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月风
(广东海洋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广东 湛江 524000)
有学者把 “乡土、 乡巴佬(文学形象)、 乡土变迁、 乡土理性、 乡土叙事、 乡下人(创作主体)”[1]称为世界乡土文学创作的六要素。其中“乡土”的地域性特征不可忽视 。世界乡土文学史上有马尔克斯笔下的“马孔多”,哈代多次提到的“爱敦荒原”等,中国现代乡土文学发展中出现了鲁迅熟悉的“鲁镇”,茅盾小说中的“乌镇”,沈从文精心描述的“湘西”等; “乡巴佬”是指作者在乡土文学中塑造的人物形象:既有出身卑微的农民,也有扮演封建卫道士角色的族长、 乡绅等; 乡土变迁指社会转型期在现代文明的冲击下,乡村经济形态以及支配乡土人生价值观的变化; 土地是农民的衣食之源、 生存之本,调整的土地政策也被乡土作家所关注。整体上看,乡土地域性、 乡土变迁、 土地政策等内容也是抗战时期乡土小说创作中不可忽视的写作资源,以此丰富着乡土文学画卷。
抗日战争把社会救亡的时代主题推向历史前沿,民族生死存亡与个体命运紧密相连,除了政界的抗日宣言,文艺界也积极响应“抗战高于一切”的号召,加强与社会之间的联系,不同形式的救国运动如火如荼地展开,作家的文学活动无不以服务于战争为宗旨,整个社会呈现出“战时性”特征。对于乡土文学而言,“乡土”这一概念也呈现出多元的面貌:鲁迅的“乡土启蒙论”到周作人眼中具有地方性、 个性的土气息与泥滋味再到茅盾基于阶级、 革命话语之上的乡土观等,为乡土叙事提供了理论支撑。在民族救亡的语境下,使“乡土”概念在继承中又有新的发展。
战争改变了中国现代文学的格局,同样影响了乡土文学的形态。其中沦陷区作家对乡土概念的理解在传统基础上又增添了新的元素。关于乡土文学的概念,东北作家梁山丁先于鲁迅、 茅盾等人的界定,较早就提出“满洲需要的是乡土文学,乡土文学是现实的”,要写出“我们一大部分人的现实生活,我们的乡土”,彰显“暴露乡土现实”[2]的思想内核,抵制日伪诱骗文学粉饰现实的阴谋。同样,1942年,为了振兴当时萎靡的华北文坛,一批作家把创作方向转向乡土文学。关永吉在《读满洲作家特辑兼论华北文坛》中曾给予“满洲作家特辑”里的乡土题材作品以高度评价:“据说满洲文坛最近乡土文学的风气很盛,我不知道这‘乡土文学’作怎样的解释,如果所谓‘乡土文学’便是指作品的题材取自于乡间和强调地方色彩的话,我是赞成的。”[3]他又进一步指出:关于世纪末颓废、 虚无的感伤,无聊的爱情等市民阶层生活等内容书写长期霸占文坛,而“真正国民的生活,造成国家主力的农民,反没有人肯来重视,把视线转到健康的一群,以写实主义的手法来发掘伟大的农民生活面,是解救文坛堕落的唯一途径”[3]。从中不难发现,当时华北作家直面现实、 关注乡土社会的努力,并由此引发了相关问题探究。后来,关永吉又发表《揭起乡土文学之旗》《关于乡土文学诸问题》等文章,对乡土小说创作的兴盛起到了推动作用。其实,无论是梁山丁还是关永吉,他们对“乡土”的理解多与家、 国、 民族观念相融合,呼应了抗战时期的文学生态,抵制了当时文艺界混乱、 贫乏的境况,把以现实主义为主的乡土文学建设视为振兴沦陷区文坛的路径。
战时的华北沦陷区的文学创作,以写动乱中农村社会闻名的黄军为题,指出了乡土文学的时代性特征,如“五四”与“抗战”属于两个不同时代,那么,在民族救亡语境下的乡土文学,应该书写农村所遭受的动荡与摧残,应该注意到战争对乡村的强大冲击力,“农民生活的破碎,过去安乐日子的崩溃,以至于农村经济的破产,同时急需建设农民对于在大时代求进的意识等等”[4]。在这些乡土理念的影响下,涌现出一批战乱中书写乡土的作品,如穆穆《故园行》描写混乱战争年代农村的破败:“前两年的乡间流氓、 土棍,今日都大摇大摆地成了人物,什么村长,什么保长。整个村庄陷入了痛苦中,痛苦连天地不敢放一句闲话,好像有好多耳朵布满了每个角落,乡村破产……”[5]377萧军《八月的乡村》、 关永吉《牛》《苗是怎样长成的》、 马骊《天平愿》、 闻国新《蓉蓉》、 黄军《桑芽》《果园》、 雷妍《良田》、 戈壁的《离乡》、 袁犀的《邻三人》等小说无不表达了战乱中的乡村厄运,兵灾对农民生活与心理的影响,“最怕背着洋枪的老总们”,他们虽眷恋土地,但日军的铁蹄使农村传统社会形态濒临崩溃,不得不寻找新的出路,呈现出荒凉的乡土画卷。马骊在小说集《太平愿》扉页上引用约瑟芬·约翰生的话“乡村是美丽的,但是村中的居民却破败不堪”,《生发油》最后形容幼童的哭声“像凄冷荒郊里,财狼嘴里小兽的惨叫”,这是沦陷区农村现实的缩影,“显示着中国的一部分或全部,现在和未来,死路和活路”[6]290。这样的乡土书写路径一面远承“五四”时期“人的文学”主题,一面又实践着关永吉“我乡我土”的理念,揭露乡土现实是因深沉的爱、 爱国主义情愫的表达,甚至超越具体的地域概念,突显反抗异邦侵略的意向,如梁山丁《绿色的谷》、 毕基初《盔甲山》等都写到了农民性格中反抗暴力,保家卫国的精神,渗透着苦难与奋争的激流。
抗战改变了作家创作的环境,文学创作者们走出亭子间,走向乡间或抗日前线,以不同形式投入抗战洪流,加深了与人民大众的接触,思想也发生了变化。他们意识到“军士人民与二十年来的新文艺怎样的缺少联系”,“文艺必须深入人民中间”[7]。这就改变了五四以来,文艺与群众隔离的状态,推进了乡土小说创作。众多作家不再坚持为文艺而文艺,为个人而文艺的创作思想,强调文学的社会功能,坚持左翼文学方向,以茅盾在《关于乡土文学》一文中提出的“悯农论” “普遍的人性挣扎” “社会革命”等乡土理念为写作资源,如沙汀《在堪察加的一角》《在其香居茶馆里》《联保主任的消遣》《淘金记》等小说,控诉国统区农村地主豪绅之间的相互勾结,变本加厉地欺压农民的行径。姚雪垠《差半车麦秸》《牛全德与红萝卜》、 解放区作家柳林的《转变》、 杨朔的《月黑色》、 李庄《良民证》、 力群《野姑娘的故事》等,通过英勇反抗侵略的农民形象折射出变化的乡土社会:朴素的民族意识与家国观念超越了传统的血缘伦理纽带,个体利益让位于民族大义。正如茅盾所言,乡土文学应该呈现的是一个社会一个民族的人生。王鲁彦曾以“宣传抗日,反对投降”为宗旨创办《文艺杂志》,服务于民族解放战争,并登载了他的《千家村》,艾芜的《故乡》,端木蕻良的《科尔沁旗草原》(第二部)等乡土小说,在一定程度上发展了茅盾眼中以“集体” “革命” “大众”等话语为中心的乡土理念。
战火纷飞的年代,作家想要恪守如一的文学风格很不容易。就乡土小说而言,梁山丁、 关永吉、 茅盾的乡土理论为作家提供的写作资源成为主要创作倾向,而鲁迅以国民性批判为主的乡土启蒙论,及周作人强调弥漫着“土气息、 泥滋味”、 地方性、 个性相交融的乡土概念虽然也丰富着抗战时期乡土小说的写作资源,却很难位居时代主潮,但也影响了萧红、 路翎、 废名、 沈从文、 师陀等作家的乡土书写。萧红的《生死场》《呼兰河传》,尽管有对乡土现实苦难的关注,但着眼点仍是人的个体解放; 路翎《饥饿的郭素娥》《在铁链中》等小说,探究的是农民“精神奴役的创伤”主题; 沈从文在抗战进入相持阶段之后,任教于被称为中国文学“世外桃源”的西南联大,这里自由、 浪漫的文学氛围坚定了他追求生命本体的人性书写,如《长河》等,甚至还发表《一般与特殊》《文学运动的重造》等文章,指出他心中的抗日作品应是远离宣传空气; 师陀的《果园城》,以“回眸”的视角追忆已逝的美好,延续周作人、 废名乡土观念的同时注入新的内容。卡夫卡说过:“在我看来,战争、 俄国革命、 全世界的悲惨状况同属一股恶水,这是一场洪水,战争打开了混乱的闸门,人生的救护设施倒塌了。历史事件不再是由个人,而是由群众承受着,个人被撞、 被挤、 被刮到一边去了。个人忍受着历史。”[8]139毫无疑问,国家陷入危难中乡土小说也呈现出不平衡的发展趋势,以倡导乡土苦难、 农民反抗压迫的革命为主题的写作资源得到有力发展,而追求个体价值、 原始自然生命抒写的内容只能以边缘、 挪移的形式存在,但多元的“乡土”概念也为抗战时期的乡土小说提供了丰富的写作资源。
农民的生命常常依附于土地,在历史长河中逐渐形成一种根深蒂固的“农民文化”。《老子》中有“重死而不远徙”的话语,《孟子滕文公上》中“死徙无出乡”等都较为形象地指明了人与土地难以割舍的关系,而农民对土地的依恋更为强烈。孟子说:“诸侯之三宝:土地、 人民、 政事。”[9]253荀子进一步强调:“无土则人不安居,无人则土不守。故土之与人也,道之于法也者,国家之本作也。”[10]167由此可见,中国传统儒家文化对土地的重视,土地是立国之法宝,也是农民“安居”的根本,而城里人在畅谈乡下人的“土气”时却忽略了中国社会的乡土特征,绵延不尽的乡土文化才是中华民族世代繁衍的前提。俗语说:“土是刮金板,人穷地不懒。”土地自古以来都是农民维持生计的基本生产资料,而农民的辛勤劳作也赋予辉煌的农业文明以特殊意义,他们在与土地的朝夕相处中结下了深厚的“土地情结”,几乎投注了其毕生精力。农民会因精通各种农活受到人们赞誉,如王统照《山雨》中的奚大有、 赵树理《李有才板话》中的李有才、 叶紫《丰收》中的云普叔,但有的农民也会因脱离土地、 四肢不勤而受到斥责,如蒋牧良《干塘》中的归松二爷、 艾芜《一个女人的悲剧》中的陈家驼背、 赵树理《李家庄变迁》中的小喜等。新时期以来,社会经济形态急剧转型,快速的城市化进程促使农民与土地的关系发生分裂,“无土时代”加剧了农民群体内心深处的恐慌与焦灼,这是农民与土地之间复杂感情的折射。
一般情况,农村、 农民、 土地是乡土书写的对象,农村是农民生活居所,土地是农民的衣食之源,“靠种地谋生的人才明白泥土的可贵。城里人可以用土气来藐视乡下人,但是在乡下,‘土’是他们的命根”[11]7,话语中透露出土地对农民的意义。端木蕻良在《大江》后记中对革命英雄形象铁岭有过这样的描述:“他没有航海水手的热情,但对于土地却有着一种固执的黏贴性。命运追赶着他,使他不得不违反自己的意思经历了很多地方,而这些又是他所不情愿的,他所向往的,都不是这些。他是最适合过着一个小农的劳动生活的,他并不惯于向人事奔跑和追逐。”[12]400对于农民来说,土地意味着生活的基本保障。“咱们的土地,谁打算给夺去,那可不行,这一块地有咱祖宗的血汗,有咱们祖宗的骨尸”[13]46,这是白朗《伊瓦鲁河畔》中贾德与长腿三的对话,字里行间闪耀着对土地发自肺腑的爱。“你还有无边无沿的土地,山谷,你还有院落,还有钱!在狼沟一带,有谁比得了你,少东家,你知道吗?我们离开了土地便不能活!”[14]120这是梁山丁《绿色的谷》中长工家女儿小莲劝说地主后代林小彪的话,言语间回荡着土地对于农民的神圣价值。
中国社会性质决定了土地对于农民近乎生命的意义,而不同时期的土地政策也直接关涉农民切身利益,抗战时期土地政策的调整,一定程度上为作家的乡土书写提供了资源。1931年,中共政治局会议草拟《土地法草案》并规定“所有封建地主豪绅军阀官僚以及其他大私有主的土地,无论自己经营或出租,一概无任何代价的实行没收。继续推行依靠贫雇农,联合中农,反对富农”[15]468的方针,并进一步指出“在民族革命战争紧迫时期,富农也开始参加反对帝国主义侵略及豪绅地主军阀官僚的革命,或釆取同情与善意的中立态度,而故意排斥富农(甚至一部分地主)参加革命斗争是错误的”[15]589。全面抗战时期,中共建立了陕甘宁、 晋察冀、 晋冀鲁豫等敌后抗日根据地,农民是革命的核心力量,地主也是不可缺少的同盟者,合理调整土地政策被提上日程。当时的《解放周刊》上有一篇文章提到没收汉奸卖国贼土地分给无地或少地农民耕种,遗憾的是没有得以落实。
实际上,农民的土地问题一直是社会历史斗争的焦点,在土地革命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内,地主与农民之间形成了一种相对稳固的租佃关系,如茅盾的“农村三部曲”、 叶紫的《丰收》等“左翼”乡土小说多取材于当时尖锐的阶级矛盾。随着社会主要矛盾转移,中共为了扩大民族统一战线,联合地主阶级抗日,把土地政策调整为“地主减租减息,农民交租交息”,并在洛川会议上把该策略归入抗日救亡十大纲领。从社会经济学的逻辑看,“双减”政策可以有效减轻农民负担,但因农民根深蒂固的奴性与隐忍性格而不敢积极响应新的土地政策。比如,山东根据地缺少实施“双减”的环境,直到1939年鲁西北、 鲁东南等地抗日游击根据地的建立才具备了开展的条件,加大“双减”政策在农村的宣传力度,动员农民行动起来反抗地主豪绅的封建剥削。1942年,中共颁布《关于抗日根据地土地政策的决定》等文件,有效推动了各地“双减”政策的完善与开展。作家敏锐的思想洞察力使他们意识到调整土地政策对农村的影响,并从中摄取写作资源。李束为的《租佃之间》、 康濯的《抽地》、 马加的《滹沱河流域》等小说,以及西戎的戏剧《王德锁减租》等无不围绕地主对土地政策的破坏、 农民怎样克服胆怯心理走向新生等现象展开。抗战胜利前后,陕甘宁边区政府制定了《陕甘宁边区土地租佃条例草案》,由早期的“双减政策”向“没收地主土地”的方向过渡。赵树理《李有才板块》《李家庄变迁》《地板》、 木风的《回地》、 那沙的《一个空白村的变化》、 孙谦的《村东十亩地》等作品都以作家深入农村的切身生活体验为基础,描写农民与地主斗争时的矛盾心理,以及重获土地后的喜悦之情。
抗战时期,解放区的土地政策无不以团结抗日、 改善农民生活为初衷,但是,国统区的土地政策表面上有所调整,但土豪劣绅对农民的剥削气焰依然嚣张。虽在《土地法修改原则》中提出“扶持自耕农”,“七七事变”后,颁布土地、 赋税政策,由于地方官吏的腐败、 贪婪,致使这些民主政策如一纸空文。战争相持阶段,国民政府最高当局仍不肯放弃大地主大资产阶级的利益,固执坚持反共专断独裁与压迫民众的立场,并提出消极抗日、 积极反共的方针,停搁了土地改革方案。国民政府颁布《国民政府组织法》:“在农村继续推行严密的保甲制度,使国民政府的基层政权进一步与当地的封建势力勾结起来,加强对农民的压迫和剥削。”[16]427这种继续沿袭封建租赁制的生产关系使农民肩上的赋税越来越重,封建剥削的土地政策依然根深蒂固。后来,尽管制定了《战时土地政策案》《土地政策战时实施纲要》等土地政策,呼应抗战救国的现实诉求,满足战争中的粮食需求,但行动的迟缓导致收效甚微。四川是战时国民党的重要统治地区。据调查,这里的土地仍然主要集中在地主手中,即使印发了《忠县佃种田地契约纸》,但政策内容“既甚繁杂,且不公平,租额无限制,押租无利息,退佃条件之苛刻,承买承典优先权之剥夺等,均违背土地法”[17]59。不平等的土地政策不能保障“耕者保其田”,自食其力的自耕农仍然要承受苛捐杂税的重压,如遇天灾人祸就得卖掉仅有的薄田,重新靠租赁田地为生。回顾抗战时期国统区的土地改革方案,其根本未能触及到土地所有权问题,依旧维持封建社会原有的土地制度,不敢触碰大地主、 大资产阶级的利益。在国民党统治区,那些财主、 土豪劣绅肆掠兼并土地牟取财富的现象屡见不鲜。在一些实施“二五减租”的地区,因为国民党政府为了维护统治根基而一贯坚持“承认业主地权,保持目前农村秩序”[18]63的原则,土改政策虽取得一定成绩,但很快就被迫中缀。后来,迫于社会舆论压力而拿“平均地权”作掩护,提出“耕者有田,地尽其利”的政策也只是空话,逃避现实土地问题,维护封建“旧秩序”,最终导致农村土地关系恶化。
战时国民政府制定的那些不得民心的土地政策激起了生活在国统区的作家的不满,沙汀、 田涛、 张天翼等人从农民的切身利益出发,控诉当时土地分配不均、 不合理的政策给乡土社会带来灾难。沙汀的乡土小说以暴露与批判为主色调,真实地记录了国统区农村社会现状。《淘金记》《代理县长》反映了地主豪绅之间的斗争; 《在其香居茶馆里》《堪察加小景》《替身》《嚎啕》等小说揭露了农民被抓壮丁的内幕; 《三斗小麦》中的刘述之在物价上涨的时候囤积粮食发国难财; 田涛的《沃土》写了农民仝云庆一家的悲苦生活,麦收时节所收获粮食的四分之三都进入地主腰包; 张天翼的《面包钱》写了刘彪生、 姚得盛等农民士兵从前线到战争后方亲眼目睹了农民抢粮一半人被打死的事件,《丰年》叙述了奚先生、 钱二爷等地主低价收购农民粮食想要高价出售的算盘落空,最终导致农民破产,沦为强盗的故事。农民的命运悲剧无不与土地有关,制定的那些土地政策没有落到实处,忽视贫雇农的根本利益,加深了乡土社会的生存苦难。
东北沦陷区是日伪侵略中国的起点。他们打着两国共荣的幌子欺骗中国人去开辟荒芜的土地,目的是为了占领东三省,以极其低廉的价格获得乡村耕地。不堪忍受失去田地之苦的农民反侵略事件时有发生。日军1941年在华北沦陷区推行治安强化运动,疯狂地修筑公路、 碉堡等,使这里的农民失去了大量土地。“据不完全统计,现时敌寇在华北修成的铁路至少占地1800平方里。新修公路汽路至少占地3.5万平方里以上,铁路两边的护路沟至少占地7000平方里以上,这些被占有的耕地竟达到46 332 000亩的惊人数字。”[19]58随着耕地被占领,导致华北地区的粮产量大幅度减少,农民自己所拥有的土地无从谈起。无论是东北流亡作家还是失去土地的一些华北作家,他们以笔为枪,控诉侵略者的罪状。萧红的《看风筝》《生死场》《王阿嫂之死》《牛车上》等小说以细腻的女性视角深入乡土,关照乡民在失去土地后的苦痛挣扎。萧军《八月的乡村》本该属于收获的季节,东北农民却失去了属于自己的土地和天空,怀着家国仇恨走上了革命道路。李辉英《松花江上》日军缴获了王家村的枪支,后来,青年农民王中藩号召民众组成义勇军,在他的鼓动下从小孩、 老人、 妇女、 地方乡绅都加入到这支队伍,阻碍抗日的汉奸得到惩治。
实际上,沦陷区除了东北三省之外,北平、 天津、 河南、 山西等华北地区在“卢沟桥事变”后也全部或部分丧失土地自主权。张佩国分析了华北地区农村的地理位置特征,“在特定的自然、 社会生态环境中形成的内向封闭性。村落之间的地理界限、 人际关系分明,每个村落形成相对独立的封闭社区。在村落社区内,村民的各种经济、 社会关系均以土地资源的分配为中心,渐次展开 ”[20]76。虽然乡土社会关系的展开以土地资源分配为依据,但深处沦陷区的特殊环境使这里的土地或被日军强行占用,或依然掌控在地主、 乡绅手中,无地少地的农民依旧依附于剥削者求生存,土地政策仍停留在原有状态,封建剥削阶级仍不择手段地以提高地租为基础欺压贫佃农。华北沦陷区作家雷妍的《良田》、 马骊的《太平愿》、 关永吉的《苗是怎样长成的》等小说都以农村不合理的土地政策为背景,表达了对统治者的不满,对农民生活苦难的同情。
总之,抗战时期解放区以联合抗日力量为目的制定“地主减租减息,农民交租交息”的土地政策,尽管在实施过程中遭到地主阶级的破坏,但整体上还是得到了农民群众的拥护。国统区的土地政策形同虚设,依然以维护地主阶级利益为准则,大大削减了贫农的抗日主动性。在沦陷区,日军肆掠破坏土地的行径与地主阶级的封建剥削,使农民的根本利益得不到维护,导致农村阶级关系不断恶化。这些历史事实不断涌入作家视野,丰富着乡土小说的内涵。
美国小说家赫姆林·加兰曾说:“艺术的地方色彩是文学的生命力的源泉,是文学一项独具的特点,地方色彩可以比作一个人无穷地、 不断地涌现出来的魅力。”[21]84作家创作伊始,那些熟悉的、 各具特色的地域文化特征所给予的营养使作品无形中打上了独有的“地方色”,独特地域风情与民俗文化的呈现也塑造了他们独有的艺术个性。
对于作家作品的研究,总要对作家的生活环境做一番细致考察,而环境包括地理与社会环境。抗战背景下乡土小说书写所依赖的社会环境具有一定的相似性,但作家不同的地理环境、 地域文化特征是赋予文本不同风格的依据。关于文学的地域性,《文心雕龙》中称北方的诗歌总集《诗经》是“辞约而旨丰”,称南方的《楚辞》是“耀眼而深华”,并把原因归结为楚人之多才。《隋书文学传序》从殊异的地域文化分析南北朝时期不同文风的形成原因。丹纳曾把地域环境看作构成人类精神文明的元素,她说:“我们研究自然界的气候,以便了解某种艺术的出现。”[22]8“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的俗语反映的正是这一道理,人与自然、 地域环境的关系也是文明社会起源的关键环节。
古代“天人合一” “齐物论”的理念源远流长。几千年来,人们根据特定地理环境因地制宜的生活习惯未曾改变。20世纪60年代,美国哲学家费伊阿本德用“不可通约性”原则解释了不同自然环境与生活需求对不同文化的影响。他认为:“游牧民族住帐篷,而农业民族住房屋,这里就没有一个共同的标准可用来评判哪一种住宿方式更好,因为这两种文化所处的世界和要解决的问题是不同的。”[23]也就是说,不同的地域环境并没有绝对的优劣之分,其存在意义是为不同风俗人情、 价值观念、 行事方式等文化范式的出现提供有力支撑。如传统吴越地域文化之于茅盾、 王鲁彦 、许杰等浙籍作家; 湘楚地域文化之于沈从文、 丁玲、 叶紫等湘籍作家; 巴蜀地域文化之于沙汀、 艾芜等川籍作家的创作; 东北黑土地文化之于萧红、 萧军、 端木蕻良等东北作家群笔下的乡土呈现等; 不同的地域文化不仅承载了多元的中华文明形态,而且以富有个性的文化表征构成了作家潜在的乡土小说写作资源。
对于中华民族这样一个土地面积广阔的国家来说,各地独特的地理空间孕育着多样的地域文化,为作家的乡土书写储存了丰富资源,同样也影响着抗战时期的乡土书写,正是作家不同的生活环境使乡土小说中的地方色彩异彩纷呈,而同一地域文化背景下成长起来的作家,在作品中总能找到相近的风俗画内容,这是地理与人文环境强大的辐射力使然。比如,浙江地区东频东海,北部又与上海、 江苏为邻,有着优越的地理位置,但以钱塘江为界又被划分成浙东与浙西不同区域。曹聚仁说:“浙西多水,除了于潜、 昌化这一边,都是一苇可航。浙东呢,除了绍兴是水乡,温州、 宁波沿海滨,其他各县,都是山岭重叠。严州、 台州、 处州各府更是崇山峻岭,仿佛太行王屋的山区。”[24]38地理环境的区别与乡民性格的形成相关联,浙东人的坚韧、 浙西人的柔和,曹聚仁说,浙东大体上是自耕农社会,这样的地理人文环境对王鲁彦、 许钦文、 许杰、 王任叔等浙东成长起来的作家影响深远。尽管成年后因求学、 工作等原因离开了故乡,但曾经生活过的那片土地所给予他们的性格特质却已深入骨髓。细读王任叔的《老石工》《疲惫者》、 许钦文《石岩》、 王鲁彦《屋顶下》《李老奶》等小说不难发现其中人物形象刚毅、 强悍的性格,“石骨铁硬”的叛逆性背后包涵着深厚的传统吴越文化反叛、 好勇的特征。
相较于多山的浙东,浙西多水的地理优势使之素有“丝绸之府” “鱼米之乡”之称。发达的航运业方便了民众的生活,但也招来了资本主义经济侵扰的厄运,加速了本地小农经济模式的衰微,养蚕技艺和蚕丝业逐渐惨败。浙江桐乡有着悠久的养蚕业历史,据《桐乡县志》记载:“男子务耕桑,服商贾; 妇人勤纺织,工蚕缫。”[25]14出生于浙西乌桐乡县乌镇的茅盾可谓是时代精神的忠实记录者,他的“农村三部曲”是一面揭示20世纪30年代江南农村经济破产的镜子,其中童年经历与浙西地区的民俗文化、 经济形态是他创作的精神宝库,作品中出现的“窝种” “白虎星” “上山” “青娘” “叶市”等蚕事活动术语生动再现了浙西地区的习俗。
如果浙江亦山亦水的自然风光与地域风俗影响了茅盾、 王任叔、 王鲁彦乡土书写,那么,以湘楚文化为基奠的湖南地区则以悠久的历史、 古典的乡村聚落诠释着农民世代承袭的生活方式与文化习俗。湘楚文化的根脉可以追溯到先秦时期的楚文化,弥漫着浓郁的浪漫主义情怀,向往自由、 飞扬的想象是其主要特征。中国历史上第一部具有浪漫主义色彩的诗歌总集《楚辞》中就大量记录了湖南地区的方言土语、 民间文化、 风土物产,承载着人们丰富的情感、 纯真素朴的价值观、 自由无拘束的生活状态。从地形上来看,湖南被高山环绕决定了其封闭性,险恶的生存环境一方面造成了民生艰辛,另一方面又赋予民众一双想象的翅膀,对狭小区域外的天地万物充满遐想。凌宇把这一特征归结为:“厚集的民族忧患意识,挚热的幻想情绪,对宇宙永恒感和神秘性的把握。”[26]124但不同区域内部的自然与人文环境也略有差异,独特的地域文化成为湘籍作家取之不尽的资源宝库。
尽管湘西优美的自然风光有“中国瑞士”之称,但在历史上汉苗之争曾持续了很长时间,野蛮的屠杀之后遗留在土地上的鲜血难以真正消除。因此,故乡给予沈从文的文学滋养是复杂的,既有传统文化中生命的彪悍与神性、 徜徉在青山绿水间自由的个体,又有血腥与杀戮的童年记忆。走上文坛的沈从文在取材时有意回避硝烟与争斗,即使在抗战背景下仍坚持从湘西原始古老的人性美中摄取资源,构筑“希腊小庙”,激发内心深处对人性真善美的渴求。有着“巫鬼文化”之称的楚文化给沈从文的作品打上了神秘的浪漫主义底色,如《龙朱》《神巫之爱》《月下小景》等多取材于诡异的民间传说。《萧萧》《贵生》《丈夫》《边城》《长河》等小说就写出了乡民在严酷生存现实挤压下原始生命力的迸发。叶紫、 蒋牧良、 张天翼等湘籍作家的乡土书写体现着传统楚文化的另一面。
素有“天府之国”之称的四川巴蜀地区,盆地的封闭性使其较少受北方政治、 新思想的影响,导致其文化的滞后性。黑格尔说:“水性使人通,山性使人塞; 水势使人合,山势使人离。”[27]124多山的地理环境形成了人们的“塞”与“离”,但汉族与少数民族的聚集使这里汇集了多样的民俗民风,保存着巴蜀文化底蕴。川籍作家沙汀、 艾芜等人都是在走出故乡偏僻、 狭小的地域才逐渐明白了何为新文化运动,他们走出去之后才有机会感触北京轰轰烈烈的新思潮运动气息。杨晦说:“四川的天然物产虽然特别丰富,四川人的生活却不都特别舒服。四川出产使人饱食暖衣的天然物产,然而,更充满着比天然物产还要丰富的种种罪恶与黑暗势力; 地主、 豪绅、 军阀、 官僚等各式各样的老爷以外,还有许许多多的大爷,结成了‘诈欺和剥削’的联盟,演出‘人吃人的把戏’。”[28]这里横行霸道的袍哥、 乡绅势力对百姓的压榨使农民的理想生活成为幻影。在巴蜀一带的社会舞台上,“袍哥”以民间秘密组织的形式存在着,有几百年的历史,他们身上有行侠仗义的一面,又有胆大妄为、 粗鲁野蛮的地痞流氓习性,从政府权力阶层到底层百姓都惧怕这一团体。独异的文化现象是作家的创作灵感,如李劼人《死水微澜》里的罗歪嘴就是一个典型的袍哥形象。沙汀说:“我只苦心焦思于怎样在我的创作中塑造几个比较结实的人物,这种想法使我慢慢避开了最重要最中心的主题,把笔锋移向我所熟习的农村封建统治阶级了。”[29]50这里的“塑造几个结实的人物”指的就是地方乡长、 地主、 联保主任等农村统治者。《淘金记》中的龙哥、 林幺长子,他们一个明目张胆一个鬼鬼祟祟,用不同伎俩控制着地方政权,体现了四川农村传统历史文化的负面性。
东北地区的生存环境险恶艰辛,历史上女真先民以鸟为图腾,对天空中自由翱翔的鸟类充满企慕之情,借助想象力满足征服自然的愿望。女真先民这种对自由的丰富想象在时间长河中逐渐演化成一种彰显着自由漂泊精神的集体无意识,又经过漫长的历史沉淀铸就了东北作家内心难以泯灭的崇尚自由的人格。比如萧军,他在文学史上为人称道的就是他追求无拘无束生活、 侠义、 敢于冒险的天性,有几分“流浪汉”的率真,拒绝一切束缚,厌倦刻板、 僵化、 平淡的生活模式,生命中很长一段时间处于跋涉与漂泊的状态。《八月的乡村》中就有萧军向往自由、 英雄主义天性的投射。这种桀骜不驯的秉性在那些看起来性格内倾的作家那里也可以找到相近的精神气质,如萧红,崎岖坎坷的生活经历没有压垮她对自由的不懈追求、 以及挣脱生活束缚的决心。即使有着相当富足物质生活的李辉英,也会不时发出“不知怎地,总觉不愉快”的感触,其实这是孤独寂寞精神世界的外露。如端木蕻良《科尔沁旗草原》中的万宁、 《大江》中的铁岭、 萧军《第三代》中的林青、 骆宾基《乡亲——康天刚》中的康天刚,这些人物的骨子里有一种不愿安分守己度过一生的倔强。至于萧军作品中的“野气”,鲁迅说:“大约北人爽直,而失之粗,南人文雅,而失之伪。粗自然比伪好。”[30]114马加在《我们的祖先》中借老人之口道出了一种顽强的精神、 坚定的求生意识。在田地被敌人掠夺、 失去家园的境遇下,农民不会束手就擒给别人做奴隶,因为“我们的祖先的性格从来就不是懦弱的,从他生活在这世界上便带着一颗骄傲的灵魂。他的子孙是不会在敌人的炮火下屈服的,他们的灵魂没有死掉”[31]54。诚然,农民骨子里的倔强、 刚烈、 不甘寂寞的内心诉求承续着先民的传统。此外,东北历史文化中的“胡子”情结为乡土小说中那些富有正义感、 不畏强权的人物形象提供了性格原型。东北作家在抗战语境下注意到了这一群体性格中积极、 向上、 勇敢的特征,成为作品中生命主题的依托。如萧军《第三代》中老一辈英雄林青、 井泉龙,年轻一代的刘元、 杨三,还有战斗一生的土匪海交,他们性格中不服输、 铮铮铁骨的特征无不象征着东北文化中的反抗精神,也是建构乡土小说粗粝单纯美学风格不可忽视的成分。因此,有学者把东北的地域文化特征归结为黑土地文化。
如果长年积雪覆盖的东北地域文化造就了民众坚韧、 执着、 激进的心理特征,那么,在四季分明、 农民生活比较安逸的中原地区,则孕育出民众温和的性格。中原文化中的乡情民俗是河南籍作家师陀乡土书写的源泉,农民一年到头娱乐的时候很少,“端午节不喝雄黄酒,仲秋不赏月,旧历七月十五日逢‘鬼节’,城市里是能放河灯的,可是这是乡下,虽然有河,却难得有水,更没有什么‘会’,什么‘社’之类的组织”[32]28。师陀在《果园城记》中描述了中原小城镇温馨、 祥和的生活,以及时代变迁积淀下来的传统文化劣根。从宏观上来看,赵树理等山西作家所展现的三晋文化也属于中原文化的范畴,这里没有东北的天寒地冻、 江南的小桥流水,有的是温带大陆性气候的多风与干旱,人们在这块贫瘠的土地上艰难求生,他们的性格中多了一份坚韧、 朴实。法家文化主体的渊源,推进了山西的政治变革,社会改革也位居时代前列,形成了重政治轻经济的发展模式,赵树理、 马烽、 西戎等山西作家乡土小说中浓郁的政治化书写观念可以从中找到历史依据。董国炎说:“质朴厚重是山西文学的基本特色。它作为一条主线,起伏显现,能够贯穿整个山西文学史。质朴更多体现在形式方面,厚重更多体现在内容方面。”[33]31所谓形式的质朴就是把民间通俗文化的借鉴,满足农民群体的阅读期待,比如章回体小说创作时对民间“说书”技艺的汲取; 而内容的厚重是对社会、 政治、 文化等内容融为一体,彰显了作家强烈的时代使命感。
苏童说,乡土是滋养作家的最大粮仓。一方独特的地域文化养育一方作家,湘西之于沈从文,东北黑土地之于萧红,川西北之于沙汀、 艾芜, 中原之于师陀、 赵树理 ……这些鲜明的地域文化背景印证了作家“来自哪里”的身份,从小生活的那片土地构成了后来“乡土”书写的原始记忆,构成他们自己的“文学地理”与精神宝库,不同的生命体验活跃于笔尖就形成了多元的文学空间。抗战时期,这些多元的地域文化背景连同“乡土”概念本身的历史迁延,及不变的农民文化、 变化的土地政策共同构成乡土书写的资源,激发着作家对乡村经验的更新、 深化、 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