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德爱
(大理大学民族文化研究院,云南大理 671003)
人类学将神灵的产生归结为人类群体对自然环境既畏惧又崇拜的复杂心理。不论神灵的形态和崇拜的仪式如何相异,被接受或被创造的神灵总是与人们日常生产生活的某一方面相关〔1〕。白族人民对水神的崇拜也是如此。白族有着悠久的农耕历史,古代的农业生产取决于自然条件,尤其是对农作物(主要是水稻)的收成有着重要决定作用的雨水,对人们的生存、生产和生活有着直接、非常重要的影响。因此,能控制水、能降雨的“水神”在白族民间信仰体系中具有极其重要的地位和意义。本文仅从人类学的视角对白族水神崇拜的雏形——自然崇拜进行探讨。自然崇拜即由于原始社会生产力水平极其低下,人类几乎完全依赖于自然界的恩赐才能生存和发展,因而支配、影响人们生产生活的自然力或自然物,就成为人们眼中超自然、超人间的神,成了人们的崇拜对象。缪勒认为,人类最早的宗教崇拜对象是物质性的自然事物,例如石头、树木、山河、天空、太阳等等;泰勒则提出“万物有灵论”;弗雷泽提出,在万物有灵崇拜之前已经相信超自然力量,并以此进行巫术活动。而我国各民族信仰和崇拜过的自然神也很普遍,甲骨文已有祭土和祭山川的记载。《书经》和《诗经》记载了古人崇拜“上下神祇”,即天神地祇。天神包括日月星辰、风雨雷电以及司命、司中的神灵;地祇则包括名川大山大湖的神灵〔2〕。自然崇拜即为白族水神崇拜的雏形,具体而言,即水崇拜、蛇崇拜,后来是赤蛇及金鱼、金螺崇拜,再后来是龙崇拜。
处于原始社会的白族先民,以农耕稻作为主要生计方式,因而除了饮用水,还需用水灌溉农田,由此对水有着切实的需求和依赖。通过漫长的社会实践,白族先民充分认识到水与他们的生产生活息息相关——风调雨顺会带来农作物丰收,从而吃得饱甚至吃得好;久旱不雨或淫雨霏霏、洪水肆意则会使农作物减产甚至颗粒无收,从而严重地威胁到他们的生活甚至生存。然而,因社会的发展及人类认识水平等的限制,当时的人们把自然界视为完全异己的、不可思议的某种存在,正如《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所言:“自然界起初作为一种完全异己的,有无限威力和不可制服的力量与人们对立的,人们同它的关系完全像动物同它的关系一样,人们就像牲畜一样服从它的权力,因而,这是对自然界的一种纯粹动物式的意识(自然宗教)。”〔3〕于是,白族先民直观、感性地认识“水”,视其为“完全异己的”力量,有时对他们有利,有时对他们有害,具有无限威力、不可制服,由此“服从它的权力”,产生了水崇拜。
《白族文化史》认为:“白族先民对水这种无法控制的自然力既喜爱又恐惧,把水尊为神加以崇拜。”〔4〕《白族龙文化》指出:“白族先民在环洱海地带进行原始农耕……将水的自然力神化,奉之为神,加以崇拜。洱海区域原始农耕文化中,最初对水的自然力崇拜,并没有除水本身以外的特殊对象……”〔5〕45简言之,白族对水这一自然因素、自然力自身的崇拜即水崇拜,起源于原始社会早期①参见赵橹《白族龙文化》,云南大学出版社,1991 年版第3 页;李福军《白族水崇拜与农耕文化》,《云南师范大学学报》2004年第7期。,与农耕文化是同步发生、发展的,因而水崇拜就是白族水神雏形的最初形态。
水崇拜,与白族原始农耕对雨水的需求紧密相关,白族先民认为风调雨顺是因为“水神”恩赐给人们充足丰沛的雨水,因而,也把“水神”称为“雨神”。白族原始宗教——巫教中巫师的《请神词》有非常明确的“雨神”:“……大罗神仙一齐请,一位也不差。日神、雨神和龙神,五百神王请到家……”〔6〕此外,“白族大量的原始‘水神’意识,也通过巫师的念咒、祭祀祷祝词等等流传下来。”〔5〕6
田野调查中,我们搜集到白族甲马②甲马,是一种木刻黑白版画,又称为“纸马”“甲马纸”“甲马子”“利市”(因在日常生活中,“利市仙官”是白族民间使用最多、最普遍的甲马,因而很多当地人就把甲马称为“利市”)等。曾被称为“巫画”(即巫术活动中使用的一种版画),随着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兴起,越来越被人们重新认识、审视并开发为文创产品,以至今依然在白族民俗中被使用的甲马为例,光是体现广义的龙崇拜的水神形象就丰富多元,仅以形态为龙形为例,就有小黄龙、青龙、水府龙王(龙形,喷水状)、龙神等等。中的自然崇拜,其中大多数的形态就是自然物本身,例如“日神”(又称为“太阳之神”,其形态就是太阳)、“马神”(其形态就是马)、“火神”“树神”“桥神”等,而诸多“水神”甲马大都是我们将在后文提到的龙/龙王(有龙形、也有人形)以及不属于本文讨论范围内的人形水神③白族水神信仰经历了多次嬗变,并自成体系。就水神的形态而言,晚近时期才逐渐发展成为人形水神。其中,白族英雄段赤城身兼龙王(龙神)、本主及本土最高水神(被称为“洱海之神”或“洱水之神”),相关讨论可参见杨跃雄《白族水神嬗变及其意义》,《民族学刊》2020年第2期。。调查中,没有找到形态就是水本身的甲马“水神”。对此,有些当地人解释,最初的“水神”就是水本身,但是,因水是无色无味无形的,所以很可能水崇拜时期的白族先民以及甲马制作者均无法直接以直观的图示、图案来体现水自身的形态。也有当地人说,甲马曾被视为“巫画”是迷信,很多没有保留了。然而,就形态而言,甲马中人形的水神图案上都有一个非常明显的共同特点:都有水纹。从考古发现来看,在白羊村遗址和剑川海口遗址出土的罐、碗、钵、盆、缸、壶、杯、皿、纺轮、网坠等陶器上,有大量的条纹、涡纹、水波纹、漩纹、漩涡纹、曲纹等代表水的繁媷而多变的纹饰〔7〕。这是水崇拜的印证之一。因为对于原始先民来说,把水的各种形象刻绘在陶器上,绝不是出于装饰和审美的目的,而是“人最初是从功利观点来观察事物和现象,只有后来才站到审美的观点来看待它们。”〔8〕
“原始初民的自然崇拜,虽然它后来形成了原始宗教,但是,自然崇拜的目的不在于宗教,最初的目的是直接的功利……而古代所祀的‘社稷山川之神’等等,又都为农耕文化所决定。”〔5〕52白族的水神崇拜亦如此,出于功利的目的,且在“万物有灵”意识的支配下,先民们认为水这一自然因素、自然力是有利的、有功的,且有灵性,因而视水为最初的水神加以崇敬、膜拜和奉祀。
在诸多自然崇拜中,因水与人们的生存、日常生活息息相关,白族对水神的崇拜居于极其重要的地位。从民间流传的创世神话如《创世纪》、民间流传较广的《南诏野史》及通俗易懂的《白族神话传说集成》等来看,白族先民曾经以为人是从水中生出来的,万物也是因水而生的,因而尊水为神,且从认为水是万物之源这一意识拓展开去,有些白族地区祈水以求子嗣兴旺。李福军认为,白族水崇拜的原始文化内涵主要表现在乞求风调雨顺和乞求人类的生殖繁衍两个方面〔7〕。
时至今日,大理很多白族村落在插秧季节举行开秧门、关秧门的仪式中,“敬水(拜水、祭水)”是其中必不可少的一个环节。而在被称为“千年白族村”的大理州云龙县诺邓村,还保留着“接水神”(也有村民称“接水魂”)的仪式,其中有个步骤是,到一处涌出清澈的、可直接饮用的泉水处焚香、磕头、祈祷后,小心翼翼地用碗(或瓢)把泉水舀到铜壶里,毕恭毕敬地把铜壶“接”回家中堂屋里供着。水崇拜中的“水魂”“水魄”意识在甲马“河魄水神”中也可见一斑。
随着历史的推移和社会生活实践的积累,白族先民逐渐意识到水不仅有利,而且也有害——山洪暴发、水灾为患。于是,白族先民的“水神”观念,逐渐趋于以蛇为主,甚至洱海的水神也被认为是蛇。水有利、也有害,因而,“水神”也有善、恶两面,白族先民“企图依赖和凭借同一种自然因素中,于人有利的自然力去对付、征服危害人的自然暴力的意识和愿望,表现为与人为善的‘水神’(蛇),来对付、征服与人为灾的‘水神’(妖蛇)”〔5〕58。至今广泛流传于民间的《小黄龙大战大黑龙》中,原居洱海中的小黄龙(即黄蛇①龙、蛇共通,在白族诸多民间传说故事、本主信仰等中均有体现,后文中“龙崇拜”,我们还会有所论述。),给予人们风调雨顺、安居乐业,而后来闯入洱海的大黑龙(即大黑蛇),却兴风作浪、欲兴水为患、淹没人畜。小黄龙大战大黑龙,最终战胜并驱逐了大黑龙。
视蛇为水神,其原因还与白族世居的洱海流域的气候有关。赵橹认为,远古时期洱海流域温暖湿润的气候十分适合蛇蟒一类动物生长,白族先民们视其奇特,常奉其为神灵,因而南诏及之前洱海区域的最大湖泊洱海的“水神”便是蛇〔5〕54-56。此种观点有一定道理。此外,赵橹进一步论述到,蛇乃是白族传统意识中的“水神”化身,后来洱海地区虽然吸收了来自中原的华夏龙文化,但是蛇依然在白族人的“水神信仰”中占据重要位置。洱海边的白族渔民们所敬奉的洱海神“红山本主”,洱海东岸的双廊村就有祠祀之,“其塑像的冠上塑有3条红蛇”,而渔民们在祭拜龙王时,“每于盘中置条赤链蛇,让它自由地爬入洱海里去”,认为即“龙王归海”,由此便能得到龙王的保佑〔5〕136。
白族视蛇为水神崇拜的雏形之一,还可在白族民间故事《小黄龙大战大黑龙》《段赤城斩蟒》等中寻找到佐证。《小黑龙大战大黑龙》有诸多版本,流传较广的版本之一是小黄龙战胜了大黑龙以后,自己也元气大伤、精疲力尽,化成一条小黄蛇躺在地上阴凉处休息。《大理古代文化史稿》中记载,小黄龙打败了大黑龙以后,“它(即小黄龙)变成了一条小蛇,坐在一片绿草皮上面,回到临水亭,它就只好停下,即是现在的洱海神祠。”〔9〕203-204这就映射出龙变形之后就是蛇。《段赤城斩蟒》在白族水神信仰体系中,体现了白族对自然界、对自身力量的认识不断发展变化,由开始对水中某种自然物如蛇、蟒(当地人大都称为“大蛇”)等的恐惧、敬畏而敬其为水神,到后来相信人能战胜自然(蟒蛇代表了自然暴力)的转变,再到最后演变为斩蟒英雄段赤城成为龙王(龙神)、本主及白族本土最高的水神。
视蛇为水神,还可在考古发现及其他文献资料中查找到佐证。滇池与洱海②洱海,在文献中也被称为“洱水”“洱河”“西洱河”“叶榆水”“龙尾江”等,在《南诏图传》等文献中被称为“西洱河”“龙尾江”。本文中若无特殊说明,则引用古文“西洱河”一词皆指“洱海”。分列云南高原湖泊的前两席,有着相似的自然环境和气候条件,历史上两地的居民多有流动,同为云南文明重要的发祥地。晋宁区位于滇池西南方,1956 年考古工作者在该县石寨山中发现了一座滇王墓,在该墓中出土了一方“滇王之印”,据称该印便是史料中所记载的“滇王之印”。《史记·西南夷列传》载:
元封二年(公元前109 年),天子发巴蜀兵击灭劳浸、靡莫,以兵临滇。滇王始首善,以故弗诛。滇王离难西南夷,举国降,请置吏入朝。于是以为益州郡,赐滇王王印,复长其民。西南夷君长以百数,独夜郎、滇受王印。滇小邑,最宠焉。①参见《史记》卷一百一十六,影印版,内部资料;亦可参阅:http://www.guoxuedashi.com/guji/7919a/,查阅日期:2020年4月6日。
“滇王之印”除了能证实汉王朝对“边疆少数民族君主”的册封事件外,更有意思的是,该枚金印的纽部被铸成了蛇的形状。此外,晋宁石寨山滇王墓中还出土了大量与蛇有关的器物。据粗略统计,具有蛇图像的青铜器不下100 余件,其中有20余件是蛇在人物或动物活动场面中被置于显要或特殊位置上,其余则作为装饰性题材出现于各种器物上面〔10〕。
关于这些有蛇元素参与其中的意象的意义,有学者认为:其一,滇王国的君长以蛇作为崇拜信仰对象,认同其为一种象征权力的标志;其二,汉王朝的正统意识中,也同样认同“滇”是以蛇为信仰对象的民族,所以赐以蛇纽金印,以区别于其他的少数民族〔11〕179。而蛇在滇国中便有“水神”的地位。黄美椿提出,蛇的图像主要是水神,晋宁石寨山青铜器上出现的以蛇为尊的祭祀场面,应为祭“水神”或者“祭龙神”之类的祭祀活动〔10〕。这一观点不无道理,稻作农业多分布于热带、亚热带地区,该区域热量充足,降雨丰富,许多蛇类也栖息于此。谷熟穗沉自然会吸引诸多的鼠雀,而蛇多以小鸟和老鼠为食,因此稻作发达、人员密集的空间也多有爬蛇游弋。蛇的形态怪异,有些种类还有剧毒,人们只能对其敬而远之。久而久之,蛇便和农业、雨水联系在一起,并被编织到人们的宗教信仰和民俗观念中。由此,“在南方古族的蛇信仰中,蛇既是水神、雨神,很可能还同时集土地神、农业神等诸多神格于一身,与稻作农业的关系应当相当密切”〔11〕187。
总之,蛇崇拜是白族水神崇拜雏形的一个认识、发展阶段,这一阶段的水神充分体现了白族先民在基于生活现实的基础上,对水这一自然力有了更深入的认识,即除了有利、有功,也有害,因而人们在感恩、祈祷水神的同时,也充满了敬畏、憎恶。
除了以蛇为水神以外,从《南诏图传》《白古通记》等来看,赤蛇、金鱼及金螺崇拜也是白族水神崇拜雏形的重要组成部分。《南诏图传》②《南诏图传》自面世以来研究者较多,可对其称呼却不一,代表性的有:徐嘉瑞先生称为《南诏中兴国史画》,方国瑜先生称为《南诏史画卷》,李霖灿先生称为《南诏图传》,汪宁生先生、木芹先生称为《南诏中兴二年画卷》,张增祺先生称为《中兴图传》,赵橹先生称为《南诏中兴国史画卷》《南诏国史图》。是研究白族历史文化的重要资料,该画于南诏中兴二年(公元898 年)完成,由《图画卷》和《文字卷》两部分组成。《图画卷》最末有一“洱海图”。图中洱海内部画有雌雄二蛇,红体白腹、两尾相连,双颈缠绕,作交尾状。在二蛇南北两端绘有金鱼和金螺各一,洱海周围则有三条大河与外界联通。
汪宁生在《〈南诏中兴二年画卷〉考释》中写了《南诏中兴二年画卷》上有一幅洱海图,画面上有两条双颈缠绕、头部对视、作交尾状的蛇,这两条正在交尾的蛇圈成一个椭圆形的环,此环内有鱼(居左)和螺蛳(居右)各一只,洱海四周均有河流相通,各有题记。图的上端有小字题记,竖行的,共有六行,如下:
西洱河者西河如耳即
大海之耳也河神有
金螺金鱼也金鱼白
头头上有轮爰毒
蛇遶鱼之居之左右分
为二河也。〔12〕
这题记中明确指出:西洱河(即洱海)的河神是金螺、金鱼。而且,金鱼的特点是白头,头上有轮爰。由此可见,南诏时期,金螺、金鱼被当作河神来崇拜,并被载入、画入国史画中,传给后代。
白族先民对洱海水神赤蛇、金螺及金鱼的祭拜虽始见于《南诏图传》之记载,但实际上这些“动物图腾”样式的水神或许在南诏及其前期巫教盛行的时代便已存在,并作为与现实生产生活密切的水神得以保留,乃至出现在主要讲述南诏佛教立国源起故事的《南诏图传》上。
《白古通记》载:“点苍山脚插入洱河,其最深长者,惟城东一支与喜洲一支。南支之神,其形金鱼戴金线;北支之神,其形玉螺。二物见则为祥。”〔13〕此处所载的“北支之神,其形玉螺”,就是“河矣城”村下面的“金圭寺”村,有“海螺之神”,正如张锡禄先生所言:
河矣城下面有个“金圭寺”,是座洱海海神祠。寺里有尊石头浮雕的六手神像。神像前面有一只手托着绕着线的鱼,胸前挂着一只海螺。上有一小行题记:“归源寺镇圀灵天神”,没有标明年代。从里面的唐武则天时流行的“圀”字来看,疑是南诏大理国或稍后些时代制作的。这个寺白语名“叽棍日”。“叽棍”与现今白语“庆棍”(意为一个螺蛳)的发音相近,疑“叽”为古白语的海螺(现代叫“庆”),“棍”是量词,含有只、个的意思,而“日”就是神寺的意思,连起来便是“海螺之神寺”。这与古白史所载的“北支之神,其形玉螺”相符。〔14〕
如今,在许多龙王庙中,塑鱼头人身和螺头人身为龙王之守卫的传统便沿袭于此。例如青索村小黄龙庙内黄龙神像两旁有金鱼、金螺侍神,古生村龙王庙内也塑有作为侍神的金鱼、金螺二神。再如,大理当地人称为“海舌”(即《白古通记》中所载:“点苍山脚插入洱河,其最深长者”)的周围有个村叫“河矣城”,村中有个本主庙,供奉的是“洱河灵帝”。帝位左右两侧分别立着两尊神,其头顶上的匾额上分别写着“玉螺现彩”“金鱼现身”,当地人说这两尊神分别是“螺神”和“鱼神”。简言之,千百年来,直到今天,螺神和鱼神一直和本主一起被当地白族人民供奉在本主庙里。
随着社会的发展、外来文化的融入,龙逐渐成了白族的水神。“白族的社会生活实践中,凡是与水有关,就必然有‘龙’的观念出现。”〔5〕1“龙,在白族中常称为‘龙王’。湖塘、水洼、泉眼、常被认为是龙王所宿之处,大大小小数不清的水塘被称为‘奴本’(龙潭)。‘龙王’实际上也就是‘水神’的代名词。”〔15〕
龙崇拜,在白族社会中十分普遍且深入人心,以至于龙被视为白族的图腾。《大理古代文化史稿》记载:南诏以龙为图腾〔9〕276。赵橹则指出:白族龙文化的相对独立性,就在于它自始至终都以其传统的“水神”意识与外来的龙文化相互交流……因此,白族的心理积淀和社会意识中的“龙”,一直是与其农耕文化的社会实践相关,在社会生产、生活上有其一定的功利目的〔5〕5。以上两种观点,都从不同角度看到了龙在白族文化中的重要性。视龙为水神,是与农耕文化息息相关的。农耕十分依赖水,一方面,人们需要充沛的水;另一方面,原始农耕逐渐发展以后,种植面积也随着扩大,然而,扩大到山间盆地,因海拔较低,遇到淫雨不止、山洪暴发,常发生水灾、水患。因此,人们对水神的认识也产生了分化,即其有对人有利的一面,也有对人有害的一面。由此,在农耕文化的现实需求、外来文化的融入等多种因素合力作用下,龙便被创造成了新的水神。
龙脱胎于蛇,闻一多先生认为:
(龙)主干部分和基本形态却是蛇。……龙与蛇实在可分而又不可分。说是一种东西,它们的形状看来相差很远,说是两种,龙的基调还是蛇。……“龙”在最初本是一种大蛇的名字。总之,蛇与龙二名从来就纠缠不清,所以我们在引用古书中关于龙蛇的传说时,就无法,也不必将它们分清。〔16〕
龙脱胎于蛇,在白族民谚中有“成龙上天,成蛇钻地”,民间故事《龙母》《小黄龙大战大黑龙》《抢龙潭》等中都有龙、蛇之间的变形。同时,这些民间故事也体现了龙虽然取代了蛇而成了新的水神,但是传统的水神的实质是不变的——有利(有功),也有害。蛇有善蛇、恶蛇,同样,龙,亦有善龙(如小黄龙、赤龙、青龙等)、孽龙(黑龙等)。因而,在白族文化中,龙是水利自然力“水神”的化身,受到人们普遍的崇敬、奉祀,而孽龙则是水的自然暴力“水神”的化身,人们憎恶它、与它斗争、要制服或征服它。
此外,脱胎于蛇的龙,不仅形态上,可在龙形与人形之间变化,而且,能力上、神格上,都很丰富多元。广义的龙崇拜,根据龙的形态和能力,以及与人的关系,可分为龙、神龙和龙神(龙王)三类〔1〕。作为白族水神的雏形,在此,我们仅探讨第一类,即作为生物性的、自然因素的龙。作为自然崇拜的特殊对象(即被创造出来的),龙是一种神异动物,是极其罕见的,它们神奇隐蔽,不可变化为人。就水神而言,被称为“龙”“龙王”“龙神”的它们最大的神格即有着降水施雨的能力,但是,它们若非主动献身济世,便只能被祭司所召唤。如明李元阳撰文的《赵州甘雨祠记》载:
嘉靖年间,大理多地久旱不雨。为了求雨,郡邑官员“多躬亲祈祷,或以春秋繁露致蜥蜴作土龙,或以巫觋致虵,竟无雨”。赵州州守潘嗣冕听从本地耆老的话,去湫龙潭求雨。途中遇一蛇,正迎候潘侯他们前来。耆老见蛇便拜,视之为龙,潘侯不信,他们便解释道:“蛇则无足,今四足俨然,麟角金灿。数十年前,曾有神僧召龙,见之即今状也。”潘侯见此物果有四足,与蛇不同,便拿出祭品和瓦罐,对其说:“若真龙者当受食,入吾罂。”龙即舔食入罂。到了傍晚,赵州郡内果然大雨如注,而“起视邻境,焦土如故”。潘侯便为此龙建祠祀之。〔17〕
除了祭司召唤龙降雨,在白族民间,亦有诸多向龙祈雨的传说,如《大理古代文化史稿》中记载:“以黄龙为最尊,仅绿桃村和才村有黄龙,他村或为苍龙,或为白龙,或为赤龙,或为黑龙,祈雨时不得以他色之龙入黄龙庙,否则暴风伤禾云”〔9〕277。
此外,与奉龙为水神的相关祭拜活动也不少,正如赵橹在《白族龙文化》中所写的:
洱海上的白族渔民,每年8 月初8,在大理海边才村的“龙王庙”,举行“耍海会”祭“龙王”。造新船下水要祭“龙”,船上多有供奉“赤岭龙王”(即“红山本主”)的神位。二者洱海区域的白族聚居村寨附近,有泉、井、池沼之处,人们必成“龙”之所居,都要侍奉“龙王”。每逢久旱,白族村寨就请巫师祷祝求雨,举行祭“龙”“搅龙潭”等等宗教活动。群众以柳叶、柳枝,扎成“柳龙”,赤身裸体而舞“柳龙”过街求雨,每家都准备水盆、水桶,浇泼在“柳龙”上,俗称之为“耍水龙”。〔5〕1
总之,白族水神崇拜,与农耕文化紧密相关。时至今日,白族很多村落在栽秧完毕之后,都要到水源之处举行“谢龙”仪式,即感谢龙给予人们用水充足之恩,而这传统的“谢龙”习俗,却被当地人称之为“谢水”。这也印证了白族民间视龙为水神,且还印证了水或水源亦是水神。又如,大理市湾桥镇上阳溪村山脚下山神庙旁边有一小眼清澈的泉水,水质极好,村民们将其称为“龙母的乳汁”,上山下山路过都会捧一口喝。后来,不知为何,泉水干涸,村民们就自发出资在山神庙里建了九龙圣母、龙王的塑像,加以奉祀。至今,很多民俗节日,如三月街民族节、腊八节、本主节(有些村落的)、“烧包节”(即农历七月半,有的白族村落如龙龛村在七月半有舞草龙的习俗)等都要舞龙、耍龙,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综上所述,在文献梳理和田野调查的基础上,本文论述了白族以农耕(主要是稻作)为传统生计方式,因而对水、雨的依赖和切实需求以及对大自然的复杂心理之下产生了水神崇拜。自然崇拜是白族水神崇拜的雏形。具体而言,雏形阶段的白族水神崇拜依次是水崇拜、蛇崇拜、赤蛇和金鱼金螺崇拜、龙崇拜。无论崇拜对象如何变化,白族水神崇拜都是既源于农耕文化又溶于农耕文化的,且随着农耕文化的不断发展而变化。无论形态如何相异,被接受、被创造的神灵总是与人们的日常生产生活息息相关,并与社会发展紧密相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