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夏临,葛桂录
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福建 福州 350007
1926 年,哈罗德·马里奥·米歇尔·阿克顿(Sir Harold Mario Mitchell Acton CBE,1904-1994)从牛津大学毕业,开始历史研究并撰写文学评论。但继牛津学友罗伯特· 拜伦(Robert Byron)和彼得· 昆内尔(Peter Quennell)相继出版著述,挚友伊夫林·沃(Evelyn Waugh)的创作也渐入佳境时,投身历史研究的阿克顿经历了文学生涯第一次滑铁卢。他不再是1922 年初入牛津时那个光芒四射、著作频出的创作明星,甚至还被罗伯特·拜伦揶揄为“懒惰的学术爱好者”。阿克顿的小说与诗集无人问津,文学理想遭到重创,“我希望能建造一座巴洛克文体的纪念碑,与我的唯美主义理想相契。于主流之外,在使命之中,我希望笔下的文字,能像英文经典名著那般完美无瑕”[1]200–201。在追随牛津文学风潮与欧洲文化评论主流之外,阿克顿与众人的脚步背道而驰,将目光对准遥远的中国,“一种超越理性的爱——对中国与生俱来的爱,一种对中国的使命感被唤醒了。直到我前往中国,我的生活才始与周遭融会贯通”[1]198。
1931 年,阿克顿开始着手第一项汉学研究课题,从大英博物馆的《古今小说》中,节选《醒世恒言》中四则具有训诫意义的故事进行翻译,并结集为《四则训诫故事》(Love in a Junk:Four Cautionary Tales),这是一部结合作品翻译与文化研究为一体的汉学译述。因尚未学习中文,阿克顿决定与北京大学英文系学生李宜燮(Lee Yi–hsieh)合译,先由后者将原著翻译成达意的英文,再由阿克顿根据英语读者的阅读习惯与文化背景修饰语言,并详尽参引西方对中国文学的既有著述作注释。《四则训诫故事》译笔雅俗并举,既富有唯美诗意,又不乏人文风情,阿瑟·韦利(Arthur David Waley)与西利尔·白之(Cyril Birch)皆称其为“东方《十日谈》”,且风格更唯美。阿克顿通过阐释冯梦龙笔下的“中国故事”彰显《四则训诫故事》的史学价值,并通过归化翻译楔子部分投射训诫内涵,在甄选译作时融合中西方人文思想,实现了中西人文精神的互鉴。
阿克顿选译冯梦龙小说,重要原因在于,同属布鲁姆斯伯里集团的文友韦利对《古今小说》较为关注,且韦利对中国文学世界的向往,更增加了阿克顿对中国小说的兴趣。然而,冯梦龙“三言”(《喻世名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原著典故极多,而纵观阿克顿为《四则训诫故事》所作注释,基于其对中国民俗风物的选取与认知,阿克顿向读者展示的是以个人关注点为核心线索的“中国故事”。而注释中引述典籍的翔实,则归因于阿克顿深厚的史学功底与严谨的治学态度。
阿克顿的《四则训诫故事》英文注释,涉及大量中国历史、文学、生活常识及民俗、信仰等中国史料,甚至一些潜在意义较晦涩的表述,也采用译文忠实案本、脚注曲尽其详的两套阅读系统互相参照佐证,保留了文本的原始风貌。同时,阿克顿在注释中展现出强烈的历史研究与文化考据意识,对重要典故与复杂意象的出处不吝花大篇幅解析,在忠实原文的翻译基础上,为打通英语世界读者的阅读障碍与文化隔阂另辟阐释蹊径。
阿克顿的历史学者与汉学家身份,使他以历史与民俗视角关注“三言”的中国文化特色,并以突破传统的人文精神甄选“三言”故事。而回溯西方的“三言”研究史,迄今最早记录为伯希和(Paul Pelliot)在1924 年为豪厄尔(E.B.Howell)编译《今古奇观:不坚定的庄夫人及其他故事》(The Inconstancy of Madam Chuang and Other Stories from the Chinese)所撰评论文章,发表于欧洲汉学刊物《通报》第24 卷[2]。后有华人吴晓铃于1949 年用法文撰写的《<古今小说>各篇的来源》,发表于巴黎大学《汉学》杂志第2 卷第4 期。此后又有汉学家西利尔·白之、韩南(Patrick Hanan)、J.M.Lau、L.S.Robinson、Yun Phin Lee、夏志清等人的研究,在西方文学界引发了较大反响。但阿克顿的“三言”研究,则早在1931 年已生成,虽不以“‘三言’研究”之名冠之,其文学与历史学价值却是客观事实[3]。
阿克顿除了直接在注释中为原书关键词作注,还参引了韦利的《庙歌及其他》(The Temple and other Poems)《再译自中国人》(More Translations from the Chinese)、翟理斯(Herbert Allen Giles)的《华英字典》(A Chinese–English Dictionary)《古今姓氏族谱》(Chinese Biograhpical Dictionary,1893)、阿瑟·史密斯(Arthur H.Smith)的《中国谚语》(Chinese Proverbs and Common Sayings)、德克· 卜德(Derk Bodde)翻译富察敦崇的《燕京岁时记》(Annual Customs and Festivals in Peking,1931)、奥斯伍尔德·喜仁龙(Osvald Sirén)的《中国绘画艺术》(The Chinese on the Art of Painting)、多里(Doré)的《信仰研究》(Recherches sur les superstitions)等多部与中国文化相关的辞书与文学原典。
作为一名历史学家,阿克顿极其注重史料出处与原典考据,此治学精神在他研究美蒂奇家族系列著作时可见一斑。查尔斯·威尔逊(Charles Wilson)认为,阿克顿作为一位杰出的戏剧史学家,他的伟大才能之一,就是总能发现他所关注史实的有趣之处,并且迅速扼住其中精要。阿克顿能非常轻松地运用渊博学识,通过介绍让读者了解他的历史思路与重要关注对象,其史学著作“在艺术层面令人印象深刻,在历史层面使人无懈可击”[4]51–53。阿克顿的治史观念也深入其汉学研究中,在翻译《四则训诫故事》时,阿克顿尚未来到中国,其对中国文学印象主要来自两个层面,即“质”与“文”。礼义为中国文化之“质”,智美为中国文化之“文”,基于此“文”“质”观,其后以此为线索展开系列著述。但在竭泽而渔般搜求西方相关权威资料之余,阿克顿凭借历史学者的直觉,以注释为暗线,突显译者个人偏重点,并集中于注释部分的阐发,使注释不乏精彩且出人意料之处,其可读性不逊原著。
强烈的史感使阿克顿在《四则训诫故事》的注释部分采取了以“史、礼、俗、信”为背景主线,“忠、孝、节、义”为情节副线,梳理出了别具民族与文化特色的“中国故事”集注。围绕“史、礼、俗、信”的副线设置,阿克顿确保未能谙熟中国文化的英语读者经由注释也能轻松掌握故事情节所处的历史背景。尤其是文中涉及的年份,如成化年间、宣德年间,再如帝王或臣子名号,如尧、明仁宗洪熙皇帝、曹操、荀彧以及古都城名,如临安、长安等,均体现出这一特点。围绕“史、礼、俗、信”主线,阿克顿在注释中,还客观引述或介绍与故事情节相应的节庆传统与历史渊源。例如,重阳节是一个登高野餐饮酒赋诗的快乐节日,译文则为“Reciting poetry and drinking wine,rsasting meat and distributing cakes”,仿佛可见到古人交递饮酒擘分饼饵的情形。还有问候另一世界的亲人并祈求保佑生者的清明节,及端阳节的龙舟仪式。阿克顿诠释特色食物粽子时,称其是一种“用叶子包着糯米的三角形食物”,吃粽子是为了保全楚国大诗人屈原的躯体不被汨罗江里的鱼儿吞噬而投下的饵料,今人仍以食粽子表示对这位失意英雄的哀悼。注释中的粽子较原生中国粽子,更多些来自西方文化中的诗意浪漫气息,英语读者阅览注释中的粽子,其“尖端要用百合叶覆盖,再用五彩丝线裹起”,如此一来,“江中鳞龙便无法将它们偷走了”。同时,重视中国文化信仰的阿克顿,在注释中将儒释道文化背景融汇一炉,既有达摩祖师的“直指人心,见性成佛”(“man should seek and find the Buddha in his own heart”),还介绍佛家的轮回与转世说。关于道教灶神的注释,中国家家户户都在炉灶旁供其神像,灶神既司命,又是财神,还负责向玉皇大帝汇报一家的所有好事与坏事,注释语言充满谐趣。阿克顿所引儒家文化典籍,则有《论语·颜渊》所载孔夫子的名言“四海之内皆兄弟”(“All are brothers within the four seas”)[5]53等。除儒释道信仰,注释甚至还录入一些不分教义的中式道德信仰,如年轻人若不想折寿,就不能接受长者或尊者的跪拜等。
与注释中具有客观性的主线相对,阿克顿注释“忠、孝、节、义”副线基本围绕故事情节展开,在注释中数次提及白居易的诗,并援引大量中国典故。副线重点在于阐释西方读者所不了解的中国传统文化背景,阿克顿于副线中突出了主人公所处时代的道德标准,及主要人物的个性与理念等。在说明小说中所提及或表现出的“忠、孝、节、义”之行时,阿克顿引用了《韩非子·和氏》中卞和献璧的典故褒扬其刚直大义,将典故注释置于刘方亮明女子身份、向“兄弟”刘奇表明心迹的韵文中,“营巢燕,声声叫,莫使青年空岁月。可怜和氏璧无瑕,何事楚君终不纳”[6]139,以卞和之典影射刘方“兄弟”之情笃。谈及中国道德最核心的孝道,阿克顿用了二十四孝中“割股奉亲”的典故[5]155。原著刘方与刘奇尽孝并无割股奉亲一节,而阿克顿的注释却颇带异域奇谈性质,即在中国,病人只需食一片尽孝子女的大腿肉,无论多重的病都能痊愈,而割肉者也同时享有孝顺美誉,但二十四孝中的许多义行,在中国道德社会也只是纸上高不可攀的理想。而关于古代中国子女为父母尽孝的奇谈,阿克顿还介绍了中国人为仍在世的父母提前购置“寿材”的习俗。这副寿材的质地是否上乘,则与老人的“面子”挂钩,一旦寿材购置妥当,存在屋里或邻近的寺庙中,老人会感到一切都准备停当的安慰,而尽个人财力成全老人这桩心事,则是考量子女孝顺的一条社会通行道德标准[5]158。而谈及中国女子之守“节”,阿克顿不仅连用数条注释说明中国女子对从一而终的执着与对再嫁的忌讳。“改嫁女人”意味着耻辱与漫骂,“一马不跨双鞍,良仆不事二主,烈女不嫁二夫”才是当受褒奖的妇道,终身不嫁或守节自尽的贞节寡妇,会被当作社会公认的妇德榜样,政府为其立起贞节牌坊,并为一方百姓敬供。与此相反,妇人失德也会连带在世的丈夫遭殃。阿克顿在注释中指出,中国男人最不堪忍受的恶毒指称就是“忘八”,即于情势所逼,被迫“忘记”了“忠、孝、仁、义、礼、智、信”八种大德。阿克顿对此诠释也作了额外推断:由于乌龟认怂时往往会将头缩进壳里,因此“忘八”这一指称在中国具有特定社会文化意义,影射“忘八”所对应的伦理窘境[5]154。而在“义”的层面,阿克顿既例举夫妻相守之义,如“霸王别姬”,亦罗列尽孝之义,如“木兰从军”。阿克顿是个京剧迷,纵使在注释中也忍不住提及,这两则典故作为中国最著名的京剧折子戏被搬上戏台,并由梅兰芳扮演主角,阿克顿赶上了民国时期中国京剧的鼎盛时期,时常在剧院中欣赏梅兰芳、程砚秋等人的京剧[5]153。
但“忠、孝、节、义”的副线具有矛盾性,阿克顿经由注释,既突出了一个具有理想境界的中国文化环境,又暗中增补了一个与“忠、孝、节、义”相对的世俗世界。在这一世界中,虽有悠游于堂皇道德观之外、却笃定存在于世俗社会的浪漫绮事,但才子佳人与痴心男女的故事才是构成世俗生活最真实的层面。这与中国传统的妇德“修己身,如履冰”[7]15“无是非,是贤良”[7]30等相去甚远,即在“情教”之中,而非在礼学道德教化之中。在《四则训诫故事》第一则《吴衙内邻舟赴约》的注释中,阿克顿一口气为三位中国美男子作了脚注,即三国时的何晏、荀彧与西晋的潘安。因原著中提到一首诗形容吴衙内长相,集各朝代男神姿容于一体,让深闺中的贺秀娥一见倾心,如此俊美所引发的倾心,即不属于违“天理”,而是循“天理”,合乎冯梦龙对人性与人情即“天理”的认知。原诗“何郎俊俏颜如粉,荀令风流坐有香。若与潘生同过市,不知掷果向谁傍”[6]405?除了原诗译文精美,阿克顿在注释中也不吝笔墨,引述三位美男子如何白、香、俊的形容与轶事[5]147–148。在最绮艳的一则故事《赫大卿遗恨鸳鸯绦》中,阿克顿援引张敞画眉、卓文君当垆卖酒,还解释中文中“牡丹花”除了形容女子艳冠群芳之外,还勉为其难将“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译为“the peony unfolds its blossoming petals under the falling dew”,并将“巫山云雨”译为“the meeting of clouds and rain”,欲以与女性有关的中国俗谚为牡丹花语作注[5]157–158。阿克顿在1941 年出版记录北京生活的纪实小说《牡丹与马驹》(Peonies and Ponies),牡丹作为绮艳富丽的意象,深为阿克顿钟爱,他的中国印象与北京往事,亦如牡丹般如幻似梦、国貌天香。
除在情节建构上推广“情教观”与人文性,《四则训诫故事》译本对“训诫”意义的规划,还集中体现在对篇目的甄选上,其中就包括楔子部分。阿克顿敏锐地意识到,每篇故事开头的楔子故事,在篇章结构与教谕意义上起到了导引与暗指的双重意义,因此其译文保留了楔子部分,并采用较为客观、睿智的归化策略翻译。韦利对豪厄尔所译《古今奇观》评价道:“此类短篇故事,每篇皆用一个同类的短故事作引子,可以暗示佛教‘Jataka Story’〔《本生经》〕的影响”。Jataka Story也是以化身佛小故事作为正文故事的引子,此类短故事被统称为“楔子”,常见于中国古典小说的开头和结尾,其意旨较故事本身更具教谕意义[8]。阿克顿保留楔子部分,既忠实于中国小说传统形式与原著结构,亦借不同译文风格的楔子故事,更加直接地传达故事所蕴含的训诫意义。
冯梦龙在《古今谭概》中,称“‘阳而阴用之’的语言,即另有影射寄托的文字”为“微词”,功用等同于楔子,旨在“代人之箴,与人之诵,明是非利害之心”[9]。因此冯梦龙在楔子部分,常借佛经故事进行道德教化。故翻译时,阿克顿也极尽其能,以第三者的叙述口吻,摹拟原著的训诫语气,尽量使楔子的“教化”意义在文字表述上与正文表述区别开来。
楔子部分基于客观化的翻译,旨在将训诫意义更直白地传递给读者,因此阿克顿有时不得不以归化策略来消解译本的部分中国文化特色。如在《吴衙内邻舟赴约》的楔子中,有一则劝诫世人约束德行的七绝:“贪花费尽采花心,自损精神德损阴。劝汝遇花休浪采,佛门第一戒邪淫”[6]402。阿克顿将有伦理意义的不尽“贪花”,译为“对肉欲之花的渴求”,即“craves incessantly for amorous flowers”。而次句“自损精神德损阴”,因西方只有“赎罪”之谈,而无“损阴”之说,因此阿克顿只保留“自损精神”半句内容的翻译,即“Forfeits his health and spiritual powers”,且将原句的“精神”理解为健康与精神合一的身心,把原句中的“损”译为“耗尽”(forfeits),语气较原著更为犀利。继次句“贪花”无从翻译之后,第三句“劝汝遇花休浪采”的“采花”,也一并跳过了中文中复杂的指代,阿克顿使用“迷途知返”的归化翻译,即“Pray do not pluck them rashly,lest you stray”,即“请勿采撷,以免迷失”。末句中提到“佛门第一戒邪淫”,阿克顿既不解释佛门戒律,也未直译或意译“邪淫”,而是将中西信仰中的“天堂”与“涅槃”合一,即“往天堂之路,是通向涅槃之路”,“From Heaven’s path,Nirvana’s holy way”。译句的难解之处在于“涅槃”,尽管阿克顿将“天堂”与“涅槃”合一有些牵强,但“此去天堂之路”的内涵为英语读者所熟悉,理解同在终点的“涅槃”也相对容易,反使对文义的理解更加准确[5]15。
阿克顿在《四则训诫故事》中以西方信仰指称的词汇解释涉及中国信仰的词句,也同样出现在《刘小官雌雄兄弟》的楔子中,但这则五绝的翻译未能译出后二句真实要旨。原诗为“薰莸不共器,尧舜好相形。毫厘千里谬,认取定盘星”[6]129,即借桑茂男扮女装与刘方以女扮男的故事,警醒世人摆脱现象的束缚,认清事实中的真正因果与正义,即“定盘星”——戥子、秤杆上第一颗星,虽不指代具体质代,但常喻约定俗成的基准与定规。桑茂与刘方之行从表象上都逾越规矩,但前者为恶、后者为良,标准即在是否逾越“定盘星”,造成不良社会后果。但“定盘星”这个指代确实让译者无从下笔,“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亦难以用现成英语俗谚解释。绝句的关键着眼点在后二句,但由于跨文化翻译的艰涩,译者甚至在翻译时将主旨直接跳过了,全诗只保留前两句翻译。阿克顿将首句“薰莸不共器”翻译为“The fragrant flower shares no vase with plants of evil smell”,即“香草臭草不会被置于同一器皿”,至于“薰”“莸”二草的典故,则囫囵带过。冯梦龙此绝句的首二句由《孔子家语· 致思》演化而来,即将“回闻薰蕕不同器而藏,尧桀不共国而治,以其类异也”的同质类比,化为首二句的异同之比,首次句间,暗含“虽然……但是……”的转折关系,次句“尧舜好相形”改自“尧桀不共国而治”,意为尧舜二人因品德融洽、品貌亦相和。虽阿克顿理解此中的繁杂出典与潜在内涵,但为忠于原典,便以《孔子家语·致思》原句代替冯梦龙诗句翻译,次句译为“Twixt Yao and Chieh the contrast is as Heaven and Hell”,并在文后为“尧”“桀”作注,以天堂与地狱之差指代尧桀之别[5]50。次句翻译跨越原著而上溯至原典,作为异质文化翻译者委实为惊艳之举,撇去后二句的主旨未翻之疏,仅凭此句亦见阿克顿的历史考据功夫。但由于翻译对象是楔子中的故事,注重教谕作用,因此阿克顿多以西方信仰为典故参与翻译,在文采上较正文部分翻译较为逊色。
而在《陈多寿生死夫妻》的楔子里,有一首七绝和两首七律,阿克顿基本做到了直译。因这两首律诗中二联牵涉太多典故,如孙膑智斗、霸王别姬、楚汉之争、三国争强等,故阿克顿将归化翻译的精神发挥到极致。但在文采上,经由译笔,阿克顿以散文诗笔法将两首律诗大意加以复述,英语译文中不再是原诗的金戈铁马、行军布阵、充斥着隐喻对仗,而是转译为更富有唯美意境的诗行,充满了荷马史诗般的雄浑气魄与瑰丽辞采,在表达效果上并不故弄玄虚。如冯梦龙原著楔子中将棋局比世局,引孙庞斗智、刘项相争,寄兴棋枰之诗却暗喻千秋世局,互为投射隐喻。正如原著所引明人曾棨诗:“两君相敌立双营,坐运神机决死生。十里封疆驰骏马,一川波浪动金兵。虞姬歌舞悲垓下,汉将旌旗逼楚城。兴尽计穷征战罢,松阴花影满棋枰”[6]115。曾棨诗首句起势,末句归于平静,中二联纵横捭阖、气势极大,千折百转尽拟棋局与世局无异、棋思与谋略相类。阿克顿译诗先扫清用典与隐喻上的重重关隘,让众多历史事件只为虞姬舞垓下作注。“十里封疆驰骏马”译为“Their noble chargers gallop o’er the land”,即“贵族们在土地上(策马)奔驰”。英语中形容“封疆”有“fief”一词,但阿克顿为顾全韵脚朗读效果,宁取语义更宽泛的“land”,足见阿克顿对诗行音韵的唯美要求。而颔联次句“一川波浪动金兵”阿克顿译为“Their soldier’s armour flashes on the waves”,场面雄浑豪壮,即“行进将士们的盔甲如波浪般翻动闪烁”,既有李长吉“甲光向日金鳞开”的瑰丽奇谲,又兼备《伊利亚特》的交战阵势,“兵勇们全都列队坐下,紧挨着/各自蹄腿快捷的驭马和闪亮的甲械”[10]81,“他把驭马和战车留在身后,闪着耀眼的铜光”[10]98,“穿戴精工制作的铠甲,在铜光闪烁中走动”[10]107。阿克顿借助西方文学经典的词藻翻译中国经典,从而使得英语读者能鉴赏到原著的文笔精髓与深厚底蕴,亦为译者尊重历史、汇通中西的治学初衷。颈联“虞姬歌舞悲垓下,汉将旌旗逼楚城”一句,阿克顿在翻译中只交待敌军围城、美人悲歌,“The beauty sings and dances and laments,While the banners of the foe surround the city”,浅近却与颔联阵势形成呼应:在喧嚣扰攘的沙场中心,却有人在用优美柔弱的歌舞传达将败的悲怆。相较于华丽的原句,译句反而通过突出对比更富艺术张力,也更易于英语读者理解。尾联上句“兴尽计穷征战罢”,阿克顿将“兴尽计穷”译为“when pleasure cloys and wit’s exhausted”。“兴尽”所译不尽如人意,并非“快乐使人厌烦、智慧被耗尽”,而是“(世局与棋局的)战争意兴与运筹智慧尽皆耗尽”。但下句收笔处,“松阴花影满棋枰”译句别有意境,“The shades of pines and flowers invade the chess-board”,摹拟阴影“侵入”(invade)棋盘,完全是古诗炼字的动态笔法,足见阿克顿的炼字功夫[5]75。
译本只节选四则故事,阿克顿在甄选故事时,注重楔子与正文之间的复调性,即第二则《刘小官雌雄兄弟》的楔子与第四则《赫大卿遗恨鸳鸯绦》的正文。第二则故事正文所叙为刘方女扮男妆两全节孝的故事,而楔子则记述桑茂以男扮女败坏风化,楔子故事与正文故事反差鲜明。恰如楔子开篇诗云,“衣冠未必皆男子,巾帼如何定妇人?”而在第四则故事即《醒世恒言》卷15《赫大卿遗恨鸳鸯绦》中,不仅赫大卿风流横死之后被扮作尼姑下葬,而且故事中套的故事,还原了一个与桑茂男扮妇妆、入尼庵“修行”的故事。阿克顿选取的这则故事与楔子构成情节上的复调,表达的训诫意义也不尽相同——基于道德表层的训诫意义,与投射的人文精神与处世准则,隔空形成具有差异性的二重唱。而巧在《赫大卿遗恨鸳鸯绦》一则故事并无楔子,在笔法与情节上,原著中桑茂与赫大卿一小一大两则故事恰好构成情节与空间的两相呼应。阿克顿敏锐发现两则故事间的关联,风化之起落,既可起于假扮,亦可毁于伪装,表象之下的真实寓意其实是超越于道德标准上的佛家无常观。此外,《四则训诫故事》中节选的楔子故事情节,在结局与正文主体之间,常出现错位。如在《吴衙内邻舟赴约》楔子中,潘遇因“欺心之事”而与状元失之交臂,吴衙内与贺秀娥双双逾矩,却能终成眷属,是因“前缘判定,不亏行止”。在甄选译本时,阿克顿试图以“异”求和,在楔子与正文、不同篇章的楔子与正文之间,形成一条以人文主义贯通整体的暗线,迎合其突破中西方文化隔阂、对通俗小说人文主旨的终极追求。同时,《四则训诫故事》融汇儒释道的道德礼义观、无常观、因缘观于一炉,更加丰富了阿克顿人文甄选视角的阐释性。
18 世纪的英国感伤小说,在启蒙思想与浪漫主义之间,书写着自发情感的压抑与喷薄,无形中与以冯梦龙“三言”为代表的晚明“情教”小说暗合。“作为广泛群众心理与社会意义的实践,都是商业社会萌发或发展阶段中”,人性与非自然人类社会之间的“走火”实录[11]。阿克顿对“三言”故事的训诫与“情教”意义的把握,与冯梦龙创作“三言”的初衷契合,即通过在民间可世代广泛流传的具有文学生命力的通俗故事,传达“不害于风化,不谬于圣贤”的人文主义精神。而对历史有敏锐直觉的阿克顿,不仅看到冯梦龙著述对其文学理想的寄载及他与前后世文人著述的暗通,还将此明暗两线化为表象,暗借冯梦龙“三言”具训诫意义的四则故事巧妙编排,传达对中国文学“情史”与“人曲”的甄选与评介视角。同时,阿克顿借选译《四则训诫故事》实现了中西文化理想复调,原著的表层译述内容与译著的潜在翻译动机,使二者的文学理想实现了突破时空的汇通。
冯梦龙“三言”是一部通俗小说,立足宋元旧篇与吴语民歌,先补上之前两部爱情经典《西厢记》《牡丹亭》的通俗“续集”,再预先道出《红楼梦》未能发展的情节。于1627 年成书的《醒世恒言》,巧化《西厢记》(1295–1307)张生之“琴挑”为吴衙内之“诗挑”,再续《牡丹亭》(1617)杜丽娘之“惊梦”为贺秀娥之“绮梦”。冯梦龙在通俗文学上的创作尝试,雅俗并举,以雅彰文笔性灵,以通俗笔法劝世教谕。“关于梦,明代文人记载了成百上千个梦,绮艳而又不显出任何造作与尴尬,看似无稽之谈的情节却能涵养心性”,汤显祖的“临川四梦”与冯梦龙的“三言”,都是其中的重要代表。“这些瑰丽的情‘梦’,在细节上生动,在情感上唯美,反衬得道德文章皆类骗局。冯梦龙自许为‘情教’创始人,在世俗情感的层面上严肃思考着人类认识经验之外的教谕方式”[12]。在翻译中国小说成为西方汉学界趋势的研究背景下,阿克顿熟稔中国戏剧,对昆曲剧本尤其钟爱,曾译《桃花扇》,笔法极美,还曾对翻译《红楼梦》动过念,但最终仍将译笔指向通俗小说。阿克顿经由译笔复活的,是中国文人情史的通俗版本,而正因其通俗性与影响力,“情史”中的人文故事与“情教观”的训诫意义经由译作在西方读者群体中传播。
“理学发展至阳明以迄李贽,逐渐将生命的重心自‘天理’的层面转移到‘人欲’的层面,如此才为‘情’提供了稳固的形而上基础”[13]。晚明冯梦龙“尤明经学”,认同张载、朱熹理学思想之“存天理,灭人欲”、“知”先于“行”的伦理主张,将天伦视为“天理”。“情”为理之始发处,“彼以情许人,吾因以情许之。彼以真情殉人,吾不得复以杂情疑之”。因此,冯梦龙赞赏私情,笔下的违世俗常道之“从至情上出者必真切”,“妾而抱妇之志焉,妇之可也。娼而行妾之事也,妾之可也”[14]。但“才情跌宕,诗文丽藻”的冯梦龙,年轻时在专心科举之际,亦曾“逍遥艳冶场,游戏烟花里”,终历经人情浮薄、世态炎凉。冯梦龙既了解文人社会,也谙熟世俗社会,对小说文体寄寓“六经国史之辅”(《醒世恒言》序)的瞩望,而对《醒世恒言》则有“恒则习之而不厌,传之而可久”的教谕寄怀,与阿克顿将译本题名为《四则训诫故事》的内涵一致。然而,“淫谭亵语,取快一时,贻秽百世”为冯梦龙所不齿[15],冯梦龙小说中固然有些绮艳情节,但相较同时期的晚明世俗小说要简约洁净得多。通俗小说无法规避饮食男女之事,情节均脱胎于真实市民生活,作为“东方《十日谈》”的《四则训诫故事》的文化背景,与《十日谈》所在的时代气息颇类同,亦为阿克顿取之为类比的潜在目的。
无论是冯梦龙创作编撰“三言”,还是阿克顿对《四则训诫故事》的甄选翻译,均基于文人关注社会生活的视角——即借用文学力量,传达文人对自由理想人文世界的向往,并在文学维度中将“情教”理想先于梦境而建构并呈象[16]。基于通俗小说创作主旨,冯梦龙不需刻意回避市井人情之事,得道市井亦容身,通俗丽藻事亦真。小说作为其训诫教谕与文学精神的放怀,既可作民间史料记载,亦可寄载其人文理想。正如冯梦龙在《情史》中所言,“我欲立情教,教诲诸众生”,将情与欲脱胎于世俗礼仪道德,而将其与天然人性、生命本质的“天人合一”观融合,因此“尝欲择取古今情事之美者,各著小传,使人知情之可久”,终达“浇俗冀”的人文宗旨[17]。
在阿克顿所译《四则训诫故事》中,对文学历史的承继、重构与影响最典型的就是《吴衙内邻舟赴约》一则。阿克顿的作品甄选视角暗合了中西人文理想,其选译篇目代表了晚明通俗小说的最高成就,《吴衙内邻舟赴约》承前启后,构筑了通俗世界中文人的理想精神家园。吴衙内与贺秀娥的故事,潜藏并再塑《西厢记》与《牡丹亭》情节,同时还对后世《红楼梦》宝黛故事植入影响。冯梦龙在《情史》中,自称“情史氏”“情主人”,宣称“无情而人,宁有情而鬼”,“谁将情咏传情人,情到真时事亦真”,此与汤显祖《牡丹亭题词》“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的潜在主旨汇通,“三言”“情教”的训诫意义,亦是对汤显祖“至情”论的继承与发展[18]。而与“情教”对立的并非“天理”,而是道学“尘饭涂羹”的迂腐,“自以为有学有守,有识有体,背之者为邪,斥之者为谤,养成一个怯病天下,以至于不可复而犹不悟”的“有‘人理’而无‘人情’世界”[19]。
仍以《吴衙内邻舟赴约》一则为例。古时男女婚配多身不由己,先于盟定婚约前动情或守贞,皆不为礼俗所容。贺秀娥为贺司户独养女儿,年方十五,除生得如花朵般艳丽之外,“女工针指,百伶百俐,不教自能。兼之幼时贺司户曾延师教过,读书识字,写作俱高”[6]404。与《西厢记》对崔莺莺的描写如出一辙,亦神似曹雪芹描绘林黛玉,“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娴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均是集柔弱婉媚、聪颖灵巧于一身的清隽女儿。《红楼梦》受“三言”影响极深,曹雪芹笔下的林黛玉与冯梦龙笔下的贺秀娥近乎合体:一样的雪肤花貌、同为独养女儿、聪敏灵巧、一腹诗书。而在情节上,十五岁的贺秀娥见十六岁的吴衙内动情,与十二岁的黛玉与十三岁的宝玉于大观园共读《西厢记》,不仅年龄相仿,年龄差则完全一致。“冯梦龙是长洲(今江苏吴县)人,他死于清顺治三年(公元一六四六)。十七年后,曹雪芹的曾祖曹玺便奉康熙之命,来到冯梦龙的家乡就任苏州织造”,冯梦龙“三言”影响《红楼梦》,源于二者相去不远的年代与社会环境,亦与曹寅广集诗书、收录著述有关[20]。
冯梦龙对“女儿”的评价亦高,曾有诗赞“女儿”“聪明男子做公卿,女儿聪明不出身”,“有等聪明的女子,一般过目成诵,不教而能。吟诗与李、杜争强,作赋与班、马斗胜。这都是山川秀气,偶然不钟于男而钟于女”[6]141。而在《吴衙内邻舟赴约》中,贺秀娥与吴衙内先圆了尘寰之梦,先有梦境提前“预告”二人欢会的情形,诗文相契更增机缘巧合,为二人迈出关系中惊险一跃埋下伏笔。《西厢记》是引导《红楼梦》中宝黛互明心迹的引子。在《红楼梦》里,前世为绛珠仙草的黛玉化为人身只为报神瑛侍者灌溉之恩,纵使动情也只有还泪以报,而不可以身相许。且曹雪芹对“女儿出嫁”一事甚为扼腕,因此作为男女之完美形象,宝玉必须出家、黛玉必须夭亡,因为曹雪芹笔下的“女儿”情结不容“宝珠”沾染世俗尘杂。但在冯梦龙笔下,二人既无《西厢记》中的地位悬殊,亦无需重演杜丽娘为情而死、为情而生的曲折故事,从而将中国传统文人对情史的演绎,定格于现实可感的通俗小说中。
对《四则训诫故事》,西利尔·白之赞誉有加,称阿克顿译本在文学价值与人文思想层面全然可与薄伽丘原著媲美。且在译作语言上,由于阿克顿译笔精湛,《四则训诫故事》较《十日谈》更胜一筹,将唯美诗意与中国古韵两相浑融[4]40。阿克顿在翻译策略上,以传达译本中国风味作为翻译主旨,既忠实原著、暗合冯梦龙的文化思想辩证性,又不失结构上的甄选与创新、突出诗笔与白话的张力对比,使文本极富可读性。尤其是诗笔部分,从诗的功力,足见阿克顿对中国古典文学的独特诠释笔法。虽诗笔已成韵文,但还原细节之精、炼字之妙,保留了中国古典诗韵,从而将中国古诗字面与内涵两重意思尽投射于译笔中。
在选材上,《四则训诫故事》虽只涉及四则故事,但故事核心皆立足于人文思想,撰述了市井层面几重具有代表性的伦理故事。译作情节引人入胜、发人深省,笔法既具有诗意唯美性又兼有市井人文性,恍若展示晚明世俗社会的文字博物馆,集历史与民俗之大成,人们经由译作可突破世俗、管窥真实历史并感受中国风味。
小说是基于现实的艺术重组。阿克顿以诗文并茂的通俗小说为切入点,取其精巧却全面的结构特点,经由冯梦龙具有训诫意味的“三言”故事,兼顾内容与文采,引导西方读者管窥晚明中国社会的真实镜像。《四则训诫故事》不仅呈现了冯梦龙与译者的笔力,亦经由阿克顿对译本的甄选与翻译策略,投射了西方文学世界对中国世俗社会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