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厚伟
(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 北京 102400)
刘家和先生1928年出生于江苏省六合县,现已93岁高龄,致力于历史学研究逾70年。刘家和先生少年时代在日占区生活之时,由于亲眼目睹了日本军国主义者的侵略和中华民族前所未有的深重危机,故而对研究我国历史产生了浓厚的兴趣。1947年,刘家和先生进入江南大学史地系学习,主攻方向为历史学,先后师从钱穆、牟宗三、唐君毅、蒋孟引等学术泰斗。但刘家和先生不局限于传统学习的窠臼,而是广泛地涉猎各个学科的知识和理论,更为重要的是,年幼时的私塾教育使得刘家和先生能熟读国学经典,对中国历史方面的学习给予了很大帮助。新中国建立后,老一辈学者在经济条件极度困难的情况下,展开了中国社会科学研究的拓荒工作。有鉴于我国亟需世界史研究领域的人才,刘家和先生响应国家号召,转向世界史领域开展研究。
20世纪中期世界史研究的话语权大部分掌握在欧美国家手中,与此相对,苏联的马克思主义史学研究也颇有起色。而中国在这一领域却相差甚远:没有形成独立的世界史学术传统,缺乏开展研究需要的各类文献,更缺少能流畅阅读外文文献的学者。中国的世界史研究应该如何开展,以什么理论为基础,是中国学者亟需解决的重大问题。因此,接受过系统的外语教育,能熟练使用英语和德语等外国语言,广泛涉猎了各类西方社会科学理论的刘家和先生能够转向世界史研究,便显得弥足珍贵了。
20世纪50年代以来,刘家和先生在中外历史比较领域开展了广泛的研究,并发表了多篇学术文章对西方国家政治制度、经济体系和文化观念展开了讨论。与此同时,为了更加广泛地阅读外国文献,刘先生在工作之余利用一切机会广泛学习其他外语。建国以后,刘家和先生参加了“突击式”的外语班学习俄语,并以极大的毅力自学德语和希腊语,还曾多次尝试学习拉丁语。由于各种外部原因,刘家和先生未能如愿地掌握拉丁语,他坦言这是其学习和工作中的一大缺憾。除此之外,刘家和先生曾经提及,年轻之时在日占区生活的特殊经历,使其对日本侵略者非常厌恶,因此强烈抵制日本为奴化中国人民而开展的日语教育,这使他在世界史研究中不能阅读日语文献。这一点对于学术工作的开展而言虽为不美,但由此可见刘家和先生拳拳的爱国之心。
文化大革命使得我国人文社会科学研究的正常秩序被打乱,同时也对刘家和先生的研究工作造成了较大冲击。改革开放以来,我国学术研究共作逐步回归正轨,刘家和先生也重新投入中外历史比较研究当中。刘家和先生认为,一位学者不能单纯地、机械地阅读历史,而是应该从历史当中学习经验,总结教训,并引为近日社会建设的借鉴。因此,历史学家有必要对各个文明形态的历史演进予以比较研究,并从中抽象出哪些因素是具有普遍性的,哪些因素是体现特殊性的,这一过程便体现了历史研究的客观性与科学性。刘家和先生还指出,对于世界历史而言,中国历史是其重要组成部分,因此学者在对世界历史予以考察的过程中便不能将二者分离开来,而是应当有机统一地加以研究。一方面,治世界史的学者必须先治中国史,具有良好的中国史知识是开展中外历史比较研究的一大前提。另一方面,学者还应树立一种综合中外的研究视角,客观地评价各文明历史发展过程的兴衰成败,避免用单一、片面的标准予以评价。这一点对于当下的中外历史比较研究而言,当是学者应该具备的基本立场。
刘家和先生中外历史比较研究的出发点是微观与宏观并重、语言和理论并重:“微观研究的具体方面和内容很多,宏观研究的取向和理论也各有特色。我想,把问题推向极致来说,那就是要处理好语言文字之学(philology)与理论思维之学(philosophy)之间的关系。”一方面,客观公允的结论必须建立在熟读中外历史文献的基础上,任何历史学家都应当做到有一分文献说一分话。与此同时,史学研究也必须重视理论和思想的阐发。“历史学的主要资料来自文献, 没有对于前者的深入,如何能确切而深入地理解并分析文献?历史上一切典章、制度、文化以及种种大事,无一不是有思想的人的行为,没有对于后者的深入,又如何能够确切地理解并分析历史本身?”,史学研究是以人的思想评判历史发展过程的功过得失,这种评判需要一定的理论出发点,选择什么样的理论作为研究的出发点,不仅会影响世界史研究的结论研判,还会影响到历史研究之于当下社会的意义。“史学作为知识系统来说,其内容为过去的实际,其目的在于求真;而史学作为价值系统来说,其功能在于为今人的实际服务,其目的在于求善。”这要求历史学家既需要寻求能够发掘历史真相、获得客观结论的理论,还需要应用这些理论以求自己的工作可以推动历史发展和社会进步。
与此同时,刘家和先生亦非常重视发掘中国古典文献的价值。他曾提及,受限于种种外部因素,自己试图学习拉丁文和梵文等古代语言的尝试未能成功,因此熟练地掌握古汉语这门“活”的古代语言,对于自己的研究工作而言便具有了一种特殊的价值,故而刘家和先生的中外历史比较研究便体现了较强的中国主体性——中国学者固然应当以综合的研究视角看待问题,但就一位学者的民族感情而言,刘家和先生显然更希望自己的研究结论首先为中国的社会发展提供借鉴。中华民族在独立的历史发展过程当中,形成了独特的风俗、习惯和外部文化象征,还表现为中华文化在思想观念方面与外来文化存在着非常大的差异,尤其是在涉及国家、民族和道德伦理观念层面的某些问题上,中华民族的认识与其他民族所持立场可谓是截然不同的。因此,单纯研究外部国家很难为中国现代社会的发展提供直接的经验,中外比较研究需要首先分析中国历史发展的具体过程和当下中国的国情,而比较研究的结果也必须以对中国史的深入研究作为支撑。通过熟练地使用中国古典文献,刘家和先生在论及中国某些方面与其他国家的差异之时,便能在更长的时间跨度上分析中国历史发展过程中特定历史现象和思想观念的源流脉络,这也是刘家和先生的另一高明之处。
刘家和先生坚定捍卫中国古典经学的地位,反对不分黑白一味“推倒”经学的做法。刘家和先生指出,有鉴于深重的民族危机,部分学者自然而然地将经学视为了文化层面的一大攻击对象,“在五四时期,我们的一些受过经学训练的前辈们却大声疾呼要摧毁经学,这绝对不是偶然的,也是完全能够历史地予以理解的。”中华文化在过去一段时间的发展过程中的确体现了一定的保守性,但传统文化的延绵不绝毕竟是中国长期以来维系统一多民族国家的内在原因。古典经学规范了中华民族的道德、价值和伦理意识,为中国的社会发展提供了规范法则。时至今日,越来越多的学者开始认识到复兴经学研究的重要性,并尝试以新的时代观点阐述经学的内在价值。刘家和先生指出,复兴经学和传承民族文化价值内涵是全民族的事业,“所以需要我们海内外有志的学者联合起来,共同奋斗,把中国的经学变成二十一世纪的新经学。这样随着中国的逐渐复兴,中华文化的复兴,我们就可以出现新的局面,我们的中国文化,中华文化,就会既能够同国际国外交流,同时,在国际上做出我们中国人的贡献。”
最后应当提及的是刘家和先生关于中外学术理论传统的研究结论。刘家和先生指出,中国并非没有产生关于历史发展的理性认识,只不过这些认识大都隐含在中国历史文献之中,没有学者写作过专门对此进行讨论的理论著作罢了。早在先秦两汉时期,许多大儒便已经在历史的理性认识层面提出了颇具创造性的主张,甚至在殷周之交,周公便已经论述了历史发展过程的天人思想。“殷周递嬗, 是天命变革的结果, 而天命归属是由民心决定的, 在天人关系中, 人变成决定的力量。这样的历史观念已经是人文主义的了。”诚然,现代通行的史学理论来自西方国家,甚至可以认为西方国家主导了近现代史学理论的发展过程,但西方史学理论发展至今已经在许多方面产生了理论的死结——面对不同民族的历史发展轨迹和当今多元化的国际社会,西方史学理论已不可能作为解读所有历史问题的范式。有鉴于此,中国学界应当在世界史研究当中注意继承本民族原有的历史思想,并扩展其理论内涵以求创造世界史研究的新视角;再者便是通过吸收外来历史思想的有益成果并与本民族的历史思想相融合,从而实现历史思想的“自我突破”。“不凭借本文化的资源,将失其所本,也就失去了比较研究的立足点;不从深入学习、理解其他文化之所长,也就只能故步自封,不能实现新的突破。这是一项说起来轻,而做起来的确非常艰巨的工作。但是,要向新的原创文化前进,我们首先必须有自我突破的精神。”这一点应引起学术界足够的重视,一个放弃自身学术理论传统的民族注定是没有未来的。
刘家和先生是较早在世界史研究提倡“中西并举”研究方法的历史学家,并在研究工作当中对此给予了极大的关注。他着重强调的一点是通史写作的前提是以变通的观点考察历史,“古今纵向历时性之变,正是这些内外横向共时性之变的结果;而一切时代的横向的共时性的结构,又正是纵向的历时性发展的产物。”通史写作并不意味着历史学家只需要简单堆砌各种历史事实便可,而是要在组织事实的过程中加入自己的反思。为什么后人的历史研究总是可以超越前人?因为伴随着时代的不断进步,后人总是可以继承前人的史学成就,同时又能以新时期的观点和视角为前人查缺补漏,为前人所不曾为。中国历史上曾有大量杰出史学家为他所生活的时代写过“通史”,但满足于前人的成就是不够的,新一代学者应当以前人的功绩为基础,推动通史研究登上新的台阶。
进一步地,刘家和先生多次提及,我国学术界习惯于将“世界史”等同于“外国史”,并将中国史和世界史两大学理体系对立起来,治中国史的学者不研读外国史,治外国史的学者也不研读中国史。“我们的中国史和世界史严重割裂,结果,很多尖锐的理论问题和挑战就摆在眼前,却被放过去了。”由此一来,中华民族对于世界历史发展的贡献,便在世界史研究当中或多或少地被忽略了。“我们常常会感到中国历史的作用和地位在其中并未充分体现出来。这可能出于作者的主观上的认识问题,也可能出于作者对于中国历史所能掌握的知识的局限。”在世界史研究当中忽略中华文明这一绵延不绝且影响巨大的文明形态,必将影响学者对于中华文明对于人类文明进步历程的意义作出公正的评价。在过去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我们习惯了分立中国史和世界史研究的做法,但我们有必要认识到,未来中国学术界的世界史写作必然要追求统一、完整的体系架构,那么缺少了中国史,写出的世界史著作必然是偏颇的和不完整的。正如刘家和先生所言:“我们的中国不能自外于世界,中国历史自然也不能自外于世界历史。中国历史是世界历史里的一个非常重要的部分,不能把中国历史放在世界史里来研究,对于中国历史和世界历史的研究都不利。所以需要治中国史和治外国史两方面的学者进行合作,我们的世界历史才能具有中国人的研究特色和自己的贡献。”
我国世界史学科的诞生,可认为是部分高瞻远瞩的中国知识分子“开眼看世界”的结果。而建国以来的中国史学科发展除受本民族的学术文化传统和对西方汉学研究成果的引进等因素影响之外,还受到19世纪后期以来席卷全球的民族主义思潮的影响。建国以后构建完善的中国史学科体系,不仅仅是一个学术层面的问题,还联系着中华民族实现独立之后的内生性文化自尊问题,是中国从思想文化层面证实自身存在价值的追求。因此,两大学理体系的相互分立与时代环境有着紧密关系。在过去的几十年中,我国建立了发达的中国史研究体系,并诞生了许多颇具分量的研究成果,实现了通过修撰本民族历史,以求自证本民族存在于世界的合理性这一目标。但是,我国在世界史研究领域依然与欧美国家有所差距,最为显著的一点是,欧美国家频频以西方历史价值观对我国历史和现实进行曲解和指责。刘家和先生便曾批评过黑格尔认为我国历史“不连续且没有发展”的相关论调,并援引这一例证呼吁我国争取在全球世界史研究中的话语权。就此而论,如果说建设完善的中国史学术研究体系,是为了证明本国历史发展道路的合理性和维护民族文化尊严,那么建设完善的世界史学术研究体系,并争取我国在全球世界史研究当中的话语权,便是为了证明本民族在世界史研究中以自身价值理念发声的合理性。为争取中国世界史研究在世界学术界之中的话语权,中国学者应当写作从中国视角出发、体现中国价值理念的世界史,尤其应当突出中华文明之于世界历史发展进程的价值所在。中国学者应当记得刘家和先生振聋发聩的一问:“我们要应对西方的挑战,不能对人家的挑战视而不见。我觉得我们有需要,中国史的学者有责任,世界史的学者也有责任。这是最基本的问题,就是我们中国人能不能掌握话语权的问题。你自己不做,要别人替你来做,你想,别人能做到吗?”
最后,除刘家和先生的学术成就之外,我们也应当对刘家和先生的文人予以充分的肯定和尊敬。对于刘家和先生而言,学术是生命的一部分,它既是一位有担当、有抱负的学者为之奉献一生的理想追求,也是与民族文化的尊严和命运紧密联系的崇高事业。与此同时,刘家和先生也是较早地将历史唯物主义观点介绍到中国来,并在世界史研究中主动应用马克思主义理论和方法的学者之一。直至耄耋之年,刘家和先生依然高度关注我国世界史学科建设和中外比较历史研究的进展,年事已高仍然笔耕不辍。这种“为学术”的朴素热情或许是我辈青年学者所缺少的,也是青年学者应当大力学习的。刘家和先生所立之德和所创之学,不仅仅是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道路上的明灯,更是值得青年学者加以传承和发扬的宝贵精神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