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病隐喻:黄热病、加勒比和《押沙龙,押沙龙!》中的帝国主义想象

2021-11-29 05:11白碧霄
关键词:加勒比海福克纳种族

白碧霄

(北京外国语大学 英语学院, 北京 100089)

库伊克(Dirk Kuyk,Jr.)曾经对威廉·福克纳(William Faulkner)的长篇小说《押沙龙,押沙龙!》(Absalom,Absalom!)做出评价,认为“它可以被称为20世纪最伟大的美国小说,与《白鲸》(MobyDick)和《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TheAdventuresofHuckleberryFinn)一起登上美国小说的顶峰”(1)Dirk Kuyk Jr.,Sutpen’s Design:Interpreting Faulkner’s Absalom,Absalom!,Charlottesville:University Press of Virginia,1990,p.2.。毫无疑问,《押沙龙,押沙龙!》(以下简称《押沙龙》)是福克纳受众最广的作品之一。然而,在小说发表后的半个世纪里,多数评论家对小说中具有重要历史意义的海地,以及美国和加勒比海地区之间的关系避而不谈。近二十年来,研究者开始关注加勒比海地区在福克纳小说中所扮演的角色。例如,理查德·戈登(Richard Godden)将福克纳叙事中的海地元素视为对19世纪南方奴隶制的最直接和有力的批判,并指出海地给福克纳的南方种植园蒙上阴影,成为挥之不去的威胁,是“革命的同义词”。(2)Richard Godden,“Absalom,Absalom!,Haiti and Labor History:Reading Unreadable Revolutions,” ELH Journal,Vol.61,No.3,1994,p.686.此外,还有学者探讨福克纳小说中的海地与20世纪初美国的帝国扩张之间的关系。在芭芭拉·莱德(Barbara Ladd)看来,美国在海地的帝国利益可以直接通过对生于海地,并和海地关系密切的查尔斯·邦来解读。通过分析1910年的叙述者对查尔斯·邦及其黑色海岛起源的重新构建,莱德考察了20世纪初美国对加勒比海地区的帝国主义干涉。(3)Barbara Ladd,“The Direction of the Howling:Nationalism and the Color Line in Absalom,Absalom!,”Aemerican Literature,Vol.No.3,1994,p.542.约翰·马修斯(John T.Matthews)则从新世界研究和后殖民理论出发探讨美国和西印度群岛的关系。他认为,主人公托马斯·萨德本的“无罪”或“失误”,有很深的文化含义,即致力于在美国南方维持主人翁式的无罪,并将美国的帝国无罪论推行到后殖民世界。(4)John T.Matthews,“Recalling the West Indies:From Yoknapatawpha to Haiti and Back,”American Literary History,Vol.16,No.2,2004,p.257.

本文基于后两者对20世纪初美国对海地的帝国主义再现的分析,进一步认为,福克纳的小说通过历史上盛行的疾病话语,在主题上突出20世纪初美国对海地的帝国主义计划。正如美国学者普丽西拉·沃尔德(Priscilla Wald)指出,“文化边界和国家边界,即使没有清晰地表现,也会通过特定的传染性疾病的数字被召唤出来”。(5)Priscilla Wald,Nancy Tomes,and Lisa Lynch,“Introduction:Contagion and Culture,” American Literary History,Vol.14,No.4,2002,p.617.南方的黄热病话语亦是如此。在南方历史上,曾多次爆发大规模的黄热病。对黄热病起源的解释,与地缘政治和种族政治密切相关,二者又与美国的帝国主义扩张实践不可分割。本文旨在通过分析《押沙龙》中的黄热病隐喻,考察福克纳是如何想象地再现了美国对海地的殖民统治。通过对比小说内外的帝国主义扩张实践,本文揭示了福克纳对美国帝国神话的隐晦批评。

一、美国南方的黄热病话语

福克纳对黄热病的关注,并非始于《押沙龙》,早在其曾祖父的作品《孟菲斯的白玫瑰》(TheWhiteRoseofMemphis)中,就提及黄热病。在1927年的小说《蚊群》(Mosquitoes)中,黄热病的潜在历史威胁,治愈疾病和社会交往的主题,比比皆是。在美国南方,没有比蚊子更适合的昆虫来做中心比喻,正是这种昆虫携带了黄热病,导致历史上多次流行病的爆发。黄热病(yellow fever)又被称为 yellow jack或vomito negro,以皮肤呈现黄疸、发热、吐血为特征,它摧毁了南方诸多城市,因为当地居民保存了滋生埃及伊蚊的蓄水池,而埃及伊蚊正是这种病毒的携带者。福克纳称蚊子本身是“透过望远镜的错误一端看到的《圣经》中的瘟疫”(6)William Faulkner,Mosquitoes,New York:Liveright,1997,p.8.。在此,福克纳似乎已经意识到种族和性的混杂所带来的影响,“它带来了一种疾病,使人变黄,变成黑白混血儿的颜色,四分之一,八分之一……混合的颜色”。(7)Taylor Hagood,Faulkner’s Imperialism:Space,Place and the Materiality of Myth,Baton Rouge:Louisiana State University Press,2008,p.91.

文化学家卡里根(Jo Ann Carrigan)曾指出,黄热病作为疾病和象征,一直困扰着南方人的意识。(8)Jo Ann Carrigan,“Yellow Fever:Scourge of the South,” in Todd L.Savitt and James Harvey Young,eds.,Disease and Distinctiveness in the American South.Knoxville:University of Tennessee Press,1988,p.64.在南方历史上,路易斯安那州和密西西比州曾爆发规模庞大的黄热病疫情。来势凶猛的疾病和灾难性的后果,以及不为人知的起源和视觉上引人注目的皮肤症状,使黄热病有力地与当时颇为流行的他者和差异性论述结合。对黄热病起源的追溯和解释,与当时的社会政治语境密切相关。早期的南方人认为,疾病是气候和地理环境的产物,因此黄热病是由沼泽和河湾的瘴气引起的。在他们看来,白人尤其是前往美洲、非洲和印度的欧洲殖民者最易感染黄热病和疟疾等“热带病”,这一观点在18世纪末至19世纪初的医学权威中得到发展。19世纪上半叶,医学专家推崇自然免疫观念,认为免疫是一种种族特征,黑人天生对黄热病持有抵抗力;反之,拥有欧洲血统的白人最易感染。关于自然免疫力的争论在内战前愈发凸显,因为流行病在南方的特殊地位使奴隶制成为争论的焦点。1850年颁布的《逃亡奴隶法案》,为南方的黄热病话语定下政治基调。在这种背景下,种族身份是通过对公民身份的重复定义在地理上书写的。成为黑人就意味着属于奴隶制和南方,而黑人身体,据说天生适合南方的气候和体力劳动。南方的医学专家以白人和黑人的此类差异为基础支持奴隶制,并以奴隶在生理上适合南方气候的论调继续为奴隶制辩护。他们指出,黑人的吃苦耐劳和对黄热病的免疫力等特征,强调了他们与热带地区和奴隶制的生物性联系,同时也对南方健康的白人身体构成了威胁。

热带谱系学和种族认同已经被植入流行病学,黄热病成为公众对南方身份、奴隶制以及地缘政治关系感到焦虑的一个聚集点。在南方,公众以罹患黄热病的身体表征为标准划分种族类别,简而言之,如果患黄热病,就会被视为种族他者。然而,流行病也揭示了基于地理边界差异的随意性。由于疾病会随意地跨越国家和个人的界线,迫使南方采用一种错综复杂的逻辑捍卫种族和地理的纯粹性。南北战争前关于黄热病是输入南方还是本土自然产生的争论,即关于何种身体可以感染并携带黄热病的争论,反映了南方对北方,尤其对加勒比海地区的焦虑,最终导致“南方之祸”的观点的出现。(9)Jo Ann Carrigan,“Yellow Fever:Scourge of the South,” in Todd L.Savitt and James Harvey Young,eds.,Disease and Distinctiveness in the American South,p.55.该观点将黄热病归咎于热带气候,认为它是通过西印度群岛的奴隶或贸易船只渗透到南方。20世纪之交,随着美国的扩张活动对强健体魄的持续需求,引发美国政府推进公共健康立法,在南方和海外殖民地开展了声势浩大的灭蚊运动。此后,尽管美国南方并未再出现大规模的黄热病疫情,但是黄热病话语仍然持续存在。

纵观美国南方的黄热病话语,对黄热病起源的阐释,与美国国内的社会政治形势以及对外扩张的需求休戚相关;对黄热病的恐惧背后,隐藏着对自我完整性和美国在种族和文化上纠缠不清的历史根源的更大焦虑。在《押沙龙》中,萨德本家族成员生前的等级制度仍然体现在墓地的分布:萨德本夫妇的墓碑是由宏伟的拱形石板构成,尽管有裂缝和破损,但碑文仍然相当清晰;而朱迪思的坟墓坐落在“围墙的另一边,在围墙允许的范围内,与其他四个坟墓相距甚远”(10)威廉·福克纳:《押沙龙,押沙龙!》,李文俊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0年,第192页。后文出自同一著作的引文,将随文标出该著名称简称“《押沙龙》”和引文出处页码,不再另注。。小说的叙事者昆丁认为是疾病导致朱迪思被家族排斥在外。这种疾病框架,在小说中有重要的意义。疾病规划了小说的社会地理,清晰地描绘了人物的等级和意义,并将人物置于南方社会叙述的结构中。

二、《押沙龙》中的黄热病话语

在《押沙龙》结尾的年表中,福克纳写道,“1884年,朱迪思与查尔斯·埃·圣瓦·邦罹黄热病去世”(《押沙龙》:382)。据诺埃尔·波尔克(Noel Polk)描述,福克纳在准备打印稿时,“先是输入天花,而后将天花划去,输入了黄热病”。(11)Noel Polk,Children of the Dark House:Text and Context in Faulkner,Jackson:University Press of Mississippi,1996,p.18.尽管黄热病是在最后一刻才被囊括在内,但它的话语框架包含了遏制与排斥,因此在小说中有特别的意义。福克纳似乎有意倾向于一种更能反映小说中种族和文化之间紧张关系的死亡方式。该词的选择与小说中被压抑的加勒比海地区有关,甚至与更大框架里美国的帝国扩张活动相呼应。

朱迪思与查尔斯·埃·圣瓦·邦(以下简称埃蒂尼·邦)在小说中属于次要人物,但二者对于理解疾病隐喻框架是如何塑造人物形象和故事情节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疾病史学家艾伦·布莱特(Allan M.Brandt)指出,“社会价值观既影响我们看待和理解特定疾病的方式,也影响我们采取的干预措施”,同时认为,“我们用疾病定义社会界限和心理刻板印象”。(12)Allan M.Brandt,“AIDS and Metaphor:Toward the Social Meaning of Epidemic Disease,” in Arien Mack,ed.,In Time of Plague:The History and Social Consequences of Lethal Epidemic Disease,New York:New York University Press,1991,p.95.由此看来,疾病不仅是一种生理病状,更重要的是一种社会和文化构建,它在构建社会界限的同时,隐含地排除了一切他者和差异性。在小说中,福克纳将朱迪思和埃蒂尼·邦与黄热病相连,目的是将两者置于边缘地位,尤其考虑到历史上对黄热病的解读往往遭受病菌携带者和受害者的负面描述的影响。马丁·威利斯(Martin Willis)总结19世纪70年代之前疾病的传播原因和途径,认为有两种基本观点,即瘴气论和传染论。(13)Martin Willis,“The Invisible Giant,Dracula,and Disease,” Studies in the Novel,Vol.39,No.3,2007,p.304.尽管多数人支持瘴气论,但19世纪末的主流观点逐渐转向传染论,也就是说,它是通过人与人之间的“污染”传播,而且是从加勒比海地区输入到美国。这种“进口污染”的观念,以及随之而来的对移民的隔离和仇视,与本土主义者和白人至上主义者的态度不谋而合,共同压制和抵抗外来的他者。此外,此观点也同样适用于一个内在的他者,即将疾病归咎于所有黑人,认为无论是本土黑人还是通过奴隶船或货物运输进口的黑人,都是病毒携带者。该论调在20世纪初仍然存在,反映了主导意识形态是如何将疾病、社会行为和社会他者混为一谈,而非严格的从医学上理解疾病。因此,将故事中的边缘角色与黄热病结合,必须将其置于包含疏离话语的社会和文化框架中。他们的死亡反映了南方白人的两种特定的焦虑:美国南方黑人与白人种族混合的国内威胁,以及通过南方与加勒比海地区之间的边界而产生的外部威胁。

从叙事方式来看,黄热病在小说中只提及一次,是通过文本直接引用的方式出现在朱迪思和查尔斯·艾蒂安的故事中。当施里夫提醒昆丁,“是县里的医官告诉你爷爷他得了黄热病的,朱迪思已经让人把他搬进大宅亲自看护,而如今朱迪思也得了这种病”(《押沙龙》:215)。昆丁作出回应时并未直接指明黄热病,而是表现出退避的态度:“不论是谁埋葬了朱迪思,此人准是很怕别的死人会从她那里染上病”(《押沙龙》:215)。除此之外,小说中并未再提及黄热病,它亦未出现在两人的碑文中。昆丁闪避的态度,似乎能说明一些问题。首先,在昆丁的叙述中,并未指明埃蒂尼·邦有明显的黄热病症状,只是通过县里医官作为一种制度性评估人对该疾病做出判断,将其标记为黄热病。病状和命名的缺失暗示了一种将身体疾病转化为象征性疾病的策略。其次,从萨德本庄园的地理位置来看,“它离杰弗逊十二英里,隐藏在雪松和橡树丛里”(《押沙龙》:33),且远离小镇生活。虽然朱迪思和埃蒂尼·邦死于一种明显的流行病,且在南方历史上,密西西比州曾于1878年爆发过席卷8个州,导致大约10多万病例和2万死亡人数的重大黄热病疫情,(14)Jessica Wells,The Suffering South:1878 Yellow Fever Narratives and Post-Reconstruction Southern Identity,Tampa Bay:University of South Florida,2017,p.1.然而在《押沙龙》甚至是整个约克纳帕塔法世系小说中,并未报道其他病例。缺乏广泛的传染或恐慌,庄园相对偏僻的位置,以及并未有明显的身体迹象,都表明此次黄热病的爆发并非历史上真实发生的事件,而是象征性的疫情。作为南方庄园主萨德本的白人后裔,朱迪思在混血儿侄子埃蒂尼·邦身染重病时,不顾自身安危,亲自照料,打破基于血缘的南方宗法家庭关系,最终接纳埃蒂尼·邦成为自己的家人。因此,朱迪思的死亡或许在于她避开南方文化规定的身体繁殖,承认跨越种族界限的亲属关系与接受陌生人的“污染”接触,直接挑战了旧南方社会的规范而“被死亡”。混血儿埃蒂尼·邦的死亡,与南方的社会历史语境相关。一方面,可以通过内战后被解放的黑人奴隶与种植园社会结构的疏远而导致的南方白人的潜在焦虑来解释。在当时的医学权威看来,这种转变等同于疾病和不稳定。鉴于埃蒂尼·邦死于1884年,他此前行踪不定的游荡和作出黑人独立的断言,之后突然染病死亡,也许可以视为1883年美国最高法院拒绝接受1875年的《民权法案》,并认定它是反宪法的结果。这一行为促使在美国南方实行种族隔离制度,严重削弱了黑人的独立性和流动性。将黑人看作是携带病菌的陌生人,也许与小说中更大框架里的焦虑有关,即这些外部威胁者会跨越重重边界,从加勒比海地区来到美国。

在《押沙龙》中,西印度群岛作为他者想象地理的呈现,有助于将海地与帝国主义话语以及外国污染的焦虑联系。黄热病和加勒比海地区之间的紧密关系,揭示了将黄热病视为美洲热带地区的本土疾病,通过商业贸易和移民等方式传入美国南方的“进口污染”视角。该视角可以直接追溯到1791年至1804年海地革命后对海地的担忧。海地革命期间,黄热病席卷法国军队,但似乎并未影响到当地人,因此医学权威认为这类传染性疾病突显了欧洲人和热带人身体之间的本质区别。不仅如此,海地革命同样被认为类似于黄热病,是一种跨越大西洋并在整个黑人社区传播的病毒,既不受热带地理环境的影响,也不受南方例外论的影响。它打破了南方的地理界限,而南方正是通过地理界限强调自己的独特性。基于此,黄热病也被称为革命的瘟疫,它不仅象征海地革命,也代表随之而来的种族通婚的疾病。南方人对黄热病的担忧与热带地区的革命意识结合,并延续到19世纪末,这与美国的帝国主义扩张活动息息相关。美国在加勒比海地区政治和经济势力的不断壮大,激发了人们对热带医学,尤其是黄热病研究的兴趣,该研究对1898年美国占领古巴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原因在于美军以极少的伤亡人数打败了西班牙,然而在战争期间近2500名美国士兵死于黄热病,这使得控制黄热病成为美国军队医学委员会的首要任务。(15)Vincent J.Cirillo,Bullets and Bacilli:The Spanish-American War and Military Medicine,New Brunswick:Rutgers University Press,2004,p.1.联邦政府在加勒比海地区发起了一系列旨在消除黄热病宿主的灭蚊运动。为了促使卫生官员系统性地执行灭蚊措施,灭蚊运动通常包括军事活动。因此,黄热病话语作为一种深受意识形态影响的文化意象,为美国向加勒比海地区的扩张提供了理论支持。正如埃斯皮诺萨(Mariola Espinosa)指出,“公共卫生是‘文明使命’的一个组成部分,为大多数帝国主义事业提供了合理化的理由”。(16)Mariola Espinosa,Epidemic Invasions:Yellow Fever and the Limits of Cuban Independence,1878-1930,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2009,p.6.

由此可见,在《押沙龙》中,黄热病作为历史参照物和叙事结构的深层意义而出现。朱迪斯和查尔斯·艾蒂安患病的身体不仅挑战了南北之间的肤色界限,也挑战了美国南方和加勒比海地区之间的地理和种族界限。加勒比海地区作为“想象的地理”,是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美国帝国主义扩张的主要目标区域。福克纳在小说中通过黄热病话语,想象地再现了美国的帝国扩张活动。

三、《押沙龙》中的帝国主义再现

文学评论家莱德(Barbara Ladd)对美国和加勒比海地区之间的关系做了明确阐释,认为与北方相比,南方和加勒比海地区的关系更紧密。(17)Barbara Ladd,Nationalism and the Color Line in George W.Cable,Mark Twain,and William Faulkner,Baton Rouge:Louisiana State University Press,1996,p.xiii.两地的诸多相似点,不仅涉及共有的生态和地理属性,还牵涉到奴隶制遗产和高度的历史意识等共同的文化现象,这在一定程度上定义了它们的关系,也导致加勒比地区成为美国帝国主义扩张的主要实践地。20世纪初美国对海地的占领促使福克纳在《押沙龙》中揭露这种危险倾向,想象地再现了美国在例外论话语指引下的帝国扩张活动,这主要体现在对主人公托马斯·萨德本和查尔斯·邦的人物塑造和叙事方式上。两位主人公的故事,是四位叙述者出于不同的动机和经历构建而成,这些人作为美国历史的建筑师,将美国的帝国主义合法化。

托马斯·萨德本出生于西弗吉尼亚山区的穷白人家庭,少时在白人庄园主家门口被黑仆羞辱的经历,促使他通过西印度之行摆脱阶级限制,因为西印度群岛是“穷人坐船去到那里就会发财,且不论是怎么发的,反正只要那人脑子灵活,胆子大”(《押沙龙》:247)。雷福德(Wanda Raiford)认为萨德本的淘金之旅“完成了两件看似截然不同却息息相关的任务:其一抹去萨德本由于贫穷的出生而被看作劣等人的不利的社会和经济地位;其二,否定海地独立革命”。(18)Wanda Raiford,“Fantasy and Haiti’s Erasure in William Faulkner’s Absalom,Absalom!,” South:A Scholarly Journal,Vol.49,No.1,2016,p.101.诚然,海地不仅是萨德本的财富来源和原罪之地,而且为萨德本庄园的建造提供了不可或缺的劳动力基础。然而,在小说中,海地似乎被主人公和四位叙述者同时忽略了。在萨德本对叙述者之一的康普生将军的描述中,他并未提及海地这个国家。当昆丁对其哈佛舍友施里夫转述时,他非常细致地插入自己对故事的解释,海地也被第一次直接提及。纵观整部小说,萨德本的家族故事占据了471页的叙述,其中仅仅11页是倒叙海地。此外,叙述者将海地描述为一个未开化的边缘地区,充满了暴力和各种宗教陋习,目的在于塑造和提升处于社会底层的白人,同时平息海地给美国南方带来的焦虑和威胁,该威胁源自海地革命。海地的奴隶起义具有重要的历史意义,它推翻了法国的殖民统治,结束了奴隶制并建立了第一个独立的黑人国家。虽然小说中并未提及海地革命,但1824年萨德本手无寸铁地镇压了一场奴隶叛乱的行为,似乎映射着真正的海地革命。关于福克纳对海地历史的改写,学者们的看法不一,争论主要集中于福克纳是否有意歪曲历史,其目的何在。有研究者认为福克纳忽略海地的存在,是为了抹去黑人革命。但戈登(Richard Godden)反驳这种观点,他指出,“在南方,海地是革命的同义词”。(19)Richard Godden,“Absalom,Absalom!,Haiti and Labor History:Reading Unreadable Revolutions,” ELH Journal,Vol.61,No.3,1994,p.686.因此,他认为福克纳的真正目的“并非证明反革命”而是预示“奴隶制体制内持续不断的革命潜力”。(20)Richard Godden,“Absalom,Absalom!,Haiti and Labor History:Reading Unreadable Revolutions,” ELH Journal,Vol.61,No.3,1994,p.686.事实上,许多评论家认为,时间、地点和事件的不确定性恰恰证明了《押沙龙》具有搅乱和破坏既定种族等级观念的力量。(21)See John T.Matthews,“Recalling the West Indies:From Yoknapatawpha to Haiti and Back,”American Literary History,Vol.16,No.2,2004,p.253;Wanda Raiford,“Fantasy and Haiti’s Erasure in William Faulkner’s Absalom,Absalom!,” South:A Scholarly Journal,Vol.49,No.1,2016,p.111.福克纳将海地虚构成18世纪早期的状态,从而将其构建为一个文学景观,其重要性在于为淘金的人如萨德本提供机会,同时揭示白人仍将黑人束缚在奴役之下的现实,因此,海地真正的特点并不重要。海地革命作为黑人解放斗争的象征,开启了一系列的黑人起义运动,对美国南方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南方白人将海地视为“暴力舞台”和“黑人解放的失败案例”,(22)Ryan Heryford,“Thomas Sutpen’s Geography Lesson:environmental obscurities and racial remapping in Faulkner’s Absalom,Absalom!,” in Jay Watson and Ann J.Abadie,eds.,Faulkner’s Geographies,Jackson:University Press of Mississippi,2011,p.102.这种解释在整个美国一直持续到20世纪。可以说,这既是1915年至1934年美国占领海地的意识形态根源,也是非裔美国人试图记录和处理在白人至上主义的国内和跨国帝国中所发生的暴力事件的一个抗议点,同时也是对美国总统伍德罗·威尔逊所谓的“不干涉主义国家”(noninterventionist state)殖民主义根源的一种政治反思。

通过对海地的忽略和扭曲的、未开化的描述,萨德本将海地看作是“他者之地”,叙述者抹杀海地作为一个国家的个性,使其服务于萨德本和小说的权力机制,这些表现与小说中对“他者”如黑人和女性的呈现方式相同。他者化不仅反映了南方根深蒂固的种族和性别思想,同样揭示了美国民族主义者的帝国主义思想。事实上,南方的种植园体制是模仿加勒比海地区的经济制度,然而作为整个体系的缔造者,南方不惜动用武力保护,最终却被边缘化。福克纳对海地的描述,与萨德本恰恰相反。福克纳对萨德本到达小镇时散发出的邪恶气息和肤色等外貌体征的描写,“他脸上的皮肉有一种陶器的外观,颜色像是被炉子的高温烧成的,不是心灵中的高温便是环境中的高温”(《押沙龙》:28),展现了加勒比海地区的多样性在人物身体上的反映,进一步推翻了萨德本试图隐藏的事实,即他对加勒比海地区物质和精神上的依赖性。此外,值得注意的是,福克纳对美国南方奴隶制的诅咒和美国帝国主义的诅咒相连。尽管萨德本的优越感是建立在美国例外论基础之上的,他非英勇的死亡方式和象征美国梦的豪宅的倒塌将优越感与美国天真和自由的错误神话一起毁灭。

《押沙龙》虽然围绕男主人公萨德本讲述其从白手起家到家族覆灭的经历,但是萨德本家族的衰落,起决定性作用的是种族因素。艾米·卡普兰(Amy Kaplan)指出,在内战后的南方文学中,家庭是国家的象征,“国家作为家的概念,与帝国的政治、经济和文化运动是不可分割的,这些运动建立和动摇了国内与国外不断变化的边界”。(23)Amy Kaplan,The Anarchy of Empire in the Making of U.S.Culture,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2,p.1.小说同样通过混血儿查尔斯·邦探讨“家庭即国家”的隐喻。福克纳认为混血儿角色可能会打乱家庭等级制度,因此混血儿被认为是对家庭同化的威胁,就如海地难民的存在被认为是对美国的威胁。邦的人物形象主要是通过昆丁家族的两代叙述者构建而成。康普生先生和昆丁对邦的不同构建,在于他们代表了两代美国人对美国,对自身和南方腹地的奴隶制、种族历史的不同理解。尽管两者都将邦想象成有能力腐蚀萨德本的纯真的克里奥尔人,只有在昆丁的叙述中,邦被构建为黑人。莱德(Barbara Ladd)指出,邦不断变化的身份是“角色的错误,不确定性或重新分类”,这些变化或模糊的肤色界限,指向南方白人在一个民族主义和帝国主义日益抬头的美国对其未来的疑问和焦虑。(24)Barbara Ladd,Nationalism and the Color Line in George W.Cable,Mark Twain,and William Faulkner,p.20.作为一个美国内战的产物,康普生先生集中叙述南方联邦上校萨德本的失落和失败,仅仅认为邦是个“完全神秘”的“幽灵”或“好奇的人”(《押沙龙》:74)。在其故事中,康普生先生并未表明萨德本和邦之间有家族纽带联系。与其父相比,昆丁对邦的构建,关键在于20世纪初南方对白人种族纯洁性和美国使命的关注。1915年7月28日,美国海军陆战队成功登陆并控制海地。行动的成功,部分得益于所谓的美国使命,即打破海地革命的内部循环,需要更大的人道主义,而美国有责任维护海地的稳定。事实上,美国以进步的名义入侵海地,为美国在经济和战略上介入加勒比地区,防止欧洲的干涉提供了契机。福克纳或许在写《押沙龙》之前已经注意到美国在海地的军事扩张,新南方研究的领军人物达克(Leigh Anne Duck)指出,“早期美国占领海地的口号与内战前美国南方的家长式形象相呼应”,(25)Leigh Anne Duck,“From Colony to Empire:Postmodern Faulkner,” in Annette Trefzer and Ann J.Abadie,eds.,Global Faulkner,Jackson:University Press of Mississippi,2009,p.30.换句话说,美国政府号召海军陆战队和美国民众将贫穷的黑人岛国海地想象成需要成年男性指导的孤儿,渴望得到美国父亲的认可和指导。在昆丁对施里夫的叙述中,他首先将邦想象为被遗弃的孤儿,由缺席的白人父亲和复仇心切的混血儿母亲抚养长大。福克纳的叙述者反复地强调邦孤儿式的成长过程,坚定地将其起源与加勒比海地区的波多黎各和海地相连,这两者是20世纪初美国的帝国主义扩张兴趣所在。对于昆丁和施里夫来说,邦逐渐意识到自己的无父状态是非正常的,“其他孩子都是父母养育的……而他是由母亲和聘请的律师共同创造的”(《押沙龙》:245)。因此,他更加渴望得到一个父亲,尤其是白人父亲的承认。然而,当萨德本拒绝承认两人血脉相连时,邦试图通过与同父异母的妹妹朱迪思结婚的方式,迫使萨德本接受他。事实上,在1910年的叙述中,昆丁和施里夫认为邦唯愿获得父亲的承认,为了实现目标,他甚至不惜犯下乱伦和种族通婚的双重罪行。通过强调海地儿子对成为美国父亲之子的深切愿望和无尽的追求,昆丁和施里夫为20世纪初美国入侵和占领海地进行了反复地辩护。

《押沙龙》反映了福克纳对20世纪初美国在海地帝国主义扩张实践的思考。除了人物塑造和情节安排,小说的写作和出版时间,故事富有想象力的结尾,都与20世纪初美国对海地帝国占领的起止时间相吻合。福克纳于1910年结束萨德本家族的故事,是美国在海地获得绝对控制权的重要历史节点。正如拉根(David Paul Ragan)所推测,1933年秋末或初冬福克纳着手小说的写作,“故事的主要思想是在次年2月开始具体化”,大约6个月后福克纳完成了故事的核心部分,适逢美国海军陆战队正式撤出海地的时机。(26)David Paul Ragan,William Faulkner’s Absalom,Absalom!:A Critical Study,Ann Arbor:UMI Research Press,1987,p.9.此外,小说极具暗示性的结尾也值得深思。萨德本家族的白人成员死于非命或疾病,作为南方社会、经济和种族阶级制度最严重的受害者,混血儿邦同样以被谋杀而告终,其结局似乎暗示着美国的政策未能成功的维护白人的种族纯洁性和确保美国使命的顺利完成。从整体上来看,故事结尾充满了悲剧色彩。然而,福克纳借由施里夫之口指出,“到时候那些吉姆·邦德们将征服西半球”(《押沙龙》:379),他似乎在批判美国帝国主义扩张的同时,寄予了将来种族融合的美好愿景。

结语

在《福克纳,密西西比》(Faulkner,Mississippi)一书中,著名加勒比裔作家格里桑特(Edouard Glissant)对约克纳帕塔法世系小说进行细致考察,认为福克纳的作品“承担揭露的风险,而非仅仅揭露、展示、分析、以及描述故事”。(27)Edouard Glissant,Faulkner,Mississippi,trans.Barbara Lewis and Thomas C.Spear,New York:Farrar Straus Giroux,1999,p.141.这种冒险的启示是福克纳的小说对后起之秀和读者的重要影响。在20年代的作品中,福克纳沿袭南方白人种植园小说殖民式的惯例,回避承认美国南方和加勒比海地区之间的关系;在30年代的作品中,他开始面对和揭露这种危险倾向,其动力来自美国扩大在加勒比海、拉丁美洲以及太平洋地区的影响力,意图复兴殖民种植园。《押沙龙》正是福克纳对此状况作出的回应。从表面上看,小说讲述美国南方白人萨德本家族的兴衰史,实质上,福克纳通过南方历史上盛行的黄热病隐喻以及对萨德本、查尔斯·邦等人物形象的建构,想象地再现了20世纪初美国在加勒比海地区的帝国主义扩张活动,进一步揭示了为帝国主义政府辩护的美国历史和神话的构建过程。在小说的结尾,萨德本家族成员非英勇的死亡,导致家族谱系的断绝,唯余白痴混血儿在荒野里游荡。在此,福克纳对基于美国例外主义话语的帝国主义扩张实践提出含蓄的批评,对将来美国南方种族和解的未来提出畅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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