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汉西
(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开封475001)
中国当代文学的发展受到了诸多外在因素的影响,这种影响形塑了当代文学区别于古典文学和现代文学的独特性和丰富性特征,完成了当代文学历史化的自洽过程。这里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在不同的时期和阶段,不同的影响因素之间存在着力量上的强弱关系,因此在影响的程度上自然也就表现出深浅的差异,如意识形态的导向、市场经济的发展、思想观念的解放、消费主义的渗透、大众传媒的变迁等都在不同时期深刻改变着当代文学的样态与结构,从而使得某一特定时间段内的文学都烙上了鲜明的历史特征和强烈的文化符号。正是在对当代文学不同阶段发展过程和影响因素的梳理中,当代文学史叙述才有了可能。然而文学的发展阶段并非始终泾渭分明,往往是文学史家根据研究的需要,在一定历史事实基础上的研判和取舍,最终实现对一段时期的文学进行相对客观的特征归纳与价值认定。新世纪以来二十余年的文学,尤其是乡土文学的发展是否能够从整体上进行研究是值得怀疑的,或者说这一阶段的乡土文学是否具备自足性特征还亟待进一步思考。但是从新世纪以来近二十年的文学实绩来看,这一阶段的乡土文学已经在某些特点上呈现出逐渐明晰的方向,表现出不同于传统乡土文学的新风格与新气象,这种乡土文学的新变和中国传统乡土文学之间有着怎样的联系,又是在怎样的历史和现实条件下发展起来的,以及对中国乡土文学的批评有着什么样的影响,又将为当下乡土文学的创作提供哪些积极有益的借鉴,这一系列的问题的提出引导着我们必须对新世纪二十年的乡土文学进行深入而细致的研究。
新的世纪已悄然走过了二十个年头,“新世纪文学”也在批评家和文学史家不断的论争与研究中走向学术化和经典化。在“新世纪文学”的概念之下,新世纪乡土文学作为其重要的组成部分和文体形态也经历了一场大的变动与革新。在城市化的推进和意识形态的导向下,乡土空间面临着多重的压力和挑战,乡土自身的局限以及与城市空间的碰撞和摩擦等纠缠在一起呈现出极为复杂的样态,对此不同的群体有着不同的理解和别样的期待,因而乡土叙事在一种众声喧哗中走向了二十一世纪的文学场域。新世纪乡土文学的成绩相对于二十世纪乡土文学的创作和研究来说还略显稚嫩,尚处于生长期的特殊属性和对于对立自我价值的强烈诉求,使得新世纪乡土文学表现出不同以往的审美理想和叙事逻辑。无论是写作主体的分化和重组,还是写作对象的离散和转移,总之在文本层面从内容到形式都表现出了新的境界、新的方向与新的视野。需要指出的是新世纪乡土文学的这种“新”建立在宏观的文学批评基础之上,不同的作家和作品对于这种“新”的体认和实践存在着差异性,正是因为有了差异才有了互动与对话的可能性与必要性,于是乡土文学逐渐在分野中找到了共同的旨归和趣味,百川到海终浩荡,乡土文学因此成为新世纪文学浪潮中一股不可忽视的重要力量。新世纪乡土文学的大发展是在承继了二十世纪乡土文学基础上的一次持续而深入的推进,在理性的积淀和理论的积累方面有着无可比拟的优越性,可以说是依附于肥饶之地而萌芽和成长,无论是相关理论建设还是批评和创作实践都可以从已有的框架和实绩中进行移植和转换。因而新世纪乡土文学尽管呈现出众声喧哗的驳杂样态,但作为新世纪文学重要收获的乡土文学在体量上的成就是有目共睹的。别的不说,单是以乡土文学创作为人所知的作家就不在少数,与此同时,围绕新世纪乡土文学展开的文学批评也在热点和前沿的层面上得到了肯定。乡土文学在新时代的发展,也从侧面说明了无论是在社会意义上还是文化意义上,乡土都应该被给予更多的关注和重视,新世纪乡土文学研究的价值也在于此。
对于新世纪乡土文学的研究离不开文学批评,从通常意义上的理解来看,在整个文学活动从生产到接受的过程中,文学创作与文学批评作为两个有机要素参与了其中。文学创作引导着文学批评的方向,而反过来文学批评也会影响文学创作的规律,两者在交互作用中共同促进与提升,构成一种良性循环。乡土文学自20世纪20年代诞生以来,在与时代环境和群体生命的对接中体现出极强的现实关切性,是严肃文学最为重要的题材形式之一。新世纪以来社会的转型呈现出复杂多变的状态,乡土社会更是经历了一场从内到外的剧变,乡土文学创作更应该紧紧扣住时代的脉搏,沿着历史的线索对这种变化进行追踪和预测。然而在具体的文学创作中求新求变是一种社会性集体心理,于是在乡土文学的写作中“有的向乡土叙事传统回归,将乡土小说的基本美学形态‘三画四彩’推向美轮美奂的新境地;有的向消费文化的时尚靠近,将乡土小说变成‘最后的乡土’、‘回归自然’和‘怀旧’的时尚包装;有的表现出较强的‘技术主义’倾向,进行多种超常态的叙事实验,将乡土小说破碎变异为‘词典体’、‘闲聊体’、‘史传体’,等等。所有这些变化,都显露了乡土小说在新世纪向未来发展的新动向”[1]。如刘慈欣的《乡村教师》、林白的《妇女闲聊录》、阎连科的《炸裂志》、霍香结的《地方性知识》和张绍民的《村庄疾病史》都在一定程度上对乡土文学进行了艺术上的新尝试和边界领域上的新开拓,这些“新动向”固然昭示了新世纪乡土文学新的可能性,却在有意无意中丢失了传统乡土文学最难能可贵的精神品质,无疑也损害了乡土文学的内在肌理,从而影响到作品的接受与传播。文学批评界对乡土文学的这种“新动向”则表现出极度宽容的态度,一部分人仍然在重复旧论,以旧的观点来套新的作品,以不变应万变,对“新动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或者干脆视而不见;一部分人将自己批评家的使命和担当置之不顾,对研究对象极尽谄媚之态,缺乏主体意识和理性判断。综上,新世纪乡土文学突出了新的特点与动向,但也暴露出割裂传统、脱离现实和弱化内容、精于形式等问题。而这些问题在乡土文学中主要是以叙事模式的概念化和俗套化集中体现的,缺乏创新性和生活实感成为了乡土文学进一步发展的最大障碍。
新世纪乡土文学中所暴露出的叙事模式方面的问题严重影响了文学作品的经典化进程,但诸多问题的形成往往是长时间积累的结果,并不是在这一时期才出现的,只是到了新世纪之后才集中显现出来,让我们无法再如之前那样忽视它的存在。对于乡土文学的这种病症的追踪,除了时代环境的影响、作家个性的追求和批评家的疏于职守外,科技的发展、文学载体和写作平台的变化也直接对乡土文学的发展产生了冲击,作家的心理和叙事的风格等自然也经历了较大的调整和适应过程。尤其是网络和其他新媒体的发展,打破了文学只能借助于期刊、报纸等传统媒介发表和传播的局限,文学评价的标准也更加多元化,市场和读者成为了重要的参考依据。在这样一种刺激和诱导之下,作家多元化的创作欲望被进一步激发和释放,于是“越轨”成为了一种带有先锋意义和狂欢化的行为受到追捧,而这种“越轨”势必推动了乡土文学的转型。对此陈晓明直言:“乡土文学叙事在21世纪最初几年的深刻变异,已经预示着转型的趋向,而这一转型更激进的意义在于,乡土叙事趋向于终结。”[2]而雷达、丁帆、孟繁华等人则从中国城乡发展的角度提出了针锋相对的意见,认为乡土文学是“百年中国的主流文学”[3],在今天依然有其赖以植根的沃土,“终结乡土及乡土文学的说法明显是片面的,乡土文学的生命力仍然很强大,中国的乡土文学作为传统也仍然会潜隐而顽强地存在”[4]。新世纪乡土文学的未来成为了论争的焦点,由此可见乡土文学在新世纪仍然有讨论的必要,但采取何种方式进入到这种讨论中去有必要作一番思考,方不至于陷入某种派别或潮流一叶障目而不见泰山的窠臼,在多数人为乡土文学的未来而争论不已时,新世纪乡土文学自身多元性的一面就成为了视觉盲区而被遮蔽。其中在社会转型的大背景下,乡土文学与农村变革之间的关系就有着丰富的可探讨空间,当代农村变革是一种现代化的过程,作家如何呈现这种过程以及在呈现过程中秉持怎样的立场和态度,在叙事模式上如何调整从而更加适应乡土世界的新形势与新情境,同时变革的深刻性如何影响作家的价值判断和对现实经验的获取等都值得深入思考。
新世纪乡土文学基本上与中国正在进行着的现代化变革保持着同频共振的关系,在一定时期内能够做到对新农民、新农业与新农村进行整体把握,但是随着社会政治、经济和文化改革进入深水区,时代环境的变化和矛盾点的转移愈加显示出其难以辨认的复杂性面孔。而那些来自于乡土的当代作家,对原乡饱含着无限的悲悯与深情,却因为种种原因无法与那个熟悉的乡村世界再一次亲近,两者之间存在着难以逾越的巨大鸿沟,于是报纸和网络等媒介很自然地充当了联系作家和乡土的纽带。从过去的直接感知到现在的间接体悟,作家进入乡村的方式发生了改变,对乡村的认知和书写自然会存在着不同程度上的误读和偏见,为此不少在20世纪90年代业已成名的老作家在新世纪文坛继续乡土写作的合法性受到了质疑。当然在新世纪乡土文学的创作队伍里,依然有不少作家与中国最广大的乡村世界同呼吸、共命运,他们不仅将自己的目光聚焦在乡村这一特定空间,同时将乡村与城市并置,以个体在两个空间的穿梭和位移以及由此而产生的两个空间的交融、缠绕和冲突作为重要的理论和现实问题进行思考,而这一思考正是建立在20世纪80年代末期农民开始进城的现实基础之上的。因此从20世纪90年代一直到新世纪,农民进城现象成为了当下文坛关注和书写的热点。周大新的《走出盆地》、刘庆邦的《到城里去》、邵丽的《明惠的礼物》、孙惠芬的《民工》、陈应松的《太平狗》、贾平凹的《高兴》、李佩甫的《生命册》、王祥夫的《一丝不挂》等都将焦点指向了农民进城后理想的破灭和彷徨于无地的现实。这一类作品在某种程度上都可以归结为“问题小说”,共同点在于通过问题的揭示以实现对现实生活细节的深刻把握,因此有人就提出“无论是出自主流作家,还是出自打工者自身,目前还鲜有成功大作的出现。通览众多的作品,总令人感觉生活实感太强,而厚重感不足”[5]。
新世纪乡土小说“厚重感不足”是一部分作家对进城农民的生活方式、情感诉求和心理结构等进行主观臆想的结果,他们往往只注意到了农民进城背后对物质现代性的渴望,以及都市空间残酷的生存法则,却忽视了更大层面上的社会现实和历史语境,而这种忽视是自纯文学作为一种文体类型被提倡和确立后才出现的。纯文学偏重于语言、形式、结构、审美等要素在文学中的价值,对历史和现实的排斥是它们彰显自身独特性的重要方式,表面上看这种“向内转”,“文学回到了自身”,然而却对当代文学的长久发展带来了致命的伤害。农民进城表面上是一种主动融入,实则包含着更为深刻的意识形态导向和无奈的选择,从过去的农业补给工业生产到改革开放后工厂劳动力的大量需求,农民始终是被动进入到现代化这一大潮中的。新世纪以来,由城市化衍生出的城镇化持续发力,城镇的大肆扩张导致规模急剧膨胀,乡土空间势必要作出让步和牺牲,而农民的立足之地则进一步被压缩和挤占。“中国的乡村看起来广大无比,但生存的空间却十分促狭,而且,正在变得更加促狭。”[6]在此背景下,我们重新对新世纪乡土文学进行凝视和提炼,会发现在叙事机制上存在着两种叙事模式,一种是走出去模式,另一种是引进来模式。走出去与引进来是中国现代化过程中的两种重要手段,新世纪的乡土叙事所主要关心的也是乡土的现代化问题。这种现代化手段与乡土叙事模式之间的内在联系是有着深刻的历史积淀和现实根据的,因此也有助于我们深化对新世纪乡土小说思想和观念的认识。周大新的《湖光山色》与梁鸿的《中国在梁庄》(《人民文学》2010年第9期刊出时为《梁庄》,单行本出版时更名《中国在梁庄》)正好提供了两个较有典型意义的文本,两人同为南阳籍作家,写作对象也都限于豫南乡土,在某种意义上具有一种参照性和互文性。《中国在梁庄》侧重于展示农民尤其是年轻一代走出去后乡土世界广阔的现实生活图景,力图通过对梁庄实地的走访、调查和分析进入到更大范围的中国的乡村变革历史与现实,“透视当代社会变迁中乡村的情感心理、文化状况和物理形态,中国当代的政治经济改革、现代性追求与中国乡村之间的关系”[7]2。《湖光山色》则有意回避了“梁庄”中刻意突出的人口流失和土地荒芜以及由此招致的道德伦理失范和价值取向混乱等问题,以一个带有传奇色彩的女性起伏的命运串联起了整个乡村从穷困到富饶的蜕变轨迹。
周大新《湖光山色》中的“楚王庄”和梁鸿笔下的“梁庄”都是渺小的存在,甚至在这个庞大的国度里根本无法引起别人的注意,但它们却是中国乡土世界里千千万万个相似的村庄之一,在它们的背后镌刻着整个乡土世界在城镇化的压力下蹒跚前行的时代缩影,因而乡土在现代化的浪潮中流露出一副老态龙钟的面容。英国学者迈克·克朗指出:“文化就是赋予生命以意义的事物,它是通过一系列特定空间里的形式和活动来获得再现的。”[8]对乡土印象的这种直观感受的获取和城市的蓬勃发展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外在空间与自在空间因“形式和活动”的差异,产生了不同的文化体系和等级结构,原本只是城与乡两个异质空间的问题,在这种等级划分中,城市与乡村被置于现代和前现代的装置之中,构成了工业文明和农业文明之间的对立。而前者在主流意识形态领域得到推崇,于是两个空间在差序格局中碰撞和交融,乡村则一直试图摆脱“影响的焦虑”。从1982年铁凝《哦,香雪》的发表一直到今天,农民进城已经持续了近四十年,可他们依然是“陌生人”,甚至被认为“来历不明,形迹可疑”,如同外姓的钱家在梁庄的遭遇一样。《湖光山色》中的楚暖暖,曾经也去过城市打工,她的进城和返乡都有种迫不得已的无奈,在城市里做保洁的她,唯一的满足来源于“存折上的数字正缓慢地向一万靠近”。当楚暖暖知道自己将无法再次进城并开始承担家里的一应事物后,“在忙家务忙种地的间隙里,暖暖常会想起在北京打工时和女伴们一起玩乐的情景”[9]。从中可以看出进城农民在城市的快乐和美好依然建立在同乡之间,而无法与城市中人产生同悲共喜的情感认同,甚至因此而引发的冲突事件也层出不穷。走出去的农民往往寄身于城乡空间的交叉地带即城中村,从生存状态到人格尊严都遭受极大的伤害,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都市生活中的底层,这一点在梁鸿的《出梁庄记》中有着更为明晰的表现,而他们身后的那个乡土世界也在他们的离开和遗忘中走向了早衰。《湖光山色》中楚王庄的迅速发展得益于引入省城的五洲公司,可经济增长的同时,文化、道德和伦理却遭受了沉重打击,甚至存在着被解构的风险,乡土自身的主体性被消磨殆尽,在权力和经济的重组中,一步步沦为商业资本的附庸。从空间角度来看,无论是走出去还是引进来,都无法真正解决乡村在现代化进程中的“他者”处境,被审视和被凝望成为了禁锢在乡人身上的沉重枷锁,乡土的这种危机也昭示出当下乡土文学所处的困境。
乡土的“他者”地位的认定和确立,是体制、权力和资本等多重因素共同作用和影响下的一种结果,而正在进行着的乡村振兴和脱贫攻坚等一系列政策和措施,其实都是站在新的历史起点上对这种结果进行的修正和重构,以此在终极意义上实现对乡村主体性的呈现。具体到乡土文学上,这种观念的调整和认识的更新需要作家、批评家和读者等不同的群体合力来完成和实现。在对乡土文学进行讨论的时候,批评家和读者往往习惯于用城乡二元对立的视角对作品的内容和情感作出评判,这种带有强烈意识形态导向的文学批评和欣赏用一个成熟的理论框架去规约所有的作品,忽视了乡土文学从外在样态到内在伦理的复杂性,也造成了理解上的肤浅化和认知上的盲目化。新世纪以来,社会的急剧变革引起了人们普遍性的心灵震颤,作家和批评家还没有来得及对这个剧变进行跟踪、观察和分析,因此关于当代乡土文学如何写和写什么的问题始终没有得到很好地解决,不少作品存在着叙事模式上的雷同和叙事机制上的相似等问题,没有将民族的历史文化和现实语境进行有机整合,缺乏一定的典型性和创新性。如一旦涉及到农民进城后的精神生态就会大肆渲染他们的压抑和苦闷,然后以一种高高在上的俯视姿态彰显悲天悯人的人文主义情怀。而对乡土物理空间的描写不是以“城市赝品”的面目出现,就是以千疮百孔的病态反复强化……,如此种种都反映出当代作家在面对新世纪的现实生活时的无力感,从中也可以看出过去的经验已无法在当下被赋予现实意义。因此不少出生于五六十年代的老作家的继续乡土叙事行为的合法性遭受了质疑,其中就包括莫言、刘震云、贾平凹和张炜等人,他们当下的乡土写作更多是出于对“乡土作家”身份和名号的守护以及外在市场和经济利益的驱动,由此对乡土文学的“祛魅”也正式拉开了序幕。综上所述,在乡土文学呈现出“本真体验的欠缺”、“思想能力贫弱”和“已有经验模式的固化与面向当下审美创造力的衰退”等诸多问题时,如何在新世纪对乡土文学进行艺术性“复魅”的同时呈现出乡土世界的本真面目就显得格外紧迫和重要。
在新世纪已经过去的二十年里,中国乡土空间从内到外都具有了新的特点,农民变市民和乡野成市井在同步进行,城市与乡村两个空间在频繁碰撞,工业文明与农业文明在对抗中实现着交融互通,乡土世界在这种碰撞、冲突和融通中展示出前所未有的复杂性,这种复杂性构成了乡土叙事的立论基础和素材支撑。可是“新世纪以来的文学叙事中,尽管乡土或与乡土沾边题材的创作表面看起来异常繁荣,但仔细观察就会发现,所谓的繁荣要么是农民工文学,要么是以乡村社会的历史形态为主体附骥式地加上一个当下的尾巴。真正以当下乡村社会为主体的书写不仅少之又少,而且质量难如人意”[10],究其原因在于乡土文学丧失了真正意义上的乡土属性,没有能够与最广大人民群众的现实生活发生关联。郜元宝将这种现象描述为“脱节”,并指出“八十年代晚期以来,中国的‘乡土文学’实际上已经和当代生活出现了某种脱节”,这种脱节最直接地反映出乡土文学一个致命的弱点“就是未能全方位地追踪和面对农村社会不断发生的惊人的变革”[11]。对此贺绍俊也提出了相似的观点:“人们似乎普遍对当下的乡村表达并不十分满意,不满意的原因主要是当下的作品并没有为我们提供太多新的叙事,与这个已急剧变化的乡村情景不大谐调”[12]。无论是乡土文学的“祛魅”还是“脱节”,都是对当下乡土文学割断了与正在发生着的乡土现实之间血脉联系的一种控诉和指摘,为此新世纪乡土文学的触角必须要深入到社会结构的内部,深入到社会生活的深层,以一种“素打扮”的方式重回大众的视野。“素打扮”是针对一段时间以来乡土文学写作中出现的“惟形式”论而言的,对此以“歇马山庄”系列为人所知的作家孙惠芬有过鲜明的表态:“我不喜欢形式感很强的小说,这跟我的生活态度有关,我的生活态度就是朴素,有句老话,好看不过素打扮,我信奉这样的话,因为朴素是深入人心的,就像生活中的平易近人。”[13]在真实感的追求和“素打扮”要求下,因负重过多而过于臃肿的乡土文学其实进入了一种删繁就简的程序,同时也从某种程度上与传统乡土文学遥相呼应。
真实感与“素打扮”从内容到形式为新世纪乡土小说指明了方向,那就是要立足于乡村的土地,书写乡村的过去与未来、欢乐与悲戚。周大新的《湖光山色》是他对现实生活思考的一个集中反映,在谈及创作缘起时,他说“每次返乡看到乡村的变化,我都在思考,中国的农村该向哪里走”,“在今天城市化进程中,土地存在的意义到底是什么?难道就任由房地产商无尽开发吗?”[14]从中也可以看出周大新具有强烈的现实主义情怀,在小说中有着自己对乡土现实的思考和隐忧,于是在《湖光山色》中他通过“借鸡下蛋”的方式为中国的农村找到了一条出路,然后又在一种自我否定中实现了超越。楚暖暖依靠着对土地的商业开发为楚王庄的乡亲找到了通向未来的路。可是楚王庄的发展模式和楚暖暖的人物魅力具有着不可复制性,中间也掺杂着大量的传奇式情节,因而周大新的这种想象具有一定的乌托邦性质。梁鸿的《中国在梁庄》最早是以“非虚构”的名目出现在《人民文学》杂志上,尽管“非虚构”的命名引来了诸多的论争,但我们却无法忽视其在新世纪文学发展中的重要性,尤其对于乡土文学来说更是如此,在单行本的前言中,梁鸿直接表达了对自己工作虚构性的不满以及对重回乡土亲近大地的冲动与渴望,“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对自己的工作充满了怀疑,我怀疑这种虚构的生活,与现实、与大地、与心灵没有任何关系……在思维的最深处,总有个声音在不断地提醒我自己:这不是真正的生活,不是那种能够体现人的本质意义的生活,这一生活与我的心灵、与我深爱的故乡、与最广阔的现实越来越远”。她将自己的调查视为“归乡者对故乡的再次进入”,“重回生命之初,重新感受大地,感受那片土地上的亲人们的精神与心灵”。[7]1然而这种尝试也引来了质疑,有人就提出“这种被加工和处理过的真实,是否还是真实?退一步讲,对于真实的加工也许并不意味着远离真实,但如果这加工是依着叙述者的个人喜好,故事的真实客观性可就要大打折扣了。……于是,将真实当作最大的意义和价值的非虚构乡土文学,也就无可避免地受到了这份‘真实之索’的束缚”[15]。
周大新的《湖光山色》和梁鸿的《中国在梁庄》在对乡土的形塑上都有着真实的追求,都内蕴着对真相的探索,真实和真相往往是唯一的,但走向真实和接近真相的方法与方式却是多样的,前者的虚构和后者的非虚构体现出的就是这种方法和方式上的不同与差异。他们在创作缘起中都表明了自己对真实性的渴望与现实生活的考量,可是无论作家怎样为自己辩解,他们的创作在真实性和对现实的反映上还是无法令读者和批评家信服。那么在乡土文学中真实性到底应该从何而来又该如何表达?对于真实性的思考牵涉到生活真实与艺术真实的概念辨析,生活真实是一种客观存在,而艺术真实则是一种依托于生活真实而衍生出的主观性表达。因此真实性在文学中是带有修饰色彩的,来源于对现实生活的捕捉与加工,有着不可置疑的现实基础和生活逻辑,唯有真实性作为支撑和内在的精神依傍,文学才能够穿越生活的表层,进入现实的肌理,直达历史语境和时代图景的深处。我们都知道生活真实与艺术真实有着不同的能指与所指,但两者之间并非泾渭分明,只有建立在生活真实基础上的艺术真实才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同时只有在艺术真实的书写和呈现上生活真实才能够与文学构成“镜像”关系,从而实现读者在对文学的接受中关注和审视当下的现实。从中可以看出,文学创作尤其是乡土文学最大的问题并不在于如何呈现真实,再多的方法和路径都只是辅助手段,而最终需要的是作家能够真正将自己的双脚踏在乡村的土地上,用自己的心灵去感受那片土地和那里人民的心跳与呼吸。对作家来说,没有感同身受的直接经验的获取,就无法与写作对象之间建立起一种平视的观察角度,无法排除普泛性已有认知对自己理性思考的干扰和破坏,作家真切的情感体验被剥夺和影响,最终会在一种凌空蹈虚中落入传统的叙事窠臼,作品的价值也会因此而大打折扣。正如清代吴趼人所言:“夫蹈虚附会诚小说所不能免者,然既蹈虚附会矣,而仍不免失于简略无味,人亦何贵有此小说也。”[16]新世纪的到来,不仅仅是一种线性时间上的更替,还包含着人类生存空间的扩张与转移以及审美观念的嬗变等重大课题,而乡土文学真实性的匮乏与缺失,一方面暴露出作家在对乡土世界和自我关系上把握与平衡能力的不足,同时也显示出新世纪乡土的复杂性特点和乡土文学在新的发展阶段所必须要直面的挑战。
从过去“百年中国的主流文学”一直到21世纪20年代的今天,乡土文学在中国这方土地上也已经扎根了近百年,在几代人的共同守护下茁壮生长,在新文学这片丛林里早已枝繁叶茂,并结下累累硕果。然而“一代有一代之文学”,文学的时代性不仅表现在不同时空中具体文学形式和文学类型的差异上,还体现在同一种文学形式和文学类型能够与时俱进上,而这也是文学生命力的重要保障。乡土文学在过去的几十年时间里,无论是在作家队伍的构成上还是经典作品数量的积累上都在乡土文学的发展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尤其是在乡土作品的典范性上为后世树立了一套相对成熟的章法体系,具有着不可挑战的权威性与合法性,极大地影响和引导着当下乡土文学的再创作与再生产。八九十年代以来,在乡土文学叙事模式上,从空间角度展开的走出去与引进来成为了乡土文学的重要标签,这种叙事模式在一定时期里有着积极的意义,但长期以来被奉为文学创作的圭臬,缺乏灵活变通,成为了作家藉以侧目现实的工具,遮蔽了乡土世界的复杂性和多面性。新世纪以来中国社会正在经历着一场百年未有之大转型,乡土世界在这个大转型中首当其冲,诸多社会热点问题在此被集中展示,乡土空间一下子进入到了大众的视线,并且成为了不可回避和忽视的焦点。在当下的历史语境中,从乡土中国到城市中国是一个不可逆的发展潮流,但在城乡一体化的目标没有达成的情况下,城乡中国才是中国在现代化发展中要用更长时间去超越的一种常态。正因为如此,我们才更加应该重视当下乡土世界的发展与变迁,关注现实中的农民在城与乡两个空间中的流动,关注他们在城市和乡土两个世界中的精神状态和生存观念,关注中国乡土是以怎样的方式被卷入时代的浪潮又最终要实现什么样的发展,而不是仅仅将乡土的现代化进程视为引进来与走出去两条道路的选择。新世纪以来,随着农村改革的持续深化和推进,脱贫攻坚取得了阶段性胜利和决定性成就,乡村振兴和美丽乡村建设实现良好开局。面对新形势和新任务,作家应该大胆摒弃传统乡土文学中苦难叙事的悲观情绪和观念认知,从正在发生着的生活实际出发,于实际生活中发现和探索乡土文学的新方向与新特点。老一辈作家由于主客观等多重条件的限制导致了对乡土新经验的获取不足,旧的经验已经根深蒂固,在短时间内无法及时清除,为乡土文学的长远考量,努力培育新时代高水平文学创作人才势在必行。令人欣慰的是不少文坛新生代作家已经在乡土文学的版图中崭露头角,因此我们有理由对乡土文学的未来充满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