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林
(1.中共通辽市委党校,内蒙古 通辽028000;2.中国政法大学 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北京100088)
在中国古代君权社会中,思想家只有与政治家结成联盟才能实现将其政治主张和治世思想转化为现实的愿望,思想的传播必须以制度作为依托才能具备更长久的生命力和更广泛的传播力。“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1]3256汉代儒学的特点之一就是儒学的经学化[2],通经方能入仕,汉代通过立官学,为士人提供利禄之路,儒学逐渐占据思想文化领域的主导权,士人被统合到儒家意识形态的旗帜下。
目前,学术界对汉代儒学意识形态化的部分看法和评价,存在歪曲和错误的认识。有学者认为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是子虚乌有,在没有任何可信证据的前提下匪夷所思地提出《天人三策》是班固的伪作。[3]有学者认为汉武帝的学术思想政策是“罢黜百家,表章《六经》”与“悉延百端之学”“本以霸王道杂之”,汉代绝无禁止、禁绝百家的做法,而是以王官之学来统一包括儒家在内的诸子百家之学。[4]更有甚者,认为汉代儒学根本没有取得意识形态的主导地位,甚至有人骇人听闻地提出直至南宋,儒学在政治和社会上才开始确立独尊之位。这些对汉代儒学的认识,存在较大的误区。客观地把握和定位汉代儒学在历史上的地位,事关如何看待两汉学术思想政策及其对后世的影响,事关历史研究的方法论问题,必须正本清源,以免造成错误的历史认知。
准确把握汉代儒学的意识形态化问题,在规范研究层面,需要注意三个问题:第一,思想的传播需要以制度为依托,汉武帝在采纳董仲舒“推明孔氏”的建议后,罢黜百家、立学施教、通经致用,汉代儒学的意识形态化以经作为杠杆[5]164,对政权产生了一系列影响,在儒学的主导下新的统治秩序出现。第二,政治与学术之间存在着整合互动的关系,汉代通过设置“利禄之路”,将士人统合到儒家思想的旗帜下,通经方能入仕;政治对学术包容、学术对政治依附是秦汉以后两者关系的主流。第三,考察历史问题,需要秉持大历史的视野,将汉代儒学置于历史发展的视域下,才有利于更清晰地观察儒学在汉代的重要影响。
儒学成为汉代官方意识形态的历史过程中,官学之途的作用至关重要。董仲舒作为推动汉代儒学繁荣的关键人物,其思想之所以能够在历史上产生如此深远的影响,“并不来自他的规模庞大的著作,而是来自《汉书》本传所录的三篇《贤良对策》,亦即后人所称的天人三策”[6]393。思想与现实问题的成功对接成为董仲舒能够被广泛接受的主要原因,正如徐复观先生所言:“在《春秋繁露》中,许多地方,是以构成他的奇特的哲学体系为主,使读者不容易接受,反而淹没了他许多宝贵的思想内容。《贤良对策》则以现实政治问题为主,他的天的哲学,在力求简括中反退居于不太重要的地位,反容易为人所接受。”[6]393《天人三策》分别回答了天道、人世和治乱三个层面的问题,董仲舒在第三策末了提出:“《春秋》大一统者,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谊也。今师异道,人异论,百家殊方,指意不同,是以上亡以持一统;法制数变,下不知所守。臣愚以为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邪辟之说灭息,然后统纪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从矣。”[7]2523
董仲舒提出独尊儒术的主张,其目的在于使六艺之科、孔子之术以外的其他学术流派丧失成为官方统治思想的机会和渠道,“仲舒所说的‘勿使并进’并不是勿使流通,勿使研究,而是指朝廷不为其设立博士”[6]398。所谓罢黜,并不是以严厉的行政手段对“百家”进行处罚,而是罢之不用而已。黜和罢意涵相通,就像是在古代社会,士人在选拔过程中落第一样,不合乎国家政策所需要而被罢,是很平常的现象。而所谓的“邪辟之说灭息”,“仲舒的建议,只是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的范围内立博士,换言之,将杂学博士变为‘经学博士’或‘儒学博士’。仅从政治着眼,也不算有大的差错”[6]398-399。董仲舒的目的并不是在于统一所有的学术流派,而是使儒学超越所有的学术流派,在各家当中具备经典的绝对解释力和对政治的权威发言权,由一家之言上升为意识形态层次,由此规范和引导其他学术流派的发展进而达成思想秩序统一的目的。
董仲舒的这一主张在汉武帝的支持下,一系列与之相适应的制度开始建立。设立五经博士,博士从方技、神怪、旁门杂流中解放出来,成为专门研究历史和政治的学者。为博士设立弟子员,汉武帝时期博士弟子额定五十人,之后不断增加,到成帝末年增至三千人,能通一艺以上,得补吏,高第可以为郎中。立郡国长官察举属吏制度,博士弟子以考试中第,补郡国吏,逐步形成一整套完善的文官制度,如周桂钿先生所言:“汉朝统治者独尊儒术,立五经博士,办太学,培养精通经学的学生,充实各级政府。由于利的引诱,全国人民重视教育、重视文化,对于提高全社会的文化素质起了很好的促进作用。明经取士,开创了中国两千年前的文官制度。文官制度对社会文明有很大的影响。”[8]打破封侯拜相的惯例,汉初宰相以军人居多,“公卿皆武力有功之臣”,如萧何、曹参、王陵等。汉武帝开始以公孙弘为相,此乃汉代政治一大转变,以布衣儒术拜相封侯,是汉代转向文治的一大标志。自董仲舒后,中国的士人阶层逐渐与政治发生密切的关系,士人受到通经入仕的鼓励,群趋经学,促成了两汉经学的发达。同时,因士人们的参与,政治在学术的指导下具有了新面貌。
儒学确立为官学之途,“是从尊孔崇圣的前提出发,通过对经义的再诠释和具体应用,既适应现实的需要同时又构造‘儒教社会’的现实内容”[5]164。武帝朝以后,经学全面主导着政治活动、社会发展与人民生活,实有首要的历史地位。“经”在汉代儒学意识形态化过程中承担着中介和纽带的作用,士人通过读经、学经方能获得入仕资格,进而影响政治,而官方则通过控制对经的解读,统一经学和儒家思想,进而维护大一统的政治和思想局面,双方围绕着“经”展开一系列互动。
汉儒习经的最终目的在于能够付诸政治实践,“政治永远是最后的目的,学术与文化不过是手段而已”[9]39。“通经”的目的在于“致用”,汉代官方以“经”作为中介和杠杆,通过将士人整合到儒家的思想旗帜下,以选官制度和人才培养为制度纽带,合法化地参与国家政权的建设。汉代经学与政治关系密切,正如夏侯胜所言:“士病不明经术,经术苟明,其取青紫如俛拾地芥耳。学经不明,不如归耕。”[7]3159清人唐晏讲:“两汉儒者,通经致用。然西京之世,此风最盛。”[10]175又说:“汉儒通经以致用,盖无人不以经学为尚。”[10]239“经”在政治和社会当中的影响力可见一斑。《汉书·循吏传》记载:“时少能以化治称者,惟江都相董仲舒、内史公孙弘、儿宽,居官可纪。三人皆儒者,通于世务,明习文法,以经术润饰吏事,天子器之。”[7]3623-3624
董仲舒、公孙弘、儿宽都是因为精通经术而委以官职,随着学校教化与功名利禄的驱使,儒家政治思想得到基本的贯彻。儒学主导地位确立以后,开始渗透到社会各个层面,同时太学的建立让许多儒生也藉由官学的途径,晋升官吏,这时期的人才众多,班固曾言:“汉之得人,于兹为盛。”[7]2634《汉书·公孙弘卜式儿宽传》中共列举51位武帝、宣帝时的贤才,根据周桂钿先生的统计,这些由史家认定的杰出人物,明经和对策14名,提拔、推荐、察廉11名,明经和对策所占比重最多,这些人主要是儒家学派的,显然是独尊儒术的结果。[11]通经的目的即是为了经世致用,便造成了汉代经学政治史中“以《禹贡》治河,以《洪范》察变,以《春秋》决狱,以三百五篇当谏书,治一经得一经之益也”[12]的现象。
武帝末年,自孔壁中取得数十篇以古文撰写的儒家经典,更是牵动出纷扰两汉百年之久的古今文之争。士人对经典的解释不同,各家章句歧义百出,这是大一统帝国所无法接受的。当学术争论造成政治的不稳定,政治便会通过统合予以限制,以维护政教合一。两汉期间,天子数次出面干预学术,昭帝召开“盐铁会议”,宣帝召开“石渠阁会议”,章帝召开“白虎观经学大会”。以皇帝的名义统一经义,一方面统一经学和儒家思想,提升儒学思想在汉代的法典化与国教化,另一方面也让所有臣民知晓,君主才是学术最后的裁决者。汉儒们“与汉家政权之间确立了一种以‘经’为中介而交流对话的稳定持续的互动关系模式,从而使儒学得以意识形态化了,而成了一种积极建设性地参与社会政治生活建构的合法的结构性因素或社会文化力量”[5]164。
儒学成为官学以后,因儒学与利禄的结合,讲经、解经风潮盛行,进而造成一部经书可以解释到百余万言,《汉书·儒林传》记载:“自武帝立五经博士,开弟子员,设科射策,劝以官禄,讫于元始,百有余年,传业者浸盛,枝叶蕃滋,一经书至百余万言,大师众至千余人,盖利禄之路然也。”[7]3620
儒学与经学之所以能够取得如此广泛的影响力,利禄之路在其中具有重要的作用。“传统中国所谓读书人之中,绝大多数是为了功名利禄而读书的。其中偶然也有因习举业而接触到圣人之道,便从此转向学术方面的,但毕竟是太少了。”[9]39倘若缺少利禄这一途径,思想的贯彻将失去把手,鼓励和引导人们读书做官、施展理想的制度性保障便会丧失。钱穆曾说:“中国的读书人,无有不乐于从政的。做官便譬如他们的宗教。因为做官可以造福人群,可以发展他的抱负与理想。”[13]在中国古代的绝大多数时间里,都可见利禄之路对士人的巨大影响。顾颉刚先生曾以八股文和试帖诗作为例子说明利禄之路的存废对学术的影响。“自从停止科举以来,到今不过五十年,已经老人不讲了,中年人不懂了,少年人简直不知道有这回事了;再过不了几年,连卖旧书的摊子上也会绝迹了。然而在科举未废之时,何等如火如荼,有哪一个读书人不尽力钻研的!”[14]事实也确实如此,科举取士停罢百年有余,如今除了专研历史的学者,恐怕难寻到能将曾经如火如荼的八股文和试帖诗讲得清楚的人,这很好地证明了利禄之路在传承学术与思想方面所拥有的重要作用。
汉代儒学意识形态化后,儒学与政治之间产生了极为复杂的互动关系。“儒学与现实政治的关系由分化疏离而冲突以至整合互动的过程,乃是一个两者之间动态的多层面的遭遇过程。”[5]105当儒学取得意识形态的主导地位,自然就意味着其与政治建立起紧密的、不可分割的联系,在汉代经学发展过程中,经学对政治是一种依附关系。经学与利禄相结合,意味着学术很难维持它的独立性,学术成为“通向政治的走廊”[9]39。钱穆说:“汉人通经本以致用,所谓以儒术缘饰吏治。”[15]又说:“汉廷议政论事,往往攀援经义以自坚。而经术遂益为朝廷所重。朴属不学者无以伸其意。而公卿彬彬,多向文学矣。”[16]这种注重政治事功的达成,不但造成了汉代经学的实用性格,也显示出汉儒的终极关怀并不在学术层面,正如马勇所言:“事实上,不仅持续两千年的中国传统社会由秦汉时期而萌生,而定型,而且在秦汉之前数千年的文明中国的发展与成就也只是到了秦汉时期而得以整合与总结。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说,秦汉学术从一开始就不是一种‘为学术而学术’的形而上研究,而是注入了中国知识分子对现实政治的深切关怀,具有浓厚的‘经世致用’的思想倾向。”[17]此种学术为济世之用的特色,其实正是周公、孔子所建立起的传统中国学术思想,如钱穆所说:“此后先秦诸子,他们中的多数,亦如周公、孔子般,同有一番他们的政治理想与政治抱负。他们亦都想把他们所各自开创信守的一套学术思想,来创建一新制度,推行一新政治。此等态度,可说与儒家基本精神相差不远。至汉代以后,中国学术大致归宗于儒家。此非各家尽被排斥之谓,实是后起儒家能荟萃先秦各家之重要精义,将之尽行吸收,融汇为一。……此因中国学术精神,乃以社会人群之人事问题的实际措施为主要对象,此亦为中国学术之一特殊性。”[18]当学术与政治结合在一起,政治成为了终极的目的,学术成为次一级的东西,而价值变成了工具性的,学术与文化失去了独立的领域和空间,学术成为了政治的依附。
经学会对政治行为产生影响,同样,政治也会对经学内容产生影响,“自经学确立其政治地位的那一天起,它便与中国封建社会的政治生活结下了不解之缘。一方面,现实的政治要求决定了经学的总体面貌,另一方面,经学也为现实政治提供思想上的指导”[19]。尤其是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政治力量全面介入知识领域后,不仅经学的传授产生变化,其影响的层面更包括了社会、经济、伦理等方面,如金春峰所说:“‘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确定了今文经学唯我独尊的官方学术和政治指导思想的地位,从此经学直接与政治结合,为政治服务。这不仅对经学的发展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对汉代全部社会、政治、经济结构及其政权组成,也发生了重大的影响。”[20]这样既深且广的影响,已经不是单单学术思想一词所能概括,它已经形成了一种所谓的“意识形态”了。“西汉经学之所以取得独尊地位,官方政策与利禄之途的结合固然是一方面,但在人们心中树立经典意识应当说是更为重要的。因为有了经典意识,整个社会才有统一的思想基础,经学对于社会各个领域的影响才会达到全面而深入的效果。人们信仰经典,尊崇经典,在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领域遵照经典的指示”[21],因此想要真正了解西汉经学思想的面貌,就必须紧扣政治这个层面才能看出其真实的意义。
汉武帝以利禄之路引诱天下士人,进而达到思想的统一,将学与仕、功名富贵结合在一起,让儒学成为思想主流,成为统治者体制化的存在,逐渐成为政治统御的工具,徐复观针对汉代学术与政治两者之间的关系表达看法称:“通观古今中外,学术与政治,必有一相当距离,使其能在社会上生根,学术乃有发展可言,政治乃能真得学术之益。所以仲舒一时的用心过当,终于是贻害无穷的。”[6]399
董仲舒对策建议是要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的范围内设立博士,以维持儒家思想的传承与影响,但是却也造成了诸多流弊,统治者绝不会因独尊儒术就施行孔子的治世思想,反而凭借权势把持学术,使学术依附于权力。在专制时代,政治力量压倒一切,士人为了通过利禄之路获得地位和利益,丧尽斯文的丑事不绝史册,同时,在利禄的制约下,儒士与统治者的联系更加紧密,然而政治思想的可贵之处就在于能够针对政治问题提出解决的办法或理论。但是在专制体制下,一切建议、措施与思想都要交由君主最后裁定,两汉之间儒学的意识形态化愈来愈明显,虽然这一变化对政治和社会产生了一定的历史进步意义,但是在利禄之路的捆绑之下,两汉的政治思想更加统一了,却也更加僵化了。
汉武帝通过实施推明孔氏、罢黜百家、立学施教、通经致用等一系列政策,逐步将儒学纳为汉代的统治思想。武帝尊儒是汉代儒学意识形态化的起点,直至东汉光武帝、明帝、章帝,即从董仲舒以后差不多经过了两百年时间,儒家思想学说的性质与路向才真正完成了根本性的变化[22],汉代建立起政教合一的政治文化体制,儒学的意识形态化进程完成。思想与政治的结合需要多重历史境遇共同作用方能实现,汉初经过近七十年的休养生息,西汉中央集权专制政治不断强化,到汉武帝时期这一体制已经相对稳定,但是能够与这一政治环境相适应的作为上层建筑的意识形态却始终未出现,这是历史留给汉武帝的使命。
儒学的意识形态化绝非一蹴而就完成的,而是经历了十分漫长的历史过程。在历代学术思想的演变中,先秦时期是源头,在此思想源头之后,发展出汉学、宋学和清学。这种情形说明了学术在发源之后,会因为不同时期的不同诠释而呈现出不同的面貌。仅就经学思想的诠释及其应用而言,五经本为儒家学派的立学依据,在其成为主流的官方统治思想的发展过程中,汉代无疑是一个关键的历史时期。严正曾说:“汉代经学作为汉代社会的官方哲学,同时也标志着儒学成为中国传统社会的统治思想,儒学成为了中国传统社会的主流,汉代经学所总结和发展的一整套世界观和价值系统也成为传统文化的基本观念。”[23]236又说:“传统文化的命脉和儒家的思想系统只有到了汉代经学这里才得以确定。”[23]244汉代经学不仅将经学与儒学的政治实践性格发挥得最为彻底,也奠定了日后经学思想的基本面貌,更对中国文化整体样貌的形成产生了重大的影响,奠定了日后中国文化的基本形态。儒家教义的实践性格及其对人生的全面涵盖使它很自然地成为中国大传统中的主流。这个大传统不但事实上在汉代没有中断,而且儒教之所以能成为中国文化的支配力量,其基础也正是在汉代奠定的。
“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学术思想、文化政策的确立,乃是学术与政治、思想与帝制互动的结果,但并非终点。董仲舒提出“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不能将其影响和意义限定于设立五经博士。因为如果没有太学的设立、博士官弟子及其仕进制度的设立,以及公孙弘白衣三公,乃至经术与吏事的结合,仅仅依靠设立五经博士是不可能产生广泛的社会政治影响的。因此,当我们考察“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过程及影响时,不能仅仅把它当做是一次孤立的事件,一项单独的政策,一种偶然的制度安排。更重要的是它是由一系列的事件、文化政策和制度安排构成的学术思想文化现象及复杂而漫长的历史进程,学术与政治构成了一种动态的互动模式,编制了五经和孔子的神话。[24]362-366
儒家的伦理道德对刑律产生了重要的影响,“《春秋》决狱”是独尊儒术的产物,汉儒将《春秋》视为政治价值判断的最高准则,将其运用到断案当中,这说明儒家经典在汉代上层建筑中已经具有了权威性,汉儒们依据《春秋》的经义和原则处理刑狱案件是两汉儒学意识形态化的表现形式之一。在政治的发展过程中,皇帝为了显示其政令的合法性,在诏书当中通常会引经据典,以表示自己的想法是合乎圣道和天理的;而官僚士大夫们在上疏言事和讨论政事时,为了增强说服力,也会竞相引经据典。“在国家政治生活尤其是意识形态领域,儒家经典变成了一种法定性权威,任何只要与经相符,就是正确的。”[24]377当皇帝的意志与经书发生矛盾时,士人也会秉持“屈君而申天”的政治原则,凭借经书的经义与皇帝对抗,最终皇帝也不得不服从于经义。这一现象足以可见经义在汉代政治中的权威性。
《史记·龟策列传》记载:“至今上即位,博开艺能之路,悉延百端之学,通一伎之士咸得自效,绝伦超奇者为右,无所阿私,数年之间,太卜云集。”[1]3224有人将汉武帝“悉延百端之学”的政策看作是“罢黜百家”的对立面,在此基础上,认为汉代的思想文化政策是非常宽松的,百家思想能够自由传播,并未受到儒学地位变化的影响。[4]从历史事实角度出发来看这个问题,汉代儒学意识形态化的过程中,最主要的竞争对手事实上是道家、法家等具有较强政治性的思想流派,而不是诸如农家、医家、卜术等技术流派,对于统治者而言,技术流派只是一种工具性的利用,就像秦始皇虽然“焚书坑儒”但是却保留了卜筮之术一样,技术流派只能作为统治的辅助性工具而非统治思想。作为一种常识,政治思想与统治技术两者绝非同一层面的问题,两者显然不能相提并论、混为一谈。汉代施行“罢黜百家”的政治策略,绝非是在思想层面彻底消灭其他流派,也不是通过让其他流派臣服于自己进而定于一尊并获得绝对真理性,只有看清学术思想发展的总体趋势并在此基础上进行宏观的历史观察与分析,才有助于我们更好地理解历史事实并认清汉代儒学意识形态化的全貌。
“独尊儒术”非“独存儒术”。《汉书·元帝纪》记载:“宣帝作色曰: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且俗儒不达时宜,好是古非今,使人眩于名实,不知所守,何足委任?”[7]277宣帝所谓的汉家“本以霸王道杂之”的论断,并不构成汉代独尊儒术的反面证据。从问题的层次上看,儒学意识形态领域的独尊地位与实际统治中“参杂霸轨”的具体治国方略及用人政策是不同层次的概念和问题,换言之,汉家天下将儒学树立为意识形态领域的主导思想,但是在“帝王术”的选择方面却杂糅百家、兼而取之,这是汉宣帝父子在具体“治术”上看法的差异,但绝非是意识形态领域文化主导权问题上的分歧,因此“本以霸王道杂之”并不意味着汉宣帝彻底否定儒家在治国当中的主导作用和独尊地位。在汉武帝表章经艺而开创了汉家的一个“故事”之后,汉宣帝更“修武帝故事,讲论六艺群书,博尽奇异之好”[7]2821,石渠阁会议的召开更是对经学的发展产生了一系列广泛而深远的影响,汉宣帝命儒者讨论《五经》的异同,“亲称至临诀”,整合五经同异,进而开启了汉代著名的“石渠故事”。从这一事件可以窥探汉宣帝对于儒学在意识形态领域的领导地位何其重视,这也为儒学在之后两千余年的发展中奠定了话语霸权和文化领导权的正统地位。
儒学意识形态化的历史进程中,董仲舒“天人三策”起到了关键性作用,汉武帝从国家治理的现实需要角度采纳了董仲舒的建议,“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立五经博士,办太学、培养精通经学的学生,开通利禄之路将天下士人以规范化的仕进制度统合到儒家的思想旗帜下。汉代儒学发展的一大特点便是儒学经学化,“经”在儒学意识形态化过程中起到了中介和杠杆作用,汉儒通经以致用,通过读经、学经获得参与国家政权的机会,并以经作为“武器”“屈君而伸天”。随着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思想文化政策开始实行,经学官学化的确立,在儒学的主导之下,汉代的统治秩序出现了一系列历史性的新变化,这对于后世政治的发展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儒学成为官学以后,政权为士人提供了一条利禄之路,经由此路方能获得政治资源,实现个人的理想与抱负。因此在利禄之路的引诱下,汉代学术与政治产生了十分复杂的互动关系。学术对政治产生了依附关系,在政治的高压之下,汉代学术不是“为学术而学术”的形而上的研究,而是着眼于现实政治和问题。政治对学术的影响更加深远,专制皇权统治下,学术并无自由可言。儒学意识形态化是一个历史进程,汉代儒学的发展为后世中国的政治和文化形态奠定了基础。在考察这一漫长的历史过程时,需要以历史发展的视角看待汉代儒学,即“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是一项漫长而复杂的工程,个别看似与其相悖的政策或观点,实际上都无法改变这一大的历史趋势,亦无法动摇汉代儒学取得意识形态地位这一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