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梅村体”的集大成及其诗史意义

2021-11-29 16:25姜克滨
临沂大学学报 2021年3期

姜克滨

(枣庄学院 文学院,山东 枣庄277160)

吴伟业,号梅村,是明末清初著名诗人,“江左三大家”之一。清史稿《文苑传》对其评价道:“诗文工丽,蔚为一时之冠,不自标榜。”[1]吴伟业在清初诗坛的地位,叶君远先生评为“清代诗坛第一家”,并非过誉。叶君远先生在《清代第一家——吴梅村研究》一书中从“辈份高,贡献大,影响深远”[2]三方面论证了吴伟业清代诗坛第一家的地位。赵翼在《瓯北诗话》卷九专论吴伟业,将他与李白、杜甫、韩愈、白居易、苏轼、陆游等唐宋大家并列。赵翼所选十家中,明代只有高启,清代则选吴伟业与查慎行,足以说明对吴伟业的推崇,以及对吴伟业清代诗坛第一家的认可与肯定。吴伟业诗集自顺治至清末,不断翻刻,版本众多。诗集笺注也有多种,著名的有程穆蘅《梅村诗笺》、靳荣藩《吴诗集览》、吴翌凤《梅村诗集笺注》,这在清代诗人中是首屈一指的,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梅村诗的艺术成就之高和对后世影响之大。

吴伟业文学成就与“梅村体”①是分不开的,“梅村体”诗歌是代表吴伟业个性风貌的艺术创造,也是其艺术成就最高的诗体样式。对于“梅村体”体性特征进行研究的论文,归纳总结最完备的,最有代表性的是叶君远先生的《论“梅村体”》一文。他在文中认为:“‘梅村体’具有‘事俱按实’、以人系事、富于故事性和戏剧性、强烈的抒情性以及雅俗相融、融汇众美、自成面目等创作个性和创造品格。”[3]在此文中,叶先生也提到了“梅村体”是融汇众长而形成的,特别提到了李颀、温庭筠、李商隐等对“梅村体”的影响,限于篇幅未深入论述。“梅村体”歌行实集众家之长,广泛借鉴了盛唐诸家高、岑、李、杜等歌行的优点,而又能融汇创新,自成一家。“梅村体”的艺术渊源,《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有精辟论述:

其中歌行一体,尤所擅长,格律本乎四杰,而情韵为深;叙述类乎香山,而风华为胜。韵协宫商,感均顽艳,一时尤称绝调。

[4]

此段话从格律、叙述手法两方面论述了“梅村体”对初唐四杰、元白歌行的继承与发展,被后世研究“梅村体”的学者屡屡引用②,可谓是千古定评。这段话抓住了“梅村体”的主要特征,简练概括了其产生的艺术渊源。诚然,我们不得不承认此评价的权威性,但并不代表这段话已经说出了“梅村体”的所有渊源与特征。“梅村体”本源于盛唐诸家,靳荣藩《吴诗集览》卷四上引张如哉言曰:“梅村七古,气格恢宏,开阖变化,大约本盛唐王(维)、高(适)、岑(参)、李(颀)诸家而稍异,其篇幅时出入于李、杜。……虽有与元、白名篇酷似处,然非专仿元、白者也。”[5]73清代胡薇元在《梦痕馆诗话》中说:“吴梅村七言古诗,以高、岑之格,运义山之词,无美不包。……世以元、白拟梅村,乌知其精深变化如是哉!”[6]卷四。张如哉、胡薇元所说的“七古”即歌行,表明“梅村体”融合众美,张如哉点出了吴伟业对盛唐诸家的学习,胡薇元强调了李商隐歌行对“梅村体”的影响。

当代不少学者已经开始发掘构成“梅村体”的其他要素。例如张宇声《论“梅村体”所受李、杜歌行之影响》一文就从诗史、叙事等角度论述了李白、杜甫歌行对“梅村体”的影响,他认为:“受李白影响在于其个别诗歌之想象、格调,而受杜甫影响则在其‘诗史’精神、现实态度、叙事艺术等大方面,在‘梅村体’的大量诗歌中都有突出的表现。”[7]“梅村体”可谓集大成者,吸收了前代众家歌行之长。在人物描写方面,“梅村体”受李颀影响较多。吴伟业还效法杜甫歌行的抒情方式与句法结构,如《打冰词》《咏拙政园山茶花》的“四如”句式就模仿了杜甫的《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画中九友歌》分明从杜甫的《饮中八仙歌》而来,《马草行》《捉船行》等有意学杜,具有现实主义色彩。在词藻、风韵方面,“梅村体”也深受温庭筠、李商隐歌行的影响。而此方面研究的论文较少,多语焉不详,或非常简略,有进一步研究的必要。

李颀对“梅村体”的影响,与吴伟业同时代的好友陈子龙就注意到了,他认为梅村歌行与李颀歌行非常相似。吴伟业《梅村诗话》载:“(陈)卧子……尝与余宿京邸,夜半谓余曰:‘卿诗绝似李颀’。”[8]1135陈子龙是吴伟业好友,“卿诗绝似李颀”可谓知音之论。李颀歌行从多方面影响了“梅村体”,对于此点,邓之诚在《清诗纪事初编》中说:

初娄东与云间分派,皆取径唐贤。伟业谓陈子龙始崇右丞,后拟太白。子龙谓伟业诗似李颀,所不同者,伟业渐涉宋人藩篱而已。……然以拟元、白,则不免质薄而味离。[9]393

“梅村体”不仅借鉴了初唐四杰歌行的用韵与格律,继承了元、白歌行的叙事体制,而且广泛采用李颀歌行的叙事写人的传奇笔法,在歌行叙事方面取得了辉煌成就。李颀叙事歌行中注重人物性格塑造,富有传奇特色,而外貌描写、动作描写、神态描写成为李颀常用的艺术表现手法。这方面的代表作如《别梁锽》,在此诗中,李颀刻画了一个倜傥不羁,有雄才大略的豪杰。“回头转眄似雕鹗”一句描绘了梁锽的神武英姿,以雕鹗作比突出了他目光之锐利;“抗辞请刃诛部曲,作色论兵犯二帅”两句,犯上直谏,放言论兵则反映出梁锽的刚直不屈性格;“朝朝饮酒黄公垆,脱帽露顶争叫呼”二句则又描绘了梁锽不得志的潇洒与不拘礼节,这样一位个性鲜明的侠客形象就被塑造得很丰满了。

李颀诗歌最大的特点就是以“人物”为中心结构全篇,李颀善于在歌行中描绘人物,其歌行中出现的人物有文人、侠士、道士等。此种特色实不限于其歌行,在其五言诗中,出现的人物也有如隐者渔父(《渔父歌》),炼丹者(《寄焦炼师》),书法家张旭(《赠张旭》),道士张果(《谒张果先生》),诗人高适(《赠别高三十五》)等等。李颀诗歌的这种特点为“梅村体”所继承,吴伟业则采取“以人系事”的方式将人物与事件联系起来,往往以人物的经历反映历史事件。“梅村体”歌行不仅以叙事性见长,而且把刻画人物作为重点,叙事写人的创作理念是李颀与吴伟业所共有的。正如李颀诗中的盛唐人物群像,“梅村体”歌行描绘了一幅精彩绝伦的明末清初人物画卷。“梅村体”歌行中出现的人物与李颀歌行相比较,不仅人数众多,而且个性鲜明,几乎遍及当时社会的各个阶层,上至王公大臣,下至说书艺人,可以说是三教九流,无所不包。如《圆圆曲》中的吴三桂与陈圆圆,《琵琶行》中艺人白珏,《听女道士卞玉京弹琴歌》中山女与卞玉京,《茸城行》中马逢知,《东莱行》中姜埰、姜垓两兄弟,《萧史青门曲》中宁德公主,《楚两生行》中苏昆生与柳敬亭,《王郎曲》中优人王稼,《雁门尚书行》中孙传庭,《画兰曲》中画兰女子卞敏等。“以人系事”,人物成为诗歌的表现重点,对于此点,赵翼在《瓯北诗话》中评曰:

介人则因诗以考史,援史以证诗,一一疏通证明,使作者本指,显然呈露。如:《临江参军》之为杨廷鳞参卢象升军事也;《永和宫词》之为田贵妃薨逝也;《雒阳行》之为福王被难也;《后东皋草堂歌》之为瞿式耜也;《鸳湖曲》之为吴昌时也;《茸城行》之为提督马逢知也;《萧史青门》之为宁德公主也;《田家铁狮歌》之为国戚田宏遇也;《松山哀》之为洪承畴也;《殿上行》之为黄道周也;《临淮老妓行》之为刘泽清故妓冬儿也;《拙政园山茶》及《赠辽左故人》之为陈之遴也;《画兰曲》之为卞玉京妹卞敏也;《银泉山》之为明神宗朝郑贵妃也;《吾谷行》之为孙旸戍辽左也;《短歌行》之为王子彦也。[10]137

“梅村体”歌行,俨然是许多人物的传记,反映了易代之际形形色色人物的悲欢离合。在“梅村体”歌行中,人物不是可有可无的点缀,而是与历史事件相始终,是一系列历史事件的参与者,往往是叙事诗故事中的主人公。人物的不幸遭遇,反映了当时社会的动乱,朝代的更替,突出了诗歌的主题。以人物为中心的创作理念,不仅避免了叙事的平铺直叙,而且加强了叙事的真实性,同时人物性格也在叙事中得以成功塑造。在李颀歌行中,展现的是人物的生活片段,一段时期内的经历;吴伟业则在歌行中力图描绘人物一生的经历,时间跨度大,人物也带有明清易代的鲜明时代背景。在艺术手法上,吴伟业的手法更为细致工整,因此人物的立体感更强。

除了李颀,杜甫诗歌对“梅村体”也有重要影响。杜甫“诗史”类的叙事歌行是“梅村体”的重要艺术渊源,吴伟业秉承了杜甫诗歌的“诗史”特色。靳荣藩在《吴诗集览》序中说:

梅村当本朝定鼎之初,亲见中原之兵火,南渡之荒淫,其诗如高山大河,如惊风骤雨,而间之以平原沃衍,故于少陵为近,时出入于退之、香山。[5]6

胡薇元在《梦痕馆诗话》中也说:“渔洋似李,梅村似杜,竹垞似韩。”[6]卷四吴伟业继承了杜甫现实主义创作精神,歌行与七律都深受杜甫影响。吴伟业由于身世经历坎坷,屡经战乱,国家沦丧的忧虑时刻藏于内心深处。特别在其晚年,被迫仕清,失节的痛苦与深沉的故国之思常常交融在一起,诗歌感情之真挚、悲痛往往更能打动人心。复杂阔大的感情往往以缠绵悱恻的方式表达出来,形成“梅村体”诗歌强烈的主观抒情的特征。吴伟业诗歌的这种抒情特征有明显的杜诗“沉郁顿挫”风格,抒情手法多学杜诗。正因为如此,“梅村体”诗歌在叙事中融入抒情,客观真实的叙述与主观强烈的抒情交织在一起,诗歌的美学风格正如赵翼在《瓯北诗话》中所言:“感怆时事,俯仰身世,缠绵凄惋,情余于文。”[10]130“梅村体”抒情特征体现最为明显,有杜诗风韵的作品如《悲歌赠吴季子》:

人生千里与万里,黯然消魂别而已。君独何为至于此?山非山兮水非水,生非生兮死非死。十三学经并学史,生在江南长纨绮。词赋翩翩众莫比,白璧青蝇见排抵。一朝束缚去,上书难自理。绝塞千山断行李,八月龙沙雪花起,橐驼垂腰马没耳。白骨皑皑经战垒,黑河无船渡者几?前忧猛虎后苍兕,土穴偷生若蝼蚁。大鱼如山不见尾,张鬐为风沫为雨。日月倒行入海底,白昼相逢半人鬼。噫嘻乎悲哉!生男聪明慎勿喜,仓颉夜哭良有以,受患只从读书始,君不见,吴季子![8]257

诗歌作于顺治十五年(1658),所叙吴兆骞因“科场案”牵连下狱,后被遣戍宁古塔一事。《悲歌赠吴季子》一篇,感情沉郁悲愤,抒情起伏低回,有杜诗风格。孟森在《心史丛刊·科场案》中说:

丁酉科场案,向来以吴兆骞之名而脍炙于世人之口。兆骞固才士,然《秋笳集》亦非有绝特足以不朽者在,其时以文字为吴增重者,实缘梅村一诗、顾梁汾两词耳。梅村于科场案中,赠陆庆曾有诗,赠孙承恩有诗而及其弟旸亦有诗,顾皆不及其《悲歌赠吴季子》一首,尤为绝唱。[11]

《悲歌赠吴季子》一诗抒发了吴伟业的多重情感。诗歌开头抒发了“黯然消魂”的别离之痛,其中也有对吴兆骞无辜受遣的悲愤。“君独何为至于此?”一句写出作者对清廷科场狱的谴责,“白璧青蝇见排抵”一句写出作者对无耻告密小人的痛恨,而限于环境,诗句以含蓄委婉的方式表现出来。“词赋翩翩众莫比”一句表现了作者对吴兆骞才华的欣赏,诗中充满了他对吴兆骞的同情与怜惜。“生男聪明慎勿喜”和“受患只从读书始”两句表达了作者内心对清廷科场狱的强烈愤慨。回环往复的抒情方式与杜甫《送郑十八虔贬台州司户伤其临老陷贼之故阙为面别情见于诗》有异曲同工之妙,情感如从肺腑流出,百转千回,跌宕起伏。朱庭珍在《筱园诗话》中曾说:“惟《雁门尚书行》,较有笔力;《悲歌赠吴季子》一作,亦得杜陵神髓,惜不多见耳。”[12]2355

除此之外,吴伟业典型的“学杜”之作,如《芦洲行》《捉船行》《马草行》等,明显模仿杜甫《三吏》《三别》《兵车行》等作品,题材、艺术手法多相似。与“梅村体”其他表现重大时事的歌行不同,《芦洲行》《捉船行》《马草行》等重点表现社会苛政,以身边的见闻来反映民生疾苦。此类歌行往往较少用典,多用口语、俗语,通俗易懂,构成了“梅村体”“雅俗相融”格调中“俗”的一面。“梅村体”以典雅为主,但也有俗的一面,如叶君远先生在《论“梅村体”》一文中就作了分析:“其实它们也还有‘俗’的一面,并不是所有的诗句都求‘雅’,像‘长者读书少者弟’(《永和宫词》)、‘自家兄妹话艰辛’(《萧史青门曲》)等等,就接近口语。”[3]“梅村体”此种风格的代表作如《马草行》:

秣陵铁骑秋风早,厩将圉人索刍藁。当时碛北报烧荒,今日江南输马草。府帖传呼点行速,买草先差人打束。香刍堪秣饱骅骝,不数西凉夸苜蓿。京营将士导行钱,解户公摊数十千。长官除头吏干没,自将私价僦车船。苦差常例须应免,需索停留终不遣。百里曾行几日程,十家早破中人产。半路移文称不用,归来符取重装送。推车挽上秦淮桥,道遇将军紫骝鞚。辕门刍豆高如山,紫髯碧眼看奚官。黄金络颈马肥死,忍令百姓愁饥寒。回首滁阳开仆监,龙媒烙字麒麟院。天闲辔逸起黄沙,游牝三千满行殿。钟山南望猎痕烧,放牧秋原见射雕。宁莝雕胡供伏枥,不堪园寢草萧萧。[8]86-87

此诗约作于清顺治九年(1652),是反映清初征马草弊政的名篇之一。清初,各地起义不断,清廷为镇压反清力量,派骑兵加以围剿。马草短缺,于是在江南各地征收马草,以供战马之需。征马草一事,对官员来说,是一个中饱私囊、乘机敛财的机会,但对普通百姓来说,强征马草使很多家庭陷于破产的边缘。诗歌以百姓的视角详细叙述了征收马草的过程,将马草征收过程中的弊端表露无遗。百姓除了买草之外,还要自己出钱运送,运到半路时,忽然又下令不要,让百姓重新再装送。征收马草程序的繁琐复杂,无非是让征收的官员有更多从中渔利的机会。诗歌最后以百姓的见闻,揭露了征收马草的真相。一百姓“推车上桥”,路遇将军,当进入辕门以后,发现“刍豆高如山”,清军铁骑哪里缺什么马草。而强征马草的结局,一方面“马肥死”,另一方面“百姓愁饥寒”,人与马的对比,反映了清初“苛政猛于虎”的黑暗社会现实。《马草行》不仅继承了杜甫的现实主义创作精神,而且在语言风格上也模仿杜诗。杜诗反映征兵的诗歌,如《兵车行》《石壕吏》等,语言通俗易懂,如“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老翁逾墙走,老妇出门看”等。吴伟业《马草行》语言明白如话,如“买草先差人打束”,“归来符取重装送”等;不避俗语、俗字,如“苦差”“公摊”“除头”“干没”等。靳荣藩在《吴诗集览》中《芦洲行》评语说:

芦洲行、捉船行、马草行,可仿杜陵之三吏、三别矣。杜句中如“有吏夜捉人”、“肥男有母送,瘦男独伶俜”,俗字里语,都入陶冶;而此诗如赔累、需索、解头使用等字,捉船行买脱、晓事、常行、另派等字,马草行解户公摊、苦差、除头等字,皆系诗中创见:盖梅村有意学杜故也。[5]101

正是对杜甫诗歌的多方面学习,“梅村体”歌行才能独具特色。吴伟业表现清初社会苛政、民生疾苦的作品,还有描写清初圈田的《题苏门高士图赠孙徵君钟元》:

一朝铁骑城南呼,长刀砍背将人驱。里中大姓高门闾,鞭笞不得留须臾。叩头莫敢争膏腴,乞为佃隶租请输。牵爷担子立两衢,问言不答但欷歔。先生闭门出无驴,僵卧一榻绝朝哺。……[8]281

诗歌所写是顺治三年(1646)清兵圈占良田一事。百姓轻则被鞭笞,重则被刀砍伤,体现出清兵的残暴。诗歌语言很少雕琢,自然流畅,多俗语、口语,如“城南呼”“将人驱”“牵爷担子”等词语,具有浓郁的生活气息,有杜诗“三吏”“三别”的风格。

除了语言方面,在句式上“梅村体”也有化用杜诗之处。如《再观打冰词》中“砉如苍崖崩巨石,訇如戈矛相撞击。滃如云气腾虚空,飒如雨声飞淅沥”,连用四个比喻句表现船夫操梃打冰、冰水四溅的场面,声音与形态的描绘可谓栩栩如生。以一连串的比喻来穷形尽相描绘事物,这种“四如”句式来源于杜甫《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中“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四句。吴伟业对连用四个比喻的“四如”句式情有独钟,在其诗歌中多次运用。他在《咏拙政园山茶花》一诗中也使用了此种句式,如“艳如天孙织云锦,赪如姹女烧丹砂。吐如珊瑚缀火齐,映如螮蝀凌朝霞”,四个比喻句以“云锦”“丹砂”“珊瑚”“螮蝀”来形容拙政园山茶花的鲜艳美丽,给人以光彩眩目之感。“四如”句式为诗歌增色不少,表现了吴伟业过人的才思。另外,吴伟业对杜甫诗歌的学习不仅限于其“梅村体”,在其他咏物、抒情类歌行中也很常见。如《画中九友歌》显然是从杜甫《饮中八仙歌》而来,其结构、章法是一样的。总之,杜诗是“梅村体”的重要艺术渊源之一。

“梅村体”还有深情绮丽的一面,以辞采华茂而著称。叶君远先生在《论“梅村体”》一文中指出“梅村体”有“强烈的主观抒情性”,并认为吴伟业“把近体歌行‘骈、谐、丽、绵’这几方面的特征发展到了极致”[3]。靳荣藩《吴诗集览》卷四上中引张如哉言曰:“至如《鸳湖曲》、《画兰曲》、《拙政园山茶歌》、《白燕吟》诸作,情韵双绝,绵邈绮合,则又前无古,后无今,自成为梅村之诗。”[5]73尤侗在《西堂杂俎》中曰:

(梅村)七古律诸体,流连光景,哀乐缠绵,使人一唱三叹,有不堪为怀者。(《梅村词序》)

先生之文,如江如海;先生之诗,如云如霞;先生之词与曲,烂兮如锦,灼兮如花。其华而壮者,如龙楼凤阁;其清而逸者,如冰柱雪车;其美而艳者,如宝钗翠钿;其哀而婉者,如玉笛金笳。(《祭吴祭酒文》)[13]

尤侗此段评论既指出了吴伟业歌行“缠绵”的抒情特点,也点出了其华美如锦的辞采特点。尤侗用“如云如霞”“如宝钗翠钿”等比喻来形容吴伟业诗词的清丽哀婉。深情绵邈是“梅村体”的特色之一,严迪昌在《清诗史》中就说道:

深情丽藻,是构成“梅村体诗史”特色的关键因素。若情不浓深,“史诗”徒成诗论,失落了诗的特性,了无意味;但如褪去藻采之丽,则将必是仅仅成为通常所说的少陵诗史的延续,不成其为“梅村体”,从而也难从元、白“长庆体”中分离而自成面貌。丽词藻采,是梅村歌行的重要形态标识。[14]

“梅村体”此种特色的形成其实深受温庭筠、李商隐诗歌的影响。朱庭珍在《筱园诗话》中曾说:“(吴伟业)七古最有名于世,大半以琵琶、长恨之体裁,兼温、李之词藻风韵,故述词比事,浓艳哀婉,沁人肝脾。”[12]2355受温、李影响的典型作品如《鸳湖曲》:

鸳鸯湖畔草粘天,二月春深好放船。柳叶乱飘千尺雨,桃花斜带一溪烟。烟雨迷离不知处,旧堤却认门前树。树上流莺三两声,十年此地扁舟住。主人爱客锦筵开,水阁风吹笑语来。画鼓队催桃叶伎,玉箫声出柘枝台。轻靴窄袖娇妆束,脆管繁弦竞追逐。云鬟子弟按霓裳,雪面参军舞鸜鹆。酒尽移船曲榭西,满湖灯火醉人归。……君不见白浪掀天一叶危,收竿还怕转船迟。世人无限风波苦,输与江湖钓叟知。[8]71-72

此诗作于顺治九年(1652),是吴伟业重游吴昌竹亭湖别墅故地时所作。[15]沈德潜在《清诗别裁集》中曰:“此吊吴昌时也。昌时为选郎,依周宜兴延儒。宜兴败,而昌时至于弃市矣。篇中极言盛衰,如听雍门之琴,用意全在收束。”[16]《鸳湖曲》实为“梅村体”名作,叶君远先生在《吴梅村〈鸳湖曲〉辨析》一文中认为:“富赡精工的语言,绮丽浓艳的色泽,圆流走转的韵律,哀怨怅惘的情调,使得它足以和《圆圆曲》媲美,同样成为‘梅村体’的代表作。”[17]对于《鸳湖曲》背景与主旨的解读,许多学者有专篇论文讨论③,本文仅对其绮丽风格作一番分析。诗歌开头四句“鸳鸯湖畔草粘天,二月春深好放船。柳叶乱飘千尺雨,桃花斜带一溪烟”,以湖水、草、船、柳叶、雨、桃花意象组成了一幅优美的风景画,烟雨迷蒙中,作者旧地重游,将读者带进一种朦胧忧伤的意境当中。而下文对歌舞场面的描绘则更能体现出温、李诗风对吴伟业的影响。作者采用华丽的词藻进行了铺陈,如“画鼓队催桃叶伎,玉箫声出柘枝台。轻靴窄袖娇妆束,脆管繁弦竞追逐。云鬟子弟按霓裳,雪面参军舞鸜鹆”六个律句,以画鼓、玉箫之声音,轻靴窄袖之装束,霓裳鸜鹆之舞蹈,组成一幅繁华盛筵的图画。此处描写可谓琳琅满目、花团锦簇,诗句对仗工整、声调婉转、风情摇曳。诗歌中不乏写景的名句,如“芳草乍疑歌扇绿,落英错认舞衣鲜”,写出了繁华过后的凄凉,今昔的对比从歌扇舞衣到芳草落英,有作者的历史兴亡之感。全诗律句很多,平仄韵互换,四句一转,有一种圆润悦耳的音乐美。整首诗歌在烟雨楼台的凄迷氛围中慢慢书写,如同一首婉约的慢词长调,哀婉优美,情韵皆佳。孙鋐在《皇清诗选》中对此诗评曰:“无数奖借,无数牢骚,无数怜惜,浓情丽笔,驰骋于温、李之间。 ”[18]

《鸳湖曲》带有晚唐歌行的风调,与温、李歌行作一番对照我们不难发现此点。如同样写游宴场面,温庭筠有《湘东宴曲》(《全唐诗》卷576):

湘东夜宴金貂人,楚女含情娇翠嚬。玉管将吹插钿带,锦囊斜拂双麒麟。重城漏断孤帆去,唯恐琼签报天曙。万户沉沉碧树圆,云飞雨散知何处。欲上香车俱脉脉,清歌响断银屏隔。堤外红尘蜡炬归,楼前澹月连江白。[19]6703-6704

诗歌以“玉管”“锦囊”“麒麟”等意象描绘夜宴的奢华,语言极为华丽;楚女体态之婀娜,描写之细腻,带有齐梁诗风的特征。再如李商隐《烧香曲》(《全唐诗》卷541)中“白天月泽寒未冰,金虎含秋向东吐。玉佩呵光铜照昏,帘波日暮冲斜门”[19]6252,诗境凄美幽约,给人一种忧伤怅惘之感。“梅村体”的“绮丽”特征在许多作品中都可以看到,如《画兰曲》:

蜀纸当窗写畹兰,口脂香动入毫端。腕轻染黛添芽易,钏重舒衫放叶难。似能不能得花意,花亦如人吐犹未。……玉指才停弄弦索,漫拢轻调似花弱。殷勤弹到别离声,雨雨风风听花落……[8]43

诗歌所叙之事非常简单,写一女子画兰之事。诗歌重点表现了画兰女子卞敏容貌之美及仪态端庄之美。作者以工笔细描方式,以“手拨帘帷”“口脂香动”“腕轻染黛”等动作表现了卞敏的优雅娴静,层层点染,如同一幅人物画。类似的表现手法在温庭筠《舞衣曲》中也可以看到,如“管含兰气娇语悲,胡槽雪腕鸳鸯丝。芙蓉力弱应难定,杨柳风多不自持。回嚬笑语西窗客,星斗寥寥波脉脉”[19]6697。“梅村体”的此种特点与吴伟业早期所作绮丽艳诗有一定的关系,《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173集部26曾评曰:“其少作大抵才华艳发,吐纳风流,有藻思绮合、清丽芊眠之致。”[4]5辞采的清丽使“梅村体”诗歌具有动人的艺术魅力,邓之诚《清诗纪事初编》中说:“其诗以七言歌行自成一体,事固足传,而吐辞哀艳,善于开阖,读之使人心醉。”[9]393吴伟业在诗歌辞采、声韵等方面对温、李诗歌有意学习,这也是形成“梅村体”富丽精工、缠绵哀婉的重要原因,这是“梅村体”的优点,但也带有雕琢过甚的弊端。吴伟业也自我评价道:“吾于此道,虽为世士所宗,然镂金错彩,未到古人自然高妙之极地。”[8]1421赵翼在《瓯北诗话》中说:“梅村诗本从‘香奁体’入手,故一涉儿女闺房之事,辄千娇百媚,妖艳动人。幸其节奏全仿唐人,不至流为词曲。然有意处则情文兼至,姿态横生;无意处虽镂金错采,终觉腻滞可厌。 ”[10]138

“梅村体”以学习初唐四杰和元白为主,对李颀、杜甫、温庭筠、李商隐诸家都有借鉴,以其独特的风格在中国诗歌史上占据重要的地位。“梅村体”在中国诗歌史上的贡献:一是对歌行体制的创新,二是对叙事诗的开拓。歌行创自唐代,盛唐有不少名家,宋代苏轼、陆游也有佳作,元明时期擅长歌行的诗人屈指可数,从歌行的发展史来看,歌行诗歌创作是慢慢衰落的。原因可能是因为歌行的体制、用韵较为自由,在创作时需要诗人多方面的才力,在律诗较为完备的诗坛,诗人往往更倾力于律诗创作。吴伟业则不然,他专注于歌行创作,并且对歌行体制进行了多方面的革新。吴伟业将歌行的律化推向极致,《圆圆曲》78句,律句77句,占比达到了99%,如果除去诗歌结尾“君不见”三字,则整首诗歌皆入律。“梅村体”歌行大量使用律句,在频率和篇幅上,远超前代诗人。歌行的律化,在歌行的发展史上具有重要意义。律化的歌行,具有典雅的格调,也更具有音乐性;再配合上转韵,则歌行免于板滞,更加灵动,使歌行诗体重新焕发了生命力。除了律化,“梅村体”在辞采方面也更加华丽,注重诗歌的形式之美。吴伟业融合温、李诗之长,善于在诗中采用华美的意象与鲜明的色彩,使歌行别具风华情韵。

“梅村体”的另一个重要贡献在于对叙事诗的开拓。“梅村体”在诗歌叙事方面取得了杰出的成就,在叙事结构、叙事手法等方面对前代的叙事诗有很大的超越。吴伟业秉承“诗史”创作原则,继承了杜诗的现实主义传统,以诗歌书写当代历史。“梅村体”既吸收了“史传”叙事的传统,也融合了明清戏曲、小说之叙事手法,在诗歌叙事方面与清前的诗人拉开距离。“梅村体”叙事不再局限于一人一事的简单叙事结构,往往以复杂多变的叙事结构和顺叙、倒叙、插叙等多样化的叙事手法表现易代之际社会的风云变幻,在诗歌中塑造出一大批个性鲜明的人物形象。“梅村体”在叙事方面达到的成就可以与戏曲小说叙事相媲美,其精妙的叙事艺术值得我们继续深入研究。

“梅村体”叙事诗,在整个清代叙事诗发展的链条中,显然是必不可少的一个关键环节。叙事性是清诗的一大特色,钱仲联先生在《清诗纪事》前言中说:“叙事性是清诗的一大特色,也是所谓‘超元越明,上追唐宋’的关键所在。”[20]而清诗叙事性特色的形成与“梅村体”有很大的关系,“梅村体”叙事诗是清代不可多见的与前代相抗衡的诗体,在清代诗歌史上的地位是举足轻重的。“梅村体”在叙事诗方面树立了成功的典型,成为后人效仿的对象,对清初以后的诗人影响深远。钱仲联先生在《梦苕庵清代文学论集》中说:“伟业歌行,由‘长庆体’一转手,融冶四杰的藻采与明代传奇的特色于一炉,为古典叙事诗开拓疆宇,在诗歌发展史上是应该特笔大书的。”[21]“梅村体”在清初就有人模仿追随,如吴兆骞、陈维崧,影响直至晚清,如王闿运《圆明园词》、樊增祥前后《彩云曲》、杨圻《天山曲》、王国维《颐和园词》等皆学“梅村体”,从一个侧面反映出“梅村体”歌行的强大生命力。

注释:

①对于“梅村体”的界定,学界有广义、狭义之分,本文意指吴伟业七言叙事歌行。

②如清代王士禛、袁枚、赵翼、沈德潜、杨际昌等,诗话中分析“梅村体”皆从初唐、元白入手,现代学者朱则杰等亦然。

③相关论文有:叶君远《吴梅村〈鸳湖曲〉辨析》(《苏州大学学报》1988年第3期),张宇声《论吴梅村的〈鸳湖曲〉》(《山东理工大学学报》2008年第1期),陈居渊《吴伟业〈鸳湖曲〉的写作时代与蕴意》(《中国文学研究》1996年第3期)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