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丽
(河南工业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河南郑州450001)
在人类发展的历史长河中,文化对经济、政治、社会的发展起着重要作用,“文化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灵魂”[1],也是维护民族团结和国家统一的根基,文化的发展和繁荣对一个国家的持久发展意义重大。文化治理在国家治理中占有重要的地位,所谓“圣人之治天下也,先文德而后武力。凡武之兴为不服也,文化不改,然后加诛。”[2]“文治教化”能够促使“不懂事理的人”向“有教养的人”转化。《礼记·学记》曰:“是故古之王,建国君民,教学为先”[3]。东汉政论家王符有言:“夫为国者,以富民为本,以正学为基,民富乃可教,学正乃得义,民贫则背善,学淫则诈伪,入学则不乱,得义则忠孝,故明君之法,务此二者,以成太平之基,致休征之祥。”[4]由此可知,古人视文德教化为国家治理必不可少的手段之一。
汉唐时期,北疆经济发展水平较中原地带落后,加之人口来源复杂,民族成分众多,各民族在文化传统、心理认同、风俗习惯等方面存在较大差异,是中原王朝文化辐射的末梢。为实现大一统的政治诉求,中原王朝统治者一直重视边疆的文教治理,“宣文教以章其化”[5],积极推行文化治理方略以增强边疆各民族对儒家文化的认同,实现北疆的政治稳定和社会和谐发展。
西汉时期,汉武帝通过“外事四夷”,南讨南越,北征匈奴,汉王朝的疆域得到前所未有的拓展。边疆民族地区纷繁多样,汉武帝面临的急务是加强专制中央集权,实现对各边疆民族的统一治理,除了实施一系列政治、经济、军事等硬措施之外,还以儒家“大一统”观为指导,在边疆推行文化治理策略,以“教化”和“文德”为手段,实施软实力治理,以达到“用夏变夷”[6]“遐迩一体,中外禔福”[7]3051的目标。
西汉初年,统治者鉴于国家综合实力孱弱,便以“黄老之术”为国策,与民休息。汉武帝统治时期,国力大增,边疆得以拓展。汉武帝在位期间先后四次下诏以德施政,要求各地移风易俗,推行文德教化,以期实现民众对国家政治统治和儒家“大一统”治边思想的认同。汉武帝第一次诏令以德施政是在建元元年(公元前104年),诏曰:“古之立教,乡里以齿,朝廷以爵,扶世导民,莫善于德。”[8]156汉武帝这次下诏主要从国家层面以道德教化引导民众作为西汉治理天下的手段。汉武帝第二次诏令以德施政是在元朔元年(公元前128年),诏曰:“令二千石举孝廉,所以话元元,移风易俗也。”[8]166—167西汉于元朔元年开始在国家层面推行教化,在地方上施行教化、整齐风俗。汉武帝第三次诏令以德施政是在元朔五年(公元前124年),诏曰:“故详延天下方闻之士,咸荐诸朝。其令礼官劝学,讲议洽闻”[8]171—172,要求天下讲学礼之人当肩负起崇化民风之责。汉武帝第四次诏令以德施政是在元狩六年(公元前119年),诏曰:“遣博士大等六人分循行天下”[8]180,恢复了周、秦时期遣使巡行以观风俗的传统。汉昭帝下诏要求将文德教化推行至基层乡里,元凤元年(公元前80年)下诏:“联闵劳以官职之事,其务修孝弟以教乡里。”[8]225汉宣帝在位期间也非常重视教化的作用,两次下诏。汉宣帝第一次诏令重视教化是在地节四年(公元前66年),诏曰:“导民以孝,则天下顺”[8]250,强调孝悌人伦教化,提倡以孝治国,在全国范围内倡导孝道。汉宣帝第二次诏令重视教化是在五凤二年(公元前56年),诏曰:“夫婚姻之礼,人伦之大者也;酒食之会,所以行礼乐也。今郡国二千石或擅为苛禁,禁民嫁娶不得具酒食相贺召。由是废乡党之礼,令民亡所乐,非所以导民也”[8]265,反对废乡党之礼,提倡通过礼义孝悌导民从化。汉宣帝在本始元年(公元前73年)“遣使者持节诏郡国二千石谨牧养民而风德化”[8]239,强调地方官吏要施行礼义教化。
西汉中前期,在几位帝王的积极倡导下,从中央到地方尤其是遥远的北疆地区,基本形成比较完善的教化体系,儒家思想和儒家文化在北疆得到了广泛传播;西汉后期,经过长时期的尊儒崇礼,儒学思想逐渐渗透到汉代社会的各个方面。至东汉时,地方官吏大都能够“教化行而治功立”[8]3489,礼义教化成为地方官吏的施政准绳。
唐朝初期就非常重视文化教育,确定了以儒学为正宗、兼容三教的开放包容的文教政策,采取了一系列文教措施促进文化教育的发展。
从唐初三帝到武则天、唐玄宗都非常重视文化教育,以“文德绥海内”[9]1045为准则,采取多元化的文教政策,使唐初的文化政策得以传承和延续,也使边疆地区的儒家经史教育和边疆民族人才的培养进入了新阶段,成功实现了中原民族和边疆民族的多元互动,北疆地区的文教举措也出现新高潮。
唐高祖李渊提出了“四海如一家”的文教思想,强调“自古为政,莫不以学为先,学则仁、义、礼、智、信五者具备,故能为利深博。朕今欲敦本息末,崇尚儒宗”[10],诏令强化儒家文化的统治地位,将儒家文化制度化。李渊在武德元年(618年)便令“置国子、太学、四门生,合三百余员,郡县学亦各置生员”[11],第二年(619年)又下诏“于国子学立周公、孔子庙各一所,四时致祭”[9]4940。在高祖李渊的大力倡导下,唐朝初期便形成了“学者慕向,儒教聿兴”[9]4940的盛况。
唐太宗也非常重视文化教育,强调通过儒家文化加强对人民的控制和教化:“朕今所好者,惟在尧、舜之道、周、孔之教。”[12]195提出“弘风导俗,莫尚于文”[13]的文教政策,强调在地方官学中建立孔庙,下令“州、县学皆作孔子庙”[14]373。唐太宗尊崇儒学,使儒学教育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果,唐朝前期一度出现了“儒学之盛,古昔未之有也”[12]216的景况。
唐高宗承贞观之风,非常重视文化教育,继续推行开明的文教政策,唐初文化建设成就斐然。唐高宗于乾封元年(666年)至曲阜,“幸孔子庙,追赠太师”[9]90。
武则天在位期间“内峻图书之府,外辟修文之馆,搜英猎俊,野无遗才。雅颂之盛,与三代同风”[15]275。
唐玄宗在位期间非常重视文教对社会风气的重大影响:“古之学士,始入小学见小节,入大学见大节。知父母第幼之序,君臣士下之位,然后师逸功信,化人成俗,莫不由之”[15]299,倡导“守文继体”,下令“国家偃武教,修文德”[15]275,为了支持和弘扬文化教育,以帝王之身亲注《孝经》《道德经》《金刚般若经》,颁行天下及国子学。
文教是德治手段之一,朝廷通过在边疆推广儒家经史等文教举措,使人们知礼教、易风俗,实现儒家文化认同意识,改变夷风,实现边疆地区的有效治理和社会安定。中国古代在实践中一直重视文教的作用,提倡在中央和地方设立官学,教授儒家经史,培养边疆人才,努力达成“用夏变夷”“天下一家”的大一统局面。西汉初年,有识之士意识到兴办学校的重要性,积极倡导兴办学校。陆贾建议“设辟雍、庠、序之教,以正上下仪,明父子之礼,君臣之义。”[16]《盐铁论》有言:“是以王者设庠序,明教化,以防道其民。”[17]董仲舒认为:“立辟雍庠序,修孝悌敬让,明以教化,感以礼乐,所以奉人本也”[18],“庠序”是地方官学。武帝时期,“乃令天下郡国皆立学校官”[8]3626。汉朝和唐朝都很重视儒学教育的教化作用,在北疆大力推进以儒学教育为中心的文化教育活动,建立了从中央到地方的官学体系,形成了中央官学和地方官学并举的局面。
1.京城设中央官学
两汉时期中央设太学。西汉时期董仲舒认为:“太学者,贤士之所关也,教化之本原也”[8]566,武帝采纳了董仲舒的建议,于元朔五年(公元前124年)始立太学。太学是当时国家最高学府,坐落在京师长安。东汉时期的中央官学除了太学之外,又增加鸿都门学和宫邸学,朝廷从全国范围内择取优秀人才集聚于京都,并且积极吸收偏远地区人员包括北疆各族人员前来学习。
唐朝在京城设有国子监六学(包括国子学、太学、四门学、律学、书学、算学,后又增加广文馆)、弘文馆(隶属于门下省)、崇文馆(直属于东宫)、崇玄学(隶属于尚书省)、医学(直属于太医暑)、小学(直辖于秘书省)等。在国子监诸学的课业中,学生除了要修习《易》《书》《诗》《周礼》《仪礼》《礼记》《左传》《公羊传》《穀梁传》外,还要“兼习孝经、论语、老子”[19],中央官学吸收周边各国及边疆各族人员前来入学。唐太宗贞观十五年(641年),文成公主入藏后,即“遣诸豪子弟入国学,习《诗》《书》,又请儒者典书疏”[14]6073,唐都长安呈现出四方学者云集京师的盛况。
2.地方置庠设学
汉唐时期,在中央办学的同时,地方也设立官学。汉代主要为郡国学,唐代为州县学。地方官学同样是促进地方教化的中心场所,所谓“序以明教,庠则行礼而视化焉。……所以顺阴阳,备寇贼,习礼文也”[8]1121。西汉初年,时任蜀郡太守的文翁因在西南边陲办学成效显著,汉景帝“乃令天下郡国皆立学校官”[8]626,开始在全国范围内推广地方官学,“劝课掾史弟子,悉令就学”[20]2574,要求孩童“八岁入小学……十五入大学”[8]1122,北疆各郡自然也不例外。汉武帝时期,幽州渤海郡人隽不疑因“治《春秋》为郡文学”[8]3053;昭宣时期,幽州涿郡人王尊治《尚书》和《论语》而“事师郡文学官”。汉朝元成时期,武威汉简中记载“河平口年四月四日,诸文学弟子出谷五千余斛”[21]8,涿郡人崔篆“王莽时为郡文学,以明经征诣公车。”[20]1703“本简之墓主人深通礼经,应为西汉末年武威郡之文学官”[22]。“文学”乃当时官方设立的地方官学的教师,有教授儒学的职能。我们根据史料记载可以推知,西汉中前期,北疆幽州、凉州一带也有地方官学。汉元帝时,朝廷下令免去熟通经书的人的徭役,并且在各郡国官学增加专职人员,“立官稷及学官。郡国曰学,县、道、邑、侯国曰校。校、学置经师一人。乡曰庠,聚曰序。序、庠置《孝经》师一人。”[8]355
西汉末年,北疆一带的地方官学有了进一步的发展,基层的县、乡也建有官学[20]2571。王莽摄政期间,时任常山太守的伏恭“敦修学校,教授不辍,由是北州多为伏氏学”。敦煌汉简中载:“故建明堂,立辟雍,设学校详[庠]序之官,兴礼乐,以风天下,诸生、庶民,熙然响应。”[23]居延汉简中也出现了有关孩童上官学的记载:某部尉名史骏,“前为县校弟子,未尝为吏”[24]363。居摄二年(7年),“府告肩水关啬夫许常负学师张卿钱五百录”[25]。始建国天凤二年(16年)“皁单衣毋鞍马不文史诘责酸对曰前为县校弟子未尝为吏贫困毋以具皁单衣”[24]363。我们由以上出土材料可以推知,两汉之际,北疆官学的触角已经由郡、县进一步延伸至最基层的乡里。
东汉光武帝刘秀十分关心各地郡国学的设置,立朝之初便在全国各地大规模收集书籍,重用前汉以来的隐居士人、王莽政权下未能入仕的人员,并且派遣儒学出身的官吏到边地任职,一时间出现“退功臣而进文吏”的局面,位居云台二十八将之首的邓禹和第三位的贾复“知帝偃干戈,修文德,不欲功臣拥众京师”,纷纷卸去甲兵,转而“敦儒学”[20]667。在光武帝的鼎力推崇下,北疆地区的文教有了更进一步的发展。史料记载,武威太守任延为了提高当地文教落后局面,在武威郡广建学校,“导之礼义”[20]2836。为了让当地形成崇尚儒学的氛围,提高人们学习儒学的积极性,任延下令免征学员的徭役赋税,对成绩优异者委以重用,“郡遂有儒雅之士”[20]2463。任延重视地方教育举措推动了当地官学的兴办和发展,促进了儒家文化向北疆地区的传播。我们由太守任延在武威郡广建学校事迹可以推知,当时武威等边郡的地方官学不是个例,北疆其他地区也普遍存有官学,儒学在北疆得到了普及,这些应当归功于两汉王朝以儒学取士的政策以及在全国大力推广官学的文教措施。汉明帝永平九年(66年),明帝“自期门、羽林之士,悉令通《孝经》章句,匈奴亦遣子入学”[20]2546,北疆的匈奴也前往京师学习,这些少数民族子弟经过学习,不仅改变了边疆落后的风俗习惯,而且能够习汉语、读儒家经书。
唐代,儒学教育从京师地区逐渐向边境地区扩展:“教化之行也,建首善自京师始,繇内及外。”[8]875唐玄宗时,从中央到地方建立起较完善的教育体系:中央有官学,地方有府学、州学、县学、里学、乡学,甚至连“里”这样的基层也鼓励创办学校,令“每乡一学,仍择师资,令其教授”[26]635。唐文宗开成元年(836年),朝廷下令在边州设置“译语学官,掌令教习,以达异意”[27],各边疆地区诵经习儒之声高起。另外,唐朝施行隋朝以来的科举制,允许边疆民族子弟参加科举考试,激发了边疆地区诵经习儒的积极性。在唐朝君臣崇儒重德的影响下,北疆地区的地方府州置学设教也蓬勃开展。时任幽州刺史李弘亮在幽州一带“敦学校之道,迓宾朋以礼,一邑之人,企望真拜。”[28]檀州也设立了官学。唐高宗显庆年间(656—661年),时任檀州刺史的韦机,面对边州素无学校,“边人陋僻,不知文儒贵”[14]3944的窘状,修学官、置孔子像、敦促民众学习的举措,使檀州的教育有所发展,改变了檀州地区鄙陋而不知文儒贵的状况,唐代地方官学成为该地区实施礼教的中心和辐射源。地方官学在带动民众、革除陋习、移风易俗、提高边疆地区居民文化水平方面发挥了一定的作用。
3.繁荣私学,远迩同风。
西汉伊始,统治者“未暇遑庠序之事”[7]3117,各学派之间通过私学传播相互吸收、相互融合,私学之盛一度超过官学。私学弥补了地方官学的不足或者填补了地方官学无法触及的区域,当时一些学者名流诸如韦贤、董仲舒等人都在家教授私学。
东汉时期,私学的发展更加繁荣,北疆代郡、安定、武威、敦煌、辽东等诸郡和僻陋蛮夷之地私学教育也有所发展。光武帝时期,代郡人范升“长习《梁丘易》《老子》,教授后生。”[20]2139汉章帝时,河西安定人李恂“教授诸生常数百人”[20]1683,曾任武威太守,后虽然被罢官,但是“步归乡里,潜居山泽,结草为庐,与诸生织席自给”[20]1684,一心治学和培养后学者。汉明帝时,安定乌氏人梁竦“少习《孟氏易》,弱冠能教授”[20]1172。汉桓帝时期,张奂在任使匈奴中郎将期间,广开私学,教授弟子,在战火中安坐讲诵,史载“时休屠各及朔方乌桓并同反叛,烧度辽将军门,引屯赤肮,烟火相望。兵众大恐,各欲亡去。奂安坐帷中,与弟子讲诵自若”[20]1226,后罢官居家,仍然“闭门不出,养徒千人”[20]2142。汉桓帝时,幽州涿郡人刘梁“延聚生徒数百人,朝夕自往劝诫,身执经卷,试策殿最,儒化大行。”[20]2639汉冲帝时,河西安定人皇甫规得罪外戚梁冀,罢官归乡,“居家教授诗、易,门徒三百余人”[20]2132,可见当时北疆私学规模不小。
东汉末年,邴原、管宁、国渊、王烈等中原名儒陆续到辽东避乱,在当地“讲诗书,陈俎豆,饰威仪,明礼让,教化所及,止于乡邑”[29],推动了北疆地区文教的发展。吕思勉对两汉私学的评价是:“汉儒居官者,多不废教授……去官而必教授”[30],可见北疆一带当时兴办私学之风兴盛,且教授的内容多为儒家经典。地方官吏也重视官学,与私学交织发展,北疆呈现出“学校如林,庠序盈门”[20]1368的景象,北疆的教育极大地促进了儒学在当地的传播和发展。
唐代明文鼓励民间私人办学,唐玄宗于开元二十一年(733年)敕:“许百姓任立私学,欲其寄州县受业者亦听。”[26]642因此,唐代私学很发达,朝廷规定在“天下州县,每乡之内,各里置一学,仍择师资,令其教授。”[9]4940一些学术名流纷纷设馆授徒,魏征、房玄龄、李靖等唐初名臣均出自名儒王通门下,颜师古、孙思邈、僧一行、马嘉运、盖文达等学者名流亦聚众授徒,还有一些博学大师甚至隐居乡里,以招收生徒讲授知识为业。唐代还出现了私人书院,成为私学的又一名称。私学办学灵活、形式多样、内容丰富成为唐代文教制度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私学和官学相互影响,促进了文教的隆盛,成为地方儒学传播与教化的重要场所。幽州人卢藏在武则天摄政期间曾隐居终南山读书,时人称之为“随驾隐士”[9]3003,这些读书人隐居山林,聚集在一起相互切磋学问,相互鼓励,为当地书院的产生奠定了一定基础。
唐代北疆地区存在大量私学。初唐四杰之一的幽州范阳人卢照邻,“年十余岁,就曹宪、王义方授《苍》《雅》及经史,博学善属文。”[9]5000可见,卢照邻少时从曹宪、王义方等学习经史。唐代宗时期,魏博节度使田悦任职期间在这一地区“开馆宇,礼贤下士”[14]5927,唐乾符之际,因躲避黄巢之乱,众多京城士大夫来到北疆,例如,成德节度使王镕在常山建立文华馆,礼遇天下英儒才学之士。
汉唐时期,北疆的文教举措的成效还体现在北疆的地方官吏在当地不遗余力地传经授道,重视以教化的方式引导边疆民众整改陋俗,力图移风易俗,增强边疆民族区域的儒家文化认同意识,力促风俗一元化,实现“华夷同风”[31],以便进一步提高治理效率。
北疆地处农牧交替地带,与周边戎狄为邻,经常遭受戎狄的侵扰,风俗习惯与内地迥异,具有强烈的军事色彩,民众尚武、任侠之风炽烈。史载北疆安定、北地、上郡、西河一带民众“高上气力,以射猎为先”[8]1644,种、代石北一带“人民矜懻忮,好气,任侠为奸,不事农商。……其民羯羠不均,自全晋之时固已患其僄悍”[7]3263;定襄、云中、五原一带“其民鄙朴,少礼文,好射猎”[8]1656;燕地一带,民众“雕捍少虑”[7]3265。边地的一些陋习会影响人们的正常生产和生活,阻碍地方经济社会的发展,导致北疆治理较为复杂,所以风俗成为历代王朝在地方治理中首先需要了解的要素,所谓“为政之要,辩风正俗最其上也”[32],“汉人论政,首重风俗”[33],甚至认为“若不修其风俗,而纵之淫辟,乃随之以刑,绳之以法,虽残贼天下,弗能禁也”[34]。
汉唐时期,国家在对北疆的治理过程中非常重视移风易俗。西汉时期的贾谊提出“移风易俗,使天下回心而乡道”[8]1030的主张。汉武帝下诏:“令二千石举孝廉,所以化元元,移风易俗也”[8]166—167,要求边疆民族移风易俗,遵从儒家伦理道德行为规范的新风尚,实现边疆各民族对儒家文化观念的认同,以求华夷同风、天下共治,实现“仁不异远,义不辞难”[8]182的目的。对转变北疆社会风俗发挥重要作用的还有当时的北疆地方官吏,他们坚持“用夏变夷”,积极投身当地农业生产,注重民风,着重教化,改变当地的落后习俗,净化当地社会风气,北疆治理有方,政绩显著,深得朝廷赏识。
东汉光武帝时,扶风人孔奋担任武都太守期间“为政明断,甄善疾非,见有美德,爱之如亲,其无行者,忿之若仇”,孔奋在北疆一带嫉恶扬善,弘扬美德,因此“郡中称为清平”[20]1099。东汉明帝时期,廉范先后担任武威、武都二郡的太守,在当地“随俗化导,各得治宜”[20]1103。汉和帝章和年间,邓训担任护羌校尉,当地羌人有以病死为羞耻的风俗,所以每当有人重病时,“辄以刃自刺”[20]610,以自杀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邓训为了改变这一陋习,每次听到有人病重,就派医生去治疗,还教会了羌人用医药治病的道理,羌人逐渐改变以病死为耻的观念。当时,河西戎狄“戎俗父母死,耻悲泣,皆骑马歌呼”[20]611,这种人们在父母死后以悲伤、哭泣为耻辱的习俗,与中原确实相差很大。邓训任职期间,积极传播中原习俗:亲人去世时痛哭是为寄哀。后来,邓训去世,当地戎人“闻训卒,莫不吼号,或以刀自割”[20]611-612,还为邓训立祠堂以祭拜。汉桓帝时期,敦煌人张奂在延熹年间任武威郡太守,他针对“凡二月、五月产子及与父母同月生者,悉杀之”这种陋习,教授当地民众正确的方法:“示以义方,严加赏罚”[20]139,于是风俗遂改,不仅有利于家庭的安定团结,而且促进了当地人口和劳动力的增长,张奂本人也赢得当地人的爱戴。武威一带民众为了纪念张奂的功绩而立祠供奉,世代祭祀,香火不断。汉桓帝时期,崔寔出任五原郡太守,见当地百姓不事农桑,不懂纺织技术,“冬月无衣,积细草而卧其中,见吏则衣草而出”[20]1730,崔寔积极请人带领当地百姓学习纺织技术,改变了当地民众以草为衣的陋习,百姓也免受寒凉之苦。
唐代疆吏善政、大化夷风的记述屡见于典籍。贞观年间,李素立出职瀚海都护,“有阙泥孰别部,犹为边患,素立遣使招谕降之。夷人感其惠,率马牛以馈素立,素立唯受其酒一杯,余悉还之”[9]4786。唐德宗时期,进士出身的刘济担任幽州卢龙节度使期间,当地尚武之风炽烈而文化教育比较落后,为了提高这一地区民众的文化水平,刘济非常注重文化建设,重视士人,不惜“以家财散之”[15]4904—4905兴学办教,在涿州修建文宣庙,《刘济墓志铭》记载:“公乃修先师祠堂,选幼壮孝悌之伦,春秋二中,行释菜、乡饮酒之礼”[35],以兴复儒学,改善当地落后的社会风俗。可见,刘济既重视武功,也重视当地文化修养,“唐所以能威振夷荒、斥大封域者,亦有虎臣为之牙距也”[14]4157。唐代李素立、刘济等边吏在当地推行的移风易俗文教措施,改变了边疆居民的一些陋习恶俗,提高了他们的文化素质,儒家伦理道德行为规范得到弘扬,加速了边地向中原文明的进化,他们是“移变边俗,斯其绩用之最章章者也”[20]2457的典型,这些官员也得到了民众的肯定,成为“民之师帅”[8]2512。
孟子云:“上有所好,下必有甚焉者矣。”[36]北疆地区远离中原王朝的核心统治区域,民族众多,文教发展与中原相比较为薄弱,不均衡性很突出。汉唐时期,中原王朝不遗余力地在北疆区域推行文教治边,通过多种途径推动儒学在北疆的传播和发展,在北疆进行移风易俗等一系列举措,改变了边疆地区文化落后的面貌,加速了边疆民族的儒化倾向,促进了边疆地区民族之间的交流与融合,推动了统一多民族国家的形成。
经过整个西汉王朝的儒家文化的大洗礼,到西汉末期,北疆地区百姓文化修养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提高。两汉之际,隗嚣、窦融割据河西,东汉末年公孙度割据辽东,他们善待避乱来此的中原士人,因而吸引了大量内地儒家读书人到河西或者辽东避乱。史称隗嚣“素谦恭爱士,倾身引接为布衣交”[20]522,窦融“抚结雄杰,怀辑羌虏”[20]797,公孙度“虚馆以候之”[20]522。班彪、刘般、蔡茂、谷恭、范逡、赵秉、郑兴、申屠刚、王遵、周宗、杨广、王元等都是当时到河西投奔隗嚣的儒家读书人中的佼佼者。经学家班彪,本扶风安陵人,到河西后,先为大将军窦融幕僚,病免后班彪专心史籍著述,在河西活动十多年,对河西的文化教育产生了重要影响。刘般避乱河西后,常年坚持讲诵儒家经书,“犹不改其业”[20]1304。因儒学而闻名的蔡茂,本河内怀县人,“哀平间以儒学显,征试博士”[20]907,后因避乱到河西归顺窦融。杜林“博洽多闻,时称通儒”[20]935,动乱之时也来河西活动。经学大家孔奋,本扶风茂陵人,遭王莽之乱,孔奋和老母幼弟避兵河西,投奔窦融,被委以重任。王隆,文学家,本冯翊云阳人,在王莽之乱时避难河西,为窦融左护军。东汉末年,到辽东避乱的内地知名人士较多,泰山国渊,北海邴原、管宁、平原人王烈等都到辽东避乱。泰山国渊在辽东,“常讲学于山岩,士人多推慕之”[37]339。邴原在辽东“一年中往归原居者数百家,游学之士,教授之声,不绝”[37]353。管宁到辽东后“乃庐于山谷”[37]371,潜心研究学问。
这些中原士人来到北疆,有的成为地方官,掌握教化重任。有的或聚众讲学,或著书立说,推动了北疆文化教育进一步发展。随着儒家文化的传播,北疆出现了大批士人。敦煌人侯瑾,笃行好学,“暮还辄燃柴以读书”[20]2649,后“入山中,覃思著述”[20]2697。安定人王符,“著《潜夫论》[20]1630。安定人李恂,著有《矫世论》《应宾难》《汉记》等[20]1683,担任过武威、张掖等郡太守。随着士人数量的增加,北疆河西一带出现了很多士家大族。北部地区的豪族起初大多由军功起家,后逐渐由武向文转化,由豪族向士族转化,例如冯奉世家族、狄道辛氏、陇西段氏、敦煌盖氏、敦煌张氏、安定梁氏、北地傅氏、安定皇甫氏、扶风马氏等。其中,安定梁氏,秦朝时由河东迁北地乌氏。梁统“性刚毅而好法律”[20]1165,其子松“博通经书,明习故事”[20]1170,梁竦“著书数篇”[20]1171。
汉末以来,北疆幽州一带不乏以儒学传家的世家大族,例如卢氏、阳氏、祖氏、寇氏等,尤其是唐初范阳卢氏,因文化地位崇高而带来广泛的社会影响,被唐政府顾忌而列为禁婚族之一。唐代的北疆不仅吸引了大量士人到来,部分地方官吏也有较高文化修养,例如节度使刘济“喜读书,工武艺”[9]3901。汉唐统治者在北疆推行的一系列文化治理措施,提高了边疆的文明水平,加速了边疆的儒化倾向,儒家学说逐渐在边疆成为主流文化。
在统治阶级的大力倡导下,汉唐时期北疆重孝蔚然成风,出现许多重孝之人。西汉平帝时期担任朔方刺史的翟方进对后母“供养甚笃”[8]》3416,为北疆吏民树立了孝行的榜样。东汉灵帝时中阳候(属西河郡)上党屯留人鲍永,年少时习欧阳尚书“事后母至孝”[20]1017。太原介休人郭泰,被誉为“八顾”之一,“有至孝称”[20]2225。东汉后期,敦煌效谷人曹全担任武威长史、张掖属国都尉等职,“贤孝之性,根生于心。收养季祖母,供事继母”[38],孝行闻名乡里。武威出土的王杖简为汉代王杖制度提供了史料,也证明汉代北疆敬老尊老“孝”之风在北疆一带的盛行。甘肃武威墓中出土有“王杖诏令”和鸠杖[21]140—147,后又从民间征集到磨咀子汉墓中“王杖诏书令”木简二十六枚[39]。诏令内容包括汉成帝时期朝廷发布的尊敬长老、抚恤鳏寡孤独废疾者、赐年高者王杖、处治吏民殴辱王杖主等;武威旱滩坡东汉砖室墓中,也出土了一枚鸠杖[40]。王杖制度是汉代尊老政策的一项重要内容,体现了汉代的尊老、敬老、养老、抚恤鳏寡孤独废疾者之风在北疆的执行情况[41]。汉朝的儒家礼仪教化得到了后世史家的高度评价,唐代史家姚思廉认为:“汉氏承秦燔书,大弘儒训,太学生徒,动以万数,郡国黉舍,悉皆充满,学于山泽者,至或就为列肆,其盛也如是”“汉武帝立五经博士,置弟子员,设科射策,劝以官禄,其传业者甚众焉。自两汉登贤,咸资经术。”[42]北疆地区出土的大量文物中除了具有游牧文化的特点之外,也反映了儒家孝文化在北疆的传播。内蒙古和林格尔墓壁画绘有圣贤图、孝子图等,通过壁画这种艺术方式彰显了儒家的仁、忠、孝等核心内容,其中“休屠胡”描述的是以忠孝闻名的匈奴人金日磾对母像“泣涕沾襟”的场面,揭示的是匈奴民族受儒家孝文化的启迪。唐贞观年间,突厥人史行昌长期在玄武门值班,舍不得吃肉,把肉包起来“归以奉母”,唐太宗闻而叹曰:“仁孝之性,岂隔华夷”[12]162,感叹突厥人和中原汉人一样仁孝,说明边疆民族接受了儒家文化中的孝义思想。
汉唐时期,中原王朝重视以儒家礼仪教化北疆边民,礼仪教化在北疆得以实现。中国古代治理天下重视以礼治天下,达到边民对国家政治统治的认同,实现天下大一统的局面。
汉唐时期,中原王朝通过一系列的政治活动将儒家“礼”文化推向北疆地区,潜移默化地使边疆地区民众接受儒家礼仪教化。我们从武威汉墓中的《礼记》木简可见当时朝廷对边境居民进行礼仪教育是文教的重点[21]81—82。尤其是生活在北疆的少数民族,他们的礼仪与中原相差很大。《史记》记载匈奴人“不知礼义”[7]2879,《晋书》中云龟兹人“男女皆剪发垂项”[43],《隋书》记载突厥人“被发左衽”。在儒家观念里,诸如此类的宣扬,目的不是指出汉人和少数民族存在不同的习俗,而是宣扬边疆民族欠缺礼仪,从而为教化提供可能。正是因为边疆各兄弟民族缺失礼仪,所以需要学习中原先进的儒家文化和礼仪。两汉时期有大量“入侍”或者“入质”的北疆民族首领子弟诣阙于儒家文化氛围之下;东汉时,匈奴“亦遣子入学”[20]2546,到京城学习《孝经》,接受儒家文化教育。唐代设在京城的国子学,四方学者云集京师,不少入学者是来自北疆少数民族的酋长子弟。这些边疆民族子弟对儒家文化和伦理道德行为规范耳濡目染,他们返回边疆时,就会将儒家文化传播或者实践到边疆,客观上起到教化边疆民族认同儒家礼仪的作用。受中原礼仪文化的影响,匈奴人从“不知礼义”到逐渐学会中原地区的感恩思想。唐太宗接见铁勒诸部首领和使者时,被诸部尊奉为“天可汗”,表明北疆少数民族受汉族礼仪观念的影响,已经有了报恩观念。
汉唐王朝在北疆文化治理过程中,始终以文化认同和文化整合为核心目标,采取“文德教化”的方式,重视在北疆地区传播中原先进文化,通过发展儒家教育、改变当地风俗习惯等途径,把中原文明传播到北疆。这些文教措施使边疆和中原有了更多接触和交流的机会,“文明因交流而多彩,文明因互鉴而丰富”[44]。两汉时期,北疆出现了“散以礼乐,风以《诗》《书》”[8]3568的新气象;到了唐朝,北疆更是产生了“声教所及,惟唐为大”[9]2573的辉煌影响。受传统民族观、边疆民族固有风俗习惯、中原汉族与边疆民族风俗习惯差异等因素的影响,汉唐北疆的文化治理程度并不十分理想,但是为我们今天的边疆治理提供了历史的镜鉴。
作为统一的多民族国家,中国经过了历史长河的涤荡,形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谁也离不开谁的多元一体格局。一个国家文化认同的程度越高,民族关系越和谐。习近平总书记特别重视文化认同作用,他强调:“加强文化认同是最深层次的认同,是民族团结之根、民族和睦之魂。”[45]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今天的边疆治理要在民族团结的基础上加强边疆文化建设,减少边疆和内地的文化差异,增强边疆对中华文化和中华民族的认同,构建长久的民族和谐关系。习近平总书记指出:“加强中华民族大团结,长远和根本的是增强文化认同,建设各民族共有精神家园,积极培养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