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王绩诗歌中的禅宗思想

2021-11-29 12:19
关键词:禅宗诗人

刘 祎

(中国计量大学 人文与外语学院,浙江 杭州 310018)

佛教自东汉时期传入中国,至唐代达到鼎盛。唐代也是中国古典诗歌迅速发展的阶段,稳定的社会、 发达的经济、 开放的宗教信仰等造就了唐诗的繁荣,使其在中国古典诗歌发展的历史长河里熠熠生辉,闪烁着别样的色彩。在佛教与诗歌两者皆高度发展的时期,佛教文化和诗歌不可避免地互相影响,佛教文化渗透进诗歌文化中,诗歌文化同样也成为了推广佛学的有力载体。

纵观唐代文学史,许多诗人及其作品都带有佛学的烙印,如“诗佛”王维,诗僧皎然、 灵澈等。正所谓“诗为禅客添花锦,禅为诗家切玉刀”(元好问《赠嵩山侍者学诗》),在佛教的各个宗派中,对于诗歌文化影响最大的当属禅宗。禅宗为达摩之嫡传,但所谓禅宗之禅,亦明明随时代迁移。[1]151初唐时期,禅宗的发展正处在禅宗四祖道信(约公元579年-651年)时期,禅宗作为一个宗派形成雏形亦正是在这个阶段。[2]导言4在禅宗发展、 壮大的同时,诗坛也涌现出了大量的禅理诗、 禅悟诗、 山居诗。在初唐,对禅体诗的发展起着重要奠基作用的正是诗人王绩。

王绩(约公元590年-644年),字无功,号东皋子,绛州龙门县(今山西河津)人,隋末举孝廉,其后三仕三隐,最终在贞观年间回到家乡,躬耕东皋,不再出仕。王绩和禅宗四祖道信处于同一时期,然禅并不是禅宗所特有的,所以在当时,禅宗的发展尚在雏形,王绩的禅体诗风格却已臻于成熟。上海古籍出版社在1987年出版的《王无功文集》收录了王绩的123首诗歌,其中绝大多数是山水诗和田园诗。初唐时期,宫体诗盛行,诗风大多华丽空泛,王绩扭转齐梁余风,他的山水田园诗质朴自然又意蕴深厚。

关于王绩思想的研究,学者大多从儒、 道思想的角度切入讨论,而王绩的禅宗思想却很少被提及。王绩对禅宗的深刻认识和体验,具有很高的研究价值和研究意义。本文围绕王绩的山水田园诗以及隐逸经历来分析他的禅宗思想。

1 以诗境表达禅境

禅宗四祖道信主张“农禅并举”,推行坐禅与作务并举的禅法,农禅群体远离政治,回归自然,在田园劳作,生活简单恬淡。农禅的精神境界,对于官僚士大夫也具有强烈的吸引力。[2]5许多士大夫辞官后安于山林,隐于田园,简单适意的农禅生活也激发了他们的创作灵感。王绩那首最著名的《野望》,就是在他辞官隐居东皋之时创作的。

东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树树皆秋色,山山惟落晖。

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3]77

仅从语言风格来看,这首五言律诗直白朴素,近乎白话,然而,这首诗的高明之处就在于其语言简单,意境却浑厚。日落时分,诗人站在东皋山向远处眺望,景色尽收眼底:近处,熠熠秋色浸染了树; 远处,落日余晖浸染了山。牧民驱赶着牛羊,猎马载着猎物,结束一天的劳作归家。这中间两联,寥寥几笔就描绘出一幅田园之秋,饱含动、 静之美。更具审美意趣的是,此景静中有动,动中有静。颔联描写山川草木,日暮余晖点点,增添了动感; 颈联描写村民晚归,牧民们驱赶着家畜从落日中走来,画面恬静,时间好似静止一般。王绩的这首诗不加雕琢,不加修饰,其意境的美感却更纯粹。朱光潜曾讲到:“诗的境界的突现起于灵感。灵感亦并无若何神秘,它就是直觉,就是‘想象’,也就是禅家所谓‘禅’。”[4]62禅正是王绩的灵感。

王绩另一首描写山野景色的诗《春日山庄言志》:

平子试归田,风光溢眼前。野楼全跨迥,山阁半临烟。

入屋欹生树,当阶逆涌泉。剪茅通涧底,移柳向河边。

崩沙犹有处,卧石不知年。入谷开斜道,横溪渡小船。

郑玄唯解义,王列镇寻仙。去去人间远,谁知心自然。[3]46

与《春望》不同的是,全诗更为僻静,给人一种远离尘世之感:房屋久无人居住,以至于屋檐穿出了树枝,台阶涌出了泉水,道路上随意地生长着茅草和柳树。诗人以禅宗自然适意的审美趣味为出发点,把无人问津的山间风光写出了灵动之美,极富生趣。张晶在《禅与唐宋诗学》中说道:“唐诗在意境上远远超越了魏晋南北朝的诗歌。从质实到空灵,这是中国诗歌艺术史上的一个跃迁。这与诗人的禅思是有很大关系的。”[5]3

王绩对大自然的这种虔诚又狂热的态度,近乎于一种宗教情感,故而他笔下的自然景色山灵水秀,幽远绵长,意蕴无穷。朱光潜就指出:“诗虽不是讨论哲学和宣传宗教的工具,但是它的后面如果没有哲学和宗教,就不易达到深广的境界。”[4]96禅宗比佛教的任何宗派都更喜爱山水、 田园、 大自然,《大般涅槃经》有言:一切众生悉有佛性。禅的光芒常常在自然万物中闪烁。所以,很多优秀的山水田园诗,细细读来,都可以品出禅味。对此,李泽厚作过这样的评价:“许多禅诗实际比不上具有禅味的诗更真正接近于禅……它们通过审美形式,把某种宁静淡远的情感、 意绪、 心境引向去溶合,触及或领悟宇宙目的、 时间意义、 永恒之谜,从而几乎直接接近了禅所追求的意蕴和‘道体’,而并不神秘。”[6]211

严羽在《沧浪诗话》中谈到:“大抵禅道唯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7]12禅道与诗道亦是相通的,它们二者要达到至高之境,唯“悟”字而已。禅宗讲求开悟,禅宗高僧青原行思曾提出参禅的三重境界:参禅之初,看山是山,看水是水; 禅有悟时,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 禅中彻悟,看山仍是山,看水仍是水。王绩的《咏怀》可窥见青原行思第三重的“彻悟”境界:

故乡行云是,虚室坐间同。

日落西山暮,方知天下空。[3]48

诗人描写黄昏,大多是伴随着一声叹息的,如“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李商隐《登乐游原》)、 “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陆游《卜算子·咏梅》)、 “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马致远《天净沙·秋思》),借日暮西山之景抒发一种愁苦的情绪,宋代赵令畤在《清平乐·春风依旧》中更是作诗“断送一生憔悴,只销几个黄昏”,夕阳与黄昏时常被笼罩着一层哀愁。而王绩的黄昏,却能读出一种旷达的心境。诗人无疑是喜欢黄昏的,特别是在薄暮之时,日落西山,登高远眺,天色一点一点暗下去,历历山河,仿佛天下皆空。王绩看“日落西山暮”的境界,正是青原行思所讲的参禅的第三重境界——日落还是那个日落,诗人的心境却是“天下空”。这首诗名为咏怀,咏的便是这种“方知天下空”的情怀。“空”字是全诗的点睛之笔,佛家常言“空”,尤以大乘佛教为然,“空”字不仅写出了天地间的空旷之感,更是抒发了诗人心中的空旷之情,它超越了时间和空间的境界,使这一刹那成了永恒。

从诗境的层面来看,“空”可以解读为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所提到的“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8]19; 从禅境的层面来看,王绩想借“空”来传达他的“梵我合一”的世界观,天地与我合二为一,天地的空与诗人内心的空寂明净融为一体。其实,天下之空就是诗人内心“空”的体现,但王绩不讲己空,而讲天下空,将感受施之与外物,这种境界是凌驾在情感之上的。《坛经》谈“无念”时指出:“何名无念:知见一切法,心不染着,是为无念。” 有学者解读说,“有我之境”和“无我之境”的区别,其实和禅的“无念为宗”亦是可以加以比较的。“无念”者,因为本心清净,心不染着。禅学不否定人之外的环境,但是强调人的本心可以超越于外在的环境。[9]110王绩“空”的体验与禅宗思想之间具体的联系是什么呢?对于空与禅的关系,铃木大拙曾有过精辟的解读:“对禅来说,空乃是诉诸于体验而不是诉诸于概念化的……一方面空仍停留在自身,另一方面又使自己成为自己体验的对象,也就是把自己分开同时又使自己结合成一个。只有当空既是主体又是客体时,我们才体验到空。”[10]247由此观之,王绩对禅宗思想有着很高的理解,他以山水田园诗的诗境表达禅境,诗句中浸润着禅宗的哲学特色。

2 禅隐求得自心

王绩与佛教颇有渊源。从社会环境来说,王绩出生于山西世族大家,山西是佛教圣地,尊佛礼佛的习俗盛行; 从家庭环境来说,王绩的兄长王通是隋末大儒,也精通佛教思想,是一个主张“三教可一”的思想家。[11]62王绩常年受佛教的耳濡目染,所以,他的诗词中也常常见到佛家语。佛家常言“真如”,“真如”意为最高的真理,王绩在诗中几次提到“真如”,如《薛记室收过庄见寻率题古意以赠》的末尾两联:

赖有北山僧,教我以真如。使我视听遣,自觉尘累祛。

何事须筌蹄,今已得兔鱼。旧游傥多暇,同此释纷拏。[3]55

这首诗作于隋末时期,诗人恰逢丧乱,流离失所,于是,跟随北山僧人学佛法。通过遣去视听,祛除尘累,诗人悟得真谛,得以解脱。在诗句末尾,诗人劝说好友如有时间也要修习佛法,这恰恰说明诗人此时已经开始了佛教的修习,并且收获良多。其中,传授诗人佛法的北山僧,虽不能确定其具体身份,但可以推测出是属于禅宗派系的。关于“何事须筌蹄,今已得兔鱼”中的言意之辨,道生曾有言:“夫象以尽意,得意则象忘; 言以诠理,入理则言息……若忘筌取鱼,始可与言道矣。”[12]255道生是东晋庐山慧远的弟子,曾受学于鸠摩罗什,道生所倡导的顿悟成佛论,与后来禅宗中南方“顿宗”的开创有直接的关系。这为王绩曾修习过禅宗提供了有力的支撑。

隋朝的两任统治者皆崇佛,建造了许多寺庙。隋文帝立寺3 792所, 造像106 580区,隋炀帝治故像101 000匹,造新像3 850区。[13]6然而,王绩认为佛家凿壁龛佛是没有必要多此一举的,“真如何处泊?坐费计人工”(《观石壁诸龛礼拜成咏》)。[3]131真如在于内心的悟,在于自心,而不在于具体的物象。王绩这种朴素的理念,与禅宗“不立文字,直指人心”的宗旨是相同的,从这一层面来讲,王绩可称之为禅宗思想的“先行者”。

杜继文在《中国禅宗通史》里讲,禅宗的唯一信仰是“自心”——迷在自心,悟在自心,苦乐在自心,解脱在自心,自心创造人生,自心创造宇宙,自心创造佛菩萨诸神。自心是自我的本质,是禅宗神化的唯一对象,是它全部信仰的基石。[2]3而这个“自心”的前提,就是要认识自己,找到自己。只有接受自己,认识自己,找到自己,才能得解脱,才能创造人生价值。

值得一提的是,由北宋欧阳修、 宋祁等合撰的纪传体史书《新唐书》将王绩收录进了《隐逸》篇中,和他同载于隐逸篇的有隐士王希夷、 李元恺、 司马承祯、 吴筠、 “药王”孙思邈、 “茶圣”陆羽、 农学家陆龟蒙诸人。王绩作为隐士身份收录进史书,说明在史学家看来,其隐逸经历是他最好的标签。他在诗歌上的成就,与其禅隐的经历密不可分。王绩出身世族大家,他自幼好学,博闻强识。少年时,游历京都长安,被称为“神童仙子”; 这样一个天才少年,在仕途上却落得“天子不知,公卿不识,四十五十,而无闻焉”(《自撰墓志铭》)[3]184的下场,这样的结果只能说明做官这条路是不适合他的。王绩的人生经历了三次出仕,三次归隐。关于他的三仕三隐《新唐书·隐逸》记述如下:

大业中,举孝悌廉洁,授秘书省正字。不乐在朝,求为六合丞,以嗜酒不任事,时天下亦乱,因劾,遂解去。……高祖武德初,以前官待诏门下省。故事,官给酒日三升,或问:“待诏何乐邪 ?”答曰:“良酝可恋耳!”侍中陈叔达闻之,日给一斗,时称“斗酒学士”。贞观初,以疾罢,复调有司,时太乐署史焦革家善酿,绩求为丞,吏部以非流不许,绩固请曰:“有深意。”竟除之。革死,妻送酒不绝,岁余,又死,绩曰:“天不使我酣美酒邪?”弃官去。[14]5594

王绩的第一次归隐是为了躲避战乱顺势而为之,而后两次却是在唐初社会安定、 政治清明的大环境下主动选择归隐的。在第一次归隐之后,他对自己有了认知,也就是有了“悟”。他有一身才学,是可以大有作为的,然而,他却请求做太乐丞这种低品级的职务。他拒绝做官的理由,亦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出身贵族家庭富裕,不可能仅仅因为三升良酿就做官,更不可能因为善于酿酒的人去世就弃官而去。他只是借着“酒”的外衣,给自己找了一个近乎荒诞的说辞罢了。王绩的性格散漫,不喜拘束,行迹放诞,这种性格是不适合做官的。他在《答冯子华处士书》中写自己:“家兄鉴裁通照,知吾纵恣散诞,不闲拜揖,糠比礼义,锱铢功名,亦以俗外相待,不拘以家务。至于乡族庆吊,闺门婚冠,寂然不预者已五六岁矣。亲党之际,皆以山麋野鹿相畜,性嗜琴酒,得尽所怀,幸甚悻甚。”[3]148文中的家兄指的是王绩的兄长王通,王通大概是懂这个弟弟的,所以不在家事上约束他。没有了外界的压力,王绩也因此可以隐于山林,归于本性。

胡适把禅宗称为中国佛教的革命运动。[15]79这个革命运动的首要意义,就是将佛教简单化,使修行简易化。禅宗的修行不再需要头陀苦行或打坐,而是在日常生活中行禅,所谓“坐亦禅,行亦禅”,把禅贯穿于生活点滴,如同禅宗常提到的偈语:劈柴担水,无非妙道,行住坐卧,皆在道场。这种参禅的方式,与王绩的人生理念可以说是不谋而合。王绩是个体验派诗人,他的诗歌中有很多劳作过程及体会的描写,如《采药》“从容肉作名,薯蓣膏成质。家丰松叶酒,器贮参花蜜”[3]102、 《食后》“田家无所有,晚食遂为常。菜剪三秋绿,飧炊百日黄”[3]101、 《春庄酒后》“柏叶投新酿,松花泼旧醅”[3]199。归隐之后,“物外知何事,山中无所有”(《山中叙志》)[3]116的环境使他可以心无旁骛地感受生活的乐趣,对农家生活以及自然山水中的禅意有着更纯粹的体验,由此而悟得禅理。这是“戚戚于名利、 汲汲于富贵”的官场中人无法体验到的。其实,做官与做隐士,只不过是两种不同的人生选择而已。王绩用自己的选择,验证了禅宗的“自心”说:按照本心来生活,可以成就人生的价值,心中自有宇宙万物。

3 “孤独与酒”中寻得超越

王绩的诗中,关于孤独的描写有很多,但他的孤独与大多隐士又有不同。隐士几乎都有一种“不屑与世俗同流合污”的孤傲心态,故而甚少直接表达孤独。他们有的因为政治黑暗、 官场腐败,无法实现政治理想无奈而隐,如陶渊明的“吾不能为五斗米折腰,拳拳事乡里小人邪”; 又或不愿与当朝统治者合作,故远离政治,避实就虚,如嵇康,不愿出仕时的那一句“非汤武而薄周孔”石破天惊,心底里却期待儿子嵇绍做一名儒家君子为国尽忠。这种“言不由衷”的情形,在王绩身上很少看到。王绩是一个很真实的人,对自己的感官体验都毫无掩饰地表达出来,包括他的孤独感。王绩诗词中的孤独主要有以下几个层面:

一是家庭关系疏远。王绩和亲戚朋友关系疏离,很少参加家族活动,“至于乡族庆吊,闺门婚冠,寂然不预者已五六岁矣”(《答冯子华处士书》)[3]148,这导致他的亲戚把他看作是不懂人情世故的乡野怪人,“亲党之际,皆以山麋野鹿相畜”[3]148。王绩出生在官宦世家,家族众人大都入朝为官,父亲王隆曾任隋朝国子博士待诏云龙门,兄长王通做过蜀王侍郎、 蜀郡司户书佐,兄长王凝曾为隋朝撰写《隋书》。王绩散漫的性格,与他的原生家庭背道而驰,他在《自撰墓志铭》中说自己“院止三迳,堂唯四壁。不知节制,焉有亲戚”[3]185? 所以,他不与家族众人一起居住,想念弟兄时便“忽忆弟兄,则渡河归家,维舟岸侧,兴尽便返”(《答冯子华处士书》)[3]148。

二是社会生活无法融入。他的很多诗句都表明他不爱社交,如“吾受性潦倒,不经世务,屏居独处,则萧然自得,接对宾客,则苶然思寝”(《答程道士书》)[3]155,在《自撰墓志铭》中更是直接讲自己“王绩者,有父母,无朋友”[3]184。他隐居,不似寻常隐士居于村落,而是隐于山林人迹罕至之处。他在《答冯子华处士书》中写道:“近复都卢弃家,独坐河渚,结构茅屋,并厨厩总十馀闲,奴婢数人,足以应役。用天之道,分地之利,耕耘穮蓘,黍秫而已……或时与舟人渔子,分潭并钓,俛仰极乐,戴星而归,歌咏以会意为巧,不必与夫悠悠之闲人相唱和也。孤住河渚,傍无四邻,闻鸡犬,望烟火,便知息身之有地矣。”[3]148为了避免和别人打交道,他隐居的去处越来越偏僻。

三是精神层面无人理解。亲戚的疏远,朋友的匮乏,使他时而会产生“无人堪作伴”(《黄颊山》)的心境,如“世无钟子期,谁知心所属”(《古意六首》)[3]118、 “独对三春酌,无人来共倾”(《新园旦坐》)[3]116、 “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野望》)[3]77。王绩唯一的知己,他的邻居仲长先生,也是一位隐士。王绩曾为他作《仲长先生传》 《祭处士仲长子光文》,但是仲长先生嗓子有疾病,不能用语言交流。

现实中无人交流,无人理解,王绩便从历史之中寻找知音,从精神层面寻求解脱。他的诗中经常提到魏晋名士陶渊明、 阮籍、 嵇康、 刘伶诸人,与知己进行跨越时空的交流,如“旦逐刘伶去,宵随毕卓眠”(《戏题卜铺壁》)[3]59、 “尝爱陶渊明,酌醴焚枯鱼”(《薛记室收过庄见寻率题古意以赠》)[3]55、 “散腰追阮籍,招手唤刘伶”(《春园兴后》)[3]69。由此,王绩产生了“萧萧怀抱足,何藉世人知”(《秋夜晚坐》)[3]77这般适意的情感,获得了精神上的满足与适意。佛教有三大法门:一曰戒,二曰定,三曰慧。胡适曾说,印度禅重在“定”,中国禅重在“慧”,中国禅是运用智慧,从中想出办法来,打破障碍,超脱一切。[16]12王绩与魏晋名士这种跨越时间、 空间的沟通,正是对自己“孤独感”的一种超越。

王绩喜欢酒,嗜酒如命,自称“平生唯酒乐”,酒字时常出现在他的诗文以及题目中。王绩服用药酒来养生,如“柏叶投新酿,松花泼旧醅”(《春庄酒后》)[3]97、 “酒中添药气,琴里作松声”(《山中独坐》)[3]90都写到了泡制药酒; 除此之外,还用药酒戒食荤腥,如“近复有人见赠五加地黄酒方,及种薯蓣枸杞等法,用之有效,力省功倍。不能暇修浑沌,并常行之”(《答冯子华处士书》)[3]148。他对酒的制作过程也抱有欣赏的态度。《看酿酒》有云:“六月调神曲,正朝汲美泉。从来作春酒,未省不经年。”[3]67难能可贵的是,王绩爱酒但不酗酒,他饮酒适度,注重酒德。如《过酒家》中“对酒但知饮,逢人莫强牵”以及“有客须教饮,无钱可别沽。来时长道贳,惭愧酒家胡”[3]98。从“葛花消酒毒,萸蒂发羹香”(《食后》)[3]101可知他饮酒是有节制的,他醉酒却不似刘伶那样痴迷于酒。王绩不光是喜饮酒,还带有审美的意趣在里面。酒成为他诗文中的一个意象,一处景致,如“风鸣静夜琴,月照芳春酒”(《山中叙志》)[3]116、 “年光恰恰来,满瓮营春酒”(《春日》)[3]93。

通过《田家三首》,我们可以看到王绩饮酒后的精神世界:

家住箕山下,门枕颍川滨。不知今有汉,唯言昔避秦。

琴伴前庭月,酒劝后园春。自得中林士,何忝上皇人。[3]65

细细读来,一个率性自然的隐士形象便跃然纸上。诗人居住在依山傍水之所,他弹琴赏月,饮酒游园,生活闲适。诗中引用了多个陶渊明诗文中的典故,“不知今有汉,唯言昔避秦”出自《桃花源记》,勾画出一个如桃花源一般的理想世界; “自得中林士,何忝上皇人”则出自《与子俨等疏》“常言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表达的是一种生活的安逸自得。可以看出,酒为诗人的隐逸生活增添了适意的禅趣。

王绩曾作《五斗先生传》来描述自己:

有五斗先生者,以酒德游于人间。有以酒请者,无贵贱皆往,往必醉,醉则不择地斯寝矣,醒则复起饮也。常一饮五斗,因以为号焉。先生绝思虑,寡言语,不知天下之有仁义厚薄也。忽焉而去,倏然而来,其动也天,其静也地,故万物不能萦心焉。尝言曰:“天下大抵可见矣。生何足养,而嵇康著论; 途何为穷,而阮籍恸哭。故昏昏默默,圣人之所居也。”遂行其志,不知所如。[3]180

这篇自传主要写酒,却意不在酒。诗人在结尾批评了为养生而著论的嵇康、 为途穷而哭返的阮籍,借此表达自己“万物不萦于心”超然物外的心态。这种不愿意被客观世界所支配的精神,体现出一种很强烈的超越感。而禅学的一般任务,正是着力摆脱客观世界对精神世界的支配,超越自身生理机制对于情感欲望的制约,训练出一种不受客观环境和主体情识左右的精神境界或心理状态。[2]5亦如王绩在《答程道士书》中所写“但欲乘化独往,任所遇耳”[3]159。

王绩用饮酒来达到一种超越的境界。王瑶曾分析竹林七贤、 陶渊明诸人饮酒,他指出,酒是追求一物我两冥的自然境界的一种手段,竹林诸人皆好老庄,饮酒正是他们求得一种超越境界的实践。[17]162与嵇康、 阮籍诸人稍有出入的是,王绩超脱思想的来源并非道家,而是佛家。王绩否定精神上的不灭和永存,对道家修炼仙术、 追求长生不老持批判的态度,《赠学仙者》写道“仙人何处在,道士未还家……相逢宁可醉,定不学丹砂。”[3]68王绩认为生死是最为平常不过的事情,他的超脱表达的是佛家对生死观念的超脱,体现着禅宗精神中的超越与自由。

4 结 语

综上所述,王绩开创了初唐新诗风,是真正引禅入唐诗的先行者。作为一个文人,他创作出许多优秀的禅体诗; 作为一个隐士,他的隐逸生活闪烁着禅宗智慧的光芒。他将自身对禅宗思想独特的理解与超越,融汇到他的诗歌以及人生经历之中。其禅体诗在一定程度上也推动了唐代禅宗的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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