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迪
(深圳大学 外国语学院,广东 深圳 518061)
随着人类社会从现代到后现代的转型,空间性问题和空间化趋势日益凸显,人文生活的方方面面经受着后现代空间概念的挑战。福柯(Michel Foucault)曾断言:“我们时代的焦虑与空间有着根本关系。”[1]加斯东·巴什拉(Gaston Bachelard)的《空间的诗学》从现象学和心理学的角度出发,将“场所分析”提上日程,认为其可以凸显文学原型的现实意义[2]。文学空间化成为趋势。普鲁斯特(Marcel Proust)、乔伊斯(James Joyce)等作家,在20世纪初期就开始尝试突破现实世界的线性结构和因果关联,悬置惯常的时间链条的可靠性,力求在文学作品中呈现非线性的、富有空间感的文本叙事架构。随着20世纪中期法国“新小说”的崛起和蓬勃发展,罗伯·格里耶(Alain Robbe-Grillet)、克洛德·西蒙(Claude Simon)更是在同时性、多面性、螺旋型空间叙事结构等方面做出了可贵探索。诸多当代作家敏锐地捕捉到“空间转向”的风向标,主动创作共时的、同存性的空间型作品。蕾拉·斯利玛尼(Leila Slimani,1981-)是摩洛哥裔法国新锐女作家,她将“空间”与“性别”(尤其是女性)联系起来,关注空间对女性身份建构的作用和影响,挖掘空间元素的叙事功能和隐喻效果,努力为新时期女性书写更新言说角度,拓宽表现场域。在其代表作《温柔之歌》中,空间化特征十分凸显,斯利玛尼也凭借这部作品斩获2016年法国龚古尔文学奖。该奖项评委菲利普·克罗代尔(Philippe Claudel)认为,该小说的成功在于它借助“世界与人物的空间表象……揭示隐藏在表象下的深渊”的“揭露艺术”[3]1。
空间意向繁多,斯利玛尼在《温柔之歌》中植入各种空间元素。一方面她用实体的城市、街区、楼宇、房间打造物理空间,另一方面她依托空间元素的色调、布局以及富有立体感的叙事手段搭建文本内部的空间形式和空间关系。从文本中离析出空间的再现层次、隐喻特征以及各层次的建构过程,这对于从整体上理解作品的空间性和思想性尤为重要。著名学者加布里尔·佐伦(Gabriel Zoran)在《走向叙事空间理论》一文中创造性地提出叙事中空间再现的三个层次,即地理空间、时空体空间和文本空间。佐伦指出,我们可以对空间进行由表及里、由浅入深的纵向划分,同时,文本内部空间存在并置和转化可能性[4]。斯利玛尼的《温柔之歌》在相当程度上契合了佐伦的空间理论模型,并采用我们命名的“隐喻式空间叙事策略”,完成了对垂直和水平两个空间维度的文本再现。这里的“隐喻式空间叙事策略”,是指斯利玛尼利用空间安排小说结构,推动叙事进程,利用空间灵动、立体地塑造人物形象,展现矛盾冲突,形成了讽喻、象征或复指的艺术效果,从而更好地揭示“隐藏在表象下的深渊”。
具体而言,女作家在小说中不动声色地经营着两大叙事空间,我们分别称之为“阶差性纵向生存空间”和“隐喻式横向女性空间”。自上而下或面面相对的纵向空间使人觉得有竞争、压迫甚至差序之感,除了经济地位的差距,还反映了族裔、阶级和文化取向等意识形态要素,是具有政治性的;而女性群体并肩而坐、相互扶持构成了“横向空间”的基本姿态,该空间使人感到有合作、互补和进行情感交流的需要或可能,是具有人文关怀的。不可否认,《温柔之歌》空间叙事的构建,既是一个小说家的创作美学追求,更是作者人生经历、文化思考和性别意识的文学投射。
《温柔之歌》取材自2012年发生在纽约的一起保姆杀婴案。“婴儿已经死了。”[3]5小说从阴森的结局起笔,围绕生活在巴黎的普通女性之艰辛、非洲女性移民群体之人事兴替展开,故事被切分为42个镜头画面,从开篇的犯罪现场跳到外出购物,转而聚焦保姆面试会,再进入女主人的办公室……“步移景异”的叙事手法将小说营造成无时化、各种意义网格交织的叙事空间综合体。值得注意的是,原型故事发生地纽约被换成了巴黎。除了巴黎女性,作家对非洲女性移民群体予以特殊的观照。
巴黎是斯利玛尼与文学相遇的原点,“我是通过文学认识巴黎的,这里的每一个街区都和某位作家、作品、故事紧密相关,我描写巴黎,希望与巴尔扎克、佐拉……相遇”[5]13。而非洲西北部的摩洛哥,是斯利玛尼出生的地方。在文学创作中,“故乡是一种存在空间,它往往承载着作家最初的重要记忆,人们总是以这一存在空间作为参照系去体验世间的万事万物”[6]。斯利玛尼将《温柔之歌》的故事安置在巴黎高街之上,让其与非洲“原风景”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并带有深切的忧虑和关心。这体现了斯利玛尼重视地理空间、保存生命体验的原发性和真实性的文学创作出发点。
小说中高街位于巴黎第十区。回观现实中的巴黎,这样的空间定位颇具深意。巴黎第十区位于塞纳河右岸,拥有两个欧洲最繁忙的火车站。不同的种族在这里混杂、共生,不同的文化在这里碰撞、交融。出身不同、地位迥异的族群被分割在不同的区域,把握政治、经济权力的中产阶级占据核心商业区,中心区之外分布着移民居住区,阿拉伯人、黑人无业游民常见于街头巷尾。斯利玛尼笔下的高街上同样生活着白人精英阶层,女主人的闺蜜爱玛拥有理想的家庭:“完美的孩子”接受贵族教育,一丝不苟的丈夫拥有体面的工作;女邻居是一位退休音乐教师;亲朋好友也都有自己的职业、不动产和度假计划……他们构成了象征着富足、享乐的社会群体,占据着社会空间格局的上层。同时,高街上还有一群为上述高品质生活提供服务和支撑的微如蝼蚁的保姆群体。保姆们绝大多数来自非洲,属于没文化、没技能、没身份的“三无”人员,构成了另一个命运共同体空间。保姆们一方面渗入各自雇主家庭,成为窥探现代社会中产阶级私人生活的一双眼睛;另一方面,她们因相似的身份背景、相同的文化渊源、相仿的工作性质而经常聚集在花园、广场,这个命运共同体支撑着社会空间格局的底层,它相对封闭且隐匿,保姆之间往往通过口口相传、张贴小广告等非正规渠道找到新雇主,为数众多的“黑户”保姆更是因缺少拿得上台面的“简历”,只能苟且地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
对于非洲女性群体,斯利玛尼曾回忆道:“在摩洛哥做一个男人是复杂的,做个女人更要复杂十倍……女性的私人空间总是被侵犯……生活在穷乡僻壤的女孩子就有罪受了,她们不可以诉苦……如果连身体都不属于我们自己,又怎么能成为完整的人?”[7]239在故乡,由于宗教、法律等因素的禁锢,非洲女性无法拥有真正的自由,她们中的一些人会通过非法途径逃往法国等欧洲国家。她们“离开后”的生活怎样?追求自由的梦想能否实现?这是斯利玛尼不断追问的。
小说中,作家将诸多笔墨倾注在“非佣”女性形象塑造和“离开后”的生活勾勒上。在寄托写作“及物”理想的同时,作家更关注多元文化共生背景下非洲女性的跨文化体验。小说中有一名叫瓦法的保姆,“她的体型丰满,看起来颇性感,有点肚子,屁股很厚实。吃点心的时候,她张着嘴,还粗鲁地吮吸着沾满蜂蜜的手指”。她为一对美-法夫妻照顾孩子,工作还算顺意,但前提是对雇主“提出的要求,从来不能拒绝”[3]115。她足智多谋,愿意通过出卖身体或用金钱换取人人向往的“法国身份”,但还要感慨“在我们那里,总是会让陌生人分享食物。可在这里,每个人都只吃独食”[3]113。这些非洲女性虽已在陌生的国度过上了“离开后”的生活,却无法摆脱自己的文化无意识,身处异乡的“他者”身份在两种空间的比较中越发凸显,并对自己的未来备感迷茫,甚至绝望,“一切都会颠倒过来。他的童年和我的老年。我的青春和他作为男人的生活。命运如同爬行动物一般恶毒,它总是把我们逼到不好的一边”[3]115。身背性别上的“他者”和文化上的“异族”双重身份且负重前行,这便是挣扎在现代社会边缘的非洲女性的双重悲剧式宿命。强烈的非洲底色伴随着故事中的佣仆角色在都市文化中运动,从一个边缘导向另一个边缘,她们受到各种各样的盘剥,空间上更是处于一种被隔离的状态。
在《温柔之歌》中,无论是昔日的非洲还是当下的法国巴黎,都不仅仅作为创作动机溯源地或故事发生地而存在。一方面,它们形成了静态的地理空间,从表层上圈定故事的环境底色和文化背景;另一方面,女作家也在努力向空间模型的更深层面——佐伦所定义的“时空体空间”——挖掘,使特定地理空间内活动的个体在文学文本中按照一定轨迹运转起来,并在文本中形成相互关联的空间关系。这是作家主动从地理空间向时空体空间深入的大胆尝试。
到底是怎样的空间关系支配着故事人物的运动轨迹?以律师、教师等为核心的中产阶级和“非佣”形成的命运共同体构成了具有差序性特征的纵向空间关系。这两个群体空间上的关系态势是自上而下的,是审视与被审视的。相较于高高在上的上流社会空间,保姆共同体处在社会最底层;相对于西方现代都市文明,她们又处于文化边缘,具有比一般意义上的小人物更复杂的性格和命运。文中不止一次隐喻或暗示这种垂直的、层级分明的序列关系。下面几处细节值得回味:
保姆路易斯年轻时不得不带着小女儿去雇主家干活,这让雇主一家“感到不自在,而且真的是生理上的不自在”[3]51,他们无法接受“外来的小女孩坐在自己家儿女身边”,于是要么把小女孩支开,要么把小女孩打发到厨房,借口是“她的母亲在厨房里等她”[3]62,保姆的女儿也注定属于下层等级和被边缘化的空间;
退休教师格林伯格夫人总是“偷偷注视”邻居家的非洲女佣,她会因是否要和保姆同梯上楼而犹豫不决,“害怕五层楼对她来说会显得过于漫长”[3]121;
即便在游戏中,雇主女儿米拉也会“自上往下以胜利者姿态望着她的路易斯”[3]52……
这些画面淋漓尽致地再现了西方现代都市生活中阶级差序结构图谱。阶级层次和身份差异仿佛一道天然屏障矗立在雇主和保姆之间,他们之所以在纵向上产生落差和隔阂,种族差异和阶级差别等意识形态要素发挥了重要作用。
雇佣与被雇佣关系是《温柔之歌》纵向空间建构得以实现的重要保证。在现代社会,保姆不再是人身依附、卖身为奴的仆役,是被自由雇佣的职业劳动者;而中产阶级越来越多地占有知识和话语权,他们对自由的向往和自我价值的实现往往是有前提的,尤其是以底层廉价劳动力的付出为前提。小说中,女主人米莉亚姆打算结束“蚕茧般的家庭生活”,“重回法律界”,但前提是要找到一个理想的保姆。
在男主人保罗的观念中,这个理想的雇佣劳动主体其形塑之初就不可避免地被女性化和他者化:“她不能是黑户……没有身份证件的人……那可太危险了。……不要太老,不要戴面纱的,不要抽烟的。最重要的是要灵活点,能专心带孩子。能干活的,这样我们就能干我们自己的事情。”[3]8保罗的考虑可谓十分周全,对保姆身份、年龄、宗教信仰、工作能力等方面的要求,归根结底都意味着这个雇佣者要具有丰裕饱满的劳动价值。新雇佣劳动力的性别化塑造还意味着她必然是一个温驯可控的自然主体。直到路易斯的出现,保罗夫妇的需求才算得到满足。“上帝的馈赠和祝福之物”“养育女神毗湿奴”这些溢美之词在文中频频出现,说明路易斯足够理想。保罗一家依赖这个无所不能的廉价劳动力,然而,罩在劳动与劳动者身上的所谓“尊严个体”光环褪去后,其作为一个“被剥削阶级”的实质就暴露无遗。路易斯不但要把窄小的公寓收拾得井井有条,照顾、教育孩子,随着雇主夫妇社交活动日益频繁,路易斯在主人家待的时间越来越长,以至于保罗会倍感焦虑:“我可不希望有一天,她指控我们剥削她。”[3]57
差序性的纵向空间设置因根深蒂固的阶级差别和明确的种族界限充斥着小说的文学空间。纵观全书,一股相互排斥、彼此警惕的“力”支撑着上下两层空间内所有人物的自我意识。但这两层空间并非全然对峙,尤其是拈出女性人物予以考察,她们之间的关系表现尤为复杂,跨界或重组行为也是不可阻挡的。
“站在女性的角度,揭露和反思现代女性的生存境况”[5]232,这是斯利玛尼始终坚守的创作理想。再次审视《温柔之歌》中42个空间模块,诸多模块指向女主人和女保姆,隐喻了家庭、事业、独立、反抗等备受关注的女性议题。除了上文分析的“差序性纵向关系”,小说围绕女性角色创建的文本布局和活动轨迹还表现为比邻、制衡和转化的水平关系,形成了一个特殊的意义空间层:以女性为主导的具有“姊妹互动情谊”的横向结构,即我们所说的“隐喻式横向女性空间”。如此归纳的一个重要依据是,斯利玛尼曾借伍尔夫(Virginia Woolf)“属于自己的房间”的说法,提出女性需要自由独立、女性间存在互补互助情谊的观点:“我关注的是所有女性,她们应该拥有独立的房间,用来写作和阅读。”[5]27“女性空间存在于相邻或接连的水平关系中,这种横向性(transversalité)有助于关注彼此,在互望中共同探寻女性的生存之道。”[5]3可见,斯利玛尼不但有意识地谈论空间,而且试图借助空间术语构建一套隐喻的话语体系,以表现女性间的复杂关系以及女性群体的反抗力量。
在《温柔之歌》中,作者对两位女性个体空间的着墨在总体上保持平衡。文中共有9个小节聚焦米莉娅姆的生存空间,7个小节集中书写路易斯的住所,另有3个小节内部实现了两个空间的轮流交替,分属于两位女性的空间模块有规律地穿插分布于全书的中段。作家对两个空间用力均衡,并通过上述巧妙的文本布局实现了对两位女性各自独立空间的切分。两个女性角色一个退场、另一个登台,有节奏地往复穿梭。文字经常在前一位女性的某种心境或沉思中戛然而止——“她(路易斯)究竟是在哪片茫茫的森林里钓上来(这些残忍的故事)呢?”[3]33接着以“(米莉亚姆)走到门口,打开百叶窗”这样的描写进入新的小节,随即转入另一个空间。
如此的叙事格局既实现了文本空间上的平衡感和规律性变化,还进一步强化了作家在女性群体内部不分主仆、一视同仁的处理态度:同为女性,虽面对不同的生活境遇,但经受的挫折和痛苦并无二致。具体而言,作家通过表现女性空间的独立性和女性之间的交流互动性两个层次逐步完善了关于女性议题的言说。
“独立性”是指两个主要女性人物都有“属于自己的房间”,它既体现了女性对物质环境的诉求,又象征着女性对自主精神和独立意志的探索。遗憾的是,在现实生活中,这种探索的结果往往不尽如人意。斯利玛尼在小说中表现的正是这种欲独立而不能的两难困境。
小说中,对女主人“家空间”的安排直接反映了女主人悲剧式的宿命和作者对现代女性生存困境的担忧。“家”——令人感到窒息的公寓——是米莉亚姆婚后生活的全部,“蚕茧般的生活让她远离世界与他人”[3]11,这看似安稳的生活,实则揭露的是现代女性受到婚姻、家庭、子女的裹挟而固步自封的残酷现实,长此以往,现代女性难逃作茧自缚的悲剧命运。随着小儿子的到来,原本十分局促的家庭空间不得不再次被压缩,一面隔板将属于米莉亚姆的私人空间圈定在“厨房与临街窗户间”狭小的一隅。
“独立的办公室”作为“家”的替代空间,是米莉亚姆逃离“家庭炼狱”之后的栖身之所,它虽意味着女主人从私人空间向公共空间的跃进,但继续履行着圈定和规范女性行为的职责。米莉亚姆的办公室与男同事的“只有一墙之隔”,陈设简单,一桌一椅外加一盏“小小的台灯”,工作氛围“静谧”但如“洞穴”[3]34。对该空间的描述,作者着墨不多但充满讽喻和暗示:轻描淡写中强化了空间的区隔感,洞穴般的静谧让米莉亚姆全神贯注,在男权深渊中步履维艰地跋涉。她要面对男上司施加的工作压力,在办公室读诉讼笔录到很晚,要接受男同事的挑战,要在大半夜去看守所会面因家庭暴力而被捕的男客户……。面对这一切,她要“带着一种疯子般的狂热工作”,她“精疲力竭”[3]36,在男性创造的“女性神话”中被虐甚至是自虐。在家庭与事业之间,现代都市女性是有选择权的,然而关键在于选择之后如何迎来新生。可叹的是,米莉亚姆在选择了事业之后没能彻底逃出家庭的樊篱:心理上,“她试着不去想自己的孩子,不让自己陷入罪恶感中”[3]36;空间上,她更是把办公室作为藏身之处,她后悔为女儿生日宴会献出自己的下午,“如果呆在安静的办公室该有多好”[3]43……。字里行间充满女主人在追逐事业成功背后的悲凉与无奈,米莉亚姆何尝不是现代都市女性的剪影?她们渴望新身份、新生活,她们信心满满又不乏“米莉亚姆”式的自我追问:“实现理想母亲的梦想和完成其他一切目标矛盾吗”?[3]39她们希冀用叛逆不羁的自我表达反抗社会对女性身份的约束和扭曲,但又不可规避地陷入新的生存困局。女性生命价值的形成之路上必然充满抗争与希望,但也同样荆棘丛生、举步维艰。
相形之下,保姆路易斯的公寓则表现得更加黑暗和压抑。在经历了丈夫病逝、叛逆的女儿离家出走后,路易斯无奈地搬到了一间“没有灵魂的公寓”[3]24:公寓坐落在“巴黎人不愿搬去的社区”,只有一间房,“既是路易斯的卧室也是她的客厅”,“每天早晨,她小心翼翼地合上沙发床,罩上黑色的沙发罩”,房间里仅有的玻璃在她看来总是“覆满灰尘和黑色长迹”,“有时她简直想要把玻璃擦破……用食指尖擦,指甲都破了”[3]23。
生活空间的阴郁是主人公内心状态的外在化,究其原因,主要源自于她既作为女性又来自非洲的双重异族身份。从上述描写中,我们可以读出路易斯的生存状态:无聊、单调、生活中缺乏起码的温暖,却弥漫着歇斯底里。而这种状态是被“中空”的公寓所框定的。房间内,她独享这份压抑;走出房间,社会将她自动屏蔽,她被迫退身为“隐形观众”,同时幻化为人们的谈资,因为“似乎所有人都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3]100。在世人眼中,这个“外来客”难道不是和很多其他“非佣”女性一样,内心深藏着历史的惰性,以男人为自己生命的轴心,将丈夫、子女的外部需求内在化,在懦弱和盲目中丧失了女性的自我价值和人格尊严,一旦丈夫缺失或不在场,这些女性即会因精神、思想上的内在匮乏而处于“中空”状态?
值得庆幸的是,斯利玛尼并没有按照上述理路让路易丝持续消沉下去,她笔下的路易丝要复杂得多,丰富得多:面对丈夫时,路易斯表面顺从,但内心充满了憎恶和反抗,以至于在丈夫病危之际,她仍心平气和地“一边收拾盘子、桌子,一边不停地说(自己的事情)”[3]98;丈夫离世后,她为终于“拥有了一间只属于自己的房间”暗自窃喜,体味孤独的同时还孕育着其他可能。她开始独立思考,尝试新生活:她在搬到单身公寓之后,成功应聘了米莉亚姆家保姆一职,自此,路易斯开启了黑暗与光明、孤寂与喧闹的“双公寓”生活,她认识了更多的非洲同乡,有机会和女性知识分子交换育儿之道,向女邻居倾吐自己生活中的困惑。这个小屋象征性地成为保姆步入另一个女性生活空间的起点乃至通向更广阔公共空间的“中转站”。
这些形形色色的交往和不同的关系,使得小说中以女性为核心的横向意义空间层逐渐活跃起来,充满人情味儿。女性独有的生活阅历在同性交往中得到传递和分享,营造了体现女性文化气质和生命律动的独有氛围。随着故事的发展,两个女性间原本的独立和间隔感逐渐褪去,二者的交融、互动乃至矛盾则越演愈烈。
交流互动是女性空间实现交叉、表现活跃的原动力。斯利玛尼坚信,由于女性同处在相仿的社会境遇,为从家庭和男性的关系中分离出来,“她们不是孤军奋战”,她们可以结成“友谊阵线”(un grouped’amies),形成相互体认、互勉互助的关系群体。
在《温柔之歌》中,作家再次借助空间意象使女性“友谊阵线”得以建立。小说中,两个女性时而“夺门而出”时而“破门而入”,或彼此鼓舞或团结互助。“这是给您的钥匙……来吧!”[3]26当路易斯手持主人家房门钥匙之时,两个女性内心的欲望之门即被开启。“在女主人即将跨出大门的那一刻(路易斯)推了她一下。‘您别担心……,家里会一切都好。’”[3]35这“一推”成就了两个女性逃离各自牢笼的第一步,“一切都会好”的贴心保证也预示着两个女性的处境将发生根本变化。所有这些打破边界的行为意味着:在女性群体内部存在破界、交流、互动等可能。正如法国现代学者米希尔·德·赛图(Michel de Certeau)在《日常生活的实践》中所言:“边界在创造鸿沟的同时,也创造了同样多的交流。”[8]
小说中,交流互助情谊不仅具象成女性打破空间界限的行为,还表现为女性间对彼此物质、精神上的支持和影响。路易斯来到米莉亚姆家之后,一切都发生了变化:“将墙往里推……让橱柜变得更深,抽屉变得更宽了”。她的介入不仅使原本局促的家庭空间横向扩张,纵深发展,而且提高了该空间的品位和阶级等级,一跃成为“完美的资产阶级住宅”,“路易斯的存在已经是不可或缺的了”[3]28。保姆成功转化为女主人的一部分,默默地辅助她。
既然是“互需、互补”,米莉亚姆对于路易斯意味着什么呢?她是新路易斯的缔造者。她给路易斯提供了一份工作,保证其在丈夫离世后仍能“凭本事养活自己”,而物质生活上的独立自主是女性获得心灵自由的先决条件。米莉亚姆对其工作能力的认可和赞誉使得后者的存在价值得到最大实现。她在庆祝宴会上热情地向朋友介绍“我们的路易斯”,“手势中包含着亲密意味”[3]60,女性的共通体验不断被强化,这使得后者开始萌生更多的欲望和追求:“她幻想着或许有一种生活能让她拥有一切”[3]87。米莉亚姆大度地将保姆纳入“女性统一战线”,使其产生回归自我的亲切感,客观地加速了保姆个人性格的转型,并亲手将扁平阴郁的女性原型转化为具有强烈自我意识和欲望的女人。无疑,作家在观照女性群体时的态度倾向是宽容、理解和支持。这种态度的选择不仅出于促成女性互动、构建女性横向空间等文本策略的需要,它更基于女作家跨越欧洲、非洲的双时空体验以及由此产生的对女性群体深深的忧患感:“女性不能等待别人给予自己生存空间,她们要抓住可利用的一切,自我创造。”[7]589
作家通过书写保姆与女主人之间频密剧烈的互动,凸显了女性间相互塑造的可能性,还将女性之间复杂微妙的关系暴露无遗,这体现了作家观照女性群体时另一种重要的态度倾向——全面和直视,进而有效避免了将女性关系简单化或理想化的危险。女性在交流互动中不断滋生矛盾,矛盾“如同慢性毒药”般渗入女性关系网络,变曾经的携手互助为同室操戈,这是人性弱点使然,也是作家全面看待女性关系、不偏颇、不武断的有力证明。在这个过程中,作家再一次创造性地利用了空间意象的隐喻功能和空间元素的表现力。心理上,保姆在与知识女性交往过程中发现自身缺憾,继而产生了钦羡、忌妒、怨恨等情绪状态。空间上,路易斯逐渐从先前的“不被看到”或被谈论的客体脱身出来,转为更多的在场。行动上,路易斯暗暗尝试跨越自己与雇主家庭之间的界线,进而征服原本属于女主人的空间,企图“鸠占鹊巢”:面对夫妻俩紧闭的房门,“她真想破门而入……在里面筑一个自己的巢,一个属于自己的领地”[3]190;在雇主夫妇不在家的情况下,招待自己的非洲老乡。这些实例将路易斯不断膨胀的欲望表象化。正如法国著名后结构主义者乔治·巴塔耶(Georges Bataille)在论及“欲望即理性的他者”时所言:“可以依靠欲望在不断地僭越和违抗中通达神圣之域。”[9]“神圣之域”于路易斯而言,即是对日常伦理规范的违抗,并以此寻求个人生存格局的重建。
综上所述,在论及女性主题时,“公寓”、“办公室”和“房间”是同种类型的存在,成了主人一切经历的化身,人物形象的总体效果、价值观念和成长经历在相当大程度上都是由这无生命的背景提供的。空间成为构成人物性格和命运转折的最基本元素。从具体的地志空间到抽象的心灵空间,作家形成了别具一格的写作策略:但凡背景构成故事推进的主要条件时,她都不会贸然地处理动作或情节,而是将人物、事件安排在适当的环境中。反复几次之后,读者会猛然意识到,原来这些预备性的空间画面和空间所要容纳的动作、事件同等重要。作家巧妙地将与现代女性息息相关的议题讨论附着在隐喻式的空间结构之上,二者相映成辉,意味深远。
纵览《温柔之歌》全书,空间机制的特殊性集中体现在两个方面:
第一,空间形式复合且多层级。斯利玛尼对空间的探索和塑造将“高街故事”演化成了一个空间复合体,所有场景便是构成该“复合体”的基本单位。换言之,在“高街”这个多种族、多阶层一众人等生活的集体大空间内创造了若干与主要人物性格特征相符的小空间。这个空间复合体既是一种多重空间,也就形成了空间套空间、“空间中的空间”的美学效果。而建筑在纸上的这个高街空间复合体之所以能屹立在读者眼前,是因为斯利玛尼在语言叙事中对各层级空间进行了恰当的编排,巧妙的空间叙事在个体身份建构中发挥着表征和隐喻的双重作用。
第二,各子空间运作轨迹多样且多变。《温柔之歌》仿佛一个巨大的容器,容纳各种社会关系,它们在当中相互作用、彼此渗透,其运动轨迹或纵或横,或排斥或套叠,形成了复杂多变的空间运作逻辑。众多子空间“同在”“并置”的同时,还可能相互置换甚至有反转的危险。子空间之间的关系,子空间与集体大空间的关系,就是作家想极力表现的人际关系、阶差关系、社会关系,甚至是历史与现代的关系。少即是多。作家只用了200余页的篇幅,42个单元模块,就影射了欧洲与非洲、阶级与族裔、男性与女性、女性与女性等诸多问题,直击现代都市各类生命共同体的生存境况和命运走向,体现出积极的现实观照和强大的抗争力量。
斯利玛尼在《温柔之歌》中的空间叙事建构,没有停留在某个特定的地域空间,而是在重新整合自己的历史记忆、社会意识和身份认知之后,在现代多元文化共生背景下努力就现代人、现代女性的生存境况发问或寻根究底。形式上的大胆探索强化了思想内容的深度、广度、力度。在斯利玛尼笔下,“空间意象”已不仅仅是孤立、静止的符号,而是潜藏着这种或那种关系,更确切地说,蕴涵着尖锐的“空间冲突”[10]。这种“空间冲突”不仅揭示了人物关系冲突,还暗含着对现代社会依然存在的文明冲突、制度冲突、阶级冲突、性别冲突的反思和拷问。从这个意义上讲,《温柔之歌》实则并不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