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亚与现代化

张晓刚

本期“海洋文化”栏目的两篇文章，聚焦东北亚诸岛的历史风云。《明末朝鲜使臣所经辽东海域史事考》一文的三个关键词使人印象深刻：海路、海难和海祭。文章结合中韩史料，详细考察了朝鲜向大明朝贡的辽、胶海路。依文章所述，李氏朝鲜自1392年成立以来，始终积极寻求明朝政府册封和朝贡交流，每逢明朝皇帝、太子的寿辰，或皇储继位、皇帝驾崩、册封妃子等家国大事，都会派遣使团不远万里进京朝贡。1621年，后金攻占辽阳，朝鲜使团向大明朝贡的陆路通道被阻断，遂改行海路。截至1644年明朝灭亡，朝鲜的朝贡海路经历了三次变更：或沿辽东沿海经庙岛群岛由登州入关，或过旅顺铁山嘴经辽西觉华岛附近登陆进入北京，或从山海关附近海域乘船沿海岸线南下绕道天津进入北京[1]。可见，军事和政治局势的变化并未迫使朝鲜使团放弃朝贡诉求，相反，为了觐见明朝政府，朝鲜使团甘愿面对无法预测的海难，并且接受了中国东南沿海的妈祖文化，在沿途诸岛开展了逐渐升格的祭海活动。辽、胶诸岛遗存的诸多天后宫和天妃庙，因而构成了中国海洋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昭示着中国与朝鲜半岛深远的历史渊缘和深厚的历史友谊。

《朝鲜王朝对郁陵岛管控及与日本交涉研究》一文探讨了海岛别样的历史功能。郁陵岛位于日本海，相对临近朝鲜半岛。依文章所述，新罗早在公元512年便征服了郁陵岛上的于山国人，将其纳入版图，而后积极向岛内移民。不过，郁陵岛并没有被视为新罗“本土”，于山国也依旧存在；与现代的国际关系不同，朝鲜半岛与郁陵岛复制了传统中国与周边政权的朝贡关系：“高丽统一以后沿袭了新罗全部附属地的支配权，即便是远在郁陵岛上的于山国也不例外。公元930年、1031年、1346年，于山国曾3次向高丽进贡方物，高丽太祖王建接受其朝贡并进行了册封。10—11世纪，发生了女真海盗劫掠日本海（东海）海岛及周边国家和地区的‘刀伊入寇’事件。”此后，朝鲜王朝对郁陵岛采取了“空岛措施”。然而，朝鲜王朝采取“空岛措施”的时期，正逢“日本通过完成国内统一战争……首次把北海道纳入了日本的版图之内，而且把其周边的岛屿和朝鲜半岛列为对外扩张的目标。”[2]于是，围绕郁陵岛的归属问题，产生了一场朝贡世界体系内部的“外交风云”，且最终得到和平解决。从回顾历史的角度看，在朝贡体系中形成的“外交经验”，对于现代世界体系的维护具有哪些可资借鉴的经验，便成为了值得关注的问题。

进入现代之后，郁陵岛等海岛的政治意义不再受朝贡体系支配。“世界”变得更大，辽胶和朝鲜本身亦降格为世界地理中的“半岛”，并作为大陆延伸出的“半岛”引发了新兴资本主义国家的瞩目。对于这种新的国际形势，人们一般在“东北亚”的概念之下加以讨论。黄遵宪就是尝试回应东北亚问题的一位重要的晚清思想家和外交家。1880年，黄遵宪做《朝鲜策略》并将其赠与朝鲜王朝修信使[3]。这部小册子对于朝鲜半岛的现代化，乃至整个东北亚格局的演变，都具有深远的历史意义。《黄遵宪<朝鲜策略>缘起及其朝鲜观探析》一文详细回溯了《朝鲜策略》问世的历史语境和具体过程，并尝试作出批判性阅读。鉴于议题深入东北亚的现代化，关联着东学党起义和甲午战争等诸多历史事件，采用舶来的国别史论述能否有效做出解释，以及革命史观的历史先进性何在，很值得加以重新审思。

“东北亚研究”专栏的另外两篇文章，《刍议幕府末期农村商品经济的发展及其影响》和《试论清末制宪权之争》，分别讨论日、清现代化转型中的经济和宪制问题。前者探讨幕府末期日本社会内部的资本主义萌芽，认为“农村商品经济的发展”“最终流变为资本主义生产关系胎动的温床，并成为幕藩体制的掘墓人”[4]，后者考察清朝末期昙花一现的宪政改革，认为“资政院并非如某些学者所说，‘由于清廷不断发布上谕而逐渐获得了制宪权’”，而是不得已为之：“清廷自踏上立宪之路起，便试图通过宪法钦定、发布《宪法大纲》以及制定资政院章程等形式来把持制宪权”[5]。这些议题同样关系到东亚国家的现代化，绝非三两篇文章可以说清。值得注意的反而是它们采用的评价标准——无论商品经济的历史地位，还是立宪过程的“规范性”——能否有效突破西方话语，凝练中国乃至东北亚的现代化经验。

在这个意义上，“防疫专题”中的《清末奉天鼠疫传播及防疫措施》便值得特别重视了。文章开篇指出：“20世纪初，由于欧美市场对旱獭皮毛需求量猛增且价格高昂，中国不少苦工远赴内蒙、黑龙江等地进行捕猎，个别苦工捕捉或误食了携带鼠疫杆菌的旱獭，病菌即传入人体引发鼠疫，再由腺鼠疫发展至肺鼠疫，造成人传人的鼠疫大暴发。”[6]众所周知，沙俄东进的主要动力是开展皮毛贸易。皮毛贸易之于沙俄的现代化，正如北海渔业之于北欧，构成了资本主义国家发展非常重要的原始积累。它首先是对自然的掠夺，而“奉天鼠疫”的来龙去脉又使我们明白，大规模的掠夺自然同时意味着现代苦难的一种特殊形式——瘟疫。文章还谈到，“奉天鼠疫”的防治并不是一帆风顺的，“政府面临的首要困难是难以扭转民众对疫情的认识”。民众不仅“将染病与否看作命运注定”，而且“不愿意被限制人身自由”……前者至今仍见诸今之印度，后者则见诸今之欧美。而现代中国的民众、医疗和行政系统，却在消灭“奉天鼠疫”、血吸虫病、天花等诸多疫情的过程中，积累了丰富的防疫经验，有效克服了听天由命的宿命态度和个人中心的自由观念。可见，防疫能力固然与一个国家的文化属性有关，却也包含了“第三世界”国家被迫积累的现代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