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峰龙,何杨鹏
(大连大学 东北史研究中心,辽宁 大连 116622)
黄遵宪(1848—1905),字公度,别署“人境庐主人”,广东嘉应人,是晚清著名的政治家、外交家和诗人。他曾任驻外使馆官员长达十五年之久,是清代颇具声望的开明外交家。1877年,黄遵宪随清朝首任驻日使臣何如璋东渡日本,他任驻日使馆参赞期间,协助何如璋处理琉球问题,提出颇具卓见的外交策略和建议,积极维护国家主权和利益。1880年7月,朝鲜李朝政府派遣以金弘集为首的修信使团赴日解决两国间一些悬而未决的问题。何如璋与黄遵宪等人借此机会与金弘集会晤,向金弘集阐述东亚局势变动趋向及朝鲜应对之策,积极劝导朝鲜开港通商和力图自强。在何如璋的授意下,黄遵宪根据国际局势判断和了解,草拟了关于朝鲜开港自强小册子——《朝鲜策略》,让金弘集带回朝鲜并劝说高宗国王采纳。他在这本小册子中以“以夷制夷”思想为依托,从当时整个东北亚格局变动出发,为朝鲜应对东亚时局变化提出“防俄策”与“自强策”。
所谓“防俄策”主要包括“亲中国”“结日本”和“联美国”;“自强策”主要包括“开国通商”“广修武备”和“引进西学”。他在文末写道:“惟智慧能乘时,惟君子能识微,惟豪杰能安危,是所望朝鲜之有人急起而图之而已。”[1]339强烈地表现出对朝鲜安危的担忧和前途的关注及朝鲜有志之士“急起而图”之期望。
从十九世纪六十年代起,地处中、日、俄三国之间的朝鲜成为列强争夺的对象。朝鲜“作为欧亚大陆最东端的一个半岛国家,它既是大陆国家东向防御的最后一张盾牌,同时又是海洋国家西向进攻大陆的第一块陆基。而其所扼守的朝鲜海峡又是西太平洋沿岸南北航行的必经之地”[2]30。此时的朝鲜面临着来自三方面的威胁:第一,极富对外侵略野心的沙俄开始推行“东进南下”政策,将其侵略的魔爪伸向朝鲜半岛,对朝鲜王朝安全构成直接威胁;第二,新兴的军国主义国家日本,明治维新伊始就露出“征韩之计”,不断侵扰朝鲜半岛,逼迫朝鲜与其签订不平等条约;第三,欧美列强为了打开朝鲜国门,也多次向朝鲜王朝提出订约通商要求,并以武力相威胁。当时同朝鲜王朝维持宗藩关系的清朝固然无意放弃华夷体系,故而作为宗主国的清政府官员们,开始谋划保全朝鲜从而保障自安之策。其中沈葆桢、丁日昌、刘坤一、薛福成、曾纪泽、何如璋和黄遵宪等人的观点最具代表性。
1874年,当日本发动侵台战争时,时任台湾事务大臣的沈葆桢在致总理衙门与李鸿章的信函中阐述了保全朝鲜的观点:“据洋将日意格(Prosper Marie Giguel)云:日本尚有五千兵在长崎,台湾退兵后,将从事高丽。法、美与高丽前隙未解,必以兵船助之,高丽不足以敌三国。若中国能令高丽与法、美立约通商,则日本势孤不敢动兵,高丽之民得以保全。即使日本妄动,高丽力亦足矣。”[3]37551879年夏,前福建巡抚丁日昌上奏《条陈海防事宜》,阐释其个人的对朝策略“朝鲜不得已而与日本立约,不如统与泰西各国立约,日本有吞噬朝鲜之心,泰西无灭绝人国之例,将来两国启衅,有约之国皆得起而议其非,日本不知无所忌惮。若泰西仍求与朝鲜通商,似可密劝勉从所情,并劝朝鲜分往有约之国,聘问不绝”[4]395,明确建议清廷劝导朝鲜与欧美列强订约通商。丁日昌的对朝政策受到总理衙门的重视,并以上谕的形式让李鸿章“照丁日昌条陈各节,作为该督之意,转至朝鲜,俾得未雨绸缪,消弭外患”[5]361。在此前后,两江总督刘坤一也多次上疏清政府,主张:“务劝朝鲜结好泰西,以杜日、俄窥伺。该国万一有警,中国亦应明目张胆,遣兵赴援,为该国策安全,即为中国固封守。”[6]16薛福成在《筹洋刍议》一文中,明确提出对朝鲜之“良策”,即“若夫朝鲜幅员之广,非不足与日本相埒,无如僻在东海,颛颛自守,日积贫弱,俄罗斯环其北,日本逼其南,并思观衅而动,彼必不能御也。议者咸谓宜劝朝鲜与西洋诸国立约通商,俄、倭有事于朝鲜,西人忌其吞并,且碍于商务也,必起而助之。此诚牵制之良策也。”[7]70-71可见,薛福成也主张力劝朝鲜与西方列强立约通商,以便达到牵制沙俄、日本的目标。晚清著名的外交家曾纪泽对朝鲜问题也十分关注,他主张应根据近代国际法原则来处理与朝鲜、琉球等朝贡国之间关系。1880年,曾纪泽在与英国驻日公使巴夏礼的交谈中建议中英两国联合起来保护朝鲜,以抵御沙俄和日本对朝鲜的侵吞。清朝驻日使臣何如璋与参赞黄遵宪也非常关注朝鲜开港问题,他们曾致函李鸿章:“……朝鲜终不能闭关自守也,明矣!既不能闭关,则不如倾心结好,可不陷安南之覆辙。而无事立约,熟思妥议,有异修降之表,即可稍立自主之权。”[8]3明确主张中国应劝导朝鲜主动与欧美各国通商。
如上所述之清朝高官们的外交主张,逐渐受到清政府的高度重视。1879年,清政府要求李鸿章利用与朝鲜原领议政大臣李裕元的私人关系,劝说朝鲜尽快与欧美各国立约通商。8月26日,李鸿章让其幕僚薛福成代其拟成《复朝鲜原任太师李裕元函》,该信中首先对当前朝鲜所面临的严峻形势进行了详细分析:“日本比年以来,宗尚西法,营造百端,自谓已得富强之术,然因此致国库空虚,国债累累,不得不有事四方,冀拓雄图,以偿所费。其疆宇相望之处,北则贵国,南则中国之台湾,尤所注意。”[9]129李鸿章认为,虽然实行维新政策后的日本国力与西方列强相比,仍有很大的差距,但朝鲜仍然不能与之匹敌。加之“往岁西人欲往贵国通商,虽见拒而去,其意终未释然。万一日本阴结英、法、美诸邦,诱以开埠之利,抑或北与俄罗斯勾合,导以拓土之谋,则贵国势成孤注,隐忧方大。”[9]130因此,面对此种“开辟以来未有之大局”,朝鲜应当“似宜用以毒攻毒、以敌制敌之策,乘机次第亦与泰西各国立约,藉以牵制日本。”[9]131李鸿章还在信中阐述了与欧美列强立约通商的种种好处,如:“若贵国先与英、德、法、美交通,不但牵制日本,并可杜俄人之窥伺,而俄亦必随即讲和通好矣。”“若定关税,则饷项不无少裨,熟其商情,则军火不难购办。”[9]131-132等。
四个月后,李鸿章终于收到李裕元的复信。但是李裕元在信中对关于与西方列强立约通商的建议只字未提,“似有未便明言之隐”。“据游守密禀,接李裕元另函谓,该国本意不欲与他国往来,日本开港,实出于不得已,若西人通商,则莫敢开口。”[5]394次年,李鸿章又收到李裕元的复函,李裕元在信中明确表态拒绝对外开放:“而第自念敝邦僻在一隅,谨守规度,恬居文弱,自治方内,不暇外交。而况泰西之学有异吾道,实乖民彝,则尝畏之如烈火,避之如毒矢,敬而远之如鬼神。”[5]399而对于李鸿章所说的“以毒攻毒、以敌制敌之策”,李裕元反驳道:“古昔谋国者,有曰远交而近攻,有曰以蛮而攻蛮,斯乃以敌制敌之术也。而目下局面与古昔顿异。”“今要制敌而我先受敌,要攻毒而我先中毒,窃恐一遇毒而不复起也,奚暇以制敌乎。”[5]399最后以“且况偏邦地产之蔑裂,货物之沽恶,四方所稔闻而,各国之远来交贸,恐如三家之市,难容千金之商”[5]400的理由拒绝与西方列强通商。
在得到李裕元委婉拒绝的答复后,李鸿章认为暂时难以继续开展对朝鲜的劝说,因为朝鲜虽然属于清朝藩属体系,但不能干涉其内政,便致函总理衙门:“朝鲜既坚不欲与西人通商,中国自难勉劝。敝处似不必再行渎奏。”[5]394无奈之下,李鸿章对朝鲜的劝导无效而只能暂停。正是此时,1880年8月朝鲜派出以礼曹参议金弘集为首的修信使团访日。对于朝鲜修信使团访日,清朝驻日使臣何如璋很早就上报给清政府:“朝鲜所派使系工曹参议名金宏集(金弘集,笔者注),将于西历六月初三日(我四月二十六日)自釜山启行前来日本。将俟其到来,详询一切,再以布陈。”[5]411在得知此消息后,清政府决定以金弘集访日为契机,要求驻日使馆官员再次游说朝鲜开港缔约。于是,何如璋命参赞黄遵宪草拟《朝鲜策略》,将其个人主张与黄遵宪的观点融会一体,并以“私拟”之名托给金弘集带回朝鲜。
1880年8到9月间,朝鲜派修信使金弘集等人出使日本,这给清朝驻日使馆官员何如璋与黄遵宪等人劝说朝鲜开国通商提供了良机。然而,日本政府并不愿意金弘集与驻日清朝官员进行接触:“公使花房义质又特来劝告曰:清使亦行之,若不见许,将于交情大有妨碍,多日相持,不即应之。”[10]150但金弘集并未理会日本政府的劝告,执意前往拜访驻日公使。在金弘集访日期间,何如璋、黄遵宪与其进行数次长谈,劝导朝鲜开国通商,并在金氏回国前撰写《朝鲜策略》,希望将其交给朝鲜国王。
8月20日,清朝驻日使馆官员黄遵宪与杨枢来到修信使团下榻的本愿寺拜访金弘集。黄遵宪此行的目的有二:一是对朝鲜修信使团的礼节性拜访,二是确定何如璋与金弘集的会晤日期。双方相互寒暄之后,便对当前朝鲜半岛局势交换了意见。黄遵宪首先谈到:“方今大势,实为四千年来之所未有,尧舜禹汤之所未及料。执古人之方,以药今日之疾,未见其可。”[10]171紧接着,金弘集谈到当前朝鲜所面临的问题:“敝国僻在一隅,从古不与外国毗连。今则海舶迭来,应接戛戛,而国少力弱,未易使彼知畏而退,甚切忧闷。”[10]171对此,黄遵宪一针见血地指出:“今日之急务,在力图自强而已。”金弘集答道:“自强二字,至矣,尽矣,敢不敬服。”[10]171在得到金弘集中肯的回答后,黄遵宪并未继续进行劝导,而是商定金弘集与何如璋会晤日期后便告辞。
8月21日,金弘集参拜孔庙以后,来到清朝驻日公使馆,与何如璋、黄遵宪就朝日换约问题进行笔谈。黄遵宪就朝日之间关税问题,向金弘集提出:“钦使何公于商务,能悉其利弊,于日本事,能知其情伪。有所疑难,望一切与商”[10]174,金弘集也表示“大小事专仰钦使指导”。同时,黄遵宪希望金弘集能提供一份《日鲜修好条规》的汉文稿,以便可以更加详细地了解条约内容,以期能给与更好的劝导。此次会晤笔谈内容并未涉及朝鲜开港通商一事,大体上属于双方的寒暄客套,可视为游说前的“酝酿”。8月23日,何如璋为回拜前两日金弘集的拜访,便带领驻日使馆副公使张斯桂到本愿寺访问,黄遵宪没有参与双方的此次会晤。因为何如璋不知《日鲜修好条规》的具体内容,便向金弘集问道:“从前贵国,与此间所换条规,及此次送商之件,有抄稿否?”金弘集回答道:“条规及此次送商之件本拟鉴正,方饬人缮写,明当送纳。”[10]175因此,何如璋并未对换约问题提出什么建议,只是说道:“近日此间,方拟与泰西各国,议改条约。其议改之意,在管理寓商及通商税则各事。其稿极详细,亦极公平”[10]175,推荐朝鲜在与日本议定换约的时候,可以以日本的改约稿为样本。紧接着又劝导朝鲜应增开通商口岸。进而,何如璋询问沙俄在图们江入海口经营布置的情况后,向金弘集建议道:“近日西洋各国,有均势之法。若一国与强国邻,惧有后患。则联各国以图章制,此亦自前不得已应接之一法。”[10]177最后双方约定几日后到清朝驻日使馆会晤。
8月26日,金弘集再次拜访清朝驻日使馆,他与何、黄二人就进出口关税问题和时局形势进行了探讨。何如璋将从金弘集处送来的《日鲜修好条规》阅读后发现,该条约中并无关于关税的规定,察觉可能对朝鲜不利,故向金弘集表示: “西例通商,惟欲己国有益。故两国往来,税则无论出入口,均由本国自定。……总之权由自主,则利益自归本国,不致为他国占尽便宜。故与万国通商,亦有益无损之事。若只论税,而不分别出进之货,或税则自己不能定,而为通商之国把持,则有损无益矣。”[10]178金弘集听闻此言之后,则茅塞顿开。于是何如璋建议道:“趁此时议开他港之时,与之定税则,且即以其向西人议改之法行之。彼自然不敢力驳,所谓第一好机会也。”[10]180紧接着,何如璋表示,为了防止沙俄南侵,朝鲜应尽快与西方各国立约通商。其中,应优先考虑与美国订立通商条约:“愚见俄事颇急,现海内各国,惟美系民主之国。又国势富实,其与列国通好,尚讲信义,不甚图占便宜。此时彼来善求通商,若能仿此间议改之约稿,与之缔立条规,彼必欣愿。如此,则他国欲来通商者,亦必照美国之约,不能独卖,则一切通商之权利,均操在我。虽与万国交涉,亦有益无损之事。此万世一时之机会,不可失也。若必欲深闭固拒,致他日别生波澜,事急时,所结条规,必受亏损无类。”[10]180从何如璋与金弘集笔谈的内容中可以得出,何如璋对朝鲜的关税问题及开港通商问题非常关心,并相应提出了关税自主和联美拒俄的建议。金弘集非常赞同何如璋的意见和建议,但又极为担心国内保守势力的反对,因而其表现出举棋不定的态度。何如璋为了完整准确地传达其与黄遵宪的对朝策略,并促使金弘集下定决心劝导朝鲜君臣开港通商,便授意黄遵宪撰写《朝鲜策略》。
9月6日,黄遵宪带着自己撰写的《朝鲜策略》再度拜访金弘集,并将其交予金弘集。黄遵宪首先阐明了赠送该册子的目的及内容:“仆平素与何公使商略贵国急务,非一朝一夕,今辄以其意见书之于策,凡数千言。知阁下行期逼促,恐一二见面,不达其意,故迩来费数日之力草,虽谨冒渎尊严上呈。其中过激之言,千万乞恕。”[10]182而后,黄遵宪与金弘集就朝鲜米输出及关税问题进行了详细交流。黄遵宪在笔谈中再三强调关税自主权的重要性,嘱咐朝鲜与日本换约时,一定要牢牢掌握关税自主权,否则将极大地损害国家的利益。9月7日,金弘集来到清朝驻日使馆向何如璋辞行。何如璋说道:“昨日黄君所呈,系揣度今日情形如此,虑阁下恐其枉直而辱教之。”[10]187请金弘集予以谅解。紧接着,何如璋再度向金弘集强调掌握关税自主权的重要性和与美国通商的紧迫性:日本“现此间知今日情形危迫,欲与贵邦联唇齿之交,以维持东洋大局,殆其实也。又议税事,他日不必遽议加,第与言明,税由本国自酌,则操纵之权在我,自无后弊。又近日俄兵船来图们江口者,已增至十余号。又派一大员来,督办已申,情形颇急,不知其有何诡谋”,“今日情形危迫,不如先与美加结,借以牵制之,亦急则治□之法也。”[10]188最后,何如璋希望金弘集回国后,劝说朝鲜君臣与美国立约通商,借以牵制沙俄,维护东亚和平与稳定。
作为清政府首届驻日使馆参赞,黄遵宪不但能在自己职权范围内,尽量做一些有利于维护清政府主权和保护海外华侨的工作,而且还非常注意考察西方国家的政治、经济、军事和文化制度等。他在驻日期间所撰写的《日本杂事诗》《日本国志》等,对近代中国人了解日本“明治维新”和立宪政治提供了借鉴。与此同时,黄遵宪也非常关注东亚时局变动,尤其关注朝鲜李氏王朝开港问题。
为促成清政府确立帮助朝鲜主动开国的政策,黄遵宪与当时的驻日使臣何如璋做了大量工作。他们在1878年多次向总理衙门和李鸿章上疏,并提出相关建议。他们“站在与日本交涉的第一线,能及时、广泛地了解到列强窥伺朝鲜的情况”[11]93,认为“高丽之患不在日本而在俄罗斯”[5]403-405,并且指出“中国应劝导朝鲜主动与欧美各国通商”[11]95。在何如璋与黄遵宪等人的努力下,清政府于1879年正式确立了劝导朝鲜主动开国的政策。“1880年,清帝国驻日公使馆参赞黄遵宪根据他对于日本的广博了解,写了《朝鲜策略》一书,书中谈到朝鲜的危险来自沙俄的南下和日本的北上。为了防止这种危险,主张应将列强势力引入朝鲜以对抗日俄侵略。《朝鲜策略》给朝鲜和清帝国很大影响”[12]190,对朝鲜的开放“影响深远”[12]210。黄遵宪在《朝鲜策略》中,学理化地阐释了他的朝鲜观。
黄遵宪在《朝鲜策略》中开宗明义地指出,当前朝鲜最大的任务是防止沙俄的侵吞;防俄的途径有二:其一是广行外交以牵制沙俄,其二是朝鲜要力图自强以抵御沙俄的侵略。他首先揭露沙俄的领土扩张野心以及其极富侵略性的传统:“地球之上,有莫大之国焉,曰俄罗斯。其幅员之广,跨有三洲,陆军精兵百余万,海军巨舰二百余艘,顾以立国在北,天寒地瘠,故狡然思启其封疆,以利社稷。自先世彼得王以来,新拓疆土,既逾十倍,至于今王,更有囊括四海、并吞八荒之心。”[1]330十九世纪五十年代以前,沙俄的侵略重心一直在奥斯曼土耳其。但是,克里米亚战争(1853—1856年)爆发后,沙俄西进欧洲的战略受挫,转而向远东地区推行东进政策,侵略矛头直指东亚地区。正如《朝鲜策略》所说:“俄既不能西略,乃幡然变计,欲肆其东封。十余年来,得桦太洲于日本,得黑龙江之东于中国,又屯戍图们江口,据高屋建瓴之势。”[1]330黄遵宪认为,沙俄的“南下远东”政策,将给东亚各国带来严重的危机。其在远东地区首要目标便是朝鲜,因为朝鲜的战略地位非常重要:“朝鲜一土,实居亚细亚要冲,为形胜之所必争。朝鲜危,则中东之势日亟。俄欲略地,必自朝鲜始矣。”因而,“策朝鲜今日之急务,莫急于防俄。”[1]330“防俄策”的主要内容包括:“亲中国”“结日本”和“联美国”,以图自强。
“亲中国”。黄遵宪认为,亲中国是朝鲜防止沙俄侵略至关重要的一步,中国具备“制俄”的条件,“东西北皆与俄连界者,惟中国。中国之地大物博,据亚洲之形胜,故天下以为能制俄者莫中国若。”[1]330紧接着,黄遵宪从地缘、文化和政教等角度出发,阐述中朝历史上形成的宗藩关系和两国之间的深厚情谊:“而中国所爱之国,又莫朝鲜若。朝鲜为我藩属,已历千年……向者朝鲜有事,中国必糜天下之饷,竭天下之力以争之……今日朝鲜之事中国,当益加于旧,务使天下之人,晓然于朝鲜与我谊同一家。”[1]330-331中朝结为一家,情同手足,则“俄人知其势之不孤,而稍存顾忌,日人量其力之不足敌,而可与联合,斯外衅潜消,而国本益固矣。”[1]331黄遵宪劝朝鲜亲中国,是为适应朝鲜半岛以及远东地区的局势变动,将藩属国朝鲜纳入宗主国清朝的保护框架,在近代国际法(《万国公法》)的原则下继续维持清朝对朝鲜的宗主权,从而达到“吾力虽不以相庇,而取其一隅之势,与天下万国而维系之朝鲜,存其毗连于我东三省者,自可以固边圉以殖吾民。”[13]805
“结日本”。黄遵宪认为,首先从地缘政治的角度看,“自中国以外,最与朝鲜密迩者,日本而已。”[1]331由于沙俄的南进政策,日本与朝鲜都面临着沙俄的威胁,“日本苟或失地,八道不能自保;朝鲜一有变故,九州、四国亦恐非日本之所有。故日本与朝鲜,实有辅车相依之势。”[1]331因此,他劝谏朝鲜应当从“联亚御侮”的角度出发,与日本“自当捐小嫌而图大计,修旧好而结外援。”[1]331但是,由于日本武力强迫朝鲜与其签订《江华岛条约》,此时的朝鲜对日本非常警惕。黄遵宪劝朝鲜结日本,是从整个亚洲的视角来看待中朝日关系的。当时正是亚洲连带论勃兴之际,他认为无论中朝日三国中的哪一国,若遭到西方列强的侵略或被迫签订不平等条约,东亚就将陷入为被侵犯状况,故中朝日三国必须携手结盟,勠力同心,共同抵抗西方列强特别是沙俄的侵略,以便确保自身安全与东亚和平稳定。
“联美国”。黄遵宪对号称为“民主之国”的美国颇有好感,甚至不惜以溢美之词对其加以褒扬美化:在西方列强中,美国是唯一一个对外没有领土野心的,“自是以往,守先王遗训,以礼义立国,不贪人土地,不贪人人民,不强与他人政事。”[1]331把美国视为当今世界上扶持弱小、维护正义和维持公道的化身,是值得信赖的友邦,“故常能扶助弱小,维持公义,使欧人不能肆其恶。”[1]331黄遵宪主张朝鲜应主动与美国通商立约,牢牢把握关税自主权。他不但建议朝鲜“联美国”,而且还从“均势外交”的视角出发,主张朝鲜彻底对外开放,与欧洲各国订约通商。其理由主要包括两个方面:一是从国际公法而言,“泰西公法,无得剪灭人国,然苟非条约之国,有事不得与闻,此泰西诸国所以欲与朝鲜结盟也。欲与朝鲜结盟者,欲取沙俄一人欲占之势,与天下互均而维持之也。保朝鲜,即所以自保也。”[1]334可见,他着重阐明了朝鲜若与欧洲各国结盟则可以维护自身国家的独立,避免被沙俄一国吞并。二是从世界发展大势而言,“今地球之上,无论大小,国以百数,无一国能闭关绝人者。朝鲜一国,今日锁港,明日必开;明日锁港,后日必开,万不能闭关自守者必矣”[1]335,这着重阐述了朝鲜由闭关走向开放的必然性。
“图自强”。黄遵宪为朝鲜谋划的“亲中国”“结日本”“联美国”的三大外交策略,旨在推动朝鲜结束闭关锁国的状态,与欧美各国订约通商。同时,黄遵宪深知“自强之道,在实力,不在虚饰”,为确立朝鲜“自强之基”,黄遵宪对朝鲜的内政改革提出三项建议:(一)开国通商:“今朝鲜趁无事之时,与外人结约”,掌握关税自主权和领事裁判权,开辟釜山、元山津、仁川港等通商口岸,发展对外贸易,积累财富。(二)广修武备:在釜山等地开设新式学校,聘请西人教学,训练新军;派遣学生前往中国学习西语,“往直隶淮军习兵,往上海制造局学造器,往福州船政局学造船。凡日本之船厂、炮局、军营,皆可往学。”[1]336(三)引进西学:“凡西人之天文、历法、化学、矿学、地学,皆可往学”;采用西学之法,尽力于“务财”“训农”“惠工”,以此为富国之策。黄遵宪为朝鲜王朝设计的“自强策”涵盖经济、商业、军事、文化教育等领域,强调要以对外开放为方向,以学习西法为途径。这表明黄遵宪的自强论颇具卓越的时局意识和时代认知,但这些自强措施尚未能触及政体革新,则又反映了其自强论的局限性。
十九世纪末期,在传统的中朝宗藩体系面临西方列强的挑战时,具有爱国情操的外交官黄遵宪等人,积极向清政府建言献策,促成清廷践行劝助朝鲜主动开港的外交策略。在李鸿章劝导朝鲜重臣李裕元失败后,黄遵宪与何如璋利用朝鲜修信使团访日的机会,通过与金弘集的数次笔谈,终于使其下定决心劝导朝鲜君臣尽快与西方各国立约通商。在金弘集回国前夕,黄遵宪将其撰写的《朝鲜策略》交予金弘集带回朝鲜国内。
根据现存史料的分析以及对前人研究成果的借鉴,笔者认为《朝鲜策略》是黄遵宪本人所写,因而体现的主要是黄遵宪的时局观及朝鲜观。但他不仅是在何如璋的授意下撰写的,而且其观点亦得到何如璋认可和应许,所以该小册子折射出何如璋朝鲜观的影子。另外,其实该小册子原本题目是《私拟朝鲜策略》,从而可见所谓“私拟”是指黄遵宪的个人“劝策”行为,以便回避不必要的国际外交纠葛。
日本历史学家信夫清三郎认为黄遵宪的《朝鲜策略》是一部“影响深远之书”,权赫秀也认为“是近代中国早期有关东亚国际局势及中韩关系的一份具有国际影响的分析报告,也是近代时期由中国人提出并具有重大国际影响的一份朝鲜对外政策建议书,其影响所及,不仅关系到19世纪末中朝关系,还关系到近代中日韩关系以及近代朝鲜的内政外交。”[1]319然而就是如此“影响深远之书”,在国外影响极大,而国内却鲜为人知。目前为止,国内外学术界专门研究黄遵宪《朝鲜策略》的著作尚未问世,虽然国内外学界一些涉及黄遵宪著作或朝鲜·韩国近代化进程时必然提到《朝鲜策略》一书,但大都只是简单论述。因而,笔者借本文抛砖引玉,希望越来越多的学者能够关注黄遵宪的《朝鲜策略》,因为该小册子不仅反映着近代中朝(韩)关系乃至东亚时局变动的一部外交变奏曲,也蕴含着有益于客观地认识当代东北亚格局演进的历史启迪和借鉴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