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香 马学永
(临沂大学 文学院,山东 临沂276005)
在新文学中,中国共产党人形象的出现稍晚于1921年中国共产党的正式成立。瞿秋白的《涴漫的狱中日记》和张闻天的《旅途》可以视为中国共产党人形象塑造的先声,之后便逐渐形成规模。此形象系列随着中国共产党人的诞生而逐渐出现在文学中,并随着中国共产党人对中国社会认识的加深而逐渐深化,成为中国社会现代化进程中的重要镜像之一。它的发展贯穿于中国新文学发展的各个阶段,体现了中国新文学的发展历程。
作为高度现实性的文学人物,他们的产生是共产党人对中国现实问题在文化与文学上的正面回应。复兴、解放、翻身、造反、革命、组织、纪律、牺牲、服务等极具现实感的词汇是这些人物行为和思想上的闪光点,不仅体现出他们改造现实的努力,也体现出解决现实问题的迫切性。作为一种理念的载体,这类人物的行为和思想是对未来国家和民族的文化想象和政治预设。他们有着终极的奋斗目标、明晰的路线和阶段策略,同时有着对现实进行总体规划的冲动。
理念化的人物将理念投入到现实中时,理念和现实往往会发生极为猛烈的碰撞,两者会产生相互博弈的情况。他们在改变现实的过程中会发现新的问题,也会导致新的问题的出现,如共产主义理想如何中国化,个体主义与集体主义的兼容,组织性、政治性与人性的纠葛,党性修养的提升与常态化制度的建设等。理想在现实面前会不断调整,在保证“初心”的同时,会增加更为具体的现实内涵,从而导致共产党人的形象在无产阶级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的各个阶段中不断演变,进而形成了一个不断发展的人物形象系列。
1923年至1930年是中国新文学中塑造共产党人形象的第一个阶段。这一阶段中的共产党人形象与实际的共产党人有较为一致的地方,人物的思想状态和斗争经历也能够体现出当时中国共产党人真实的心路历程。作为中国文学中前所未有的新型人物,这一时期的共产党人是马克思主义的信奉者、无产阶级革命的拥护者,也是试图将革命理念应用于社会的实践者。他们在“梦醒”之后艰难的寻路经历、精神上的犹豫与困惑、面对现实苦难的愤激态度等方面,与早期共产党人的精神世界形成了相互映照的关系。
《涴漫的狱中日记》(瞿秋白)中的“我”与老五,《旅途》(张闻天)中的钧凯,《归来的儿子》(陈毅)中的鸿儿,《少年漂泊者》中的汪中、林兴谦、李进才等,都是早期共产党人形象。这类形象已经具备比较突出的革命意识,有着明确的革命冲动,也形成了一定的革命伦理的现实基础,并且对当时的革命形势进行了比较客观的记录与描述。但是他们还不是成熟的共产党人形象,他们更多的是观念中的革命者。
《涴漫的狱中日记》是迄今为止最早反映共产党人形象的作品,描写了早期共产党人的实际革命斗争——1923年2月京汉铁路罢工以及北洋政府屠杀罢工工人事件。通过描述觉醒了的“我”和革命知识分子“老五”的革命经历来阐发无产阶级革命必胜的信念,是这篇作品的主要内容。从革命宣传的角度而言,这篇小说能够体现出早期革命小说的叙事特征,即通过对现实事件的描述来达成革命伦理的合法性。但是从当时的政治情况而言,这篇小说是“超前”的。无论是对革命现状的描写,还是对革命途径的阐释,都带有较为浓厚的概念化的色彩。蒋光慈的成名作《少年漂泊者》通过对人物“汪中”漂泊经历的呈现,来描述一个“共产党人”产生的过程。起名为“漂泊”,但目的在于寻找灵魂的归宿,而归宿则指向林兴谦、李进才等共产党人的革命道路。与《涴漫的狱中日记》《弟弟的信》《旅途》《飘零的黄叶》等作品相比较,这篇作品试图通过对人物经历的勾勒为无产阶级革命伦理提供现实的合法性,具有更多的现实内容。但是,这部小说和作者其后的《冲出云围的月亮》《丽莎的哀怨》《野祭》等作品一样,在塑造人物时作家加入了颇多流行的因素,如故事的传奇性、情感的浪漫化书写、现代都市文化景观等。这些因素的加入,让作品具有了一定的可读性,促进了作品的传播,对革命的宣传有一定的作用。但是,这也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革命的沉重性和严肃性,也从侧面反映出当时的共产党人对于中国革命道路认识的浅显和茫然。
上述作品可以从侧面反映出中国共产党成立初期的基本面貌。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中,共产党人的影响力比较小,组织力量也比较单薄。1921年中共一大召开时全国党员不足六十人,到1925年中共四大召开全国党员已接近一千人。中国共产党虽然发展迅速,大有“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之势,但还不是直接影响全国局势、迅速改变现状的政治力量。虽然中共一大便已确立了党的奋斗目标,也明确了政党的性质和基本纲领,并经过二大、三大、四大等会议的深化和修正,中国共产党进一步明确了斗争的方向、方式以及斗争的领导权等问题,但对于具体的斗争策略,大部分党员还比较迷茫,革命仍处于初步探索期。从文学作品中这些共产党人的具体表现来看,他们正处于自我调整时期。
借助国共合作和大革命的有利形势,1925-1927年中国共产党的发展极为迅速。“到1927年大革命失败前,中国共产党已发展成拥有近5.8万党员、领导280余万工人、970余万农民、3.5万共青团员,由中央直接领导着8个区委和6个地委的政党,充分显示了党在全国人民当中的政治威望。”[1]从统计数据来看,中国共产党此时的组织力量已经比较强大,并且在与工农群体的结合过程中具有了相当程度的“政治威望”,成为中国社会中不可忽视的政治力量。随之,文学中的共产党人形象也逐渐增多。但是,真正让共产党人形象成为中国新文学中不可或缺的人物类型,还是在1927年大革命失败后。以小说为例,按照王烨的统计,在1928年之前,正面描述共产党人的小说作品大约有30多篇,但是仅1928年一年时间,反映无产阶级革命和描述共产党人的革命小说已经超过了90余篇(部)[2],其直接原因便是大革命失败的刺激。
大革命失败后,中国共产党遭受到严峻的考验,革命形势进入低潮期。“从1927年3月到1928年上半年,共产党人和革命群众被杀害的达三十一万多人,其中共产党人两万六千多人。”“党内和团内的一些不坚定分子纷纷脱离党、团,有的公开在报纸上刊登启事宣布脱党、向敌人忏悔,有的甚至领着敌人搜捕共产党人。党员数量从大革命高潮时的近六万人急遽减少到一万多人。党内思想一时异常混乱,不知道何去何从。”[3]大革命失败对共产党的组织是一次沉重的打击,但是却间接促成了革命文学的兴盛。第一,国民党背叛革命、屠杀共产党人,导致共产党遭受重大损失的同时,却将中国共产党推向了政治舆论的中心,让中国共产党从“隐形的政治力量”直接走向中国政坛的前沿;第二,革命陷入低潮后,精神上经过震荡的共产党人需要通过舆论来声讨反动派,发泄革命的愤怒,平复沮丧的心情,抒发内在的焦虑,检讨革命的失误,重塑革命的道路;第三,占据社会舆论中心的共产党人成为“时髦”的话题,谈论革命、描述共产党人成为文学的热点。以上种种原因,导致革命文学作品在1928年前后激增,如茅盾的《蚀》三部曲、刘一梦的《雪朝》、钱杏邨的《家书》《一个朋友》、洪灵菲的《路上》《家信》《陆阿六》《流亡》《前线》、孟超的《冲突》《梦醒后》、蒋光慈的《冲出云围的月亮》《野祭》《咆哮了的土地》、楼适夷的《烟》《革命Y先生》、丁玲的《韦护》、阳翰笙的《地泉》三部曲等,甚至施蛰存、张资平、叶灵凤、穆时英等也写出了一些关于共产党人形象的作品。
农民和城市工人向革命靠拢,开始成为共产党人形象的一个趋势,如蒋光慈《盐场》中的成和,郭沫若《一只手》中的克培,刘一梦《车场内》中的张茂发,阳翰笙《地泉》中的罗大、林怀秋、老罗伯等。作者从现实苦难的角度赋予这些人物“革命”的合法性,但人物转向革命的过程过于突兀,革命的手段也过于简单粗暴。小知识分子革命者仍是这一时期共产党人的主体形象,如王曼英(《冲出云围的月亮》)、“我”(《我在忏悔》)、梅行素(《虹》)、李初燕(《转变》)、李杰(《咆哮了的土地》)、沈之菲(《流亡》)、倪焕之(《倪焕之》)、韦护(《韦护》)等。这些人物大多经过大革命的洗礼,大革命失败后也不同程度地遭受了精神上的幻灭。有的消沉、堕落,如《倪焕之》中的倪焕之、《动摇》中的孙舞阳;有的经历过幻灭之后重新走上了革命的道路,如《追求》中的章秋柳、《冲出云围的月亮》中的王曼英;有的始终坚定革命的道路,继续投入到实际的革命工作中去,如《路上》(洪灵菲)中的“我”、《野祭》中的章淑君、《虹》中的梁刚夫和黄因明等;有的在革命中方向不明确、意志不坚定,造成重大的革命损失,如《动摇》中的方罗兰;有的则在不断反省自己的品行和思想是否符合共产党人的要求,开始体现出比较鲜明的知识分子忏悔意识,如蒋光慈的《我在忏悔》《野祭》、顾仲起的《离开我的爸爸》、孟超的《冲突》等作品中的主人公。
总体而言,早期共产党人有着突出的革命意识和革命情绪,但是对于如何革命,他们还存在着比较模糊的认识,文学叙事方面也存在一定问题。其一,人物形象具有脸谱化的特点。茅盾对此曾经有过如此描述:“许多革命者只有一张‘面孔’——这是革命者的‘脸谱’,许多反革命者也只有一张面孔,——这是反革命者的‘面孔’。”[4]其二,过多侧重于从个体感情角度特别是从爱情角度来阐发革命的抉择成为一贯的情节,故事具有公式化特点。其三,对于革命情绪的渲染超过了对现实革命行为的逼真描写,主题具有概念化特点。其四,人物大多在城市中过着漂泊无定的生活,活动区域具有城市化的特点。其五,思想集浪漫主义、无政府主义、个人主义、共产主义等因素于一身,斑驳复杂犹如大杂烩,思想构成具有复杂化的特点。
在中国共产党成立之初,党内对于革命问题的认识还比较模糊,思想也不统一,并带有盲目性。“过去那么多年的革命工作,是带有很大的盲目性的。如果有人说,有哪一位同志,比如说中央的任何同志,比如说我自己,对于中国革命的规律,在一开始的时候就完全认识了,那是吹牛,你们切记不要信,没有那回事。过去,特别是开始时期,我们只是一股劲儿要革命,至于怎么革法,革些什么,哪些先革,哪些后革,哪些要到下一个阶段才革,在一个相当长的时间内,都没有弄清楚,或者说没有完全弄清楚。”[5]“如何进行中国革命”是大革命失败后中国共产党思考的中心问题。八七会议、中共六大、古田会议等会议的召开,明确了中国“半殖民地半封建”的社会性质,确立了“争取群众”的工作重心,逐渐认识到“农民问题”的重要性和“农村包围城市”革命道路的必然性。虽然有左倾盲动主义和冒险主义的侵害,但是中国无产阶级革命的道路越来越明确。无产阶级革命观念经历惨痛的失利之后,逐渐现实化、本土化、中国化,文学中的共产党人形象也越来越接地气。
共产党人形象的塑造,不仅需要一定的文学才能和作家对中国现实的深入认知,更需要一定的政治素养,以及“革命意识”“革命规范”与“革命组织”的规训。只有如此,作家才能将共产党人形象的塑造与现代革命理念的阐释提升至政治理性的高度。在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的新文学历史中,有两次重要的组织化事件,对“共产党人”形象的塑造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第一次是左联成立前后中共中央对于文学的直接干预。在1928年发动革命文学论争的后期创造社已经是中共领导下的文艺组织[6],但是由于当时党内思想的混乱和文艺组织的涣散,并没有起到应有的作用。1929年中国共产党六届二中全会决定:“为适应目前群众对于政治与社会科学的兴趣,党必须有计划地充分利用群众的宣传与刊物,以求扩大党的影响,党应当参加或帮助建立各种公开的书店、学校、通讯社、社会科学研究会、文学研究会、剧团、演说会、编译新刊等工作。”[7]1931年在中共中央的指导下,左联成立,中国共产党开始较为全面地统一左翼文化阵营。“左联的成立,标志着中国共产党开始在文学领域自觉贯彻其思想路线。党支持和倡导了无产阶级文学的思想方向,坚决排除左倾思想干扰,有力地结束了论争造成的分裂局面,促进了文艺界各派在共同的革命目标下达到组织上的联合。”[8]第二次重大组织化的事件便是延安文艺座谈会及其后的延安整风,直接确立了红色文学的“标准”,并形成了文学批评的权威话语。文学的目的、人物形象的塑造、文学的创作方法等问题都有了比较明确的界定。这一时期共产党人文学形象的塑造深受政治组织化的影响,无论是活动的范围、精神特征、革命理念以及与工农的结合等方面,“共产党人”的文学形象已经逐渐褪去了前期个人主义、无政府主义的色彩。
文学自身的发展对于这一时期共产党人形象的塑造也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一切文学是宣传”“辩证法的创作方式”“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文艺大众化讨论”“民间形式问题讨论”等文学口号和文艺论争,都体现出组织化的运作特点,所提出的种种文学观念在更新了新文学创作理念的同时,也对文学的地位、作品的品质造成了一定的负面影响。但是文学创作有其自身的特点和独特的规律,作家在创作的过程中也会用文学化的方式来抵制政治化文学理念的偏颇,从而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了革命观念艺术化的效果,如对现实的深入描述会消解观念中枯燥、说教的成分,走向民间、吸收传统文化因素则会丰富新文学创作的范式等。
综上所述,这一时期文学对于共产党人形象的塑造体现出现实性、组织性、艺术性三个方面的特征。中国共产党人在文学中不再是革命口号的简单呐喊,而是逐渐走向现实,通过现实苦难的描述来呈现革命的意义;这一群体也不再是单纯理念的符号,而是具有了生命气息,并产生了具有成熟革命美学特征的人物形象。
在1930年代初,丁玲、茅盾、欧阳山、叶圣陶等作家的创作开始转型,不再局限于描述大革命前后知识青年恍惚的思想、苦闷的情绪、内在的彷徨,而是将关注的焦点放置于广阔的社会现实中,让飘忽的革命思想融入到现实苦难中。丁玲在《梦珂》《莎菲女士的日记》中开始抒发知识女青年的时代苦闷,在《韦护》《1930年春上海之一》《1930年春上海之二》中描写革命和恋爱的冲突,到《水》等作品中则描写了乡村灾难和农民暴动,并通过《田家冲》这部作品塑造了“三小姐”这个共产党人的形象。丁玲的创作不断向“左”转的同时,也在不断地走向现实。茅盾继《蚀》《虹》等作品之后,在1930年代逐渐将文学创作视为探寻中国社会性质和未来走向的工具,革命倾向性是他这一时期作品中的重要思想特征。他主要通过现实的客观呈现来表达革命观念,从而形成了《子夜》《春蚕》《秋收》《残冬》等具有高度现实主义品格的作品。在“农村三部曲”中,作者用现实呈现了中国无产阶级革命的必然性,也通过对现实苦难的逼真叙事勾勒了乡村中“共产党人”的原型——多多、陆福庆等农村革命青年。与茅盾相似,欧阳山的创作也发生过比较明显的转变。他1920年代的作品不乏革命加恋爱的模式,不少知识分子人物形象有参与革命的愿望,如《桃君的情人》《莲蓉月》《爱之奔流》《你去吧》等,1930-1931年期间写作的《流浪人的笔迹》《钟手》《光明》等作品,虽然以生活经历为主,但是目光下沉,关注苦难,记录不幸,向往光明。1933年加入左联之后创作了《七年忌》《鬼巢》等作品,曲折隐晦地表现了国民党反革命政变中屠杀共产党员和广州市民的事件,已经明显具有革命现实主义的品格。
在左联时期,除了以上作家之外,沙汀、谢冰莹、柔石、葛琴、草明、丘东平、魏金枝等作家的创作也塑造了较多的共产党人形象。沙汀在《酵》《野火》等作品中通过人物现实处境和内在心理的细腻描述,客观呈现了共产党人的成长历程。叶紫的《星》是这一时期塑造共产党人形象的一部重要而特殊的作品。这篇小说的特殊性在于作者通过对“梅春”的塑造,将人性中爱欲的成分加入到革命伦理中,将人的解放、女性解放、阶级解放等不同因素融入到革命的范畴中。除了左翼文人之外,还有一些作家对共产党人的形象进行过描述,如沈从文的《菜园》《除夕》等作品就含蓄地描述了共产党人在白色恐怖期的悲惨遭遇,老舍《黑白李》中的“白李”、《月牙》中的“新爸”也是共产党人的形象。
在1937年之前,由于中国共产党面临极为凶险的生存困境,在隐蔽、迂回和保存自我的基础上进行战斗成为中国共产党的基本策略。再加上中国共产党对中国现实问题的关注和探索逐渐成为革命工作的中心任务,所以在文学创作中较少出现关于共产党人浓墨重彩的描述,一般采用较为含蓄的表达,更多的是从现实描述中呈现革命的意义。因而,共产党人形象从文本表面的呈现转移至文本背后的深层修辞中。在1937年之后,中国共产党抛弃前嫌,主动提出与国民党建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文学的中心工作变成了一致对外、服务抗战。因此,在国统区高调宣传共产党人的正面形象变得不合时宜,所以当时国统区的文学中更多展现的是关于暴露、讽喻、对民主的诉求、对人性深度挖掘的文字。但是在苏区和其后的解放区(包括抗日战争胜利后中国共产党实际控制的区域)中,由于政治环境较为单纯和明朗,再加上意识形态建构的需要,对共产党人形象的塑造成为迫切的政治需要,出现了大量关于共产党人形象的作品。
在苏区(主要指中央苏区)文学中,由于国共两党分裂后中国共产党面临着残酷的现实处境,文学的政治色彩极为浓厚。中国共产党人对自身发展的政治需求和意识形态建构的要求格外突出,革命情绪的发泄、革命意识的宣扬、革命主张的宣传成为苏区文学的主要特征。由于服务于革命和战斗的功利性要求,加之苏维埃政权外围环境的两重“围剿”(军事围剿和文化围剿)[9],苏区文学整体状态比较封闭和僵化,既缺乏充裕的时间和空间进行深入地发展,也缺乏多元的文化资源进行借鉴,并且无法在文学的角度上对作品进行文学性和专业性的处理,致使苏区文学呈现出形式上通俗化、内容上政治化、篇幅上简短化、人物的脸谱化等特点,作品的整体成就不高,正如有的评论者的描述:“在苏维埃运动中,文艺的确是比较落后的部门角落。虽说无处不在创作着伟大的文学题材,然而优秀的杰作,确不多见,这一事实常常促使外来的新客感到惊诧。”[10]但是,苏区的文学作品仍然形成了较为突出的风格,并在新文学通俗化、大众化和地域性等方面作出了有益的探索,丁玲曾这样描述:“苏区的文艺,到现在还没有产生过如同《阿Q正传》那样艺术、成熟的作品……然而自有它的特点,如同苏区的戏剧运动一样,就是大众化、普遍化、深入群众,虽不高深,却为大众所喜”,并在风格上显示出“活泼、轻快、雄壮的优点”。[11]291-292
苏区文学对共产党人形象的塑造呈现出以下特点。体裁上,主要为戏剧、散文、诗歌、歌谣与标语,小说极为匮乏。其中,戏剧成就最高,话剧、歌剧、活报剧、地方戏曲等形式都出现了大量的作品,《松鼠》《改选之前》(胡底)、《最后胜利归我们》(沙可夫)、《咆哮的都会》(韩进)等作品是其中的代表。内容上,人物的活动涉及农耕、分田、参军、战斗、婚姻、识字班等方方面面,能够体现出文学与现实生活的紧密结合。话语风格上,简单化、生活化、口语化,不仅是作品的整体话语风格,也是文本中共产党人语言的突出特征。人物塑造手法上,由于篇幅所限,人物个性没有得到充分展开,形象比较单薄,大多成为主题性话语的传声筒。如《纱工》《战斗的夏天》等作品所塑造的顾正红、谢大发等共产党人形象,人物的行为缺乏充分的铺垫,革命意识的形成也缺乏前因后果的阐释,人物的对话比较简单,戏剧动作也缺乏多样性,戏剧冲突略显突兀。
“苏区文学是解放区文学的先导,解放区文学是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和新的社会环境中继承发扬苏区文学传统,并汇合一部分左翼文学的力量而形成的。”[12]解放区文学继承了苏区文学的一些特点,如小型化、通俗化和高度政治化等,但是解放区文学汇合了更为广泛的文学人才,实现了多种文化资源的融合和碰撞。除此之外,党的领导人,如毛泽东,对文学艺术的高度重视,“为解放区文学在对象、任务、目的、形式等诸多方面制定了清晰的理论框架”[13],使得“解放区文学就文学的本质、功能这一问题的认知,较之苏区文学,显现出理论建构的体系性特征”[14]。因此解放区文学,特别是延安文学,在革命伦理的建构、革命道路的思考、文学的地位和功能、文学资源的汲取、文学人物的塑造和文学手法的运用等多方面,已经远远超过苏区文学阶段的发展水平。共产党人形象在文学作品中的呈现也逐渐显示出除政治性之外的其他特征,并涌现出一批具有较高艺术成就的经典之作。
赵树理的小说站在革命和民间的双重角度上进行革命意识形态下的乡土小说创作,不乏有特点和个性的共产党人形象,如《小二黑结婚》中的小二黑、《李有才板话》中的老杨、《李家庄的变迁》中的小常等。其中,《李有才板话》中的老杨,有着农民先天的朴素、厚道与务实的特点,在经历过革命的洗礼后又具有了现代革命者的牺牲精神和“为人民服务”的工作宗旨,并熟悉农民的生存状况和农民精神深处“翻身”的渴望,是解放区文学中艺术性、现实性与政治性高度融合、具有较高艺术价值的共产党人形象。丁玲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周立波的《暴风骤雨》、欧阳山的《高干大》等作品将革命工作与农村建设结合在一起,比较全面地描述了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农村土改运动和农村建设,塑造了张裕民、萧祥、郭全海、白玉山、赵玉林、高生亮等共产党人的形象。虽然这些作品有比较突出的政治色彩和图解政策理论的痕迹,如小说文本背后有明显的《关于清算减租及土地问题的指示》(1946年)、《中国土地法大纲》(1947年)等政策的影子,但是这些小说对于共产党人面对现实问题时的困境与解决方式有比较真实的描述,对当时中国共产党革命政策的执行情况有着客观的呈现,对作品中共产党人形象的精神面貌和个性特征的文学叙事也有较高的艺术价值。《暴风骤雨》中的郭全海、赵玉林与其他作品中出身贫苦的革命者一样,都是因为无法忍受的苦难、屈辱和压迫而投身革命,但是周立波在叙事时,尽量在相对缓慢的时间脉络和广阔的社会背景中展开人物思想的转变历程,让这些人物的革命行为具有更为坚实的现实基础,从而让这些人物的性格和思想具备了多元性,并带有强烈的生活气息。欧阳山的《高干大》有比较明显的“思想大于形象”的局限,但是它在两方面具有较为突出的意义。第一,作者开始在这部作品中脱离欧化现象,逐渐走向本土化,这是作者的重大突破;第二,这部作品是中国新文学史中较早描述农村财贸战线中的共产党人干部形象的著作,是较早提出党的政治工作与经济工作关系的作品。
此外,《吕梁英雄传》(马烽、西戎)、《新儿女英雄传》(袁静、孔厥)、《化装》(吴伯萧)、《冀东起义》《流寇队长》(王震之执笔)、《地雷阵》(邵子南)、《鸡毛信》(华山)等作品着重宣扬战争过程中共产党人的英雄气质,塑造了大量的共产党人形象。在这些作品中,共产党人形象的外在特征是传奇性,内在特征是民间性。第一,人物身份或角色具有比较突出的民间色彩。雷石柱(《吕梁英雄传》)、牛大水《新儿女英雄传》、李勇(《地雷阵》)等人物,大多来自乡村,人物的行为、语言、思想与情感带有鲜明的乡土气息和民间色彩。其二,作者塑造这些人物时,利用了较多沉积在民间的传统文化形式,如老百姓喜闻乐见的评书体、章回体、说唱文学、快板等,赋予了作品突出的可读性、娱乐性,也赋予了共产党人形象以民间性。其三,作者利用民间的文学形式,借助民间生活的呈现,并通过对传统文化和乡土伦理的展示,巧妙地冲淡和化解了僵化的政治叙事模式,在一定程度上打通了共产党人的现代革命意识与传统文化、传统道德之间的界限。这些人物塑造方式具有重要的文学史贡献,并开启了革命叙事的一种传统。这种传统在十七年文学中达到了顶峰,并一直影响至今。
这一时期还出现了大量的纪实性作品,如《西行漫记》(斯诺)、《彭德怀速写》(丁玲)、《萧克将军在马兰》(马加)、《徐海东将军》《聂荣臻同志》(周立波)、《贺龙将军印象记》(沙汀)等。这些作品大多具有纪实性的特征,既有对高级将领如毛泽东、彭德怀、朱德、周恩来、贺龙等人“个人照”式的精细描述,也有对共产党人“群像式”的展览,比较真实地呈现了中国共产党人在战争环境下的生活状况、精神风范与革命情怀。
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中国共产党从革命党的角色逐渐转换为执政者的角色。通过回顾革命历史,归纳革命的经验教训,验证无产阶级革命意识形态的历史必然性和合理性,达到思想上整合和肃清的效果,进而确立社会主义建设的基本路线和指导思想,实现革命意识形态到社会主义意识形态的转变,成为中国共产党在新中国时期思想文化领域内的迫切任务。文学作为思想文化领域中的一环,也被纳入到“一体化”的过程中,成为体制中的重要组成部分,面临着前所未有的“转折”。“以延安文学作为主要构成的左翼文学,进入50年代,成为惟一的文学事实;20年代后期开始,左翼文学为选择最理想的文学形态、推进文学‘一体化’的目标所做的努力,进入一个新的阶段;毛泽东的文艺思想,成为‘纲领性’的指导思想;文学写作的题材、主题、风格等,形成了应予遵循的体系性‘规范’,而作家的存在方式,写作方式,作品的出版、阅读和批评等文学活动方式也都出现了重大变化。”[15]
因为政治力量的绝对主导地位,共产党人的形象形成了较为固定的精神特征,故事情节也有明显的套路,通过共产党人形象所要表达的主题也更加统一。有研究者曾如此描述这一时期文学中的“人”:“在某种意义上,这一个人的存在必须依靠三种力量的支持并相应构成其存在语境:1.国家权力;2.道德理想;3.作为政治主体的地位与政治参与的可能性。”[16]这三重因素对这一时期共产党人形象塑造的影响格外突出。共产党人的形象不仅是文学形象,更是国家意志外在体现的媒介,行动的方式与思想的动态实际上是国家权力的映射。但是这种权力下的共产党人的形象并不是“单向度的人”,因为大多数作家在体制化的政治框架下并非只是被动的配合,他们也有“作为政治主体的地位”和“政治参与”的迫切心理。如柳青、赵树理、杜鹏程、周立波等作家,他们对中国的历史和现实有个体化的认识和理解,并在现实认知和历史反思的角度上形成了对社会主义道德理想的高度认同感,他们内在的道德诉求与社会的政治伦理实现了高度的融合和统一,而非对政治的单纯配合。
通过回顾革命历史来阐释中国共产党人的历史地位,是这一时期革命小说的主要范式。《保卫延安》是一篇具有史诗性品格的作品,杜鹏程在此作品中塑造的彭德怀、陈兴允、赵劲、卫毅、李诚、张培、王成德、周大勇、王老虎、孙全厚等人物形象,构成了一个从高到低、从伟大到平凡的人物系列。众多的人物无论地位如何,都在用生命“保卫延安”。赴死的革命决心、大无畏的牺牲精神、团结友爱的战友情是这一群体的精神特质。作品中不乏惨烈的战役,如长城线一役,参战将士面临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但是“为劳动人民战斗到底”的信仰使他们将生死置之度外,并且赋予了“死亡”以“牺牲”的意义,赋予个体以民族、人民和国家的高度。对他们而言,死亡不再是生命的终结,而是生命意义的延续,是通往未来的途径,是价值的充分实现。正是从信仰和理想的角度,作者确立了革命胜利的必然性和合法性,从而让作品具有了史诗的品格。冯雪峰曾经有如此的描述:“作家必须真正掌握到对象的伟大精神,并且作家自己必须有足够的热情和英雄气概,才能描写这样的战争,才能歌颂这样的战争及其英雄们。这种对于事件的正确掌握以及战斗性的歌颂态度,就是英雄史诗的所必需的精神。”[17]对这种史诗精神的追求,不仅是作家的目标所向,也是当时的政治文化对作家进行革命史诗建构的内在要求。这种作家自觉的文学追求和意识形态中政治要求的结合,几乎体现在所有的以革命历史为题材的红色作品中。《红岩》展示了另一种战场中的残酷战斗,真实地描述了地下党人在国统区和监狱中的斗争经历,塑造了江姐、彭松涛、陈松林、李敬源、华为、刘思扬、华子良等共产党人的形象。由于该作品的作者罗广斌、杨益言对于作品中共产党人的斗争经历有过切身的感受,并且该作品是通过组织写作的方式完成,所以在文学真实和政治真实方面,具有一定的代表性,共产党人的形象也具有真实性、文学性与组织性高度融合的特征。
《红旗谱》《三家巷》《苦斗》《苦菜花》《青春之歌》等作品通过中心人物人生道路的选择来反映革命道路的形成,江涛、朱老忠、朱老明、严志和、吴老拔、大贵、周炳、周金、冯仁义、兰子等共产党人是这些作品中的主要人物。作者通过对他们人生经历的勾勒,将他们思想中的反抗意识、现实中的苦难与党的领导教育相结合,彰显了革命道路的合理性和必然性。其中,《红旗谱》是一个典型的文本。作者通过朱老巩、朱老忠、严运涛等三代人的反抗经历,反映了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到“九一八”事变期间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革命斗争历程,比较客观地描述了传统农民造反到现代革命的转变,实现了传统文化中的草莽英雄与现代革命中的无产阶级革命者的有机结合,形成了民间性和政治性相融合的共产党人的文学形象。
这一时期的英雄传奇小说也塑造了许多共产党人的形象,如《烈火金钢》中的史更新、肖飞、丁尚武,《敌后武工队》中的魏强、刘太生、贾正、汪霞,《林海雪原》中的杨子荣、少剑波,《野火春风斗古城》中的杨晓冬、金环、银环等等。这些共产党人大多具有传奇英雄的色彩,不仅具有极为纯粹的革命精神,还具有超越常人的能力,《烈火金钢》中关于“史更新死而复生”的描述便有点当下影视中“抗日神剧”的味道。但是这在当时的高度一体化的文化氛围中无疑是一股新鲜、轻松的空气,让此类红色文学在保持底色的同时具有了一定的娱乐性。此外,《林海雪原》中杨子荣深入匪穴的经历、《铁道游击队》中“飞虎队”在铁道线上的游击战争等,都是传奇英雄革命生涯中的典型性事件。这些作品实现了严肃的政治文化与娱乐性的通俗文化的良好结合,并将现代革命文学与传统文学、民间文化进行了较为成功的融合,从而让共产党人形象在较为封闭、单一的政治文化正统内实现了文学性的呈现。
通过展现社会主义建设的场景、描述生产过程中的种种问题来展现共产党人形象也是这一时期的文学作品的重要内容,也出现了许多经典性的共产党人形象,如东山(《不能走那条路》),邓秀梅、刘雨生、李月辉、陈大春(《山乡巨变》周立波),梁生宝、高增福、冯有万(《创业史》柳青),范登高、王金生、袁天成(《三里湾》赵树理),梁建、阎兴、刘子青(《在和平的日子里》杜鹏程),萧长春、马之悦(《金光大道》浩然),汤阿英、杨健(《上海的早晨》周而复)等。这些形象既有农村社会主义的新人形象,也有城市题材和工业题材中的共产党人形象,但是最为成功的是农村题材中的共产党人形象。
柳青、赵树理等作家在政治伦理和乡土伦理的双重角度上,设置了两类共产党人的形象。一类是乡村之外的共产党人,代表着国家意志的声音,是理念的宣传者、政策执行的指导者、社会主义路线贯彻实施的监督者与新社会中农村启蒙的指导者,如《禾场上》的邓部长、《创业史》中的杨国华和王佐民等。一类是中国共产党在乡村培育的乡土型共产党人,梁生宝、王金生、李月辉等人都是这一类型的经典性文学形象。他们既是乡村中国家政策的宣传者和执行者,又是乡土文化血脉的继承者。他们对农村持有深厚的情感,也具有农民朴素、本分、勤劳的品质,能够从农村现实和乡土伦理的角度不断调整工作的方式方法。虽然这种共产党人的形象有一定的缺陷,如思想缺乏深度和真实感、过于平面化和理念化等,也曾引起过争议,如严家炎先生对于“梁生宝”这个人物形象的批评[18]。但是,这些共产党人形象的塑造在理想性、政治性、现实性与文学性融合方面已经达到了一定的高度,实现了道德真实、现实真实与文学真实在一定程度上的兼容。
知识分子成长为共产党人也是这一时期共产党人形象塑造中的典型性模式。李佩忠(《风云初记》)、刘思扬(《红岩》)、林道静(《青春之歌》)、张嘉庆(《红旗谱》)、杨晓冬(《野火春风斗古城》)、江玫(《红豆》)等共产党人形象大多出身于比较富裕的家庭,接受过新文化的熏陶,并在共产党的教育下实现了阶级意识的觉醒,从而与过去的生活道路进行决裂。首先,与旧式家庭进行决裂,这种决裂是他们革命意识形成的起始点,张嘉庆、刘思扬、林道静等大都经过这个阶段。其次,在情感领域与自己心中的小资产阶级的浪漫幻想和生活方式进行决裂,这标志着他们革命意识的正式确立。林道静通过与家人及恋人余永泽的分道扬镳不仅树立了现代女性的独立意识,也与资产阶级浪漫主义的爱情做了比较彻底的割舍,实现了知识分子在革命启蒙中的自我救赎。再次,在决裂之后,他们在革命的过程中逐渐摆脱幼稚、单纯、盲目的缺陷,这意味着他们革命意识的成熟,也标志着革命者的正式形成。
在1956年前后,中国文坛出现了一批干预现实生活的作品,如刘宾雁的《在桥梁工地上》《本报内部消息》、王蒙的《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李国文的《改选》、白危的《被围困的农庄主席》、岳野的《同甘共苦》、邓友梅的《在悬崖上》、耿龙祥的《明镜台》等。这些作品在当时引起了较大的轰动,但是在事后也遭遇到意想不到的结局。无论是作品,还是作家,都被排斥到体制之外,遭受到不同程度的打压。其实,从作品中共产党人形象的塑造来看,作者并非是对体制和中国共产党妄加非议,更多的是期盼和希望。刘宾雁的《在桥梁工地上》与杜鹏程的《在和平的日子里》相比较,两个作品反映的内容基本一致,故事都发生在工地上,都有一组相互对立的人物,如曾刚与周立正、阎兴与梁建。人物之间的矛盾也大体相同,一方敢担责,有突出的干劲;一方存在较为明显的形式主义和官僚作风,畏手畏脚,在危险和责任面前更多的是希望能够自保。作品中隐含的政治路线高度一致,无论是刘宾雁还是杜鹏程都认同“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的总路线。但是这两个作品的命运却不相同,就如杜鹏程所表述的那样,《在和平的日子里》是对《在桥梁工地上》等作品中右倾倾向的主动反驳。原因在于,《在桥梁工地上》将曾刚形容为孤胆英雄,从而将形式主义、官僚主义上升到社会主义建设中的普遍现象,并强调了制度建设的重要性,如群众监督、下级对上级的批评、工作中的流程问题等。虽然这些方面是建设中的具体问题,但是刘宾雁却试图将这些问题上升至“中国特点”和中国体制的问题。因此,刘宾雁的小说更具有批判性和现实性。但这种批判不是对社会的颠覆和共产党人的否定,而是对党的执政能力和共产党人的党性修养提出更高的要求和期待,《改选》中的老郝、《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中的林震等共产党人形象的塑造也都出于作家的这种目的。
1976年“四人帮”集团被粉碎,十年文革结束。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之后,解放思想、实事求是成为新时期的时代精神。伴随着国家工作重心的转移,以及中国共产党人对前期社会主义建设中存在问题的深刻认识和反省,僵化的思维模式开始解冻,呼唤新时代的声音日益迫切,对“自由”“民主”“科学”的呼声日益深入,中国又一次迎来了思想腾飞、经济腾飞、文化腾飞的历史时期。“政治上逐步走向开放,经济上逐渐走出贫穷,文化上走向自由”,“远离共和国历史多年的、充满个性和自由精神的、真正的理想主义精神开始复归,并成为这时期具有标志性的文化特征”[19]。
在拨乱反正初期,文学话语延续了前期的政治话语模式。对文革的控诉,对于左倾路线的反思,都有特定的政治目的,即重返正确的革命道路,开辟社会主义建设的新局面;都有相当程度的批判色彩,但是文学家大多具有比较敏感的政治意识,控诉主要针对党内的反动集团;反思中有诘问和疑惑,但是更多的是点到为止的描述,发自内心的拥护、支持和长期被压抑的革命激情的重新抒发成为文学叙事的主体内容。《班主任》中的张俊石、《天云山传奇》中的罗群,《芙蓉镇》中的谷燕山、《犯人李铜钟的故事》中的李铜钟、《东方》中的郭祥、《将军吟》中的彭其、《大墙下的红玉兰》中的葛翎、《布礼》中的钟亦诚、《在艰难的日子里》中的夏明远等,都是这一时期共产党人正面形象的代表。在复杂、凶险的政治生态下,能够忍受政治上的迫害和身心上的摧残,坚守共产党人的良知,秉持革命信仰,是这批共产党人形象的基本特征,也是作者政治信仰和自身经历的真实体现。
罗群、夏明远、钟亦诚等人是反右运动和文革中的受害者,失去正常工作、学习、恋爱的权利,但是这一群体的精神深处始终充满了党性的光辉。在黑暗中的乐观自信,于寂寞中的自律和勤奋,在个人落魄时却高度关注祖国和民众的命运,是这一群体精神面貌中最为动人的一面。李铜钟、老寿等共产党人是对错误路线的反抗者和质问者。在《剪辑错了的故事》中,老寿是一名坚定的共产党人,从革命时代便追随共产党的步伐。队伍缺粮,便将自己家的口粮如数送到队伍上;队伍缺柴草,便砍了自己家的枣园。但是在建国后大跃进的风潮中老寿迷茫了,在放卫星的狂热中他开始感到“寂寥”,在砍掉挂满果实的梨树时他开始感到痛心,在昔日最亲近的战友和领导(老甘)的荒唐举动中他感到无所适从的悲哀。最终,老寿喊出了重寻“老甘”的呼声。老寿是对错误路线的质问者,而李铜钟则是一名行动上的反抗者。面对因大跃进中浮夸导致的饥荒,他冒着极大的政治风险,开仓放粮、拯救百姓,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凸显共产党人“革命为了谁”的重大时代课题。
随着经济改革的展开,“改革”成为文学创作的又一源泉,文学出现了新气象,产生了新人物。其中,共产党人的形象成为新时期改革文学中最为耀眼的形象。乔光朴、车篷宽、牛宏、解净(《乔厂长上任记》《开拓者》《锅碗瓢盆交响曲》《赤橙黄绿青蓝紫》蒋子龙),郑子云(《沉重的翅膀》张洁),傅连山(《祸起萧墙》水运宪),李向南(《新星》柯云路)等,都是改革文学中的代表性人物。这些人物是新时期的英雄人物,甚至是孤胆英雄,具有“我在台上,就当主角”的英雄主义的浪漫情怀和理想主义的道德情操,以共产党人的崇高品质、铁腕手段、为民的初心,力排众议、迎难而上,面对烂摊子不灰心,遭受非议不后退,以鏖战的姿态对积弊如山的经济问题进行大胆改革,并最终取得了成功。作品大多以冷峻的现实态度和火热的斗争激情,揭示了中国共产党阵营内部存在的问题、弊病,并无情地剖析、鞭挞了像冀申一样的投机者的丑恶灵魂。从人物的行为、故事的结局等方面来看,英雄主义、理想主义、浪漫主义是这些人物的基本性格特征,并且与国家的方针政策主动结合在一起,形成了比较固定的叙事套路和脸谱化的人物形象。总体而言,这些作品给当时的文坛注入了新鲜的空气,为刚刚开始的社会改革注入了不少的精神动力,为社会增添了正能量,但是在文学表现上也有较为明显的缺陷。
从1980年代中期之后,经济领域、思想领域与政治领域的深入改革所带来的意识形态的现代性整合和价值重组,不断引起社会思想界的震动。市场经济提高了物质生活水平的同时,也带来了日益严重的消费主义和物欲文化。国外的现代主义与后现代主义思潮再次涌入中国思想界,并形成了一股去中心化的文化冲动。传统社会中落后因素的潜在存在,并时不时地在新时代中“借尸还魂”。一批坚守人文精神立场的知识分子,从理想主义和精英文化的角度,进行面向历史、现实和未来的呐喊。种种思想动态导致中国的文学发展体现出思想大解放的格局。在此语境下,文学中共产党人形象的塑造有着前所未有的历史机遇,但也遇到了巨大的挑战。其一,共产党人形象逐渐现实化,逐步褪去了神坛上的光辉,需要接受现实和人性的检验。其二,共产党人形象在主流意识形态内部依旧是关注的焦点,但是作为文学作品中的人物,已经逐渐失去体制化的护佑,他们将不会拥有众星拱月般的绝对中心地位,而是和其他文学人物一样需要在市场经济的多元阅读环境中接受读者的审视和市场的检验;其三,随着文学观念的不断更新、深化,文学中共产党人形象的塑造需要接受现代审美观念的检验,过去的比较单一的审美理念和文学创作方式受到极大的冲击,文学对人物形象的塑造在真实性、理想性与文学审美性等方面提出更高的要求;其四,社会政治体制改革日益深化,对共产党人形象的塑造需要作家更高的政治站位和更为理性的政治意识。作家塑造共产党人时,应该有正视历史的能力和理性的历史意识,拒绝以还原真实为借口进行历史虚无主义的文学书写;应该具有正视现实的勇气,同时也应该辩证对待现实中的问题;应该具有面向未来的责任,能够在审美表达中形成积极的价值观,实现文学引领道德的作用。从1980年代末期之后中国共产党人文学形象的塑造情况来看,大部分作家能够站在正确的文学立场、政治立场和现实立场上审视共产党人的生存状态,并通过具体作品奉献出一些集文学性、现实性与政治性为一体的典型形象。
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后的革命历史叙事中,共产党人形象的塑造与前期相比较发生了较大的变化。一是事关这一题材的作品在整个文学史中的比重有较大程度地减少;二是在继承前期革命历史题材小说红色基调的基础上,文学叙事的关注点方面有较大的突破,政治性与文学性、革命与人性、理想与现实、现代与传统的相互交融和复杂交织成为革命形象塑造中的重要方面。李准的《黄河东流去》、萧克的《浴血罗霄》、黎汝清的《皖南事变》《湘江之战》、苗长水的《犁越芳塚》、寒风的《战将陈赓》等作品,继承了前期革命历史题材小说的主题模式和人物形象塑造的方法,在还原革命历史的基础上,依照传统革命现实主义和革命浪漫主义的创作方式,重现了共产党人在革命过程中的精神面貌。笔调虽然有时触及比较敏感的话题,但是在主要方面仍旧相对“传统”和“保守”。与此相对,《白鹿原》中的白灵、《历史的天空》中的梁大牙、《江南三部曲》中的谭功达、《家族》中的宁珂、《亮剑》中的李云龙、《牵风记》中的汪可逾等形象远远超越了既往模式,在诸多方面体现出深化和超越的特点。一是思想厚度方面有所增加。“白灵”“宁珂”“谭功达”等共产党人形象既继承了传统仁义文化,也有对现代性的反思;既有突出的反抗意识,也有超越传统“复仇”伦理的理想性特质。他们是中国现代思想史在历史关键时刻转折和演变的外在体现,也是作者对中国革命深度思索的体现。二是民间文化中的传奇叙事成为共产党人形象塑造中的重要文化因素,梁大牙(《历史的天空》)、李云龙(《亮剑》)、关山林(《我是太阳》)等人物能够在新时期市场经济的文化氛围中被大众广泛认可,也体现出这种传奇叙事的成功。三是人性的复杂性得到充分的体现,《家族》中的殷弓、《暗算》中的黄依依、《山本》中的井宗丞等人物,不仅呈现了革命的残酷,也呈现了人性中多彩的一面,如对生理性欲望的诉求、对权力的追逐和对死亡的恐惧等。
在这一时期描述经济建设领域的作品中,共产党人形象的塑造最为丰富多彩。既有“社会主义新人”的继续成长,也有部分干部品质退化的现象;既有社会主义建设美丽愿景的践行者,也有体现现实凝滞、沉重、复杂的反面人物形象。方雨林与廖红宇(《大雪无痕》)、计夫顺与刘全有(《至高利益》)、张奇林(《钟鼓楼》)等共产党人虽处于基层,工作劳累且琐碎,面对的现实问题更加触目惊心,但他们却任劳任怨、清正廉洁,体现了优秀共产党人的品质,赵德发的《经山海》中塑造的吴小蒿可以说是这个人物形象群体的代表。她厌倦了机关工作的乏味与家庭生活的苦闷,选择到乡镇工作。面对乡村社会中猖獗的黑恶势力,基层公务员恶劣的工作条件,农村环境治理、土地流转与招商引资等复杂问题,以及家庭矛盾的困扰、外界的流言蜚语,她能够如乡间小草一样扎根乡间、顽强成长,最终取得了“可喜”的成绩。吴小蒿在乡村从政的经历能够反映当下中国基层特别是乡村的现实,她的成功“突围”也反映出中国改革和乡村振兴所致力的方向。与上述人物相对,有一批共产党人的形象却反映出现实改革进程中的现实负担和思想包袱,如岳鹏程(《骚动之秋》刘玉民)、詹石磴和旷开田(《湖光山色》周大新)、陆承伟(《英雄时代》柳建伟)、金仲和“嫪们儿”(《橡树路》张炜)等。这些人物曾借助中国市场经济改革的政策以及与上层人物盘根错节的关系,率先致富并掌握了一定的权力,成为一方“诸侯”。在富裕之后,他们用尽一切手段巩固自己的商业帝国,扩大手中的权力,彻底抛弃了共产党人的宗旨,穷奢极欲、为所欲为、徇私枉法、草菅人命成为他们堕落的重要表现。作者将这些人物与中国道路的复杂性和艰巨性结合在一起,对中国共产党人的政治素养、道德品质、党性修养以及党员队伍的纯洁性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在“现实主义冲击波”的文学潮流中,改革文学中已经出现了反腐题材,作者开始比较多地正面描述和深入思索共产党人在现实利益面前的浮沉,描述他们在市场经济环境中坚守立场的难度以及与现实妥协的无奈,如《大厂》中的吕建国、贺玉梅与齐志远,《分享艰难》中的孔太平,《九月还乡》中的兆田等。承续“现实主义冲击波”,从1990年开始出现了一批以“反腐”和“官场”为题材的文学作品,形成了一股文学中的“反腐”热潮,这种热潮一直延续至今,出现了大量的作品,如《十面埋伏》《国家干部》《抉择》(张平)、《人间正道》《中国制造》《绝对权力》《人民的名义》(周梅森)、《羊的门》(李佩甫)、《沧浪之水》(阎真)、《曲终人在》(周大新)、《一座营盘》(陶纯)等。这些作品,以贴近现实的姿态,在融合了知识分子的批判性与理想性、社会主义制度的政治性、市场经济环境下文学的消费性等重重因素的基础上,塑造了一大批生动的共产党人形象,如李高成、吴明雄、黄江北、侯亮平、欧阳万彤等。这些共产党人形象既有战争年代中指战员、地下党人的大无畏的牺牲精神和为理想而奋斗的决心,也有新时代中作为生存个体在面临权力、色欲、金钱等诱惑时的复杂心态;既有对黑暗现象的正面抨击,也有对体制弊端的潜在反思;既有对传统革命道德观的继承,也有政治体制深化改革过程中党员道德品质现代化的诉求。与此正面形象相比,这些作品中也塑造了一批栩栩如生的反面形象,这个群体是现实、历史、人性问题的外在表征。在他们谋权、夺利、寻色的种种行为和思想中,可以发现作家对于道德、权力与制度建设的复杂思考。
综上,新文学中中国共产党人形象的百年塑造史体现出共产主义理想在现实层面上的实施和展开的具体过程。在革命的宗旨和初心方面,这类人物形象保持着较为稳定的精神特质,但在革命行为、革命思维、革命者的生活方式等方面,却存在较大的差异。在此过程中,理想与现实实现了相互塑造、共同建构的效果。这种人物形象的世纪画面,不仅是中国共产党人主体意识建构史的文学镜像,也是中国新文学发展的缩影,见证了新文学的百年发展史。相信,随着中国社会主义制度的发展、中国共产党执政思想的丰富和创新以及新文学理念的拓展,中国文坛中将会继续涌现兼具现实性、历史性、理想性与审美性的共产党人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