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意识形态结构理论的泛娱乐主义透析

2021-11-28 23:26豆勇超
北京社会科学 2021年9期
关键词:拜物教主义娱乐

豆勇超

近年来,泛娱乐主义在国内研究逐渐升温,相关研究者对其基本内涵、本质特征、主要表现、生成逻辑与消极路径等维度进行了深入而系统的研究,取得了一定成果。然而,这些研究基本上是把泛娱乐主义视为一个整体来加以把握,很少深入其内部结构,即从意识形态结构维度进行探究。从意识形态结构维度透析泛娱乐主义,是泛娱乐主义研究中的一项基础性工作,其意义在于将之作为一个独立的社会意识形式来明确其内部结构,从而进一步拓展泛娱乐主义的研究论域。

一、泛娱乐主义的意识形态结构

关于意识形态结构这一理论,国外最早可以追溯到法国思想家特拉西,他通过对观念的产生、发展、界限及原则等的研究,试图建立一种与传统成见相对立的“观念的科学”。马克思虽然没有专门涉及意识形态结构这一研究,但他通过对资产阶级社会的分析,从知识和信仰两个维度揭示了意识形态结构。在知识维度上,意识形态表达了作为统治阶级的资产阶级对资产阶级世界、资产阶级社会和资产阶级自身的认知,本质上是资产阶级的“虚假意识”和观念上的创造;在价值维度上,意识形态表达了资产阶级社会的价值导向、价值信仰,本质上是资产阶级阶级意识的彰显。资产阶级意识形态内含着知识维度和信仰维度。在马克思看来,资产阶级要想从意识形态上来统治资产阶级国家,必然要把意识形态诉诸于实践,这就是意识形态的实践维度。但要深入研究意识形态结构,必须要弄清意识形态结构的要素以及相互关系。深受结构主义思想影响的法国思想家阿尔都塞从结构维度进一步深化了意识形态理论,“意识形态是具有独特逻辑和独特结构的表象(形象、神话、观念或概念)体系”,它是与科学完全不同的一种虚假意识,这种意识并非谬误,本质上是一种价值理念,它构建了认识模式,其最为重要的特征就是实践性。[1]阿尔都塞这里所述意识形态实践,与马克思所述的实践是不一样的,通过劳动把某种生产资料变为产品,这一过程即为实践。意识形态实践就是把“意识”作为对象对其进行加工,从而形成政治、法律、伦理、宗教等。[1]齐泽克根据黑格尔对宗教的把握把意识形态分为三个维度:自在维度、自为维度和自在自为维度,三种维度的区别不在于内容而在于形式本身。自在阶段表现为思想、信念、教条和观念,该维度主要是从认知维度来揭示意识形态的;自为维度表现为对象化为仪式形态,该维度主要通过意识形态的实践、机构和仪式等外在化的形态来表现;自在自为维度变现为社会实践形式,该维度通过策略主张影响个体行动从而达到意识形态目标。三个维度分别涉及到了意识形态结构的三个维度:认知、价值和实践。国内有关意识形态结构理论的成果并不多见,在可查询的成果中,学者对该理论形成了一定的共识。无论是何怀远的“认知解释、价值信仰和目标策略”三维说[2],还是张九海借鉴库恩“科学共同体”范式,提出的“价值观念、知识规则和操作实施”三要素说[3],或者是刘建军的“学理基础、时代框架、价值核心和外围观念”四要素说[4]等,均涉及到意识形态结构的三个维度:认知、价值和实践。

尽管国内外研究者在研究背景、具体内容以及研究视角等方面存在差异,但在涉及到意识形态结构的基本要素时,形成了一定共识,即意识形态不仅是一种认识和解释世界的思想观念和理论体系,还是引领、形塑和匡正人们思想行为的价值信仰,更是一种带有实践性的策略主张。因此,意识形态结构包含着知识(认知解释)、价值(价值信仰)和实践(策略主张)三个维度。认知维度是基础,价值维度是原点和归宿,行动维度是价值维度的具体展开。三者相互影响、相互渗透,割裂三者,则会导致意识形态出现漂浮现象。作为一种意识形态的泛娱乐主义也必然包含知识、价值与实践三个维度。从意识形态结构理论透析泛娱乐主义,是深入泛娱乐主义这一意识形态结构内部把握其理论本质。

二、泛娱乐主义的认知维度

认知维度是意识形态结构要素的解释基础,它反映了意识形态对客观现实的大致描述与基本研判。当前,人类社会已经进入了人工智能时代,越来越多的人从繁重的劳动中解放出来,从而拥有更多的自由时间用来休闲娱乐,大众沉浸在人工智能所形塑的娱乐世界不能自拔,从而遗忘了娱乐的本真与意义。人工智能迅猛发展,泛娱乐主义也随即成为形塑人类精神生活的重要力量。泛娱乐主义意味着人类拥有更多的自由时间和繁多的泛娱乐景观,两者构成了泛娱乐主义的认知维度。

(一)更多的自由时间

自由时间,是泛娱乐主义回避不了的问题。关于自由时间,马克思在批判异化劳动与雇佣劳动时,曾涉及到这一概念,它指的是“不被直接生产劳动所吸收,而是用于娱乐和休息”的时间,即“非劳动时间”。没有自由时间,娱乐、娱乐化、泛娱乐主义等景观也就无从谈起。在马克思视野中,娱乐应该是人在生产劳动时间之外所进行的一种自由的创造性活动,这种自由活动可以促进人的全面发展。自由时间的多少取决于生产力,因为生产力的发展,会使整个社会的必要劳动时间减少,从而使人们有了更多的自由时间。在生产力比较低的社会,必要劳动所耗费的时间占据了人类生命活动的绝大部分时间,再加上人类的生理恢复时间,留给自由时间的空间微乎其微;随着生产力的提升,必要劳动所消耗的时间开始降低,开始出现必要劳动耗费的时间和剩余劳动的时间的区分,自由时间的空间在逐步增加。由于私有制的出现和阶级的分化,在人类历史上出现了时间上不公平的分配,只有少部分人拥有自由时间,这种情形在资本逻辑占主导的资产阶级社会达到了极致。资本的逐利性推动了科学技术的广泛运用,从而引发必要劳动所耗费的时间缩短,但资本家却把本应属于工人阶级的自由时间转化为剩余劳动所耗费的时间从而使资本增值。随着生产力的发展,特别是科学技术被运用到生产中的时间越来越长,劳动者的劳动效率得到极大提升,对劳动者的专注度要求也越来越高,这就势必需要劳动者拥有更多的休息时间。特别是云计算、大数据、量子通讯等智能技术的广泛开发和运用,使人类进入到一个智能时代,自动化、数字化等智能技术的运用,大大降低了劳动者在必要劳动时间上的消耗,从而相应增加了劳动者的自由时间。

智能时代的智能技术和更多的自由时间为泛娱乐主义的产生提供了现实的物质基础。泛娱乐主义是建立在一定物质基础之上的,对于整个社会而言,具体表现为社会化的泛娱乐和剩余的时间;对个人而言,具体表现为个体化的娱乐和自由时间。从个体化娱乐到社会化的泛娱乐,其中最为重要的因素就是技术的进步。智能技术不仅使互联网成为个体的存在方式,而且使个体的娱乐成本大大降低以及娱乐方式更为自主化,从而拓宽了个体的娱乐范围。但智能技术也容易使个体的主体性得到瓦解,从而使个体社会走向泛娱乐。在智能时代,个体社会所看到见到的娱乐景观,正在被智能算法所支配。智能算法会根据个体在网络所留下的痕迹(浏览的内容、关注的时间等),并结合所收集到的个体以及与之具有类似偏好的用户的数据信息,经过大数据的处理,筛选出个体需要的信息。当个体对明星的花边新闻、网络游戏、搞笑视频等关注的越多,智能算法就会公式化地向个体精准推送个体心中所需要的娱乐景观,进而使个体沉浸在相同的娱乐景观之中不能自拔。同时,泛娱乐主义对自由时间也有一定的要求。假设今天所生活的时代仍像马克思所批判的资产阶级时代那样,资本家通过增加生产劳动的时间也即降低劳动者自由时间的长度来实现资本增值的目的,那么劳动者就不可能有更多的自由时间来使用,也就谈不上有时间来进行娱乐,也就不会有什么泛娱乐主义的情形出现。在资本主义早期,资本家还没有意识到劳动时间之外的自由时间对资本增值的重要性,但是随着消费主义的出现,再加上人们工作和生活的节奏加快,竞争日趋激烈,消费也从物质消费向精神消费转移,以此来缓解压力。娱乐消费释放的巨大经济利益,使大量的资本盯上娱乐市场,从而消耗着人们的自由时间。

(二)繁多的泛娱乐景观

人类文明的历史进程离不开技术的变革。每一次技术的革新都会改变人类的生产、学习和生活的方式,泛娱乐景观的出现与技术的变革是分不开的。在《娱乐至死》一书中,波兹曼就揭示了人类社会由于技术的变革从“印刷时代”进入到以电视为媒介的“娱乐业时代”,“电视正把我们的文化转变成娱乐业的广阔舞台”。[5]技术的革新使娱乐在各个领域开始泛化,“一切公众话语都日渐以娱乐的方式出现,并成为一种文化精神。我们的政治、宗教、新闻、体育、教育和商业都心甘情愿地成为娱乐的附庸”。[5]波兹曼在该著作中重点揭示了电视媒介所造成的三种主要的娱乐景观:第一,新闻娱乐景观。新闻娱乐景观主要表现为电视新闻无论从内容还是从形式上均呈现为娱乐。在内容上,新闻以政客丑闻、情杀案件、花边新闻以及体育新闻等能够娱乐观众的图像形式呈现出来,在涉及到时政、财经、法律、国际等新闻时,也尽力挖掘新闻内容背后的娱乐性;在形式上,突出新闻的故事性、情节性、戏剧性等特征,挖掘新闻的趣味性并对其进行细致描绘,对事件中的主角进行过度的英雄化或污名化并设置冲突,从而强化事件的趣味性,报道的方式以观众喜闻乐见的形式呈现。第二,政治娱乐景观。政治娱乐景观是建立在媒介泛娱乐化的基础之上的,媒介的泛娱乐化,使其蔓延到各个领域,政治娱乐景观的出现就是媒介泛娱乐化延伸到政治领域之中。政治娱乐景观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关注政治人物的个人形象,波兹曼把这一现象称为“形象政治”,如西方资产阶级国家的竞选,政治人物往往把自己视为商品并通过建立的良好形象来经营推销自己从而赢得选民的宝贵一票;关注政治人物的个人隐私,如在娱乐节目中通过窥探政治人物的普通一面,既可以塑造政治人物的亲民形象,又通过满足观众对名人隐私的窥探从而提升节目收视率;利用娱乐明星群体的号召力为选举增添砝码,明星群体的政治立场会影响到其受众群体的投票意向。第三,教学娱乐景观。娱乐向教育领域的渗透,引发了教学娱乐景观。具体表现在:教学手段新媒体化,传统教学被新媒体技术所取代,讲授被视频所取代,板书被投影所取代,范读被录音所取代[6]。

如果说波兹曼开启了对以电视为媒介的泛娱乐景观的反思和批判,那么人类在进入智能时代特别是新媒介技术广泛普及后,线上的网络娱乐在某种程度上已超越了线下的娱乐活动,成为当前人们娱乐的最为重要方式。泛娱乐景观也随着人们娱乐场景的变换,逐渐向线上网络娱乐扩张。一方面,新媒介技术打破了时间空间的限制,使文字、图像、声音等有机融合在一起,给人们的视觉、感官和身心带来强烈的冲击。在时间上,泛娱乐主义以新媒介技术为载体,通过移动智能终端平台(如手机),把娱乐渗透进人们的日常生活之中,从而实现大众娱乐的即时性;在空间上,泛娱乐主义依托新媒介技术平台,以传播视觉文化为中心,根据受众的点击习惯、娱乐偏好实现精准推送,为人们营造直观可感的泛娱乐景观,从而实现大众娱乐的无缝对接。另一方面,线上娱乐使娱乐产品的供给侧与需求侧两方直接形成买卖关系,从而将线下的商品流通环节转移到虚拟的线上交易之中,最为典型的就是网络直播带货。繁多的泛娱乐景观让互联网成为当前泛娱乐主义流行的重要场所。在泛娱乐主义的驱动下,线上的每个个体每时每刻都在接收着诸种有关娱乐的“刷屏”讯息。线上繁多的泛娱乐景观也会如同商品一样给人造成一种应接不暇的眩晕感。需要说明的是,这种线上娱乐给人们带来的眩晕感会与线下娱乐活动交织在一起,实现线上娱乐与线下娱乐的深度融合,从而使人们觉得自己身处于泛娱乐景观世界之中。

三、泛娱乐主义的价值维度

价值维度是意识形态结构要素之中的核心要素,也是确定意识形态性质的基本依据。就泛娱乐主义而言,其价值维度就是作为一种观念形态的拜物教——资本至上。虽说泛娱乐主义以娱乐来审视一切“物”——不管是具体的物还是抽象的物,都要把它还原为娱乐并呈现出来,凭借娱乐至上这一观念形态不断深入人们的意识之中,从而让人们沉浸在诸种泛娱乐景观中不能自拔。但是如果向深层次探究,就会发现在娱乐至上背后隐藏着的是资本拜物教。拜物教包括了多种维度,其中与泛娱乐主义直接相关联的拜物教观念形态有两种:资本拜物教和流量拜物教。

(一)资本拜物教:泛娱乐主义产生的根源

相较于一般的社会思潮,虽然泛娱乐主义没有明显的思想理论作为支撑,但是它却有服务的中心——资本。资本这个概念是马克思哲学的核心,马克思的《资本论》实则是“论资本”,其副标题“政治经济学批判”也暗含着《资本论》实际上就是一部有关资本批判的著作。在《资本论》中,马克思从商品这一概念开始,以资本为核心线索,中经货币最后抵达剩余价值,对资产阶级社会中的资本及其逻辑运转所造成的“颠倒的世界”进行了科学的揭示,“颠倒的世界”必然会引发颠倒的观念,这一歪曲的观念即为人们所熟知的拜物教(商品拜物教、货币拜物教和资本拜物教)。[7]柯亨就曾指出在马克思的多维度拜物教中,虽然商品拜物教是最为明显的,但资本拜物教才是最为重要的。[8]资本拜物教是人类社会发展到资本主义阶段才出现的,它表现为人们对资本的无限推崇以及对资本所表现的物的无限追逐;它反映的不是物与物的关系,而是人与人之间社会关系,但这种关系却被物与物之间的关系所遮蔽,是对资本的一种颠倒性的认知。[9]而最早的泛娱乐主义也与资本拜物教这一观念形态分不开。波兹曼虽最早开启了对泛娱化现象的批判,但他主要是从媒介的视角,并没有深入到经济层面来去审视。“资本害怕没有利润或利润太少,就像自然界害怕真空一样”。[10]资本为了利润,就会将其触手延伸到娱乐文化领域,从而使一切事物的内容、形式、活动等均以泛娱乐景观呈现。这就势必造成大众对娱乐的需求不再是对娱乐本真的品味,而是沦为带有资本拜物教性质的娱乐消费。于是,在资本拜物教这一观念形态的影响下,大众开始将娱乐消费看成是对人本质的彰显,因为大众要在娱乐中证明自己并不是劳动工具而是真正鲜活的生命,于是追求感官享受与精神刺激——娱乐,也就成为大众所追逐膜拜的生活方式,泛娱乐主义由此而兴盛。

因此,资本拜物教就是泛娱乐主义产生的根源。资本拜物教之所以可以在大众的思想领域取得支配地位,除了自身的原因外,还要具备一定的社会条件。人类社会由物质比较匮乏的时代迈进了物质比较富裕的时代,消费主义的影响日趋增强,人们的生活态度也由原来的简朴节制转变为享乐放纵,消费范围也由原来的物质性消费(衣食住行等)转变为非物质性消费(教育、休闲娱乐、旅游等),消费的目的也由原来的生存性需要转变为填补人们欲求不满的空虚感。面对如此庞大的经济利益,资本根据消费者的需求反复介入娱乐市场,拉开了娱乐至上的大幕。在这一社会历史条件下,不管是资本拜物教,还是其诱发的泛娱乐主义,均迎合了消费主义下大众的心理诉求,泛娱乐主义更是体现出无差别的资本崇拜。第一,资本获取的间接性。要想在娱乐市场使资本不断地增值,就必须要使文化内容、理念、形式均以泛娱乐景观的样态得以呈现。第二,大众狂欢的取向性。在资本拜物教的支配下,人们对泛娱乐景观的占有成为人本质力量的确证,占有的泛娱乐景观越多,人们的压力就越能得到释放,人的价值也就越能得到确证,大众也自然趋向于沉浸在泛娱乐景观之中。第三,原初欲望的普遍性。资本拜物教致使大众单一的需求向多元化转变,从而使人的原初欲望得以延伸,并不断得到激发。

(二)流量拜物教:泛娱乐主义的当代样态

随着智能时代来临,泛娱乐景观持续扩张,虽然人们在面对繁多的泛娱乐景观不再像以前那样不知所措,但却对泛娱乐给人们带来的功能性效果产生了一定的质疑,相应的以资本拜物教而引发的泛娱乐主义在意识形态领域中的影响力逐渐在衰退。然而,智能时代意味着人们将拥有更多自由时间,从而在劳动之外有更多的休闲娱乐,泛娱乐主义因而也将仍有存在的根基,而充当泛娱乐主义的新根基的就是流量拜物教。流量拜物教是资本拜物教在智能时代的一种延伸,它是资本依托数字技术用更加复杂而隐蔽的方式建构起来的,是将原来物的关系建构为数据流。拜物教揭示了物物关系遮蔽的人人关系,在流量拜物教中的流量可被视为线上用户在数字化技术营造的虚拟社区中进行的娱乐行为,它以用户的搜索、浏览、转发、点赞等数据流量的形式来呈现。资本按照自身运动的逻辑,凭借着对用户数据流的无偿占有并对其进行包装,用流量去界定、评判和引领娱乐。这就意味着流量拜物教可以取悦生理需求有上限但娱乐无上限的人类。

显而易见,流量拜物教能够催生出无穷无尽的娱乐,而这些娱乐又可以凭借无止境的数据流量使泛娱乐主义的进程无限延伸并获得不断的加持。智能时代的流量拜物教在某种程度上是流量的。流量拜物教是泛娱乐主义的当代样态,它不同于早期泛娱乐主义以无差别的资本崇拜为主要特点,当前的泛娱乐主义则是有规律的资本崇拜,而这种规律则是要依靠流量拜物教的算法推荐。拜物教的算法推荐本质上是把用户的需求与信息的供给有机匹配的过程,算法推荐是通过“一套特定的技术编码和运算程序”来进行的,对搜集到的信息进行技术编码,根据大数据画像运算用户的需求,进而实现两者的匹配,其背后是技术和资本的结合。因此,流量拜物教催生的泛娱乐主义,已给自身制造出了一个表面繁多但却内含算法规则的泛娱乐世界。

需要值得注意的是,从资本拜物教到流量拜物教的转变,并不意味着资本拜物教对泛娱乐主义的影响力完全消退,事实上当前的网络泛娱乐主义依然摆脱不了资本拜物教的症候,因为流量的背后其实仍是资本。

四、泛娱乐主义的实践维度

实践维度是意识形态要素之中的操作层面,它是意识形态由一种纯粹的观念转化为一种社会实践的重要标志。意识形态的实践维度会受其价值维度的影响,并根据价值维度的指引具象化。就泛娱乐主义而言,异化娱乐是泛娱乐主义作为一种意识形态结构的实践维度,它是对本真娱乐的颠倒,即为了不断满足自身原初欲望而进行的一种非理性活动。当一切作为主流价值载体的事物用娱乐的形式来表达时,异化娱乐就自然成为泛娱乐主义价值维度在实践中的展开。具体来说,异化娱乐主要通过以下两种方式展开。

(一)异化娱乐的流量逻辑

数据是流量逻辑的关键词。流量拜物教统摄下的泛娱乐主义,通过技术编码已为资本制造出繁多的泛娱乐景观。具体来讲,这种泛娱乐景观的繁多性首先表现为庞大的数据,每个个体都是数据的生产者和制造者。数据会随着技术的不断升级而不断增加。也就是说,数据的不断增加就是流量拜物教对各种娱乐景观生产的持续升级,其背后的真实含义就是掌控海量的信息从而使算法推荐更为精准。资本通过对个体产生的数据的无偿占有,并根据其增值的本性,对所获取的数据流进行包装,从而将“流量”作为衡量娱乐景观的唯一标准。在流量拜物教的支配下,“流量为王”被一些人奉为圭臬,他们通过各种手段来获取流量,在“好评”“热度”等流量拜物教的统摄下,大众对算法推荐的泛娱乐景观进行关注、点评、分享,这些“劳动”也将会被资本无偿占有并被转换为“流量”,从而让大众永远沉浸在“流量”的生产和追逐中。

异化娱乐的流量逻辑似乎让大众看到流量就意味着拥有更多的受众群体和回报,然而,当大众投身到流量拜物教催生的泛娱乐主义之中时,以为拥有流量就能够拥有回报时,就意味着他们仅仅是对某种流量的服从,“流量为王”正是异化娱乐的虚假幻象。泛娱乐主义下的异化娱乐,不仅是对人与物关系的一种回应,更是对人与社会关系的一种回应。因为每个个体的需求都是在社会环境下产生的,没有脱离一定社会历史条件下的娱乐诱因。流量就是大众共同实践而能够反映大众需求的关系指涉,它本质上是一定社会历史条件下共同作用的产物。异化娱乐所强调的流量实际上反映了大众在泛娱乐主义中的娱乐行为。然而,这种所谓“流量为王”打造出来的泛娱乐景观只不过是让大众虚耗身心、令人成瘾的“娱乐”,它其实并没有改变大众的现实处境而完善人的全面发展,相反它只想让大众沉浸在算法技术所编织的“娱乐茧房”,从而达到资本增值的目的。因此,异化娱乐不可能在实质上实现人的全面发展。

(二)异化娱乐的解构逻辑

类像是解构逻辑的关键词。虽然泛娱乐景观在外观上呈现出繁多性,但通过流量拜物教的作用,事实上已内含了泛娱乐景观的出场方式。泛娱乐景观的出场方式具体体现在泛娱乐景观的类像化之上。在泛娱乐主义的影响下,大众的日常生活与泛娱乐景观日益趋同,当大众沉浸于其中不能自拔时,所触及到的并非物的实体,而是与物相悖的“类像”,类像世界(幻象)与大众日常生活的现实日益混淆,这就会使类像给大众造成一种超真实的错觉。若大众整日沉溺于泛娱乐景观所建构的类像世界之中,泛娱乐景观就会重述话语与重构价值观。首先,泛娱乐主义所建构的类像世界会淡化甚至虚无化主流意识形态。移动技术终端的广泛普及,使人人皆为自媒体,从而加速了泛娱乐主义的膨胀,一切文化产品一旦和娱乐关联起来就能迅速进入大众的视野,而线上平台出现的“佛系”“斜杠”“二次元”等娱乐景观也在淡化着大众的价值观;虚拟世界与现实世界的割裂,将会虚无化生存在类像世界中大众的价值观。其次,泛娱乐主义使娱乐转化为“愚乐”。泛娱乐主义虽无思想理论作为支撑,但是在其背后隐藏的是消费主义、享乐主义等社会思潮,缺乏“正能量”引导的泛娱乐主义,在资本逻辑的支配下,围绕低俗、暴力、色情等话题为了娱乐而娱乐,从而致使大众的自我意识由娱乐转为“愚乐”。

异化娱乐的解构逻辑除了通过类像之外,还主要表现为调侃、恶搞崇高对象。批判泛娱乐主义这一社会思潮的重心并不在娱乐的越界、泛化,问题的根源在于解构,即解构崇高对象。因为崇高对象是主流价值观的载体,一旦载体坍塌,主流价值观也不复存在。一般来说,被调侃、恶搞的崇高对象主要包括:具有典范意义的英雄人物,如邱少云、黄继光;具有典范意义的物,如红色经典;具有典范意义的事件,如抗震救灾。调侃、恶搞崇高对象,妄图通过另一种荒诞的话语来达到对主流价值观与社会规范的解构,从而打破主流意识形态的统治。

总而言之,异化娱乐的流量逻辑与解构逻辑,在用“流量”吸引大众的基础上“解构”着主流价值观,并为资本编织出了一幅泛娱乐主义的当代版图,从而使大众沉浸在泛娱乐景观之中不能自拔。

五、泛娱乐主义的边缘观念

泛娱乐主义的边缘观念,既囊括了消费主义、享乐主义等相关联的价值理念,也囊括了扩大内需的休闲娱乐政策。

(一)相互影响的价值理念

消费主义是一种与泛娱乐主义密切关联的价值理念。它是把享乐和满足个体需要放在第一位的消费思潮。消费作为一种能够使个体心情愉悦的行为,使消费主义在某种程度成为泛娱乐主义的前提。一方面,消费主义驱动着泛娱乐主义,消费主义解构并重构着娱乐,消解着娱乐文化中的正能量,只留下了与其相契合的令人愉悦的功能;另一方面,泛娱乐主义将注重感官刺激这一信息引入消费主义之中,从而使其显现为一种追求本能享受的价值理念,具体来说,泛娱乐主义极力促使大众思考以下问题“我的压力”“我的愉悦”等,如我的压力怎样通过娱乐来缓解,我的愉悦怎样通过娱乐来实现等,从而把“他人的压力”“他人的愉悦”等在我之外的问题纳入到泛娱乐景观之中,并最终在追求本能享受中将其消解。

享乐主义也是一种与泛娱乐主义密切关联的价值理念,它把物质满足和感官快乐作为人生信条,其核心理念是个人主义,其最高人生理想为“我享受,我快乐”。一方面,享乐主义将“我享乐,我快乐”的自私因素渗透到泛娱乐主义之中,进而使泛娱乐主义显现为一种“只关注个人娱乐”的价值观。享乐主义在推动大众个人娱乐最大化时必会引发各个维度娱乐的需求,从而会左右整个社会的价值趋向。另一方面,泛娱乐主义强调感官刺激、休闲娱乐,在生活方面突出享乐主义,在价值观方面突出个人主义,这就势必会造成大众精神上的空虚,引导大众向物质主义靠近,经过泛娱乐主义的影响,隐藏在泛娱乐景观背后的享乐主义慢慢在大众意识之中沉淀,从而对享乐主义起到推波助澜的效应。

(二)扩大内需的休闲娱乐消费政策

消费是国家经济发展的重要驱动。智能时代的到来,越来越多的人将有更多的时间来进行休闲娱乐活动和休闲娱乐消费。根据不同群体的不同需求,制定相应的休闲娱乐消费政策,可以全面提升消费水平和消费层级。但是,需要注意的是,扩大内需的休闲娱乐消费政策与泛娱乐主义对待娱乐的态度不同:休闲娱乐消费是把休闲娱乐作为国家经济发展的一种战略,而泛娱乐主义则把娱乐作为资本增值的一种工具。两者在现实中进行操作其表征有共同的东西,即均在刺激消费。但又存在着差异,一方面,休闲娱乐消费政策开始时需依靠泛娱乐主义,以便使泛娱乐主义成为政策落实的动力;另一方面,泛娱乐主义由于卷入经济增长为导向的战略目标中,从而具备了拉动经济增长的功能。当然,泛娱乐主义除了具有一定经济功能之外,也能够消解大众因为经济不平衡引发的社会问题,营造平稳的社会环境。由此来看,泛娱乐主义并非仅仅只有恶的一面。

泛娱乐主义并不是一种孤立的意识形态,而是与其他相关的意识形式纠缠在一起并相互影响的。因而,在对泛娱乐主义进行界定时,有必要对其边缘性观念做出研判,从而能够对泛娱乐主义进行客观性的研究。

六、泛娱乐主义批判的靶向

当前学术界有关泛娱乐主义的研究持浓厚的批判性态度,这种过激性的行为导致大部分研究者对泛娱乐主义持否定甚至抵制的态度,使相关研究陷入了瓶颈期。原因在于大部分学者关于泛娱乐主义的研究基本上都将其视为一个整体,从这个前提出发来进行研究,很少有从其内部去分析泛娱乐主义的。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一卷)第二版跋中曾指出,“辩证法,在其合理形态上,引起资产阶级及其空论主义的代言人的恼怒和恐怖,因为辩证法在对现存事物的肯定的理解中同时包含对现存事物的否定的理解”[10],马克思的唯物辩证法之所以引起资产阶级及其代言人的恐慌,是因为它既看到现存事物肯定的一面也看到现存事物否定的一面。任何事物都具有两面性的,泛娱乐主义也不例外,有其弊也有其利,这就要求我们在批判泛娱乐主义时,要注意把握住客观性原则,既要划清界限,又要明确目标。

(一)划清界限

学界在对泛娱乐主义进行界定时,往往存在着这样一种趋势:为了更好地批判泛娱乐主义,尽最大程度地从反面来谈泛娱乐主义,从而把泛娱乐主义视为一种病态现象。但这样反而把问题简单化了,因为绝大部分人都反对病态娱乐,而把自己的娱乐视为常态。这样,泛娱乐主义的批判就失去了批判的靶向。泛娱乐主义的吊诡之处就在于它的大众性,它之所以在文化、价值和精神上造成了负面后果还能够持续存在,就在于某种娱乐生活方式被建构为理所当然。仅仅用否定甚至抵制的态度对待泛娱乐主义,反而忽视了问题的根本。为了更好地透析泛娱乐主义,我们就需要从意识形态结构维度深入到泛娱乐主义内部,寻找泛娱乐主义批判的标靶。仅仅从反面审视泛娱乐主义,就犹射击时找不准标靶一样。因此,泛娱乐主义批判首先要理清标靶,即弄清楚批判什么不批判什么。

一方面,我们对泛娱乐主义的批判应该聚焦于作为一种观念领域的意识形态。这主要集中表现为泛娱乐主义对人们的观念、思维方式和价值取向等领域的侵蚀。在观念建构方面,崇尚娱乐至上,从而引发一切皆可娱乐、一切皆能娱乐;在思维方式方面,以娱乐为本体从娱乐视角来审视一切,质疑、批判以及消融理性的思维方式,从而对抗主流话语;在价值取向方面,以调侃、戏谑等娱乐方式来解构具有崇高精神的人、物及事,从而引发人们价值信仰的危机。另一方面,对于泛娱乐主义在经济领域中的贡献,我们应该持肯定态度。而作为边缘观念的休闲娱乐消费在一定程度上能够促进一个国家经济的良性发展,使泛娱乐主义呈现出特定的经济价值。我们可以从历史与现实两个维度来把握这一点。从历史维度来看,在改革开放前,泛娱乐主义兴起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原因既包括计划经济体制的制约,又包括意识形态的制约,但最为根本的还是国家的制约。改革开放前,中国社会不具备泛娱乐主义兴起的前提条件。第一,中国是在一穷二白的基础之上开始现代化建设的,一开始主要力量都集中于工业尤其是重工业的发展上,当时采取重积累、轻消费的国家政策,基本消费品都采取定制,其他消费品处于短缺,物质层面问题尚未解决,精神层面(包括休闲娱乐消费产业)就更加无从谈起。第二,计划经济条件下,意识形态领域推崇艰苦朴素、勤俭节约,把享乐、泛娱乐等问题化。为了扭转经济停滞不前、人民生活困苦状态,国家进行了改革开放。改革开放以来,在坚持公有制基础上发展市场经济,提高市场在资源配置方面的比重和能力,减少国家在消费领域的控制,推动消费领域市场化;在分配领域,在坚持按劳分配的前提下实行多劳多得。以往对个体的社会评价标准由政治方面的评价向经济方面的评价转变,其中消费、娱乐等则在社会评价中获得了肯定。正如王宁指出的,20世纪80年代国家的消费政策(包括休闲娱乐消费)起的是补偿消费的作用,90年代初发挥着维护社会稳定的功能(政治功能),自90年代后半期以来,在政治功能之上又增添了经济功能,配合着国家经济发展的政策目标(刺激消费、拉动内需)[11],呈现出特定的经济价值。从现实维度来看,泛娱乐主义与社会发展呈现紧密结合趋势,使泛娱乐主义呈现出经济价值。最为典型的是,自2019年出现的“网红带货”现象,本质上是泛娱乐主义与社会发展之间的良性互动,它是融合信息、娱乐、消费、脱贫在一起的泛娱乐案例,它的成功得益于相关制度政策的引导与规范。直播带货现象的背后是娱乐激活消费的逻辑,先凭借“网红”的名人效应鼓吹泛娱乐主义,并通过泛娱乐主义来激活大众的消费需求,从而让消费吸纳过剩的产能,盘活经济。

(二)明确目标

在划清界限的基础上,我们还要找准“靶心”(明确目标)。从意识形态结构理论出发审视泛娱乐主义的靶心,就会发现价值维度的资本拜物教及其衍生的各种并发症,是泛娱乐主义批判的重心。

在明确批判目标的基础上,对资本拜物教及其并发症进行批判。第一,资本拜物教批判。从马克思有关资本拜物教批判审视泛娱乐主义,可以发现它是通过私人资本单方面驱动而产生的一种病态模式,这种病态集中体现在娱乐内容的供给侧,在供给端出现唯资本、轻质量的失衡状况,资本拜物教的升级版流量拜物教,仍然摆脱不了私人资本对利润不停追逐的窠臼。党的十九大提出社会主义在新时代生产的目的是为了满足“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12],反映在娱乐领域就意味着需要生产高质量的娱乐产品。泛娱乐主义把娱乐作为资本增值的工具,将资本凌驾于人民之上,无视人民对美好娱乐的需要,因此必须超越资本逻辑才能满足人民对娱乐的美好需要。超越泛娱乐主义,必须要超越资本至上的价值理念。超越资本,并不是一味否定资本,而是要辩证地看待资本的作用。一方面,要利用资本的活力促进娱乐文化市场的健康繁荣发展。发展是处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第一要务,一切积极的因素我们都可以利用起来,资本拜物教作为市场经济发展的副产品,我们应该合理利用资本文明的一面,调动资本的活力,在供给侧端注重娱乐内容的质量,通过不断生产优质的娱乐内容来满足人民对娱乐的美好需求。另一方面,我们也要谨防私人资本对娱乐的操纵。马克思认为,资本的本性就是无限增值,“任何一个对象本身所能具有的唯一的有用性,只能是使资本保存和增大”[13]。在市场经济条件下,主体从事经济活动的目的,就是为了实现资本的增值,如果不加以限制,就会使资本偶像化,从而出现资本拜物教。因此,必须限制私人资本操纵娱乐,从而规避资本拜物教在娱乐领域的负面效应。第二,各种并发症批判。由泛娱乐主义而衍生出来的各种并发症,如消费主义、享乐主义、拜金主义等,也是泛娱乐主义批判的靶心。泛娱乐主义由于缺乏相应的思想理论支撑,具有很强的依附性、隐蔽性和渗透性,很容易通过其他社会思潮传播而不被发现,从而与其他思潮相互交错。因此,泛娱乐主义批判,不能仅仅把泛娱乐主义与其他社会思潮孤立开,还要对由资本拜物教引发的各种并发症进行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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