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鹏
(浙江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系,浙江 杭州 310058)
欧阳修(1007—1072)是北宋第一位“全面发展”的知识分子,其传世的著述几乎覆盖了全部人文领域,如果按照现代学科体系区分,加在欧公名前的各种头衔恐怕要开列数十个之多。苏轼(1037—1101)曾这样评价他:“自欧阳子出,天下争自濯磨,以通经学古为高,以救时行道为贤,以犯颜纳说为忠。长育成就,至嘉祐末,号称多士。欧阳子之功为多。”(1)张志烈、马德富、周裕锴主编:《苏轼全集校注》(第11册),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979页。方孝岳(1897—1973)先生称道曰:“欧阳修是宋朝一切诗文风气的开道者。”(2)方孝岳:《中国文学批评》,北京:文津出版社,2016年,第159页。陈子展(1898—1990)先生甚至宣称:“所以我们不妨称他为赵宋一代文学之父了。”(3)陈子展:《唐宋文学史·宋代》,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第18页。大致可作为古今评价欧阳修的代表性言论。欧公著述甚多,与学界对其诗、词、古文的研究堪称繁富这一状况相比,大多作于晚年的《笔说》、《欧阳文忠公试笔》(以下省称《试笔》)、《归田录》与《诗话》(4)关于笔记涵义的界定,学界目前众说纷纭,尚未达成共识。传统四部分类法中,笔记一般分属史部的别史、杂史、传记类,子部的小说家、杂家类等,而往往统摄于《汉书·艺文志》的“小说”概念中。但由于现代西方学科划分体系视阈下的“小说”概念与中国传统“小说”并不完全一致,因此在术语使用中不可避免会出现淆乱不清、治丝益棼的情况。关于宋代笔记辨体的讨论颇为烦冗,此不赘述,可参胡鹏:《宋代笔记辨体评述》,《斯文》(第六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0年,第349-357页。笔者认为笔记是这样一种文体:它是分条杂录作者所见、所闻、所感,但不包括称道灵异、张皇鬼神之类文言小说的文言随笔。此外尚有一种名为《庐陵杂说》的笔记,题为欧阳修撰,但今仅存三条。该书既未收入欧公文集,也不见宋以来诸家书志著录,极有可能为伪书,故不列入本文考察范围内。对《庐陵杂说》的考辨见欧阳修撰、黄宝华整理:《庐陵杂说·点校说明》,《全宋笔记》(第8编第9册),郑州:大象出版社,2017年,第161页。关于《诗话》应认定为笔记的讨论,可参胡鹏:《略论〈六一诗话〉的文体归属》,《辽宁工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1期,第70-73页。篇幅所限,本文不再探讨《诗话》的文体归属问题,径将之认定为笔记。四部笔记因篇幅短小、内容庞杂,几无对其进行综合性专题研究者。今就欧公笔记内容中出现的长期聚讼未决的文本编纂问题进一步评议辨正,并揭橥笔记创作的动因与文学史意义,谨论述如次。
“笔记”一词出现较晚,成为一种独立的文体样式就更为靠后。古代学者多将笔记笼统地概括在传统观念中的“小说”文体之内,其分类往往依违于子、史二部之间。但古人所谓的“小说”与今之小说文体又大不相同,其大致含义乃指无关政教、经义的文字,故而包括笔记在内的“小说”文字横跨四部分类法中的史部别史类、杂史类、传记类、地理类、政书类,子部小说家类、杂家类,等等。现当代学者在欧美现代学科分类体系的影响下引入西方“小说”概念,这就与传统小说观念大相径庭,使得笔记辨体更加混乱难解。研究者在笔记、小说、笔记小说三个纠缠在一起的文体概念中举棋不定,导致文献整理的边界难以把握、专题研究的对话逸出同一场域。抛开种种后人的定义,回到欧阳修的历史现场,我们会发现除了将词排除在文集以外别行及《附录》五卷,列为集部别集类的宋本《欧阳文忠公文集》收入了《居士集》五十卷、《外集》二十五卷、《易童子问》三卷、《外制集》三卷、《内制集》八卷、《表奏书启四六集》七卷、《奏议集》十八卷、《杂著述》十九卷、《集古录跋尾》十卷、《书简》十卷,此均为宋人认可的欧公著述。换言之,《文集》中的作品因皆笔之于竹帛,自然属古人所谓“文”的范畴。故对收入《杂著述》中的欧公笔记作品,研判其成书情况,分析其文笔章法与创作动因,表彰其价值意义,是符合文学史研究的“历史真实”的。
近年来针对《笔说》《试笔》《归田录》等欧公笔记的争议,主要围绕其文本的编纂史展开。
《笔说》一卷共十九则,每条条目均以“说”字结尾;《试笔》一卷共三十则,各条目撮其大意而名之,实则二书之条目为后人所添加,仅为区别之用,非欧公自署。《笔说》编者未详,《试笔》为苏轼、苏辙(1039—1112)所编(5)陈尚君:《欧阳修著述考》,《陈尚君自选集》,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378页。,两书乃欧阳修习书法时的手迹,后人珍视,裒辑成帙,故名。二书与其他十七卷作品共同收入《欧阳文忠公集》的《杂著述》中,虽非欧阳修手定,但吴充(1021—1080)于熙宁六年(1073,即欧阳修去世翌年)撰欧公《行状》时已著录《杂著述》十九卷;周必大(1126—1204)于庆元二年(1196)刊行欧公全集时,也只有《居士外集》二十五卷以及《书简》十卷,在吴充撰写《行状》时还未形成定稿。吴充《行状》实本于欧公之子欧阳发(1040—1085)等提供的资料,《笔说》“李勗笔说”条称该幅字“付发”(6)欧阳修:《笔说》,《全宋笔记》(第1编第5册),储玲玲整理,郑州:大象出版社,2003年,第214页。;“诲学说”条末尾称“付奕”(7)欧阳修:《笔说》,《全宋笔记》(第1编第5册),储玲玲整理,郑州:大象出版社,2003年,第215页。,故《笔说》可能为欧阳发等人收集纂缉;加上苏轼、苏辙辑录《试笔》,知二书应无伪作羼入。《试笔》“学书作故事”条云:“学书勿浪书,事有可记者,它时便为故事。”(8)欧阳修:《欧阳文忠公试笔》,《全宋笔记》(第1编第5册),储玲玲整理,郑州:大象出版社,2003年,第223页。可知欧阳修在习书法时并非随意涂抹,亦非如童子学书临摹法帖,而是将之作为正式的文学作品来书写。所不知者,是先有诸条杂录别载他处,欧公默(抄)写而已,还是习字时心有所得,首次形于书面。不过通过考察欧公文集的刊刻情况,并未见到大量记载二书内容的其他欧公著作流布,因此默(抄)写的可能性较小,临时起意书于纸上的可能性较大。近人胶柱鼓瑟,每执二书中论诗诸条衡诸《诗话》《归田录》,孜孜矻矻于考校《笔说》《试笔》与《诗话》《归田录》到底哪个是源头、“前身”,究竟谁承袭或改造自谁,正是未注意四种著作皆是笔记,共同反映了欧阳修诗文批评与经史“故事”的庞杂知识背景,本就无所谓源流问题。换言之,它们都是集官员、学者、文人复合身份于一身的欧阳修,在不同年龄阶段,从其丰富的人生经验与知识涵养出发书写的不同文本,纵有部分内容重复甚至有所抵牾,也只是作者的记忆问题或者对事物的认识有所变化发展罢了。
《归田录》并非欧阳修退隐田园之后所作,此从其自序所谓“录之以备闲居之览也”(9)欧阳修:《归田录》,《全宋笔记》(第1编第5册),储玲玲整理,郑州:大象出版社,2003年,第236页。等内容可知,所谓“备”,自然是尚未退居之时。《四库全书总目》谓为致仕归颍之后所作,非,前人辨之甚夥,兹不赘述。然仍有考辨其成书时间的必要。陈尚君先生云:“其序,治平四年九月作。书中称英宗为‘今上’、‘上’,纪事止于治平三年,当成于四年初神宗即位之前。”(10)陈尚君:《欧阳修著述考》,《陈尚君自选集》,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379页。此说似未便遽信。《归田录》中条目涉及宋代诸帝皆称“上”,不独英宗。称“今上”凡一见,即卷二“仁宗初立今上为皇子,令中书召学士草诏。”(11)欧阳修:《归田录》,《全宋笔记》(第1编第5册),储玲玲整理,郑州:大象出版社,2003年,第261页。此处的“今上”则确实是英宗皇帝。又,“纪事止于治平三年”,指卷一最后一条:
自太宗崇奖儒学,骤擢高科至辅弼者多矣。盖太平兴国二年至天圣八年二十三榜,由吕文穆公(蒙正)而下,大用二十七人,而三人并登两府,惟天圣五年一榜而已。是岁王文安公(尧臣)第一,今昭文相公韩仆射(琦)、西厅参政赵侍郎(概)第二、第三人也。予忝与二公同府,每见语此,以为科场盛事。自景祐元年已后至今治平三年,三十余年十二榜,五人已上未有一人登两府者,亦可怪也。(12)欧阳修:《归田录》,《全宋笔记》(第1编第5册),储玲玲整理,郑州:大象出版社,2003年,第253页。
太平兴国二年(977)至天圣八年(1024)共计二十三榜,无误。但天圣八年之后的贡举,即下文所称“景祐元年”(1034)张唐卿(1010—1037)榜(含本榜)至后十二榜,为治平四年(1067)许安世(1041—?)榜,非“治平三年”(1066)。治平三年为发解试,非省试。治平二年倒是开科取彭汝砺(1041—1095)以下进士二百一十三人,但若截至二年,其数则为十一榜,非十二。故引文“治平三年”与“十二榜”必有一误。如果是“十一”误为“十二”,则陈尚君先生的结论没有问题;但如果是“治平四年”误为“治平三年”,则《归田录》的成书时间应为治平四年神宗即位之后,最有可能的是和欧阳修自序完成的时间一致,即“四年九月”。笔者以为当定为后者。原因有二:其一,《归田录》是欧阳修记录“朝廷之遗事,史官之所不记,与夫士大夫笑谈之余而可录者”(13)欧阳修:《归田录》,《全宋笔记》(第1编第5册),储玲玲整理,郑州:大象出版社,2003年,第236页。,以备将来闲居时观览。诸条记录,都是不同场合、不同时间随手所记,称“今上”的一条,就可能是英宗在位(嘉祐八年夏四月初一至治平四年正月初八,1063—1067)期间所记,并不能据此作为判断成书时间的下限。其二,治平四年许安世榜是治平三年定三岁一贡举新制之后经过一番准备于正月二十五日(1067年2月11日)开科考试的(此时神宗已即位,未改元),而本次贡举,欧阳修第三子欧阳棐(1047—1113)登进士第。可以推测,正是因其子应试这个引子,欧阳修才会想起记录科场盛事,并以景祐元年以来“十二榜”所取前茅无一人登两府者与之对比。治平三年既未尝开科取士,到四年方才足“十二榜”之数,且欧阳棐正是本榜取中,那么文中“至今治平三年”实为“四年”之误的可能性就极大了。另据胡柯所撰《年谱》,治平三年十二月群臣上英宗皇帝尊号后,癸未(1066年12月21日)欧阳修奉敕篆英宗皇帝尊号宝,乙巳(1067年1月13日)押伴契丹贺正旦(本年正旦在公历1067年1月18日)人使御筵于都亭驿,四年正月丁巳(1月25日)英宗驾崩、神宗即位,一连串改天换地的大事件都集中在这些天发生。揆诸常理,身为参知政事的欧公此间连续工作忙得不可开交,偶一闲暇时记录杂感,误写成了刚刚过去的年份,也是极有可能的。总之,不管从历史事实还是情理推测,《归田录》作于治平四年宋神宗登基以后的可能性最大。在没有坚实的证据证明下,宁可从欧公自序,成书下限定为四年九月,不宜轻易判定为成书于四年初神宗登基之前。
另一个围绕《归田录》聚讼不已的重要争论,是所谓本书的“元本”与“进本”问题。两宋之交的朱弁(1085—1144)撰《曲洧旧闻》,卷九有云:
欧阳公《归田录》初成,未出而序先传,神宗见之,遽命中使宣取。时公已致仕在颍川,以其间纪述有未欲广者,因尽删去之。又恶其太少,则杂记戏笑不急之事,以充满其卷帙。既缮写进入,而旧本亦不敢存。今世之所有皆进本,而元书盖未尝出之于世,至今其子孙犹谨守之。(14)朱弁:《曲洧旧闻》,《全宋笔记》(第3编第7册),张剑光整理,郑州:大象出版社,2008年,第82页。
除朱弁首倡此说外,宋人记录该事者尚有周煇(1126—1198)《清波杂志》卷八“王荆公与宋次道同为三司判官”条(15)周煇:《清波杂志》,《全宋笔记》(第5编第9册),刘永翔、许丹整理,郑州:大象出版社,2012年,第89页。、王明清《挥麈后录》卷一“徐敦立语明清云”条(16)王明清:《挥麈后录》,《全宋笔记》(第6编第1册),燕永成整理,郑州:大象出版社,2013年,第89页。、陈振孙(1183—?)《直斋书录解题》卷十一《小说家类》“《归田录》二卷”条(17)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徐小蛮、顾美华点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340页。。另外,夏敬观(1875—1953)、今人李伟国因辑佚出个别所谓“《归田录》佚文”而认为《归田录》存在元本与进本两个不同的本子,赞成上引宋人之言。陈尚君先生在《欧阳修著述考》一文中则持否定意见,认为:
欧杂书随笔文字相当多,有不少已亡佚。这一状况,可能是导致初稿与进本异同说产生的最初原因。宋人如江少虞等人,似习惯将欧阳修之随笔文字称为《归田录》,如《皇朝事实类苑》将《诗话》皆题作《归田录》或《庐陵归田录》。这一情况对传说的产生亦可能产生影响。当然还有其他原因,如朱定国著《续归田录》,亦有讹为《归田录》之例。(18)陈尚君:《欧阳修著述考》,《陈尚君自选集》,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380页。
但对于少数佚文,原书明确注明出自《归田录》又不见他书,却无法给出解释。张海明先生则列出五条理由,力证不存在所谓进本,并进而提出新说:“欧阳修归颍后确实对《归田录》初稿有所修订,而《诗话》很可能就是此番修订的衍生物。”(19)张海明:《欧阳修〈六一诗话〉与〈杂书〉、〈归田录〉之关系——兼谈欧阳修〈六一诗话〉的写作》,《文学遗产》,2009年第6期,第41-42页。其实,因文献匮乏,如要证明是否存在所谓“元本”“进本”,都只能是推断之词。在没有任何有力证据支持的情况下,不妨多闻阙疑,存而不论。
问题的关键不在欧公是否真的删削《归田录》、杂以戏笑不急之事以进呈,而在于宋人确实都相信这件事情的真实性,并一再记录。何故?这就涉及宋代严禁私史的问题。宋代官方史学十分繁盛,但其可靠程度大打折扣。统治者又一直或暗或明地实行着“私史之禁”,于是那些深受史学传统训练又处于此风熏陶中的宋代士人,只能退而从事笔记的撰作,期望以“实录”精神来补史之阙。欧阳修作《归田录》,也是要记录那些“朝廷之遗事,史官之所不记,与夫士大夫笑谈之而可录者”(20)欧阳修:《归田录》,《全宋笔记》(第1编第5册),储玲玲整理,郑州:大象出版社,2003年,第236页。。其卷末跋语再次表明自己的去取标准时又说到:“余之所录大抵以(李)肇为法,而小异于肇者,不书人之过恶。以谓职非史官,而掩恶扬善者,君子之志也。览者详之。”(21)欧阳修:《归田录》,《全宋笔记》(第1编第5册),储玲玲整理,郑州:大象出版社,2003年,第269页。但详考传本诸条内容,除卷二“刘岳《书仪》”条谈到仪制乖谬时,借题发挥再讥“濮议”中的论战对手,语焉不详、似涉朝廷大事之外,关联现实政治的多为皇帝礼佛是否参拜、三衙遇学士礼制渐轻、拜官罢职是否降麻朝廷无定制之类内容,几乎确实皆为“戏笑不急之事”。以欧阳修累官二府、问对君前的身份地位,内忧则陷身庆历新政前后的朋党之争,外患则经历西夏平叛与宋辽庆历(重熙)增币,国事日非而《归田录》竟无一语关涉此等大事者,宋人由此坚信欧公元本遭到了删削的说法,良有以也。这正是基于宋朝实行了严禁私史政策的缘故。
欧公之撰笔记,自然不能免于自《世说新语》以降文人创作短部小书的影响,但这种影响草蛇灰线,远绍近承,都难以指实。考察四部笔记的文本并结合欧公生平,其留意于笔记的动因,似可从以下几个方面得以索解。
一是渐进晚年,事功之心消弱而退隐之意渐坚。笔记的撰集,正是为退隐之后闲居生活有所取资而做的精神上的准备。
北宋士大夫党争严重,其实质不仅是政见之争,“又是一种学术之争,文化之争。其中的一个突出现象,便是君子小人之辨”(22)沈松勤:《北宋文人与党争》,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3页。。欧阳修作为当时文坛之首,不仅没有调停消弭这一愈演愈烈终将成为国家大患的无谓之争,反而写作《朋党论》,公然宣扬小人有党,君子亦有党,主动投身政治斗争的旋涡中而不克自拔。直至晚年迭历浮沉,厌倦欲退。《笔说》《试笔》虽是平日习书之作,并非如一般文学作品有一定的写作时限,但基本上作于欧公晚年,大致可以确定。《试笔》“学书为乐”条曰:“余晚知此趣,恨字体不工,不能到古人佳处。”(23)欧阳修:《欧阳文忠公试笔》,《全宋笔记》(第1编第5册),储玲玲整理,郑州:大象出版社,2003年,第222页。“苏氏四六”条云:“自古异人间出,前后参差不相待,余老矣,乃及见之,岂不为幸哉?”(24)欧阳修:《欧阳文忠公试笔》,《全宋笔记》(第1编第5册),储玲玲整理,郑州:大象出版社,2003年,第229页。这“晚”“老”,已经透露出作者习书的时间大约是在晚年。两书中又有数条明标书写时间者。《笔说》“夏日学书说”条:“嘉祐七年正月九日补空”(25)欧阳修:《笔说》,《全宋笔记》(第1编第5册),储玲玲整理,郑州:大象出版社,2003年,第210页。;“学书自成家说”条:“嘉祐二年十一月冬至日”(26)欧阳修:《笔说》,《全宋笔记》(第1编第5册),储玲玲整理,郑州:大象出版社,2003年,第210页。;“李勗笔说”条:“嘉祐四年夏,纳凉于庭中”(27)欧阳修:《笔说》,《全宋笔记》(第1编第5册),储玲玲整理,郑州:大象出版社,2003年,第214页。;《试笔》“李邕书”条:“嘉祐五年春分日雪中,西窗信笔”(28)欧阳修:《欧阳文忠公试笔》,《全宋笔记》(第1编第5册),储玲玲整理,郑州:大象出版社,2003年,第226页。。又有虽未明标时间而可考知者:《试笔》“苏子美论书”条后附加有作者一条跋语:“秋霖不止,文书颇稀。丛竹萧萧,似听愁滴。顾见案上故纸数幅,信笔学书。枢密院东厅。”(29)欧阳修:《欧阳文忠公试笔》,《全宋笔记》(第1编第5册),储玲玲整理,郑州:大象出版社,2003年,第225页。欧阳修嘉祐五年(1060)十一月拜枢密副使,六年闰八月转户部侍郎、参知政事,则此条必为嘉祐六年秋作。“系辞说”条曰:“予谓《系辞》非圣人之作,初若可骇,余为此论,迨今二十五年矣,稍稍以余言为然也。”(30)欧阳修:《欧阳文忠公试笔》,《全宋笔记》(第1编第5册),储玲玲整理,郑州:大象出版社,2003年,第230页。所谓《系辞》非圣人作,指的是作于景祐四年的《易童子问》,欧公始疑《周易》之《系辞》。后推二十五年,则为嘉祐六年。嘉祐二年、四年、五年、六年、七年,欧公分别51岁、53岁、54岁、55岁、56岁,他在经历过北宋前期几乎所有重大的政治军事变动,人生理想一步步掉入无法实现的冰窟之后,早就心灰意冷,屡次诚恳请求退隐。苏轼云:“余出入文忠门最久,故见其欲释位归田,可谓切矣。他人或苟以借口,公发于至情,如饥者之念食也。”(31)苏轼:《东坡志林》,《全宋笔记》(第1编第9册),孔凡礼整理,郑州:大象出版社,2003年,第41页。甚至在练习书法时,欧公都不觉流露出思退之意。《笔说》“辨甘菊说”条本是辨别家菊与野菊的区别,却由菊而联想到隐:“余有思去之心久矣,不觉发于斯。”(32)欧阳修:《笔说》,《全宋笔记》(第1编第5册),储玲玲整理,郑州:大象出版社,2003年,第212页。实际上早在嘉祐三年,欧阳修就在《归田四时乐春夏二首》中表示:“吾已买田清颍上,更欲临流作钓矶。”(33)欧阳修:《欧阳修全集》,李逸安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1年,第130页。晚年他创作了大量的“思颍”诗,“思颍”实即“思隐”。这里的“隐”并非指“隐居”,而是“心”之“逃离”,“人似乎仍然是那个谨慎、认真处理公务的欧公,而心却是另一个意图隐身不见、在无人的‘物’的世界里流连彷徨的醉翁”(34)陈湘琳:《欧阳修的“颍州”言说》,《第六届宋代文学国际研讨会论文集》,成都:巴蜀书社,2011年,第103页。。换言之,即“心隐”。熙宁三年九月七日,欧公作《六一居士传》,“六一居士初谪滁山,自号醉翁。既老而衰且病,将退休于颍水之上,则又更号六一居士”(35)欧阳修:《欧阳修全集》,李逸安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1年,第634页。,此时他尚未致仕,却完全以归隐的心态立身朝堂之上了,这正是出于“心隐”的缘故。《杂法帖六》云:“老年病目,不能读书,又艰于执笔。惟此与《集古录》可以把玩,而不欲屡阅者,留为归颍销日之乐也。”(36)欧阳修:《欧阳修全集》,李逸安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1年,第2316页。《归田录》所谓“录之以备闲居之览”,《诗话》所谓“集以资闲谈”(37)欧阳修:《六一诗话》,郑文校点,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第5页。,“留”“备”与“集”,都表达了欧公积极准备归隐的心态。如果说“买田清颍”是在物质上为归田做准备,那么笔记的撰作,实际上就是欧公为退隐在精神上做的准备。
其二,伴随年老而至的是欧阳修长年的病痛。(38)关于欧阳修患病和治疗的情况,可参见刘金柱:《欧阳修目疾及先天因素》,《宋史研究论丛》(第六辑),保定:河北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435-443页;孙宗英:《论欧阳修的物质生活与文学创作》,《浙江学刊》2015年第3期,第89-99页;孙宗英:《论欧阳修的衰病书写》,《国学学刊》2018年第4期,第20-34,141页;以及陈湘琳著《欧阳修的文学与情感世界》第五章《生命底色》第一节“病衰”,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185-194页。陈湘琳对欧公一生中的病情变化和用药情况考察非常细致,几乎可以借此重建欧公病历。下段所述部分欧公病症,即依陈湘琳女史的叙述为基础进行考察,特此说明。因患病,晚年的欧公几乎无法再从事长篇著述,退而求其次,只能以短部小书寄寓思想表达。
欧阳修二十八岁时(景祐元年,1034)第一次向朋友倾诉病痛:“患一肿疽,二十余日不能步履,甚苦之。”(39)欧阳修:《欧阳修全集》,李逸安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1年,第2483页。不过此时之疾尚属偶发病症,肿消疽除,自然无碍。到了庆历八年(1048),真正缠婴半生的痛苦之症糖尿病性视网膜病变首次出现:“双眼注痛如割,不惟书字艰难,遇物亦不能正视,但恐由此遂为废人。”(40)欧阳修:《欧阳修全集》,李逸安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1年,第2410页。欧阳修对目疾非常恐惧,甚至害怕从此成为废人,不得不开始少撰写文章。然而该病始终不愈,终成心腹大患。他一直向朋友叙说目疾的痛苦:“目病尤苦,遂不复近笔砚”(41)欧阳修:《欧阳修全集》,李逸安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1年,第2345页。;“某病目十年,遽为几案所苦”(42)欧阳修:《欧阳修全集》,李逸安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1年,第2407页。;“某昏花日甚,书字如隔云雾”(43)欧阳修:《欧阳修全集》,李逸安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1年,第2413页。;“某两目益昏,难久勉强”(44)欧阳修:《欧阳修全集》,李逸安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1年,第2518页。。至向皇帝上书时也不断倾诉各种病痛:“臣久患目疾,年齿渐衰,昏暗愈甚。又自今年春末,忽得风眩。昨于韩绛入学士院敕设日,众坐之中,遽然昏踣”(45)欧阳修:《欧阳修全集》,李逸安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1年,第1336页。;“自丁忧服阕,便患脚膝。近又风气攻注,左臂疼痛,举动艰难。一身四肢,不病者有几?”(46)欧阳修:《欧阳修全集》,李逸安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1年,第1338页。“近又两耳重听,如物闭塞。前患左臂疼痛,举动无力。今年以来,又患右手指节拘挛。”(47)欧阳修:《欧阳修全集》,李逸安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1年,第1344页。“中虚渴涸,若注漏卮;腰脚伶俜,仅存皮骨。旧患两目,气晕侵蚀,日加昏暗。”(48)欧阳修:《欧阳修全集》,李逸安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1年,第1393页。所谓“中虚渴涸”,即中医所谓“消渴三消”之“中消”,属糖尿病。欧阳修的病目、重听、渴涸、患脚膝,由糖尿病所致。又,从五十三岁开始便经常发作的痛风,导致他臂痛、足疾、腰疾、手指痉挛、风眩,再加上“腹疾”“喘疾”以及“牙痛”等等,欧阳修从四五十岁开始就承受着常人难以忍受的多种病痛。欧公大部分重要的著述,主体部分几乎都是在晚年以前完成的,如《易童子问》作于景祐四年、《诗本义》始撰于贬夷陵令后、四十八岁预修《唐书》时不顾体弱多病勉力赶工、《五代史记》是景祐初任馆阁校勘时就着手私撰等。欧公晚年所作以短部小书、书帖序跋为主,论者多未关注此点,即偶一涉,亦往往从学术思想、古文运动、“六一风神”等宏观层面加以阐释。其实,回到欧公的“文学现场”,因身体原因无法再从事长篇大论的创作,转而于病隙之间、闲暇之际援笔撰作简短文字,略陈怀抱旨趣,实在是真正的主因。
其三,肉体上的折磨本已令年纪尚轻就须发皆白的大文豪痛苦不已,再加上疾病屡作,在告废职,向来以天下为己任的他因尸位素餐而背负了极为沉重的精神压力,“人虽未责,臣岂自安?”(49)欧阳修:《欧阳修全集》,李逸安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1年,第1337页。为了纾解精神的紧张,欧阳修选择了“谐谑”这一剂灵丹妙药。而寓谐谑于文字,具有先天优势的文体样式便是随手漫录、了无定规的笔记。
欧阳修早年为“学韩”开始写作戏谑诗。受其影响,梅尧臣(1002—1060)、韩琦(1008—1075)、祖无择(1010—1085)、蔡襄(1012—1067)等人都开始了戏谑诗歌的创作,直至嘉祐二年权知贡举期间的礼部唱和,形成了有宋诗坛第一个戏谑诗创作的高峰。(50)崔铭:《欧阳修与宋代戏谑诗风的兴起》,《江西社会科学》2015年第12期,第65-70页。到了晚年,身体的疼痛除了不断向亲朋好友、上司下级诉苦告哀这一舒缓的途径之外,另一个纾解痛苦的方式便是反其道而行之,着意于戏谑笑谈,从而冲淡对痛苦的关注。如果说诉苦是心理治疗中的“脱敏”疗法,那么戏谑则是心理治疗中的“转移”疗法。“尤其是谐谑,能让人面对衰老、病痛和死亡的迫近,以微笑而不是抱怨来面对”(51)柯霖:《凡俗中的超越——论欧阳修诗歌对日常题材的表现》,《欧阳修与宋代士大夫》[《思想史研究》(第四辑)],刘宁译,陈引驰校,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92页。,“使糟糕的、令人痛苦的或枯燥的现实,变得能被忍受”(52)柯霖:《凡俗中的超越——论欧阳修诗歌对日常题材的表现》,《欧阳修与宋代士大夫》[《思想史研究》(第四辑)],刘宁译,陈引驰校,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117页。。于是在他的笔记作品中,“谐谑”“诙谐”“嘲”“笑”“戏”便占据了较大比重。如《笔说》与《归田录》都曾记载的“卖油翁”的故事,其注意之处并不在于表达“熟能生巧”这个显而易见的主题,而是通过陈尧咨(970—1034)与卖油翁身份的悬殊、技艺的比拼,藉由制造“反转”效果来博人一笑而已。《归田录》中的可笑之事、之语在在可见:“于是哄堂大笑”(53)欧阳修:《归田录》,《全宋笔记》(第1编第5册),储玲玲整理,郑州:大象出版社,2003年,第239页。,“闻者传以为笑”(54)欧阳修:《归田录》,《全宋笔记》(第1编第5册),储玲玲整理,郑州:大象出版社,2003年,第247页。,“闻者以为笑”(55)欧阳修:《归田录》,《全宋笔记》(第1编第5册),储玲玲整理,郑州:大象出版社,2003年,第250页。,“一座为之大笑”(56)欧阳修:《归田录》,《全宋笔记》(第1编第5册),储玲玲整理,郑州:大象出版社,2003年,第251页。,“于是公为之大笑而易之”(57)欧阳修:《归田录》,《全宋笔记》(第1编第5册),储玲玲整理,郑州:大象出版社,2003年,第251页。,“常以滑稽自负”(58)欧阳修:《归田录》,《全宋笔记》(第1编第5册),储玲玲整理,郑州:大象出版社,2003年,第256页。,“直笑得面似靴皮”(59)欧阳修:《归田录》,《全宋笔记》(第1编第5册),储玲玲整理,郑州:大象出版社,2003年,第256页。“奔走往来,间以滑稽嘲谑,形于风刺,更相酬酢,往往烘堂绝倒”(60)欧阳修:《归田录》,《全宋笔记》(第1编第5册),储玲玲整理,郑州:大象出版社,2003年,第265页。,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谐谑之风在《诗话》里也并不少见。如:
圣俞尝云:“诗句义理虽通,语涉浅俗而可笑者,亦其病也。如有《赠渔父》一联云‘眼前不见市朝事,耳畔惟闻风水声。’说者云:‘患肝肾风。’又有咏诗者云:‘尽日觅不得,有时还自来。’本谓诗之好句难得耳,而说者云:‘此是人家失却猫儿诗。’人皆以为笑也。”(61)欧阳修:《六一诗话》,郑文校点,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第11页。
把正儿八经的诗句作如此“歪解”,虽说是发于梅圣俞之口,欧公既记此“人皆以为笑”之事,想来亦是同意圣俞的观点。这是欧公戏谑诗风波澜横溢,由诗歌创作泛入诗歌评论的一条证据。在记载“孟郊、贾岛皆以诗穷至死”如此令人气结之事时,他用的却是“而平生尤自喜为穷苦之句”(62)欧阳修:《六一诗话》,郑文校点,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第8页。的表述;《笔说》“郊岛诗穷”条亦云“孟郊、贾岛之徒,尤能刻篆穷苦之言以自喜”(63)欧阳修:《笔说》,《全宋笔记》(第1编第5册),储玲玲整理,郑州:大象出版社,2003年,第227页。。这里的两“自喜”颇堪玩味。孟郊(751—814)、贾岛(779—843)是否“自喜”作穷苦之词,人不得而知,但多作、善作,是事实。欧公本可以用“善为穷苦之句”“尤能刻篆穷苦之言”此类更显客观的表述,却用了“自喜”这样一个极具主观色彩的词汇。实际上,这种主观色彩正是欧公自己“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64)王国维:《人间词话》,徐调孚注,王幼安校订,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0年,第191页。的表达,是作为接受者的欧阳修重新建构起来的文本世界的情感色彩。此中之“喜”,固然是对孟郊、贾岛一生情志的客观陈述,也未必不是欧公自己生命体验的曲折表达。他用这样的字眼来努力消解困厄不达的现实生活所带来的痛苦,使之转化为精神世界令人愉悦的文本作品。表面上看,欧阳修在比较孟郊、贾岛之诗谁的穷苦之言更甚,是对二人的嘲戏;而戏笑的背后,蕴藏的正是由悲到喜的情感祈向。这种谐谑之风的流衍,成为欧公笔记创作的动因之一。
欧阳修作为一代文坛宗主,又处在唐五代中世文化全面崩解、自具面目且影响深远的宋型文化开始自觉的历史变革大潮关键节点上,其身体力行撰作笔记,在文学演生过程中自然别具重要的意义。
首先,提高了笔记文体的地位。对于笔记的起源、流衍素来众说纷纭,或认为源于先秦子部典籍,或认为魏晋时期所谓“志人小说”“志怪小说”是其滥觞。但学界一般公认,到唐宋时期,笔记因数量迅速增加、传布范围深广而逐渐定型为一种独立文体。传统观念认为笔记是“小道”,一般只作为掌故谈资,所谓“丛残小语”是也。在四部分类中,笔记往往被归属史部杂史类、传记类或子部杂家类、小说家类,没有属于经部者,也鲜有入集部者。一“杂”一“小”,说明古人并不认为它们属于正经的文学作品。欧公之前,笔记深受轻视,其作者多为文坛的边缘人士,沉沦下僚,名不见经传。主流作家李、杜、元、白、韩、柳……从未撰著过这种体裁的作品。入宋之后此种情况并未有多少变化。宋初笔记作者孙光宪(?—968)、陶榖(904—971)、郑文宝(952—1012)、陈彭年(961—1017)等是降臣,借才异代,在整个北宋文坛影响有限。著名作家仅有宋祁(998—1061)撰有《宋景文公笔记》,《杨文公谈苑》则是杨亿门人黄鉴(?—1034)记录杨亿(974—1020)之语,并非杨亿自撰。即便如此,宋初的作者们在撰写笔记时也不忘为自己极力辩白。孙光宪在《北梦琐言》自序里说:“虽非经纬之作,庶勉后进子孙,俾希仰前事,亦丝麻中菅蒯也。通方者幸勿多诮焉。”(65)孙光宪:《北梦琐言》,《全宋笔记》(第1编第1册),俞钢整理,郑州:大象出版社,2003年,第14页。请求士人万勿讥诮自己。郑文宝《南唐近事》自序也表达了这种祈求:“聊资抵掌之谈,敢望获麟之誉,好事君子无或陋焉。”(66)郑文宝:《南唐近事》,《全宋笔记》(第1编第2册),张剑光整理,郑州:大象出版社,2003年,第208页。钱明逸(1014—1071)为亲讳,给父亲钱易(968—1026)的《南部新书》作序时特别粉饰了一大段该书的“意义”:
其间所纪,则无远近,耳目所不接熟者;事无纤巨,善恶足为鉴诫者。忠鲠孝义,可以劝臣子;因果报应,可以警愚俗;典章仪式,可以识国体;风谊廉让,可以励节概。其余机辩敏悟,怪奇迥特,亦所以志难知而广多闻。(67)钱易:《南部新书》,《全宋笔记》(第1编第4册),虞云国、吴爱芬整理,郑州:大象出版社,2003年,第6页。
必如此,钱氏此书才值得写、值得传。欧阳修则与诸人大大不同。虽然他在《归田录》序里也写了一位“有闻而诮余者”,讥讽自己“子之所学者,修仁义以为业,诵《六经》以为言,其自待者宜如何?……尚何归田之录乎!”(68)欧阳修:《归田录》,《全宋笔记》(第1编第5册),储玲玲整理,郑州:大象出版社,2003年,第236页。但那是作者虚构出来,为自己发牢骚特别模仿汉赋主客问答形式而设计出来的人物,是作者谐谑风格的又一次表现,与上述作者对待笔记的态度毫不相同。欧阳在修《新唐书·艺文志》中云:“至于上古三皇五帝以来世次,国家兴灭终始,僭窃伪乱,史官备矣。而传记、小说,外暨方言、地理、职官、氏族,皆出于史官之流也。”(69)欧阳修、宋祁:《新唐书》,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1421页。认为包括笔记在内的“小说”皆出于史官,这对于矫正对笔记的偏见有一定裨补作用。欧公作为“天下翕然师尊之”(70)张志烈、马德富、周裕锴主编:《苏轼全集校注》(第11册),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97页。的文坛宗主而有意作笔记——《归田录》跋语云“览者详之”,即表明欧公创作之时便有着“隐含读者”,他是有意传世而不仅仅以自娱为目的,实在是起到了尊体的客观效果,自然对后世有巨大的影响。欧公之后,司马光(1019—1086)因续欧公《诗话》而作《续诗话》,另有《涑水记闻》《温公琐语》;弟子苏轼有《东坡志林》《仇池笔记》《渔樵闲话录》;苏辙有《龙川略志》《龙川别志》;协助欧阳修编纂《新唐书》的范镇(1008—1089)著有《东斋记事》;曾预修《新唐书》的藏书家宋敏求(1019—1079)撰有《春明退朝录》;曾巩(1019—1083)的弟弟曾布(1036—1107)有《曾公遗事》;沈括(1031—1095)有《梦溪笔谈》《续笔谈》《补笔谈》等等,文坛第一流的作家开始撰写笔记,就中不少人是欧阳修的弟子学生、生平好友或曾被奖拔之辈,受到欧公的霑溉是很明显的。如此则笔记的文体地位自然大大提高,最终成为宋代文学园地里的奇葩异卉。
其次,拓宽了北宋笔记的题材范围。随着赵宋削平诸国,原属各割据政权的文士纷纷入宋。而宋承后周,中原鼎沸,人文凋敝,自身文化建设远远落后于江南、蜀地。宋既混一区宇,随即着手开始建构官方的历史记忆。入宋诸文士在新朝大多不能参与编纂官史,即或如徐铉(917—992)、汤悦(?—984)等进入史馆,也只能按照胜利者的要求描述历史。且私史修纂受到朝廷的严格管控,已见前揭。为了对抗官方建构的集体记忆,入宋文士纷纷起而撰作历史笔记。如宋真宗太平兴国三年(978)命徐铉、汤悦修南唐国史《江南录》,引发了南唐入宋诸文士的强烈不满。郑文宝批评其“事多遗落,无年可编,笔削之际,不无高下,当时好事者往往少之”(71)郑文宝:《江表志》,《全宋笔记》(第1编第2册),张剑光、孙励整理,郑州:大象出版社,2003年,第259页。,遂在太平兴国二年(977)撰写过《南唐近事》二卷之后,又于大中祥符三年(1010)作《江表志》补正《江南录》之阙缪。史囗撰《钓矶立谈》,在尚未见到官修《江南录》原书时即称:
然妄意深疑徐尚有忮心,或将幸潘之殁,而厚诬潘于泉下。……叟诚逆诈贪,书其事,以遗后之人,使正史或出,不能传其谬悠,是亦仁人之用心也。(72)史囗:《钓矶立谈》,《全宋笔记》(第1编第4册),虞云国、吴爱芬整理,郑州:大象出版社,2003年,第235页。
此外专记南唐史事的宋初笔记尚有陈彭年之《江南别录》、龙衮之《江南野史》、佚名之《江南余载》等。杂记其他割据政权史实者则有孙光宪《北梦琐言》、周羽翀《三楚新录》、佚名《五国故事》、李上交《近事会元》、句延庆《锦里耆旧传》、黄休复《茅亭客话》等。要之,欧阳修之前的北宋笔记作品,绝大多数都是记载近代典章制度、唐五代割据政权征伐交聘、宋初统一战争等军国大事的历史笔记。除历史笔记之外,北宋还一度流行过张皇鬼神、称道灵异的笔记作品,如陶榖有《清异录》、徐铉著《稽神录》、乐史(930—1007)撰《广卓异记》等,大量记载言报应、叙鬼神、述梦卜的内容。这种“志怪”类的笔记作品实际上是向汉魏六朝志怪小说的“返祖”,与宋代笔记文体演进过程中蕴藉的强烈的“实录”精神背道而驰。欧公所撰四部笔记,除史料条目外,有纪诗事、评骘诗句者;有杂记士大夫言动、公私戏笑不急之事者;有叙说学书要点、旁及书法器物、掌故者。唯《诗话》第二四条记有石曼卿(名延年,992—1040)死后现身的传闻稍涉虚幻,欧公也表示“神仙事怪不可知”(73)欧阳修:《六一诗话》,郑文校点,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第15页。,其实并不相信。相较于宋初笔记写作题材多为历史笔记的一片黄茅白苇,欧阳修的笔记所记内容更为广泛,更加庞杂。此后各家将自己类似的学术活动、评论、识见随手杂录成笔记文体,如释文莹《湘山野录》《玉壶清话》,米芾(1051—1107)《书史》《画史》《海岳名言》,郭思(?—1130)《林泉高致集》,等等,可以说都是在欧公进一步打开的领域里继续拓殖的产物。另外,《归田录》对朝廷官员、著名文士琐事逸闻的记录,也是对轶事笔记类的写作旨趣起到了风向标的作用。欧阳修的笔记创作大大拓宽了宋代笔记的题材范围,为此后的笔记创作打开了更为深广的领域,不愧为“宋朝一切诗文风气的开道者”。
再次,开启了笔记主题的日常化转向。在此之前,笔记作为承载士人补史之意的工具,主流的内容大多是围绕宫廷、朝政、征伐等军国大事的,士人日常生活的记述在笔记中并不占多大篇幅。欧阳修的笔记一出,则改变了这种现状,开启了笔记主题的日常化转向,引领一代风气。他在《笔说》《试笔》中探讨练习书法的技巧、叙述学书的“静中至乐”、因书法而旁涉笔墨纸砚等器具,点滴琐碎,生动形象地表现出北宋文人除了朝堂论辩、党争攻讦、地方行政等公共生活之外的“私”生活侧面;在《诗话》里记录诗人们的逸闻轶事,评价诗句诗境的精粗好坏;在《归田录》里描摹文人士大夫群体的日常笑谈、冷僻知识,三言两语就将人物刻画得活灵活现。然而他又不仅仅只叙述冰冷的知识或技巧,表达冷静客观的看法与评论,也蕴蓄了深沉的情愫在这些数十字的短章之中,使得物、事与人、情息息关联起来,为达意写心提供了绝妙的道具、“药引”。尽管他在《归田录》中声称自己“以肇为法”,但李肇《唐国史补》成书于供职尚书省期间,文本大多记叙王室皇亲、高级官员以及当时朝堂党争的相关情况,笔锋冷静客观,“李肇避免把自己的好恶带入叙述当中,作者第一人称口吻从不出现”“和李肇不同的是,欧阳修在他的笔记里运用了很强的个人语气”(74)艾朗诺:《美的焦虑:北宋士大夫的审美思想与追求》,杜斐然、刘鹏、潘玉涛译,郭勉愈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51页。。艾朗诺还指出:
从内容上看,如此众多的材料都是平凡常事,没有教化意图,充满世俗的、而非超自然的好奇,或者仅仅是新奇有趣而已,这标志着笔记写作史上的革新。(75)孙康宜、宇文所安主编:《剑桥中国文学史·上卷》(1375年之前),刘倩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年,第511页。
综观欧阳修四部笔记作品,他一再以第一人称全知视角现身在文本之中,体现了浓烈的个人主体意识,这不仅有别于李肇之书,而且与宋初诸笔记也大相径庭。笔记创作开始由宋初时强调外在事功的“补史”,到如今欧公返归自我、以自娱与自我表达为目的,这体现了一种价值观念的转捩。欧阳修信笔挥洒出的笔记作品元气淋漓,与其诗歌、散文一起,氤氲着气韵疏淡、语言流走的气格,丰富了宋型文化的文学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