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金玉
(南京林业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南京 210037)
1918 年11月16日,当蔡元培在北京天安门前为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的中国15万劳工而欢呼,喊出“劳工神圣”的口号时,他并没有意识到这一口号将会产生什么样的历史效应,但是,有一点是明显的,那就是,从此以后,“劳工神圣”的口号迅速传播开来,不仅使劳工话语进入公共话语空间,而且成为“五四运动”(1)关于“五四运动”,有广义和狭义的概念,本文取广义的概念,主要指1915年《新青年》创刊至1921年中国共产党成立。后期的主导性话语,其内涵也越来越具体化,其结果是,到了20世纪20年代,随着李大钊、陈独秀等中国先进知识分子转向马克思主义,原先“劳工神圣”的抽象性话语就被劳动阶级的解放话语所取代,1921年中国共产党成立,中国开天辟地的新纪元也从此开始。
劳工话语迅速占据公共话语的显要位置,成为“五四”知识分子关注的重要话题,绝非偶然。
劳工话语成为公共话语的核心话语有着深厚的时代和现实基础。从时代特征看,由资产阶级开启的世界性的民主潮流,随着资本主义世界自身矛盾的激化而进一步向前发展,其特征是不断高涨的工人运动、马克思主义的广泛传播以及世界社会主义运动的不断深入。十月革命的胜利一方面标志着马克思主义由理论向实践的飞跃,从而决定性地改变了世界历史的发展方向,同样深刻地影响着苦苦思索中华民族命运的中国先进知识分子,促使他们关注生活在中国最底层的工农大众。从鸦片战争到1919年,中国的产业工人已达到二百万人左右。他们人数虽不算多,但他们受压迫深重,经济地位十分低下,更谈不上什么政治权利。由于生存状态的恶劣,自发的工人罢工运动不断暴发,1914—1919年,“中国工人的自发斗争更加高涨,在五年多的时间内,罢工即达一百多次”。与此同时,农村失地农民也不断增加,阶级矛盾也在不断激化。[1]66-67所有这些,构成了劳工话语的时代背景和现实基础。
“五四运动”本身的特点对于劳工话语形塑的意义。新文化运动的一大特征是平民性。新文化运动倡导文学革命,其最大的功绩是文字革命,由文言文改白话文,而白话文彰显的首先是平民性。陈独秀1917年2月1日在《新青年》二卷六号上发表的《文学革命论》一文,凸显了其平民(阶级)的性质。在文中,陈独秀主张推倒“贵族文学”“古典文学”“山林文学”,在他看来,这三种文学“盖与吾阿谀夸张虚伪迂阔之国民性,互为因果。今欲革新政治,势不得不革新盘踞于运用此政治者精神界之文学。使吾人不张目以观世界社会文学之趋势,及时代之精神”。[2]20正如有学者指出,“新文化运动发动的语言文学革命,完全不同于西方的国语运动,而呈现为文化之阶级革命。”从这个角度,新文化运动具有现代“知识人与社会精英之代际竞争之色彩”,换言之,新文化运动的话语体现了新的平民阶级的诉求,现代新兴知识分子是这些阶级的代表。新文化运动的初衷基于这样一种认识,即认为,民主共和的失败是由于民众还没有觉醒,要改造“国民性”,首先要让民众有知识有文化,“这就需要语言之易认易学,文学之浅俗易懂”[3]62-63。与此同时,新文化运动通过办报刊、组织各种社团等重要活动来倡导其理念。新文化运动中出现的各种社团,有一个鲜明的特点,就是强调工学结合,倡导劳动习惯,打破劳动阶级与智识阶级的划分。而所有这些活动对于知识分子与劳动阶级的结合起了巨大的推动作用。
无政府主义思潮对于劳动话语建构的意义。“五四运动”中传播的各种社会主义思潮,特别是影响很大的无政府主义思潮对于促进知识分子的劳工意识起到了一定的推动作用。“五四”时期,中国思想界流行着各种思潮或话语,主要有自由主义,文化本位主义,以及形形色色的社会主义。在不同的话语体系中,对于劳工问题的看法是不同的。比如,在无政府工团主义的话语中,劳工问题只能是工人自己的事,与政治无关。如蔡元培1920年9月在为英国人克卡朴著、李季翻译的《社会主义史》作序时,如此介绍克卡朴所阐述的英国工团主义的概念:第一,工人阶级只能通过“自助和自己组织团体”而自救,与政治无关;第二,工人阶级只能通过“工界所组织之工业性质的团体”而不是政治组织而战胜资本家;第三,工人首先是一个作工的人,如矿工、工程师等,然后才是一个“国民”。工团主义的产生是“许多不著名的人之种种意见相合成的,他的发生是出乎自然的。 ”在他看来,中国的劳工问题,当务之急就是“工人教育问题”。像英国、美国等国一样,知识分子参与进去,组织工人学习各种科学知识,组织各种演讲、文艺活动等,传播社会主义协作观念。[2]441这时的蔡元培受无政府工团主义的影响是很明显的。
“五四运动”中,无政府主义是影响很大的思潮。“五四运动”期间,吴稚晖、李石曾等无政府主义者1918年初在上海创办了中国第一个以“劳动”命名的《劳动》月刊杂志。虽然该杂志创办时间不长,总共发行了五期,1919年7月停刊,但其影响不能低估。《劳动》杂志大力宣传“劳动主义”,也宣传十月革命胜利的积极意义。同时,这份杂志“还第一次向中国人介绍‘五一’国际劳动节的意义。对工读主义、勤工俭学以及世界各国的工人运动也有广泛的宣传和介绍。”[4]581尽管这些宣传带有较为浓厚的无政府主义性质,但是,在当时特定的背景下,对于激发人们对劳动、劳工问题的关注,对于劳动话语的形塑与转向,起到了一定的积极作用。
自从蔡元培提出“劳工神圣”的口号后,劳工问题成为“五四”知识分子关注的核心。1920年之前,关于劳工的话题主要围绕工资、劳动条件、工人教育等具体问题展开。1919年2月,李大钊在《晨报》上发表《劳动教育问题》一文,一方面强调劳工运动作为新文明要素的意义,另一方面强调不仅要重视劳工的物质方面,更要重视劳工的知识教育。他认为,工人们除了“物的欲望(而外),尚有灵的要求。”他认为,如今的劳工阶级“已竟渐渐觉醒”。他们不仅要求经济上和政治上的权利,还要求有更多受教育、学习知识的权利。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后,欧洲的劳工受教育的条件有了改善,“欧洲工人生活改善而后,必有新文明萌发于其中。像我们这教育不昌、知识贫弱的国民,劳工补助教育机关,尤是必要之必要。”[5]161-163同一时期,李大钊在《晨报》上发表《青年与农村》一文,希望青年知识分子到农村去,帮助农民阶级提高思想觉悟,在中国,农民是劳工阶级中最大多数的成员,“要想把现代的新文明,根底输入到社会里面 ,非把知识阶级与劳工阶级打成一气不可 。”他认为,俄国十月革命是劳动阶级的革命。对于中国来说,农民就是“大多数的劳工阶级”。“他们若是不解放,就是我们国民全体不解放;他们的苦痛,就是我们国民全体的苦痛。”[5]179-180他号召青年到农村去,“一面劳作,一面和劳作的伴侣在笑语间商量人生向上的道理。只要知识阶级加入了劳动团体,那劳工团体就有了光明”,广大的农村是“民主主义的沃土”。[5]182-183另一方面,李大钊又非常关注中国不断壮大的工人阶级队伍,关注工人阶级的联合和团结问题。1919年3月9日,他在《每周评论》第十二号上发表《唐山煤厂的工人生活》一文中写道,唐山煤厂八九千人,“竟没有一个工人组织的团体”,没有实现有组织的联合,任由资本家阶级的剥削和压迫。[5]1921919年3月,李大钊在《晨报》上发表《现代青年活动的方向》一文,系统阐释了他的劳动伦理观。他认为,劳动应是人生最快乐的事,“我觉得人生求乐的方法, 最好莫过于尊重劳动。”劳动不仅创造了财富,也创造了快乐,“ 一切乐境, 都可由劳动得来, 一切苦境, 都可由劳动解脱。”劳动是最好消遣,“免苦的好法子, 就是劳动。这叫作尊劳主义。”然而,现代社会不仅不尊重劳动,而且剥削他人的劳动,劳动者因此成为“最苦痛最悲惨的人”。他希望青年人尊重劳动,到劳动阶级中去,关心他们的疾苦。[5]196-198
陈独秀在《告北京劳动界》(1919年12月1日《晨报》)一文中,将“劳动界”定位为“绝对没有财产全靠劳力吃饭的人而言”,如那些“没有财产的木匠、泥水匠、漆匠、铁工、车夫……”等,这些人“合成一个无产的劳动阶级”。这似乎是按照马克思的工人阶级概念来定义的。陈独秀认为,西方的工人运动正热火朝天,而中国劳动界的主要任务是提高工人阶级觉悟,“只盼望大家有自身所处的是什么境遇,并且有努力改善这境遇的觉悟。”[6]50-51
然而,随着1919年五四爱国运动的爆发,中国知识分子对十月革命、中国现实以及马克思主义理论的认识不断深化,再加上他们对“五四运动”中的各种试验及其失败的深切体悟,特别是“工读互助团”从成立到失败的短暂体验,从1919年底到1920年初,中国一部分知识分子的思想发生了实质性的变化,体现在劳动话语上,则是由“劳工神圣”的一般性话语向阶级专政的革命话语转变。到了1920年代,劳动话语的内涵不仅更加具体化,而且发生了实质性的变化。
在蔡元培“劳工神圣”的概念中,“劳工”是一个十分宽泛的概念,正如他所说的, “此后的世界,全是劳工的世界啊!我说的劳工,不但是金工、木工等,凡用自己的劳力作成有益他人的事业,不管他用的是体力、是脑力,都是劳动。所以农是种植的工,商是转运的工,学校职员、著述家、发明家,是教育的工,我们都是劳工。我们要自己认识劳工的价值。劳工神圣!”[2]426蔡元培“劳工神圣”话语的喊出当然不是偶然的。其直接诱因似乎是表达对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华工英勇精神的敬意,对劳工价值的礼赞。然而,本质上是对一种新的时代潮流和时代精神的颂扬。这种时代精神已经从十月革命的胜利中迸发出来,只不过,中国知识分子对其的认识还需要一个过程。而这一过程也正是“劳工神圣”话语从初期的模糊性、抽象性到1920年初成为清晰的劳工阶级的革命话语的过程,与此相应的是一大批先进知识分子在艰难的选择中转向马克思主义。
1920年下半年起,一批向工人阶级宣传马克思主义的刊物相继出现。如中国共产党和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出版的刊物有“新时代”;《劳动界》(广州、上海、北京等地向工人宣传马克思主义的刊物);《伙友》(上海工商友谊会的刊物);《劳动周刊》《工人周刊》《山东劳动周刊》《武汉劳动周报》为中国劳动组合书记部及其分部的机关刊物。1920年8月15日,李汉俊在《劳动界》第1册《为什么要印这个报?——〈劳动界〉发刊词》中指出,“工人在世界上已经是最苦的,而我们中国的工人比外国的工人还要苦。这是甚么道理呢?就因为外国工人略微晓得他们应该晓得的事情,我们中国工人不晓得他们应该晓得的事情。 我们印这个报,就是要教我们中国工人晓得他们应该晓得的事情。我们中国工人晓得他们应该晓得的事情了,或者将来要苦得比现在好一点。”[2]6921920年11月28日,李达在《劳动界》第16册发表《劳动者与社会主义》一文,回答了关于什么是社会主义的问题。他说,社会主义就是解决社会问题的。广义的社会问题就是全部的社会制度,而狭义的社会问题就是由产业制度生发出来的劳动问题。而“劳动问题就是资本制度发达的结果产生出来的东西”,而现时代最大的劳动问题就是劳动者争取自由平等的问题,而解决这一问题的方法就是“社会主义”。他认为,社会主义的核心问题就是劳动问题,而“劳动问题就是劳动者自身死活的问题,劳动者自己非有觉悟不可”[2]703-704。
1920前后,李大钊、恽代英、蔡和森、陈独秀等一批知识分子与无政府主义以及其他形形色色的社会主义划清界限,纷纷开始转向马克思主义,劳动话语也从此有了更具体、更激进的内容。与此同时,“五四运动”的内涵也大大扩大。1920年4月,陈独秀在《新青年》七卷五号上发表《什么是新文化运动》,对“新文化运动”作了与初期相比非常扩大的理解,由文化扩展到社会、政治甚至战争等许多方面。“新文化运动要影响到别的运动上面。新文化运动影响到军事上,最好能令战争止住,其次也要叫他做新文化运动底朋友不是敌人。新文化运动影响到产业上,应该令劳动者觉悟他们自己的地位,令资本家要把劳动者当做同类的‘人’看待,不要当做机器、牛马、奴隶看待。新文化运动影响到政治上,是要创造新的政治理想,不要受现实政治底羁绊。”[6]128陈独秀明确地将新文化运动与劳工阶级觉悟的提高联系了起来,推动了知识分子与劳工阶级的联合。至此,我们看到,与初期“不谈政治”的文学革命相比,此时的新文化运动正在朝着一个新的方向发展,即知识分子与工人阶级的结合,向着一个开天辟地的新时代发展的趋势。
从“劳工神圣”概念的提出,劳工话语进入公共话语,到这一话语转变为工农阶级解放话语的过程,同时也是中国先进知识分子理智自觉的认识过程。这种自觉体现在对十月革命的认识的深化、对马克思主义科学性的认识的深化等方面,这里,主要以李大钊为例。
“五四运动”中的先进知识分子对十月革命伟大意义的认识有一个不断深化的过程。最初,中国舆论界对十月革命的反映是“一塌糊涂之乱状”。[1]135最早以独到的眼光看到俄国十月革命划时代意义的是李大钊。1918年7月1日,李大钊在《言治》季刊(第三册)发表了《法俄革命之比较观》一文,在文中,李大钊写道,“不知法兰西之革命是十八世纪末期之革命,是立于国家主义上之革命,是政治的革命而兼含社会的革命之意味者也。俄罗斯之革命是二十世纪初期之革命,是立于社会主义上之革命,是社会的革命而并著世界的革命之采色者也。时代之精神不同,革命之性质自异,故迥非可同日而语者。”[5]56不久,李大钊在《新青年》第五卷第五号发表了《庶民的胜利》《布尔什维主义的胜利》两篇论文。在前一篇文章中,李大钊赞扬十月革命是庶民的胜利,是劳动阶级对资产阶级的胜利,是新纪元的开始,“这新纪元的世界改造,就是这样开始。资本主义就是这样失败,劳工主义就是这样战胜。”[5]101在后一篇文章中,李大钊进一步认为,布尔什维主义的胜利是“赤旗的胜利,是世界劳工阶级的胜利,是廿世纪新潮流的胜利。”[1]105他深刻地揭示了俄国十月革命所具有世界历史意义,它开创了劳工阶级革命的新时代。由此,在1919年新年伊始,李大钊热情欢呼新纪元的到来,“这个新纪元带来新生活、新文明、新世界”。这样一个新纪元的到来,“劳工阶级要联合他们全世界的同胞,作一个合理的生产者的结合,去打破国界,打倒全世界资本的阶级。”[5]128-129与此同时,李大钊对马克思主义理论的认识也逐渐深化。1919年5月,他在《新青年》上发表长文《我的马克思主义观》,表明他在理论上已经成为一个自觉的马克思主义者。在文中,李大钊将马克思的经济学称为“以劳动为本位”的科学的社会主义经济学,这种经济学“把社会主义的经济组织的可能性与必然性与从来的个人主义经济学截然分立, 而独树一帜, 社会主义经济学才成一个独立的系统, 故社会主义经济学的鼻祖不能不推马克思。”他认为,马克思的经济理论、历史理论、社会主义理论是不可分割的三个部分,其中,“阶级斗争说恰如一条金线, 把这三大原理从根本上联络起来。”[5]232他认为,《共产党宣言》号召劳动阶级联合起来,“大家才知道社会主义的实现, 离开人民本身, 是万万做不到的, 这是马克思主义一个绝大的功绩。”[5]248在这里,我们看到,李大钊在思想方法论上持一种相互联系的整体主义思想方法。这种方法在他与胡适关于“问题与主义”的论战中也凸显出来。
中国先进知识分子转向马克思主义的过程同时也是与各种非马克思主义思想划清界限的过程,如关于“问题与主义”之争,反对无政府主义的斗争等。
“问题与主义”的论战发生在1919年7—9月,以胡适1919年7月20日在《每周评论》上发表《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为起点,其实质是自由主义与马克思主义的论战。胡适以杜威的实验主义或实用主义(pragmatism)为基础,强调从具体问题入手介入社会,“主义”只是解决具体问题的工具。“我并不是劝人不研究一切学说和一切‘主义’。学理是我们研究问题的一种工具。”[2]295李大钊则认为,问题与主义不可分离,这是因为,社会问题是社会大多数人的问题,要靠大家想办法解决,而只有“先有一个共同趋向的理想、主义,作他们实验自己生活上满意不满意的尺度(即是一种工具)。那共同感觉生活上不满意的事实,才能一个一个地成为社会问题,才有解决的希望”[5]304。蓝公武则从理想与现实的冲突、问题的不同性质、看问题的主观差异等角度,回应了问题与主义之间的关系。他认为,有的问题只需要具体的方法就可以解决,然而,“若是一种广泛的含有无数理想的分子的——即为尚未试验实行的方法——问题,并且一般人民,对于他全无反省,尚不能成为问题时候,恐怕具体的方法,也不过等于空谈,决没有什么效果可言的么!”而且,问题本身是否重要,与人的主观认知有关,“故所以吾们要提出一种具体的方法来解决问题,必定先要鼓吹这问题的意义,以及理论上根据,引起一般人的反省,便成了问题,才能采纳吾们的方法”[2]529-530。
通过争论,进一步促进了先进知识分子马克思主义的理论自觉,促进了他们与劳动阶级的紧密联系。正如美国著名的汉学家周策纵分析的,尽管胡适等自由主义者提出了“多研究些问题”的建议,但是,在当时的中国,“必须正视的最严重问题是经济和社会问题”,而自由主义者并没有提出任何有可行性的解决方案。而在此之后,自由主义者大多躲入书斋,而不少提倡“主义”的社会主义者则“开始走进工人和农民群体,以研究他们的生活状况”。1919年秋,毛泽东在长沙组织“问题研究会”,从事政治、经济、教育、劳工等问题,并将主义与问题结合起来,如“如何联合民众、社会主义能否实行”,等等。[7]231-232在实际的社会实践中,毛泽东深切体会到了工农联合进行社会革命的必要性。正如1920年1月他在《新民学会长沙会员大会上的发言》中所说的,关于解决社会问题的主张有改造(即革命)和改良两种方法,他主张“用阶级专政的方法”所进行的“劳农主义”。[8]2
前文已经指出,早些时候,无政府主义在促进知识分子与劳工阶级的结合上起到了积极的作用。但是,无政府主义由于反对一切权威而必然具有空想性质,当劳工话语已经由一般性的话语转向劳工阶级的革命话语时,无政府主义的危害性也就显现出来。因此,“五四运动”后期,批判无政府主义,揭示其空想性质就变得十分重要。1920年,施存统在《我们底大敌,究竟是谁呢?》一文中批判无政府主义思想。无政府主义者反对一切权力和权威,在他们看来,俄国革命后还存在着专制,但是,我们要问,“他底专制,还是绅士阶级底专制呢?还是劳动阶级底专制呢?”我们还要问,“在这全世界未起革命底时候,能够实行全截革命么?倘使俄国把政府废除,他现在还能够存在么?而且革命究竟有没有半截全截的分别呢?”[2]693施存统正确区分了革命的阶段性与最终目的之间的关系,揭示了无政府主义的空想性质。陈独秀在《答区声白的信》中,对无政府主义进行了系统的分析和批判,指出,“我们应觉悟,我们唯一的使命只有改革社会制度,否则什么个人的道德、新村运动,都必然是无效果的;因此我们应该觉悟,非个人逃出社会以外,决没有绝对的自由,决不能实现无政府主义”[6]293-294。
陈独秀在1920年9月1日《新青年》八卷一号上发表的《谈政治》一文清楚地表达了他关于马克思主义的阶级观和无产阶级专政的思想,批判无政府主义对一切权力和权威的否定。他认为,不能笼统地反对强权,而是要看强权(国家、政治等)用来做什么。劳动阶级要获得解放,“只有被压迫的生产的劳动阶级自己造成新的强力,自己站在国家地位,利用政治、法律等机关,把那压迫的资产阶级完全征服,然后才可望将财产私有、工银劳动等制度废去,将过去不平等的经济状况除去。”[6]158不如此,民主“必然永远是资产阶级专有物,也就是资产阶级永远把持政权抵制劳动阶级底利器。”[6]163
这一时期,中国先进知识分子对劳动阶级的看法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们看到了劳动阶级自身所蕴涵着的巨大的能动性潜力。朱执信在《野心家和劳动阶级 》(1920年3月《建设》二卷二号)一文中,批驳关于野心家煽动工农革命的观点,尖锐指出,有人说,除非有野心家煽动,否则中国的阶级斗争不会是什么大问题,但是,劳动阶级如果“没有能力 ,就无从煽动。有了能力,不要等煽动,也会爆发。说不成吃紧问题,却拿没有野心家煽动做条件,未免太轻视了劳动运动了”[2]525-526。作为中国共产党早期革命家之一,朱执信十分清楚地认识了民众自身所蕴含的革命力量。1920年5月1日,陈独秀在《新青年》第七卷第六号上发表《劳动者底觉悟》一文,他认为,世界上“只有做工的人最有用最贵重”。因为,人类从吃的到穿的都是“做工的人”生产和创造的,他们是社会的基础,是“他们的力量才把社会撑住”社会的改变最重要的是劳动者的觉悟。[6]135-136强调对劳动者的教育,启发其觉悟。1920年9月,陈独秀发表《谈政治》一文(《新青年》第八卷第一号),在这篇文章中,陈独秀揭露了资产阶级将民主作为其护身符,“若不经过阶级战争,若不经过劳动阶级占领权力阶级地位底时代,德谟克拉西必然永远是资产阶级底专有物,也就是资产阶级永远把持政权抵制劳动阶级底利器。”因此,必须“建设劳动阶级(即生产阶级)的国家”。[6]163-1641921年6月7日,陈独秀在中国共产党第一份理论刊物《共产党》月刊(非公开发行)第五号上发表《告劳动》一文,他认为,劳动者的问题不是枝节所能解决的,首先要提高劳动者的“阶级的觉悟”,强调要“把各地方各行业的劳动组织成一个阶级”,形成反抗资产阶级的反抗力量。强调要采取革命的手段,“免除困苦之唯一根本方法, 只有各地方各行业的劳动都有了阶级觉悟, 大家联合起来, 用革命的手段去组织劳动阶级的国家、 政府、 国会、 省议会、 县议会去解决劳动自身的困苦”[6]284-285。
“五四”先进知识分子还充分意识到了建立无产阶级政党的必要性和紧迫性。1920年8月,蔡和森在给写毛泽东《关于中国革命问题致毛泽东同志的两封信》中坚定地强调无产阶级革命的重要性。他认为,无产阶级革命有四种利器:建立政党,党是运动的“发动者,领袖者,先锋者,作战部,为无产阶级运动的神经中枢。”[2]772“有人以为中国无阶级,我不承认。只因小工小农不识不知,以穷乏惨苦归之命,一旦阶级觉悟发生,其气焰不减于西欧东欧。”[2]726
总之,“五四”劳工话语的建构与转换是多种因素形塑的结果,而随着中国共产党的成立,中国革命的新纪元真正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