮语,有众人惊魂稍定之后与鬼的从容对话。这构成了整篇小说叙事的开端。此后,小说生动地叙写了阿喜之鬼对生前主人杨敬山家庭生活和生前情人海棠婚姻的介入和干扰。整篇小说实质就是一个鬼故事,其基本主题就是表达鬼对人世生活的牵挂和留恋。阿喜水死和顾茂生等人水行逢鬼的情节反映了明清时人对溺亡的畏忌。在他们看来,作为横死的一种形式,溺亡者灵魂难以安生,更易作祟于人,这实际上表达了时人对水行凶险的畏惧。

(四)异域仙界情境

盖因本能使然,作意好奇构成了人重要的生命意识。源于此,对异域奇特风物的渲染构成了中国古代文学绵延不绝的传统。在明清小说中关于异域情境的描写更是层出不穷。如果说明清之前的作家们多把异域体验投注于荒漠边陲,那么随着宋元以来海上交通的迅猛发展,尤其是郑和下西洋所展现出的巨大航海能力更能激发起整个社会对海外的热情和憧憬,明清小说家开始越来越多地把异域情怀寄托于海外世界的畅想和书写上。有的作品就是直接依傍郑和下西洋的史料与传说敷演而成的幻化型神怪小说,如晚明罗懋登的《三宝太监西洋记通俗演义》,“小说叙述明初郑和、王景弘等人下西洋,通使三十余国的故事,其中穿插了许多神魔故事和奇事异闻”[12]。这部小说总体上来说艺术水准并不太高,更多地沦于冗杂的神魔斗法描写。相形之下,清人陈忱的《水浒后传》赋予了海外世界以王道乐土的政治文化内涵。小说以李俊为中心,描写梁山残余英雄在中原陆沉报国无望的情形下先后入海,聚会于金鳌岛,建立了“中外一家,君臣同庆”的政权。在作者笔下,海外世界无疑成了自由、和乐的异域的表征。清代中期李汝珍《镜花缘》更以繁富笔墨描写了唐敖和林之洋泛海出游,一路所经三十多个国家的风土人情,正如有论者所指出:“在空间的设置上,李汝珍竭力将海上空间扩展到极远极缥缈的状态,形形色色的奇异小国充分满足了读者的猎奇心。”[13]在这里,海外世界成为了作家逞奇眩异的审美表现空间。相较而言,《拍案惊奇》卷1“转运汉遇巧洞庭红,波斯胡指破鼍龙壳”对海外异域的展现更富有审美蕴涵。小说通过对海上交通的精彩书写展现了主人公文若虚通过海外异国奇遇从而实现发迹变泰的神奇经历。命运的变幻无常作为我们重要的生命体验成为一个习见的文学主题,人们对美好幸福生活(缔结美满婚姻、获取功名富贵、长生不老)的憧憬和幻想也常常蕴涵于这一主题。在情节设置中,奇人、宝物、异境常常成为这一主题表达的重要元素。在文若虚发迹变泰故事中,海外异国承担了这一艺术表现功能。因此文若虚海上之行的渲染就成为了作家的着力点,被赋予了奇谲莫测而又充满希望的意蕴。

自先秦蓬莱仙话开始,大海的浩淼神秘便被华夏先民想象为神仙居所。因袭这一传统,明清作家时常把神仙世界和海上交通描写联系起来。如《聊斋志异》卷9“安期岛”描写刘鸿训出使朝鲜,闻安期岛神仙所居“欲命舟往游”[14],却被告知必须等待安期弟子小张检视通过方能成行,“如以为可,则一帆可至;否则飓风覆舟”[14],在经过小张相看后,只有两个从人可以随刘去安期岛,随后“水程不知远近,但觉习习如驾云雾,移时已抵其境”[14]。这一叙写渲染了安期岛的神秘色彩。海行的凶险莫测与瑰奇体验有机交融,盖为海上仙境想象生成的文化心理基础。

二、明清小说中水路交通书写的人物塑造功能

“行动需要行动者,有人物才有故事,所以,在叙事文学中,人物构成了另一不可缺少的要素。事实上,对某些评论家来说,它是所有叙事要素中最为重要的。”[15]小说独特的文学品格决定了它必然以人物塑造作为中心。

(一)水路交通情境常常成为明清小说中主要人物关系构建与互动的场域

正如现实生活中人的本质属性是社会属性,交往是人的生活的基本内容,作为作家所营造的艺术世界,小说也必须通过构建人物关系来塑造人物。人物关系是人物心理与性格得以展现的载体和基础,同时它作为一种动力因素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当代作家铁凝曾对此做过非常精辟的阐释:“小说反复表现的,是人和自己(包括精神和肉体)的关系;人和他人的关系;人和世界的关系,以及这种关系的无限可能性。作家通过对关系的表现,达到挖掘人的精神深度的目的……好的关系的设置会使小说富有活力,有时情节的推进即便是缓慢的,但人物内心的节奏也会充满行进中的动感。”[16]小说中的人物关系借助各种情境得以确立。

明清小说中,水路交通这一情境常常成为构建人物关系或推动人物关系发展变化的契机。例如《警世通言》卷28“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中,白娘子和许宣的关系就是人和妖的关系,即妖对人的诱惑、侵扰与人对妖的迷恋、逃避、摆脱的关系。这一关系的形成始于清明节许宣和白娘子的“偶遇”。“在风景宜人的西子湖畔,白娘子为求得理想爱情巧设了‘风雨同舟’的温馨场景,于是,一叶扁舟成为酿造人妖美意的特定场景。”[3]在这一关系的构建中,白娘子始终处于挑逗者的地位,她主动要求搭乘许宣所乘之船,上船后,“娘子把秋波频传,瞧着许宣”,并频频搭讪,询问许宣姓名和住址,在攀谈中主动表明自己的未亡人身份,告诉对方自己的住址,还向许宣借船钱,其追求的大胆与炽热可见一斑。小说同时还点出这一路上许宣受到诱惑后春心躁动的景况,“许宣平生是个老实之人,见了此等如花似玉的美妇人,旁边又是个俊俏美女样的丫鬟,也不免动念”[2]402。在这里,舟船成了男女情欲生成的场域。这一情节设置契合了以乘船渡水隐喻男女情爱和媾合的语言表达范式。这一范式已习用于《诗经》,“《诗经》常以舟船在水象征男女结合。舟船行于水,舟与水不可分离,在这一意义层面上,舟水相合与男女结合便具有了可以沟通的相似性”[17]。明清时期,包括小说在内的俗文学中,以舟船暗示性事的描写更是比比皆是。如《二刻拍案惊奇》卷7“吕使君情媾宦家妻,吴太守义配儒门女”中描写吕使君冲破伦理底线,和好友遗孀董孺人偷情,“一个是不系之舟,随人牵挽。一个如中流之楫,惟我荡摇”[18]145。舟船更是常作为秽亵和鄙俗之语进入明清小说人物的言谈之中。如《二刻拍案惊奇》卷38“两错认莫大姐私奔,再成交杨二郎正本”中,写奸徒郁盛欲灌醉莫大姐以行歹事,“更加郁盛慢橹摇船捉醉鱼”[18]679。《拍案惊奇》卷6“酒下酒赵尼媪迷花,机中机贾秀才报怨”中写赵尼姑设下毒计灌醉巫娘子以便于卜良行奸,“从古道:‘慢橹摇船捉醉鱼’,除非弄醉了他,凭你施为”[7]101,此类语例不胜枚举,足见在明清社会舟船行水于男女情欲的隐喻意味。这是“白娘子永镇雷峰塔”小说设置白娘子和许宣初逢于船上的民俗文化心理基础。

再如《警世通言》卷1“俞伯牙摔琴谢知音”,小说主旨是以俞伯牙为中心礼赞俞伯牙和钟子期之间高雅、真挚的知音之情。双方知音关系的缔结过程既是小说的起始情节,也是作家重点描写的情节。这一情节极富艺术张力,一个重要因素是两个主要人物间社会地位的悬殊,俞伯牙贵为备受楚王礼遇的强晋大夫,而钟子期只是一介山间樵夫。这一身份差异使俞伯牙对钟子期的情感态度经历了轻视→怠慢→尊重→敬服而主动请求结为兄弟的过程。水路舟行的场面有助于凸显其显赫的身份。俞伯牙为恣情观览故国江山之胜,向楚王请求安排水路返晋,楚王“命水师拨大船二只,一正一副。正船单坐晋国来使,副船安顿仆从行李。都是兰桡画桨,锦帐高帆,甚是齐整”[2]2,可见其排场气势之大。如此显贵的大国使者,最后却折服于作为樵夫的钟子期,一见钟子期之人格魅力,二见俞伯牙之胸怀。另一方面,作家将俞伯牙和钟子期这一知音关系的缔结,安置于中秋之夜的汉阳江面,“风恬浪静,雨止云开,现出一轮明月”[2]2,宁静浩瀚的江面、澄明静谧的月光和高山流水的音乐构成了和谐超逸的境界,与二人高雅脱俗的友情相契合。

水路交通作为人物关系生成和互动的场域频现于明清小说。其对小说人物关系的形塑常常呈现出如下特征:其一,人物之间常常构成初逢或偶遇的关系。这种人物关系模式可以概括为萍水相逢式,较之于日常熟人社会中的人际关系往往更具有新奇性和不可预测性,由此更具审美表现延展空间,因而更富有文学艺术张力;其二,空间和人的情绪、情感存在着密切关系。相对于其他许多空间,水上舟行似乎更易于使人滋生出孤寂落寞的情绪,也更易于摆脱俗世诸种社会关系伦理和功利的规约,体现于小说人物关系,人性的本真一面便更容易呈现出来。

(二)明清小说时常运用水路交通情境揭示人物命运

人物命运构成小说情节进展的内在逻辑和线索。人物命运的叙写往往通过一系列情境来展开。在明清小说中,水路交通常常构成揭示人物命运的一个重要情境。

《警世通言》卷23“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即一典型例证。整篇小说的主旨就是对杜十娘拯救自身屈辱地位的抗争及这一抗争失败悲剧命运的揭示和同情。对于杜十娘来说,她的人生追求便是从良,并把这一希望寄托在李甲身上。在争取从良的过程中,杜十娘的见识、机智、聪慧、豪爽得以集中凸显,李甲的懦弱、无能也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如果说,杜十娘和老鸨的冲突是显性的,那么杜、李之间则存在着隐性的冲突。随着从良的成功,杜十娘和李甲之间的冲突上升为主要的矛盾冲突,这一冲突展现的主要场域就是南返水路。船至瓜洲,随着离家渐近,李甲对父亲的畏葸,忧惧他不能接纳杜十娘的焦虑,对杜十娘用情能否始终如一的犹疑使他最终无耻地听信了孙富挑唆,出卖了杜十娘。瓜洲渡口月下清江中,应李甲请求,杜十娘的妙音演唱也是一关键情节,引起了新安富贾孙富的注意,并对美貌的杜十娘产生了觊觎念头。正是在孙富的巧计安排下,李甲最终落入其圈套。由此,杜十娘被逼上绝路,出于刚烈的性格和对负心人的绝望,毅然决然用投江自杀维护了自己的尊严。水上舟行构成了这篇小说的重要情境,主人公杜十娘的悲剧命运于此得到集中凸现。

(三)明清小说还以水路交通情境揭示人物的心理和性格

人物构成小说的核心,独特性是小说人物审美魅力生成的基础。心理和性格构成人物独特性的基本内容,它们是人物行动性的基源,进而生成丰富生动的故事情节。因此,对人物心理和性格的审美展现是作家的着力点,也是作品艺术感染力的重要源泉。

明清小说的水路交通情境因其独具的审美特质而往往成为人物心理和性格展现的一个重要场域。

例如《拍案惊奇》卷1“转运汉遇巧洞庭红,波斯胡指破鼍龙壳”中,主人公文若虚所搭乘商船为风所阻,滞留于一个荒岛附近,为排遣焦躁心情,他独自上岛散心,“四望漫漫,身如一叶,不觉凄然,吊下泪来”[7]14-15,应该说,这是中国古代文学中为数不多的荒岛生命体验的抒写,弥足珍贵,它为孤独这一生命意识的审美展现提供了又一恰切的载体。正是借助荒岛这一意象,小说极其生动、具体地揭示了主人公内心深处伤感、焦虑与恐惧等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的复杂情感。其中有对半生沉沦、命运多舛的伤怀,“想我如此聪明,一生命蹇,家业消亡,剩得只身。直到海外”[7]15,人生的挫败感和失意感尽含其中;有不得归乡、生死未卜的悲切,“今在绝岛中间,未到实地,性命也还是与海龙王合着的哩”[7]15,焦灼与忧恐的心理彰显无遗。这样就将文若虚丰富的内心世界描绘得淋漓尽致,使人物形象更为立体饱满,与之后意外得宝、骤然显富的得意人生叙写对峙互补,升华了故事情节的艺术张力。

再如《醒世恒言》卷35“徐老仆义愤成家”中,仆人阿寄受激于徐召、徐言兄弟全然不念亡弟骨肉情分,硬行和弟媳颜氏分家,且明显不公,决定通过长途贩运以助主人颜氏治家。小说叙写阿寄从庆云山中贩漆,来到新安江口后,为了赚个好价钱,便将销货地点定在苏州,“遂雇船直到苏州”[5]730。在获取了丰厚利润后,考虑到“我今空身回去,须是趁船,这银两在身边,反担干系;何不再贩些别样货去,多少寻些利息也好”[5]730,便决定贩枫桥籼米“载到杭州出脱”[5]730。水路经商成为阿寄扶助主人起家这一情节链条的起点,正是通过这一描写展现了他精明、勤劳而忠厚的性格特征,也使整篇小说呈现出浓厚的江南地域文学色彩。

总的来说,水路交通成为众多明清小说人物的活动场域,这其中有文士、闺秀、达官、富豪、僧尼、行贾、水手、强盗、娼妓、惯骗等等,三教九流无所不包。通过对这一社会空间的生动叙写,许多人物的鲜明形象被呈现出来,有的人物形象如杜十娘甚至达到了典型的高度。这些都昭示着水路交通是明清小说中一种独特而极具审美表现力的文学空间。

三、明清小说中水路交通书写的叙事功能

小说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被视为一个个既具有相对独立性又有机凝铸在一起的情境所构成的艺术生命体。作为这一闭合自足的有机体的构成要素,每个情境发挥着其独具的艺术功能,从而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明清小说中,水路交通作为一个频繁出现的情境,发挥着鲜明的叙事功能,主要表现为如下两个方面。

(一)用于故事的开端,推动叙事的展开

空间设置是小说情节安排的重要一环,它往往是作家在结构全篇时着力表现的一个重要元素。其中故事开端的空间设置尤为重要,它常常因蕴含着小说主人公命运轨迹、故事情节推进趋向等而具有丰厚的文学表现功能。

袁枚《子不语》卷3“鄱阳湖鱼怪”就是一个鲜明例证。这是一篇除妖复仇故事,鄱阳湖构成整篇小说叙事展开的基本空间。小说开篇即言鄱阳湖黑鱼精作祟,在“许客舟过”时被其所害,其子“誓杀鱼以报父仇”[11]61,为此他礼请两代天师,终将鱼精铲除。许客水行被黑鱼精害死成为整个小说文本的动力源,它激发了许客之子的复仇意识。他用数年辛苦经商积累下的丰厚财富延请张天师铲除此妖,可见其意志之坚定和对父亲的孝敬。张天师告之自己年迈,而“除怪斩妖,全仗纯气真煞”,并承诺嘱托其子来完成此事,由此看出除妖之艰难。小天师接受父命后告诉许客之子,黑鱼精“神通甚大”“须有根气仙官”相助,“方能成事”,并给许一面铜镜,吩咐他“持此照人”,以觅“一人而有三影者”[11]61,历经月余,终于觅得杨家童子,被小天师设计诱来,协助完成除妖重任。整篇小说汇融宝镜、神童等诸多神异元素,呈现出诡奇多姿风格,但各个情境统摄于复仇除妖这一主题,环环相扣,有机紧凑。

再如《醒世恒言》卷36“蔡瑞虹忍辱报仇”,从叙事角度来看,小说的基本情节是从水路交通写起。小说以女主人公蔡瑞虹复仇构成整篇小说的叙事线索。作家在开篇交代了女主人公蔡瑞虹和蔡武性格以作铺垫之后,便直接进入到蔡武一家水路赴任而被陈小四等一伙水贼杀害的叙写,从而开启了蔡瑞虹的复仇叙事。水路交通中女主人公阖家遇难成为小说叙事展开的原动力。

(二)用于叙事之中,推动情节的进展

尚奇是构成明清小说创作的一个重要旨趣,它具体体现于人物之奇追求和故事之奇追求两个相对独立而又有机交融的基本方面,而以故事之奇的追求为核心。“奇”成为作品情节设置的聚焦点,由此衍生出了诸多情节范式。这些情节范式往往和一些特定的空间有着或显或隐的关联,其中水路交通作为具有鲜明标识性的空间,成为许多情节范式的载体。例如夫妻离合就是明清小说中的一个常见情节范式,而水路交通常常成为这一范式的展现空间。这一文学规律的一个鲜明例证是《石点头》第2回“卢梦仙江上寻妻”,小说叙写了青年夫妇卢梦仙和李妙惠悲欢离合的故事。由于卢梦仙的迂腐执拗,落第后羞于回家导致家人误认为他已死亡,在水旱灾害的接连打击下,鄙陋悭吝的卢南村夫妇逼使“寡媳”嫁给富商谢启为妾,李妙惠用智谋使谢启母亲艾氏出面,保全了自己的贞节。小说中,使卢、李得以破镜重圆的元素就是水路交通这一情境。谢启乘船自扬州返回家乡临川,途经金山,李妙惠陪同艾氏游玩,于寺院墙壁题诗一首以明心志,无形中为以后卢梦仙寻妻留下了线索。卢梦仙考中进士后,去江西办差,舟行停靠金山寺游玩,看到妙惠留诗,坚定了寻妻念头。到任后请友人相助,通过机敏的苍头,驾一船只,在盐船帮中打探消息,最终寻见随同谢启母子返回扬州的李妙惠,相互约好,在夜深之际接出妻子,夫妻最终得以团聚。小说以“江上寻妻”为题,点明了小说文本的基本结构,凸显了水行于叙事中的重要地位。整篇小说以男主人公卢梦仙为叙述视角,基本内容可分为“失妻”和“寻妻”两大部分。其中“寻妻”无疑构成了最为扣人心弦和跌宕起伏的叙事单元。它将男女主人公地位、命运、遭际变迁和故事情节的推进有机交融在一起,并通过水行这一情境得以艺术展现。《拍案惊奇》卷8“乌将军一饭必酬,陈大郎三人重会”这篇小说的情节模式也可被视为夫妻离合范式,尽管它不如《卢梦仙江上寻妻》典型。小说“离”“合”情节设置均以水路交通为空域背景。陈大郎妻子和妻舅二人因赴崇明岛探亲而被海盗掳走,陈大郎牵挂爱妻,海行赴普陀进香祈求观音庇佑而和妻子终得团圆。很显然,在这两篇小说中,水路交通这一元素对于情节进展发挥着重要功能,同时也增添了叙事的奇异色彩。

四、结语

在中国文学史上,明清小说的一个重要贡献是叙事空间范围的拓展与其文学表现功能的强化。文学叙事空间生成的根源是现实世俗生活空间的拓展及其与时人关系的加深。相对于前代,水路交通在明清时人的社会生活中作用更为凸显,并对他们的生命活动和生命意识产生越来越显著的影响,由此它作为一个重要的社会空间进入到文学领域,成为小说人物和叙事的一个重要元素,发挥着重要的审美表现功能。河流、湖泊、海上,构成了小说人物悲欢离合人生大剧展演的舞台,他们对功名和财富的追求往往起始于此,他们的爱情或萌发于此,他们的灾难或命运转机可能发生于此。基于此,水路交通被点染上了浓厚的审美意蕴,成为了明清小说的一个重要文学空间,自然也应成为我们研究的一个重要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