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礼记·大学》篇论王闿运的天子之学*

2021-11-29 16:04
关键词:格物文王天子

张 鑫 洁

(湖南大学 岳麓书院,湖南 长沙 410082)

当今学界有关王闿运帝王学的研究有很多,但却存有诸多分歧。有学者认为,王闿运帝王之学是儒家之学与法家之学相结合的产物,更多的学者是从纵横学的角度来定义王闿运的帝王学。对于王闿运帝王学引发的争议,本文拟从王闿运笺注《礼记·大学》篇(下简称《大学》)为据,从文本出发,以王闿运笺注内容为切入点,来探讨王闿运天子之学的核心要义,为王闿运天子学研究提供一个新思路。

“《大学》,天子之学。此篇言古圣教育子之法,非诸侯所有,无取博义”[1]卷39,是王闿运对《礼记·大学》篇的定论。因此,在笺注《大学》开篇文本时,王闿运便对天子之学的要义做出了提纲挈领地阐释。《大学》原文如下: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1]卷39

其一,“明明德”“亲民”“止于至善”是天子之学的三大核心要素。其二,“物有本末”中“本”“末”,喻指天子之学以修身“本”,天下国家为“末”:

以“物”“事”喻道也。本在修身,天下国家其末也。[1]卷39

而“格物、致知、正心、诚意”是天子修身之法,解决的是如何修身这一问题。“齐家、治国、平天下”突出的是天子修身之用,回答的是修身如何治世这一问题。简言之,天子之学实为天子修身之学,而“明明德”“亲民”“止于至善”正是天子修身之学的关键。

一 修身即“明明德止于至善”

王闿运对“修身”的定义,首先建立在他对“明明德”“止于至善”的定义之上。“明明德”之意,王闿运采用了郑玄的注解:“明明德,谓显明其至德也。”[1]卷39不同的是,王闿运以《尚书》为据,重新定义“止于至善”。据《尚书·洪范》记载,天子有三德:“一曰正直,二曰刚克,三曰柔克。”[2]卷11且《尚书·尧典》曰:“帝曰:夔!命汝典乐,教育子,直而温,宽而栗,刚而无虐,简而无傲。”[2]卷1这说明古之圣人在教育后代时,已经注意到了个体性情差异:“此四者,《大学》之教也。直、宽、刚、简,育子之性情所近也。”[2]卷1因此,“止于至善”强调的是天子修身之法是以个性差异为基础的。

“止于至善”者,人有三德,正直、刚、柔各随其性,要使至于善,以自处毋多歧也,多歧则心不定。[1]卷39

在此基础上,王闿运先以《大学》引用《诗经》中《淇奥》《烈文》相关内容为据,来定义“修身”——修身即“明明德止于至善”。后以《大学》引用《尚书》中《康诰》《太甲》《尧典》等内容为据,来诠释“修身”定义的内在逻辑。《大学》原文如下:

《诗》云:“瞻彼淇奥,菉竹猗猗。有斐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摩。瑟兮僴兮,赫兮喧兮。有斐君子,终不可諠兮!”“如切如磋”者,道学也。“如琢如摩”者,自修也。“瑟兮喧兮”者,恂慄也,“赫兮喧兮”者,威仪也。“有斐君子,终不可諠兮”者,道盛德至善,民之不能忘也。《诗》云:“于戏前王不忘!”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此以没世不忘也。[1]卷39

《淇奥》以“美武公之德”[3]卷3为主旨,在王闿运看来,卫武公因重修身为混乱朝局打开了复兴之路。“如切如磋”“如琢如摩”,是卫武公以道学自修,为政勤勉的关键:“其能矫时敝,自治勤苦也。”[3]卷3“瑟兮喧兮”“赫兮喧兮”指卫武公因修身而威仪不减,凸显其修身之效:“其以威仪自持,故小人不敢侮。”[3]卷3“有斐君子,终不可諠兮”则是从政治影响力的角度彰显卫武公修身的重要性:

武公薨而西周亡。无功可言而其功要不可忘,以为处乱世事暗君之法,盖请谥之词。[3]卷3

因此,《大学》把后世感念卫武公的原因归为“道盛德至善”,这正是对卫武公修身自治的颂扬:“道,导也。此言修身即明明德至于善。”[1]卷39

《烈文》一诗以赞美周公之德为主题:“《书·雒诰》言惟告周公。其后王入太室,祼,故作此美周公。”[3]卷19周公之所以平定天下,是其能够发扬文王之德:“周公能光文王之德,摄政定天下。锡,此成王福禄施惠无竟,安其子孙,美其太平之功。”[3]卷19《大学》所言“于戏前王不忘”真正含义就在于此:“前王,前代二王也。鲁封七百里,同于二王后,以周公德同前王,不可忘也。”[3]卷19因此,《大学》“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是对周公“明明德至善以修身”[1]卷39的修身之效的赞扬。

在王闿运看来,无论是《淇奥》所言卫武公之德,还是《烈文》所颂周公之德,二人皆为“盛德至善”的典范。这是王闿运为定义“修身”在《大学》中找到的立论依据。

在定义“修身”后,王闿运是以《大学》所引用《尚书》及《诗经》等相关内容为据,以“明明德”“止于至善”这两大概念的逻辑关系为初发点,来阐释“修身”定义的内在逻辑。《大学》原文如下:

《康诰》曰:“克明德。”《大甲》曰:“顾諟天之明命。”《帝典》曰:“克明峻德。”皆自明也。汤之《盘铭》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康诰》曰:“作新民。”《诗》云:“周虽旧邦,其命惟新。”是故君子无所不用其极。[1]卷39

对“是故君子无所不用其极”的解读,是王闿运诠释“明明德”“止于至善”逻辑关系的关键。“极”即“止于至善”之意:“极,至也,止至善也。”[1]卷39《大学》此段话,已充分说明应从以下三方面来理解“明明德”“止于至善”的关系。

第一,“明明德”是一个因人而异的概念。《大学》所引《尚书》中《康诰》《太甲》《尧典》等内容,是以文王、成汤、尧为例,说明古之圣王皆具“明明德”之质:“上三引《书》明圣王无不明明德。”[1]卷39但圣王“明明德”之处却并不一样。《康诰》曰:“惟乃丕显考文王,克明德慎罚。”[2]卷14这说明,文王“明明德”之处,在于尚德慎刑罚。《太甲》曰:“惟嗣王不惠于阿衡,伊尹作书曰:‘先王顾諟天之明命,以承上下神祗、社稷宗庙罔不祇肃。’”[4]127此为伊尹以成汤之德劝诫太甲之语。成汤“明明德”之处,在于时刻以天命自省。《尧典》曰:“帝尧曰放勋,钦、明、文、思、安安,允恭克让,光被四表,假于上下,克明俊德。”[2]卷1帝尧“明明德”之处,在于任命舜为继位者:“德以禅舜为大,故赞其能明俊乂也。”[2]卷1《大学》之所以引用上述篇目,目的在于阐述“明明德”是一个因人而异的概念。

而《大学》下文所引《盘铭》《尚书·康诰》《诗经·文王》等内容,正与上文引述内容相呼应,意在解释“明明德”因人而异的原因。《太甲》的历史背景是伊尹放太甲于桐宫,《史记·殷本纪》曰:“帝太甲既立三年,不明,暴虐,不尊汤法,乱德,于是伊尹放之于桐宫。”[5]99《盘铭》所言“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正是以太甲为例,说明天子应时刻自省,即“自明明德”。《康诰》是周公劝诫卫康叔之文。《史记·卫康叔世家》曰:“周公旦懼康叔齿少,乃申告康叔曰:‘必求殷之贤人君子长者,问其先殷所以兴,所以亡,而务爱民。’”[5]1590周公希望康叔能够效法文王,重德慎刑。若遇殷之旧民不肯归顺,要效法文王,如此殷之旧民方可成为周之“新民”。《康诰》所言“新民”,即“新定之民”[2]卷14之意。《诗经·文王》“周虽旧邦,其命惟新”是从天命无常的角度,说明天子效法文王之德的重要性。

第二,王闿运对“止于至善”的定义,正是建立在他对“明明德”因人而异的理解之上。只有理解“明明德”是个因人而异的概念,才能真正领会王闿运对“止于至善”的定义。

人有三德,正直、刚、柔各随其性,要使至于善,以自处毋多歧也,多歧则心不定。[1]卷39

可以说,王闿运对“明明德”的理解决定了他对“止于至善”的定义。换言之,在“修身”的定义中,“明明德”是“止于至善”的前提。

第三,“止于至善”决定了何种程度的“明明德”方可称之为“修身”。“止于至善”既是对天子“明明德”的要求,又是天子修身“明德明”标志。只有“止于至善”的“明明德”,方可称为“修身”。

引《盘铭》言“新”是自明;《康诰》言新民,则民亦当新。《诗》言邦命亦有新旧,然则民邦无不当以明德明之,故又当止于至善,而后身修。[1]卷39

在王闿运看来,《大学》之所以引《诗经》中《玄鸟》《绵蛮》《文王》三诗,是从通过阐释“人”之行为有所“止”,类推“德”亦有所“止”。《大学》原文如下:

《诗》云:“邦畿千里,惟民所止。”《诗》云:“缗蛮黄鸟,止于丘隅。”子曰:“于止,知其所止。可以人而不如鸟乎?”《诗》云:“穆穆文王,于缉熙敬止!”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与国人交,止于信。[1]卷39

《玄鸟》以祭祀商王武丁为主题,武丁作为商朝国君,既有平定水患迁徙国都之功,又因征讨鬼方,有开疆拓土之功。“龙旂十乘,大糦是承”便指武丁征伐鬼方的胜利:“盖武丁既克鬼方,而遂会诸侯,率以助祭。诸侯咸来,故下又颂民止也。”[3]卷20武丁讨伐鬼方胜利后,始迁朝歌,招致流亡之人,人人皆居于商之疆土:“始迁朝歌,招流亡,故颂千里民止也。肇,始也。域,犹限也。限九州三千里之域,以遏绝四夷。”[3]卷20因此,“惟民所止”中“止”之意,指疆土的边界。

《绵蛮》以讽刺位高权重的大臣为主题,“绵蛮黄鸟”中“黄鸟”,喻指“婚姻”。“止于丘隅”以小鸟不能远飞暗喻“卑不当尊”,即位卑者无法担当位尊者之职。在国家危乱之际,大臣不应做出有损国体的行为,更不应推脱其作为位高者的责任。

黄鸟皆喻昏姻。此盖亦出使昏姻之国,疑为申而使小鸟不能远飞,但止于丘阿,以喻小臣不宜远出,但供官府乡遂小职事耳。世乱国危,朝廷势轻,大臣惮远行,则遣士往,以为不足损国体。而远方疑沮骄倨,反益生事,故明所止。[3]卷15

因此,“止于丘隅”中“止”之意,是指大臣不负责任的行为应有所“止”。

《文王》重在诠释文王之德有所“止”。文王作为周朝的奠基者,虽为受命之王,但对商王朝而言,他是西伯侯,是臣。因此,“穆穆文王,于缉熙敬止”强调文王谨守臣礼,王德有所“止”。

《礼记》说为“人臣止于敬”,言德虽光明,敬守其臣礼。[3]卷16

这与《大学》下文“为人臣,止于敬”相合。再次说明,只有“止于至善”的“明明德”方可称修身:

因上言人各有止,遂言德亦有止,文王止于缉熙,道当止于明德,乃至善也。[1]卷39

结合《大学》下文“为人君止于仁”来看,“明明德止于至善”中“至善”之意,就是“仁”。

王闿运对“修身”的定义,完全孵化自他对《大学》文本的重新定义。在“修身即明明德止于至善”这一定义中,王闿运把“明明德”“止于至善”这两个具有关联性又相互独立的概念融为一体。 “止于至善”中“止”,表明“明明德”有所“止”之意。对天子而言,“至善”是“仁”,只有“止于仁”的“明明德”方能称为“修身”。王闿运对于“修身”的定义,说明“修身”并非一个刻板的概念,而是在尊重天子个体差异的基础上,强调天子修身是一个因人而异的“明明德止于仁”的过程。

二 天子修身始于“格物”

天子修身始于“格物”,是王闿运基于《大学》“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1]卷39得出的观点。在王闿运看来,“格物”之“物”,与“物有本末”之“物”不同,非具体之事物,而是“人”“事”的统称:

谓之物者,不可言致人招民,以物统之,非物有本末之物。[6]22

因此,不可离“物”而言“知”。“知”为“物”之“知”,是天子修身的基本认知:“知者,物之知也。而待吾养之,吾之知不能不待物。物无定,知亦无定。”[7]卷2只有建立在以“格物”为基础的“致知”,才是天子修身之道的开始:

圣学何在?则礼是也。以智用礼,是谓圣人,即所谓先致知矣。物不来归则无所以知,刻以绳人人不肯来,故必先因是而后物格,《大学》之教立矣。[8]卷一

而“知”即“正心诚意”:“意诚心正不可分言,故不言。所谓欲正其心,必先诚意之,故而以诚意正心为知,止以明德,为修身也。”[1]卷39修身以“正心诚意”为本,而正心诚意的目的,亦在格物。

言本乱末治者,亦知身之当修,但私意不自克耳。若本不知身之当修,则是薄身。薄身必不能厚物也,故推本在知,知之所至在物。[1]卷39

简言之,只有“致知”,方可“意诚”,“致知”是“诚意”的前提,“诚意”是“致知”的必然结果:“此明诚意必致知之理,小人惟知而不致,故为不善,惟犹自知,故厌然。”[1]卷39“正心”“诚意”“致知”皆以“格物”为第一认知:“致知以诚意,亦在来物。”[1]卷39

最重要的是,离“物”而谈“知”,非圣人之学。王闿运认为,《论语·宪问》中孔子“修己以敬”中“敬”的含义,就是修身自治之意,是建立在“物”之“知”基础上的诚意正心之道:“孔子教人以敬,敬谓自治也。儒者不知敬字之义,以诚正为敬。如是则平天下惟在毋自欺,全无功用。故儒生未有能齐治者,力求不欺,无往而不欺也。”[8]卷1因此,圣人之学,皆依“物”而立:“盖以为圣之为圣,非情所量,道之为道,非行可见也。夫道不附身,何取涅槃之常现,圣不役物,奚用闭户之孔周。”[7]卷2宋儒之弊就在于离“物”而谈“知”:

宋人之蔽塞聪明,自陷异端,独何为哉?师法废而以训诂为浅近,实功废而以虚无相崇高。与战国之簧鼓等弊也。然而天下之治乱初不以此等弊,千百儒生而有异同者,则道本非谈所能明,亦非谈所能废也。[8]卷1

王闿运之所以反复强调“知”为“物”之“知”,是因为天子之学是“政学合一”“道学一体”的学问。这一点,还需要结合王闿运对“亲民”的定义来谈。

天子学以致用,以德化民,方可称为“亲民”:“亲民者,学以致用,德必及民,无他学也。”[1]卷39从这个意义层面上讲,“格物”与“亲民”同义:“来物即亲民也。”[1]卷39这意味着,王闿运所言天子修身之道,以“化民”为修身首要认知,以“人至民归”彰显治世理想。天子之学非死学,亦非空洞的概念,而是以实学为导向的经世之学。

大学之教专在物格。物格者,来归者众也。不曰人至民归,而曰物格,以物兼事,明非欲人之附己也。事不虚至,必有人矣,故物格即民亲。[6]14

因此,修身始于“格物”,要求天子在修身之初,就要明白修身的目的,最终落实到人事上:“夫圣人之治世也,侚人则无以弘道,违物则无以化民。必有不用之明而寓诸用之妙。”[7]卷1因此,脱离“人”“事”而论“格物”,脱离“格物”而谈“修身”,非天子之学。重要的是,天子修身只有始于“格物”,方可避免政学分离之弊:

置身孤高则人不附,处贫贱为人所厌轻,居尊高为人所排挤,自谓守道,而已离物矣。如是见闻孤陋,事理差错,一切本领皆无所施。[6]22

而“格物”与“亲民”唯一的区别在于,在位天子方可用“亲民”,天子在未上位时,只能用“格物”:“在位则民之,在学则物之也。”[6]14这说明,天子在未即位时,已经开始学做天子:“学也者,所以学为君也。”[6]4因此,天子修身始于“格物”,亦包含着天子未即位以前,学做天子的学问。

除此之外,修身始于“格物”,还要求天子在修身之始,端正治学态度。一方面,天子在治学之初,就要明白“学”之目的在于“致用”,杜绝为学骄吝之弊:

及入《大学》,道在亲民;亲民,即格物也。自儒者皆以防闲子弟为训,禁绝交游,而亲婢仆。子弟习闻绝交之论,则亦以不肖待人,而长骄傲。及其治家临民,一无亲敬,任性妄为,并其美质而皆失之。……亲民者忠恕以来物,即文王小心翼翼之德也。[6]3

另一方面,天子要明白为学的方法在于“善问”,修身始于“格物”,要求天子不应固步自封,固执己见,应该善学善问,通达人情民事。

何以为学,受教是也。何谓学问?教者所不能施力,恃其能问而后有学也。问于师,不若问于友;问于友,莫若问于民。[6]4

而“格物”正是天子体验人“情”民“事”的开始:“人情莫不重己而轻物,然物不来则己独居无闻见,不通物理而思殆学罔矣。故平天下者,为物也。”[1]卷39

王闿运理解中的《大学》“正心诚意致知格物”的修身之道,依“物”而存。此为天子在修身之初,就应有的清醒认知:“凡学求用世,先须格物。物来顺应,在知其情。”[6]22因此,修身始于“格物”,不仅是天子的修身方法,更是强调天子之学具有很强的经世目的,是“政学一体”的学问。

三 修身以“亲民”为用

天子修身“始于格物,终于平天下”[1]卷39,是王闿运对天子修身之用的理解。在王闿运看来,若天子不重修身,虽有治平之举,非圣人之治:“后世亦有身不修而齐治平焉者,非古圣之道。”[1]卷39上文已述及,“格物”即“亲民”,这意味着天子修身以“亲民”为始,亦以“亲民”为用:“物格者,平天下之本。民知耻而来就我求治也。”[9]卷2

(一)身修方可“亲民”

天子只有身修,方可化民:“夫圣王不作而帝位不虚,彼必有道也。徒以视民如狙而自为狙公,是以圣人务以道化民也。”[7]卷1为何“身修”方可“亲民”,王闿运仍是以《大学》文本为据,从两大方面进行论述。

第一,“亲民”的定义是天子“学以致用,德必及民”[1]卷39,这说明“学”为“用”的前提,换言之,只有身修,方可“亲民”:“明德明,则可以亲民也。”[1]卷39上文已论述,天子修身是从“明明德”到“明德明”的过程,只有“止于至善”的“明明德”,方可称为“修身”。也就是说,“修身”是对天子之德的硬性要求:“圣人当此,必不遑治民也。行远自迩,且先自修治其家人以及从臣,则《大学》之说为切矣。”[8]卷6

第二,在王闿运看来,《大学》所言“齐家、治国、平天下”,分别从“家”“国”“天下”的角度,论证“修身”对“亲民”的重要性。

首先,从家族的观念来看,《大学》曰:“人之其所亲爱而辟焉,之其所贱恶而辟焉,之其所畏敬而辟焉,之其所哀矜而辟焉,之其所敖惰而辟焉。”[1]卷39强调天子个人好恶对宗族的影响。

人谓家人也,其斥齐家者也。其所亲爱家人,皆往而譬焉。譬犹比也,爱善则家人皆善,亲恶则家人皆恶,上四所接人敖惰行己。[1]卷39

宗族风气的形成,与天子个人的好恶有很大关系。与“治国”“平天下”的不同,“治国”“平天下”要求天子要有明辨是非之心,好善恶恶。“齐家”要求天子清楚个人好恶对于家族的影响:

治国及天下当好善恶恶而已。家则不然,骨肉人多,有恶而为吾好者,美而为吾恶者。厉子不能,不好无盐,鬷蔑为臣,妾不能不恶也。在知其美恶而已。[1]卷39

“修身”正是天子辨别个人好恶对家族风气的影响的关键:“家有好恶,知之难于国与天下也。非身修则譬而皆恶矣。”[1]卷39

其次,对天子而言,“家国有大小,无先后”[1]卷39。《大学》所言“是故君子有诸己而后求诸人,无诸己而后非诸人”[1]卷39,说明对天子而言,“齐家”和“治国”本就为一事,是不能隔裂的。

己,谓身也。恕,仁也。相人偶之谓恕。此主言齐家,而齐家仍本于身,则治国在修身可知。[1]卷39

而《大学》所言“孝者,所以事君也;弟者,所以事长也;慈者,所以使众也”[1]卷39,针对的是未即位的天子。天子在即位之前,应从治家之道中学习治国之道:“在太学者,不能试以事,如未嫁之不能抚赤子,故告以诚求,恐其不习民事。”[1]卷39

而《大学》引《诗经》中《桃夭》《蓼萧》《鸤鸠》三诗,目的就在于强调修身之治可以“推家及国”。《桃夭》以婚姻之道为主题,强调家之和睦,在于以正妻为尊,众妾为卑。“桃之夭夭,其叶蓁蓁”正是天子之妻治理有方的表现:“众妾奉戴女君,如花叶相承荫。”[3]卷1

《蓼萧》一诗借天子与夷狄相处有方,以喻天子与大小诸侯国相处之道:“《蓼萧》,泽及四海也。”[3]卷10尽管夷狄之国远近不一,大小不一,爵位最高仅为子爵,但天子仍以礼待之,夷狄因此感念天子之德:“蕃国世一见,故长久不忘。”[3]卷10

《鸤鸠》一诗,以僖公二十八年,晋文公侵曹伐卫之事为背景:“(二十有八年)三月丙午,晋侯入曹,执曹伯,畀宋人。”[10]309在王闿运看来,无论是晋文公还是曹共公,无论是强国还是弱国,天子在面对诸侯纷争时,要以礼作为统一的治理法度。

《鸤鸠》“鸤鸠在桑,其子在梅”首先从礼制的角度,强调曹共公向晋文公请和不符合礼制的,而“其带伊丝”表明,晋文公接受请和时,所穿服制亦不合礼制:

带,丝素带,弁端朝服所用。大带用革,命服所用不以丝也。《语》曰:束带与宾客言,言带以明为邦交之事。素带无饰,以辟为异。天子朱里终辟,诸侯纯素终辟,故曰“伊丝”,明非天子之意。[3]卷7

“其弁伊骐”再次从晋文公制服的不合礼,谴责晋文公僭越之举:

但言带意不显,故更言弁,皮弁有,明斥晋宋也。天子朝服亦皮弁,而诸侯朝王不得用弁服,言晋以邦交,故憾曹。[3]卷7

“鸤鸠在桑,其子在棘”指曹共公身天子请罪之意,此举合礼。“淑人君子,其仪不忒”表明曹共公已向天子服罪,故晋文公可赦之。在曹共公向天子服罪后,晋文公应及早放归曹君,国不可一日无君。天子故督促晋文公及早释放曹公:“正,谓大国之正已也。立君以正之。时曹无君,故欲晋侯早定其君俾还,正国也。”[3]卷7《鸤鸠》一诗从礼的角度,突出天子平诸侯之乱时要有统一的治理法度。

最后,“平天下”之意,在于“正诸侯之不法而已”[1]卷39。天子正诸侯之不法,《大学》中称之为“絜矩之道”:

所恶于上,毋以使下;所恶于下,毋以事上;所恶于前,毋以先后;所恶于后,毋以从前;所恶于右,毋以交于左;所恶于左,毋以交于右。此之谓絜矩之道。[1]卷39

天子的絜矩之道建立在天子亦有分土的基础上:“上下前后左右,交邻国之道。上谓州牧二伯,下谓属国,前后左右谓四方邻国也。以侯国喻天子,天子亦分土,自为一国也。”[1]卷39

天子的絜矩之道的核心精神,在于如何去诸侯之恶:“上下前后左右者,六方,方明象也。专言所恶者,矩之用在为方,必有所去,非有所增也。以上推下,如绩相接,是曰絜矩。絜矩,惟主于去所恶,而所好可推。”[1]卷39这说明,天子首先要治理自己的疆土有方。天子在自己疆土内实行的治道,要成为诸侯治理各自领地的范式:“吾但先自治其国,天下自从而应之,是续其矩法也。”[1]卷39若不如此,将为诸侯治国之害:“王室不先自治,则诸侯受其害也。”[3]卷7

(二)“亲民”之道在于“用贤”“散财”

《大学》曰:“道得众则得国,失众则失国。是故君子先慎乎德。有德此有人,有人此有土。”[1]卷39因此,“亲民”是古之圣人保持天命的关键:“天位无常,以戒国子骄泰之萌。”[1]卷39王闿运把天子之政,划分为“知人”“安民”两类:“身为天子,犹不外此二政,以用人是君所主也。”[2]卷2也就是说,“知人”“安民”是天子实现“亲民”之治的关键。王闿运以《大学》为据,把天子“知人”“安民”之法概括为“求贤以化民”和“散财以聚民”。

首先,王闿运所言“求贤以化民”,有两大方面内容:第一,为何求贤?第二,如何求贤?

第一,为何求贤?一则,古之圣王皆重贤。文王用贤以德:“自文王自度其心,故能知贤,进用有德。”[2]卷23武王法文王之道,故有周之开国:“武王谋贤人从容助德,以溥受此大夫之基。”[2]卷23《诗经·关睢》“窈窕淑女,君子好仇”,形容的就是天子在未即位时求贤若渴的心情:

虽圣哲生知有所不足,既不胜任,又不可辞,故诚于求贤以自辅也。世子嗣位学士入官,依此以推,何患不济,是以颁之邦国,歌之乡学。[3]卷1

二则,“贤才”是天子实现圣人之治的不可或缺的辅助力量:“知其贤乃使之治民。”[2]卷23《大学》引用《秦誓》“若有一介臣”相关内容,便在于强调为政之道在于“用贤”。用贤有道,既可利国之举“贤者可遗子孙之安”[2]卷29,又是利民之道:“齐民亦主有利,言蒙贤者之福。”[2]卷29简言之,贤为国本:“贤才为国之本,教化为治之源也。”[2]卷2天子若得贤,对国家,对民皆有利:“王国(笔者按:应为“果”)得大贤以抚天下,则众功定,言非但治内,又能治外也。”[2]卷2贤才是天子实现圣人之治最重要的辅助型政治力量。

第二,如何求贤?天子求贤,要求天子必为有德之天子。天子只有重修身,方能知晓用人之道:“修身广及用人之道。”[1]卷39《大学》曰:“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之谓民之父母。”[1]卷39其意在于强调天子要能够根据民之好恶而任用人材,从而彰显天子之德:“此言上亦宜从民所好恶而推之也。”[3]卷10这说明,用贤有道本就是天子之德的体现:“夫治草昧之天下,宜求贤以自辅,徒恃恩泽,何能遍及?”[11]109《大学》引用《诗经》中《南山有台》《节南山》二诗,分别从正反两方面,突出天子修身在择贤上的影响。

《南山有台》是天子用贤有方,得民之拥护的例子。“乐只君子,民之父母”指贤才如父亲一般教化百姓,如母亲一般养育人民,是对贤才养民之道的肯定:“教如父,养如母。”[3]卷10天子无德,必如《节南山》中周幽王一样,信用佞臣,埋没良才:“君子贤人未用者,尹氏秉政,不能考察,使君子皆壅蔽不得进。”[3]卷12故《大学》曰:“有国者不可以不慎,辟则为天下僇矣。”[1]卷39贤才得不到重用是天子无德的表现。

师尹专王国,而民具瞻之,故当慎所辟也。辟读如“亲爱而辟”之“辟”,比也。王用师尹,天下皆引师尹为比,是王用一人,如僇人以徇也。[1]卷39

对天子而言,只有修身,才能辨别个人好恶与民之好恶的差异,真正实现用贤之道:

上言黎民利殆,则民之好恶可知,然民好恶无如何,上之好恶恒相反,故仁人乃能。[1]卷39

王闿运还以用贤是否得当为标准,判断天子资质。“见贤而不能举,举而不能先,命也”[1]卷39,此为中材之主,为君虽好贤,但拘泥于资历、地位之限,器量不够,不能尽最大限度发挥贤之材用:

中材之主,亦知好贤,而牵于资格者,命当作吝,吝于爵位也。[1]卷39

“见不善而不能退,退而不能远,过也”[1]卷39,此为过失之君,无法招揽贤才:“谓君有过失也。”[1]卷39而“好人之所恶,恶人之所好,是谓拂人之性,菑必逮夫身”[1]卷39为亡国之君。

之所以强调天子有德,方可招揽贤才,是因为王闿运眼中的用贤之道,是基于天子与贤才之间的双向选择。以《春秋公羊传》祭仲之亡为例,在王闿运看来,扶持亡国之君,非明智之举。

必使贤臣扶立亡国之君以事之而为之死,岂《春秋》之意乎?故并隐忽不复再见也。[10]204

而当天子无贤才可用,应反省修身:“无本而求贤,贤者不至,故本于在室自修治。”[3]卷1

其次,散财如何聚民?王闿运依《大学》“是故君子先慎乎德。有德此有人,有人此有土,有土此有财,有财此有用”[1]卷39为据,突出强调“财”为天子末政:“修身贵慎德,修身为本,故德为本也。家国天下以财为用,故财亦得为末。”[1]卷39因此,散财以聚民,正是天子实现“人至民归”的治世理想的另一关键:“晨讲《大学》,吃紧处在不聚财,知古今人心不相远也。”[11]2828

“散财以聚民”,一则要求天子要树立正确的财富观。天子要有“民财皆己财”的基本认知,不应只注重国库之财,而忽略财富在民的重要性。

有国有天下者,何所利,利其有财。有,用也。用财者,人情之所同急,而在民上者,有取于人之权,则财乃为害,故专言财利。[1]卷39

二则,生财是天子治民的关键:“治民在兴利也。”[9]卷1这是因为,“生财”为天子仁政,“敛财”为暴政:

所以行仁,非财不成,故以财发身,先生财也。聚敛者,非生财乃敛财耳。劳苦其身,以起其财,适足以戕身而已矣。[1]卷39

因此,对天子而言,国家贫困并不可怕,重要的是找到兴利之方:“国不患贫,而言生财,《大学》反复戒之。”[6]29

可以看出,王闿运所言天子财富观,是建立在天子修身的基础之上,天子只有修身,方可树立以“义”为利的正确的财富观:“《大学》之道,致知为先,生财为后,皆所以救言利也。”[8]卷6因此,对国家而言,贫穷的根源在于天子不重修身。

国不患贫,唯求自立,同一理也。《大学》之记言君子有大道,又曰生财有大道。子贡言施济,孔子责以不仁。经典相传,以救末世。此之不达,而请学稼圃,岂不知饥馑之为灾乎![6]25

晚清社会动荡的原因,就在于为君者重利轻义,王闿运倡导的治乱之方,便在于去利:“今之拨乱,首在去利。利之害尤惨于杀,杀伤人肌,利害人心也。”[8]卷6

最后,天子应该意识到重财轻德的危害。天子重财轻德,是“争民”之害兴起的原因:“争民,与君争财,乃争家国天下。”[1]卷39与君争财,是与天子争天下的开始,亦是天命转移的开始。换言之,天命之移,是从天子轻德重财开始的:“上之敢内末者,恃有民众,争民不敢夺也,故先言民散,以明可夺。”[1]卷39故《大学》曰:“是故财聚则民散,财散则民聚。是故言悖而出者,亦悖而入;货悖而入者,亦悖而出。”[1]卷39天子重财轻德,导致民心涣散,才给了争夺者机会。而天子之所以重财,皆因小人挑拨:“长国家者,君也。君素富贵,居民上,初亦耻言利,从用小人导之。”[1]卷39这再次说明,用人不当是天子无法实现圣人之治的重要原因:

惩小人之言利,不敢复言生财,故无如菑害,何而坐视其亡,唯圣人拨乱反正,以义为利。[1]卷39

天子对财富的态度,一方面,是聚民之术,是平乱之道;另一方面,亦是从侧面彰显天子是否建立以“义”为利的正确的财富观,更从侧面凸显天子用贤是否得当。

四 结 语

王闿运对《大学》文本的解读,充分说明他所提倡的天子之学,完全脱胎于儒家经学。所不同的是,他重新定义了“止于至善”“亲民”,把天子之学定义天子修身之学。以“明明德”“止于至善”“亲民”为核心关键词,来诠释修身之义、修身之道、修身之用。王闿运对天子“修身”的定义与理解,是以天子个体差异为基础,说明修身是一个因人而异的概念。因此,对天子而言,修身并非固定的模版或范式,而是一个灵活的、因人而异的“明明德止于仁”的过程。

修身始于“格物”,“物”存方可论修身,这意味着,天子之学为实学,天子在为学之初,就有治人安民的经世意识。招贤以化民与散财以聚民,正是天子“亲民”之治的现实彰显。在王闿运看来,宋儒所言“内圣外王”,非真正的修身之道,真正的内圣外王,应以修身自治为本:“内圣外王,修己而已。己何能修?忠恕之谓也。因事以求之,本身以度之,何畏乎亡国丧身。”[6]17简言之,王闿运理解中的天子之学,以儒学经典为依据,跳出了宋儒“内圣之道”的圈子,以经世为导向,以“明明德”“止于至善”“亲民”为核心词,以德为本,注重经世,政学一体的修身之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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