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蒙德·威廉斯与英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细读”经验

2021-11-28 23:26曹成竹
北京社会科学 2021年9期
关键词:英国文学奥威尔威廉斯

曹成竹

一、引言

当代著名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家特里·伊格尔顿是政治批评和意识形态批评的倡导者。然而值得注意的是,近年来他却开始重提文学细读的重要性。这一苗头在2004年的《理论之后》中已现端倪,新近出版的《如何读诗》和《文学阅读指南》等著作则更明确地强调了这个问题。他认为文学阅读正陷于危机之中,现今文学专业的学生甚至教师都普遍不会阅读和批评文学作品,而文学理论家那些“无生命的抽象和空洞的泛泛而谈”,更是“破坏了本应首先具有的文学细读(close reading)习惯”。[1]在伊格尔顿看来,当代人的阅读能力危机背后隐藏着更深层的严重问题。他所倡导的政治文化批评源于细致的感受力、敏锐的洞察力和深刻的反思力,而这些首先是从我们对待文本的态度中培养出来的。所以仔细阅读能力的消失,还意味着“政治”和“理论”得以健康生长的土壤的消失,社会文化进步的动力也就无从谈起。伊格尔顿重新提倡“细读”的这一转向是值得我们深思的,因为这在某种程度上代表了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面对新时代和新文化语境的一种态度:从历史、政治、总体性等宏观主题和宏大叙事中抽身出来,以更为自觉的态度和细致的方法转向文学作品本身。

伊格尔顿这种把文学细读同生活经验和文化政治结合起来的态度,并不是对马克思主义文论的改造创新,而是对其已有传统的重新发掘。在伊格尔顿之前,他的老师雷蒙德·威廉斯对这一传统的确立起到了关键作用。确切地说,威廉斯通过吸收、借鉴和批判F.R.利维斯及其“细察派”的批评方法,不仅超越了利维斯主义的局限,还弥补了英国马克思主义文论的欠缺,发展出了以文学细读为基础的英国马克思主义文化理论。重新发掘这一线索,不仅有助于理解英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经验及理论建构过程,也能够为中国马克思主义文论的历史回顾与当代发展提供启发。

二、利维斯的文学贡献

20世纪30年代以来的英国文学研究,深受阿诺德、艾略特、瑞恰兹、利维斯等人文学观和批评方法的影响。总的来说,这是一种精英主义文学观、技术主义分析观和实用主义价值观的综合:阿诺德的少数派文化观,加之艾略特、瑞恰兹开启的以语言形式分析为基础的批评方法以及实用批评原则,最终在利维斯的文学和文化观中得到了进一步的改造与强化。在他们的努力下,文学研究在英国的重要性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提升:“在20年代初期,谁都不知道研究英国文学到底有何价值,但是到了30年代初期,问题却已经成为,除了英国文学,还有什么其他东西值得你去浪费时间?英国文学不仅是一门值得研究的学科,而且是最富于教化作用的事业,是社会形成的精神本质。”[2]

利维斯并非英国文学盛景的开创者,但他却以最大的努力推动了这一局面的形成,并且作为一个标志性符号,对此后的英国文学研究产生了深远影响。20世纪30年代以来,利维斯的一系列论著如《大众文明与少数文化》(1930)、《英国诗歌的新方向》(1932)、《文化与环境:批判意识的训练》(1933)、《伟大的传统》(1948)等,明确地传达了自己的文学观和批评方法;他于1932年创办的文学批评刊物《细察》(Scrutiny)也产生了巨大影响,吸引了诸多文学研究者的加入,引起了社会的广泛关注,推广并完善了其文学价值观和文本细读法。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对英国文学重要性和方法论的强调,以利维斯为最终的完成者和典型代表,其对于英国文学和文化的影响绝不仅仅局限在所谓的“利维斯主义”或“细察派”上,而是一种深层的和广泛存在的“集体无意识”。如伊格尔顿所言:

英国当今的英国文学研究者们,不论他们自己是否意识到这一点,其实无一不是“利维斯派”,因为他们都已不可救药地被这一历史事件所改变了。今天,人们已不必再标明自己是利维斯派,犹如人们已不必再标明自己是哥白尼派:恰如哥白尼重新塑造了我们的天文学信念一样,以利维斯为代表的潮流已经流入英国的英国文学研究的血管,并且已经成为一种自然而然的批评智慧,其根深蒂固的程度不亚于我们对于地球环绕太阳转动这一事实的坚信。[3]

伊格尔顿把英国文学的利维斯派与天文学的哥白尼派等同看待,无疑表明了利维斯的巨大影响。虽然此后他对利维斯的文学批评观进行了批驳,但都是针对其价值观和方法论的局限,而对于利维斯强调对文本应有的注意和细读的方法则认为是可取的。他把利维斯在英国的影响比作哥白尼,无形当中表明自己也是其遗产的受益者,或者说是宽泛意义上的“利维斯派”的一员。那么利维斯的遗产到底是什么呢?狭义的“利维斯主义”以技术性和实用性著称,并统一为一种关于文学的“共同文化”观。其具体表现如下:

首先,利维斯和“细察派”提倡近似于“新批评”式的对文学作品本身的重视和细读。在利维斯的文学批评中,几乎找不到可以上升到理论和抽象概念层面的方法,而唯一有迹可循的,就是“细察”本身,也就是对作品的细读本身。利维斯特有的对文学的敏锐感受和细察态度,结合一系列文学术语(如风格、节奏、语调、隐喻、含混、悖论、反讽、戏剧化)的运用,并同他道德主义的批评立场结合起来,呈现出的是极具说服力和感染力的文学解读方式。可以说以文本为中心的态度和细读理念,使利维斯文学批评走的是具体的、经验的、形而下的道路。然而借助这一原则和批评实践,“利维斯派”或“利维斯式批评”却能给读者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和启发,较之“形而上”的抽象理论能够更大程度地发挥效果。当然,这种批评观念也有其局限,它不仅造成了对文学批评阐释话语权的垄断,也排斥了阅读作品的不同群体的差异性和主动性。

其次,利维斯和“细察派”并非要建立关于文学的纯粹客观科学,而是要发挥其文化和道德功用,是一种“实用批评”。由于强调文学批评的道德立场和审美救赎功能,使得他们同英美“新批评”有着显著的区别。他们认为通过发掘那些潜藏于作品中的“伟大的传统”,可以训练和提升人的情感和道德,帮助人们更好地生活,从而抵御工业文明无可挽回的机械化和异化进程。在他们看来,这种批评方法不仅是一种文学研究的示范,更是需要在大学和中学大力推行的教育理念,而他们也确实推动了这种教育观念的培养和传播。利维斯的《文化与环境:批判意识的训练》一书明确地传达了他的教育思想。不难看出,这种实用态度同上文所述的“仔细阅读”所带有的排他性有一定的矛盾之处。一方面是恒定不变的“伟大传统”和对文学阐释权的技术垄断,一方面又是介入社会的理想,可以说这是一种实用性相对有限的实用批评。

第三,在文本细读和实用批评的基础上,他们建构了一种以“文学”为核心的带有精英色彩和消极意味的“共同文化”。利维斯以阿诺德为出发点,赞同文化是少数派持有的、作为现代文明的对立面而存在的。同时他又把阿诺德的少数派和较为模糊宽泛的文化观进一步改造,化约为文学研究的少数派。他们以文学为家园,以细读为手段,维系着业已在英国现代化进程中逝去同时又在文学作品中得以续存的“有机共同体”。这一点在利维斯的《大众文明与少数人文化》中体现得尤为清晰。这种文化观是浪漫主义式的,它寄希望于少数人在精神荒原上借文学传播普罗米修斯之火;同时更是悲观的,因为它假定文明的进程是一种倒退,又拒绝积极地介入和改变现实;此外,它还对身处“文学共同体”之外的大众怀有潜在的傲慢与偏见。可以说其文化定位与实践态度决定了利维斯派是一个居于边缘地带的“文化中心”,是一处以抵抗方式投降的“文化飞地”。

利维斯主义的文学批评是英国特殊历史和文化语境下的产物,因此其激进的主张和矛盾的态度都是可以理解的。而利维斯的天才和不懈努力,更为英国文学研究地位的提升、文学批评方法的建构、文学文化观念的培养做出了巨大贡献。当我们以宽容的态度和总体的视角回顾利维斯及“细察派”的文学努力时,会发现利维斯遗产的启示性和对英国文学批评的积极作用,远远大于其历史局限和存在的问题。实际上,对于英国马克思主义文论而言,利维斯遗产的价值正在于两个方面:一是提供了可资借鉴的文学批评经验和具体方法,二是其存在的问题和局限成为了马克思主义批评得以继续发展的新起点。

三、威廉斯对利维斯的吸纳与批评

作为英国马克思主义文论新传统的奠基者和领军人物,威廉斯在20世纪30至40年代明显受到了利维斯和《细察》的影响。在接受《新左派评论》的访谈时,他提到自己1940年在剑桥大学社会主义俱乐部刊物上发表的《文学与感性崇拜》一文,说明在当时“利维斯文学批评中的一个关键术语已经渗入我的思维。”[4]“感性崇拜”确实是利维斯及细察团体对待文学的态度,而威廉斯笼统地把一切感性崇拜式的文学批评都作为与“布鲁姆斯伯里团体”①等同的一类,认为感性崇拜是一种与大众文学需要无关的资产阶级崇拜。

当然这一影响绝不仅仅表现为术语的接受和批判态度,当时利维斯主义的文学批评观同马克思主义文论之间有着紧张和对抗的关系,而这种对抗在威廉斯看来是对当时英国马克思主义文论的一种有益补充。20世纪30年代前后,英国马克思主义文论还并不成熟,甚至有些混乱。总的来说是一种对文化和文学的消极认同:一方面拒绝承认文学及其反映的文化的复杂性和丰富价值,拒绝对文学做出党性和政治性原则之外的深入评析和理论研究;另一方面拒绝承认文学及其所代表的文化,在影响和介入现实方面有着比浪漫主义美学的孤芳自赏和愤世嫉俗更加积极的可能性。

这两方面的消极态度,都导致了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在态度与方法层面的简单薄弱。威廉斯在《文化与社会》中便批评了当时英国马克思主义文论的代表克里斯托弗·考德威尔,认为他虽然产生了比较大的影响,但实际上在谈到具体文学时“几乎无话可说”[5],并指出考德威尔“把英国过去三百年间的生活、思想和想象力简单地称为‘资产阶级的’,把现在的英国文化描述为‘垂死的’,这是牺牲现实来成全公式”[6]。这种简单地对待文学和文化的态度,显然不能令人信服和满意。威廉斯曾回忆过《细察》对20世纪30年代马克思主义文化观的挑战。在当时的马克思主义者看来,文学史和文学批评仅仅是无关痛痒的学院派争论,真正重要的并不是如何鉴赏文学和如何读一首诗,而是如何写出不同类型的诗歌和小说以满足大多数人的需要,以应对现实中的社会危机。威廉斯认为这一立场直至今日仍是有其特殊价值的,但是他话锋一转:“消极地拒绝从事文学学科的主要理论和实践问题是一个决定性的失败。……当我们不得不从事文学批评或者进行文学史研究的时候,我们发现自己手中空空如也。然而,英国文学研究已经成熟了,它通过拓展的专业领域和一个接一个领域的细致成果建立了一个完整的学科。马克思主义者用以与其对抗的只有屈指可数的几部水准不一的著作,对文学研究的贡献被毫不费力地当作简化论而予以抹杀了。”[7]很明显,在威廉斯看来,马克思主义的立场虽然值得提倡,但文学批评方法的掌握和训练绝对是必要的。只有具备深入研读作品的细读能力,才能使其历史和政治化的文学批评更有文学说服力,才能更有效地与其他批评观念对话和对抗,否则只能被冠以“简化论”的帽子而被轻易打倒。在这方面能够为马克思主义批评提供借鉴的,便是当时“英国文学研究”已经取得的专业成果,其中利维斯式的文学批评则是最突出的代表。

从这一点出发,吸收利维斯的批评经验便成了威廉斯对英国马克思主义文论改进的一种探索。他回忆道:

我在利维斯的文学研究中发现了实用批评。它令人陶醉,带来一种我无法描述的强烈感受。尤其是当时我对自己的文学批评水平很不满意。我说到陶醉,那是一种即刻的开心、兴奋和忘乎所以。是的,那就是所有的状态,让我记住了它是多么难以置信地令人兴奋。我现在仍然认为它是令人兴奋的,有时我不得不镇定地抑制兴奋的情绪,因为如今我也能做得很不错,我心里想,“我都已经教别人这样做了”。[8]

这段话形象地描述了利维斯的“实用批评”对威廉斯产生的巨大影响。需要明确的一点是,“实用批评”不仅意味着价值论上的道德立场,更意味着方法论上的“仔细阅读”。如前文所言,这种批评以文本细读为基础和手段,从字里行间寻求意义。虽然它指向外部,为利维斯的道德主义、感性崇拜和教育观念服务,但却是从作品本身出发的,有着切实的依据且以文学批评术语为支撑,因此极具说服力和感染力。可以说利维斯的实用批评真正有价值的部分或者重心,并不是其功利性和实用性目的,而是凸显其目的的过程本身,也就是对文本的深度解读和阐释能力。这正是威廉斯自己以及英国马克思主义文论所欠缺的。

然而,威廉斯把激进的左派政治同利维斯式批评结合起来的最初尝试并不十分成功。他于1947至1948年与人合办的刊物《政治与文学》,便是在这一设想下创办的。威廉斯认为这份刊物受到了《细察》的有害影响,即“不偏不倚的思想能力”[9]。我们知道这种“不偏不倚”的态度是利维斯和《细察》文学批评的出发点,它支撑着细读批评的一系列技术手段,同时也帮助批评达成其实用目标。但这种貌似客观和普适的立场实际上是主观的和带有身份区隔的,它不仅排斥其他阶层文学阐释活动的主动性和实际经验,更缺乏反思意识,对作家和批评家自身所代表的群体以及这一群体在文化变迁和社会历史进程中的位置问题没有清醒的认识与剖析。因此这种“不偏不倚”的批评与左派政治的简单联姻实际上是一厢情愿甚至南辕北辙的,它过度强调了文学的重要性和文学阅读方法及教育目的主导作用,而不顾工人阶级和普通民众文化生活的经验及丰富内涵,也无法理解他们被文化观念塑成的阅读需求和阅读经验。威廉斯在反思这一问题时,说自己“花了很长时间才找出问题所在——明白了不偏不倚的思想能力只是一个幻想”[9]。这并不是对利维斯主义文学批评的完全否定,而是否定了其“不偏不倚”的批评出发点,以及将其简单地挪用于改造马克思主义文论的可行性。

威廉斯吸收借鉴利维斯起初是为了改造马克思主义文论对文学的粗糙理解,但此后他也逐渐意识到了利维斯式批评的问题。正是在两者互补的过程中,英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才进一步走向成熟。威廉斯的成名作《文化与社会》对于利维斯的评价有几点值得注意。第一,认为利维斯以文学为核心的精英文化观有其合理性,但也是远远不够的,可以汲取经验的文化的内容还需要大大拓展;第二,认为利维斯等人对文学“有机共同体”的营构带有想象性和身份局限性,与社会现实之间存在着断裂;第三,指出利维斯对少数派所代表的文学经验过于倚重,而作品本身处于连续和改变之中,有着断裂和解体的要素。可以说这些反思都把文学批评引向了文学之外——并不是远离文学,而是仍将文学作为文化的出发点,但以马克思主义理论为立场,以经验问题为核心,将文学批评以更大的力度和更明确的态度扩展到了文学之外的社会现实领域。在此意义上,《文化与社会》中的“马克思主义文化观”“感觉结构”“共同文化”“大众传播”等重要概念,都可看作是威廉斯对利维斯文学批评吸纳和批判的结果,它们使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在英国文学研究的专业化基础上,向着历史进程、文学作者和积极的社会实践等问题迈进了一步。

四、威廉斯的文学批评实践

威廉斯虽然是文化理论和文化研究的开创者,但其理论却是借助文学批评才得以发展起来的。从《文化与社会》(1958)、《漫长的革命》(1961),到后来的《英国小说:从狄更斯到劳伦斯》(1971)、《乡村与城市》(1973)、《马克思主义与文学》(1977),我们能够看到一条清晰的理论探索与推进之路,而文学批评则构成了这一路径的主线和基础。威廉斯的文学批评既有利维斯式批评的细读法和专业术语的运用,又有立足于马克思主义立场的历史洞察力和总体把握,从而能够得出诸多鞭辟入里的分析,而他的文化理论正是在这一过程中不断发展成熟的。

我们以《文化与社会》对乔治·奥威尔的评析为例。威廉斯曾在1955年发表过一篇关于奥威尔的书评,[10]《文化与社会》出版时,他把书评做了很大的修改和扩充,作为该书的第六章。这一章在“马克思主义与文化”这一核心章节之后,全书的结论之前。此时作者刚讨论完英国文学批评家瑞恰兹和利维斯,并针对英国马克思主义文论的诸多问题,提出了马克思主义文化理论的设想。因此该部分的结构位置和批评的示范性都十分值得重视。奥威尔是英国著名左翼作家,以《1984》《动物庄园》等著作闻名于世。在他去世后,英国的一些马克思主义者对他加以批评,有的以比较轻率甚至轻蔑的态度否定了奥威尔的文学价值。他或者被称为“小资产阶级”,或者被冷嘲热讽:“他……尖叫着扑向资本主义出版商的怀抱中,带着他那几本令其名利双收的恐怖漫画。”[11]威廉斯不赞同这些简单和带有阶级成见的批评。他把奥威尔当做一个对于英国工业化进程中文化与社会的变迁有着切身体验的普通人,并且首先从他的作品出发,从语言和细节中发掘这一变迁及其带来的矛盾反应。这较之其他马克思主义者的简化评价或政治上的先入之见,无疑更加客观深刻。威廉斯发现奥威尔作品的总体特征是“悖论性”:

他是一个社会主义者,却又对社会主义和其信徒进行了最严苛的批评;他信仰平等,批评阶级分化,自己的晚期作品却又建立在内在的不平等和无法逃避的阶级差异的基础之上。……他是批判语言滥用的出色批评家,但他自己却实践了几种主要的和典型的语言滥用;他是细节的出色观察者,而且作为经验主义者而广为人知,同时他自己却时常犯下大量的貌似有理却虚有其表的概述之误。他的作品材料中的这些问题是我们首先应当关注的。[12]

威廉斯以“细察法”和“新批评”的关键术语“悖论”作为分析的切入点,从中可以看到利维斯和剑桥文学批评传统的影子。他接下来对奥威尔语言悖论的分析也十分精彩。威廉斯首先列举了奥威尔不同作品中对于社会现实和社会理想的种种评判,这些散落在不同作品中的论断都透露出一种幻灭情绪。威廉斯指出,总的来说奥威尔的这些论断是令人叹服的,并且他还在论断之后加以评述和解释,以使自己的概括显得貌似合理。但需要注意的是,奥威尔在表达个人偏见时,而且常常是在一些根本性的问题上,很容易地倒向“宣传者式的情感滥用”[13]。为了证明这一点,威廉斯引用了奥威尔《通向威根码头之路》中的一段话。这段话里作者写到了“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在英国所具有的非凡吸引力,然而语调中却带有明显的调侃和反讽意味,因为它们吸引的人群是“喝果汁的人”“裸体主义者”“穿凉鞋的人”“色情狂”“贵格会教徒”“‘自然疗法’的庸医”“胡子稀疏的素食主义者”“蓬头垢面、咬文嚼字的马克思主义者”“节育政策的狂热分子”等。这段话表现了奥威尔写作中强烈而矛盾的情感。接下来威廉斯还列举了几处奥威尔对于“小”(little)这个词的使用,同样揭示了作者的立场和鲜明的情感色彩。威廉斯指出,任何作家频繁使用这些笔法都是没有问题的,但奥威尔本人却明确表示反对这种写作方式和立场表达,这显示其做法和主张是自相矛盾的。

威廉斯将这一语言现象归因为“流放者的悖论”(the paradox of the exile)。他指出,奥威尔所代表的自由主义传统在英国十分突出,这样一批人在社会变迁中失去了稳定的生活方式和信仰,接受了随遇而安、独立自主的生活,又保持了正直率真、经验主义等高贵品质,此外还具有旁观者特有的洞察力。这一群体本身就处于悖论之中:就数量而言,他们并不在少数,但却缺少实质性的共同体的认同感;他们表面上非常强硬、冷峻地批判现实,但又有脆弱、软弱无力甚至歇斯底里的一面。奥威尔就是一位特殊的流放者。他一方面忠实地记录社会现实并且加以犀利的批评;另一方面他选择社会主义作为共同体信念的一种尝试,然而这一信念又受到了现实的社会主义实践和自己流放者立场的打击。这样一来,奥威尔只能游走于坚持和否定之间,以流放者的自由原则为根基,把社会主义作为一种理想嫁接到这一原则之上,对社会主义的现实和未来都心存怀疑和恐惧。这便是其文本悖论性的深层原因。

显然,这种分析以文本细读为依据,从语言风格和修辞入手,这也正是以利维斯为代表的英国文学批评传统的精髓。在文章结尾,威廉斯引用了《1984》中的一段话,通过对这段话中“怪异粗壮”“觉悟”“保持心灵活力”等词句的解读,再次揭示了奥威尔的悖论性:

这些无产阶级,目前就像动物一样“怪异粗壮”,却没有“觉悟”——他们终究会觉悟,而与此同时流放者才保持了真理的长存。我要说明的是,这种对工人阶级的看法不是源自事实和观察,而是由于流放而感受到的压力:将其他人看成是没有区别的“怪异粗壮”的群众。这里再次出现了一个悖论:你唯一寄托希望的阶级,在这里被写的一文不值,至少目前毫无希望。[14]

通过对修辞的敏锐把握,威廉斯抓住了奥威尔用语背后的情感立场同其政治立场之间的矛盾性,并将这一悖论清晰地展示给我们。在威廉斯看来,这一悖论并不能够看作是奥威尔的失败,正因为有它的存在和细节化表现,奥威尔才为我们呈现了一种更加真实的情感结构和经验过程。这一观念实际上同威廉斯后来对“文化”作为一种“溶解流动中的社会经验”(social experiences in solution)②的理解是相通的,也就是说奥威尔的文学价值在于对文化变迁过程的鲜活记录与经验反应,是一种区别于世界观和意识形态的“实践感”。这一文学经验世界虽然应当被批判,但更需要我们的理解和深入发掘。由此可以清楚地看到威廉斯对利维斯批评的超越:从文本的细节和细读出发,走向了经验过程的历史重建和马克思主义立场的社会批评及文化理论。

经过威廉斯的阐发,奥威尔的“流放者悖论”成为了其独特的写作风格,是沟通文本语言形式和社会文化语境的关键环节。特别是他对奥威尔作品内部的冲动、紧张、抑制、矛盾等因素的发掘,让我们看到了文学及其反映的文化观念的经验性、身份性和流动性。这便是威廉斯对奥威尔批评的启发,即通过文本细读重建文化观念的鲜活在场和深层结构,以呈现其在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之间的存在状态和作用方式。以奥威尔批评为范本,威廉斯把利维斯式批评同马克思主义初步结合起来,发展出了独具一格的文本—文化批评理论。

五、结语

与德国的法兰克福学派和法国的阿尔都塞学派相比,英国的马克思主义文论似乎更偏重于文学研究,而不是哲学、美学或社会学研究。可以说,对文学问题的坚守和对文学批评意识与方法的强调,是英国马克思主义文论特有的景观。正如有学者所指出的,英国马克思主义文论与本国的“英文研究”传统之间有着十分密切的关系,这一传统虽然屡遭批判,却也为英国马克思主义文论的理论超越和建构提供了必不可少的养料:“在20世纪英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理论中,严肃的理论超越是建立在本土文学批评传统的思想继承基础上的,当它完成了这一超越,它的文化理论也就突破了既定的文化成规,走向了新的理论飞跃。”[15]

今年是中国共产党成立一百周年,文论界开始积极反思和总结中国马克思主义文论的百年经验。今年也恰逢雷蒙德·威廉斯诞辰一百周年,他对于英国马克思主义文论的历史性创构,不仅对于英国以及西方马克思主义文论具有重要价值,也能够为中国马克思主义文论的历史回顾和当代发展提供启发。威廉斯曾被冠以“左派利维斯主义”③的标签,我们应该充分发掘这一标签的积极意义,特别是其与英国自身的文学研究遗产、文学批评传统之间的继承性关系。在当代,后现代文化语境使文学阅读陷入了个人化、肤浅化和狂欢化的迷途,而此时的马克思主义文论聚焦于“细读”,既能够强化其具有鲜明价值立场和历史观的文学批评模式,又可以使马克思主义理论更加具备深入文学文本的新鲜活力。可以说,伊格尔顿倡导文学细读的背后是威廉斯的“幽灵”,这并不是复古和倒退,而是马克思主义文论从自身传统中找到的应对新时代和文化语境的有力武器。

注释:

① 布鲁姆斯伯里团体(The Bloomsbury Group),也称“布鲁姆斯伯里派”或“布鲁姆斯伯里小组”,是英国20世纪初形成的小团体,以“自由感性”为追求,参与者多是才华横溢的艺术家和知识分子,在当时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威廉斯曾写有《布鲁姆斯伯里派》一文,专门讨论这一团体的审美旨趣与其成员构成之间的关系。该文参见弗朗西斯·马尔赫恩主编的《当代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刘象愚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136-157。

② 这是威廉斯对“感觉结构”这一概念的解释。他认为“感觉结构”更靠近经验,更能体现人们的主观世界应对社会变迁的反应,是流动的、紧张的、复杂的,又是能够孕育新变的。从这个意义上说,“感觉结构”就是一个时期的文化。可参见威廉斯的《马克思主义与文学》(王尔勃等译,河南大学出版社,2008年)的“structure of feeling”词条。

③ “左派利维斯主义”指以利维斯式的文学细读和文化观念为起点和方法,同时又对其做了批判和修正,并且坚持英国新左派立场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家,代表人物有雷蒙德·威廉斯、理查德·霍加特等。

猜你喜欢
英国文学奥威尔威廉斯
文化观念流变中的英国文学典籍研究:殷企平教授访谈录
雷蒙·威廉斯“文化革命”观发微
中世纪晚期英国文学中的农民写作
妈妈的红沙发
《在缅甸寻找乔治·奥威尔》
“特型”作家乔治·奥威尔的文学之路
孙仲旭:翻译奥威尔《一九八四》 曾两度落泪
英国文学经典化的溯源研究——回顾与启示
娱乐至死
Brief Analysis of Wordsworth’s Conception of Natu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