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雨腾
歌剧创作的主要难点在于歌剧题材的选择与把握,题材的选择犹如一把锋利的“双刃剑”(尤其是“命题作文”),歌剧脚本奠定歌剧的质量,可能是助其翱翔的“东风”,亦是限制其成功的瓶颈。作曲家与脚本作家是歌剧题材决策者,通过题材的核心内涵构建整个戏剧框架以保证艺术质量。杨燕迪教授曾在《作曲家与歌剧脚本作家的关系》①论述作曲家如何与脚本作家②合作完成歌剧创作,并指出作曲家与脚本作家有四种关系:第一,脚本作家“统治”;第二,作曲家与脚本作家合二为一;第三,作曲家取先在话剧文本为脚本;第四,作曲家与脚本作家通力合作。中国歌剧最常见的创作关系为“通力合作”、“合二为一”,却常常表现出“割裂”、“流水线”式的创作流程。脚本作家完成剧本创作后交予作曲家“谱曲”,最后再由导演进行排练,整个创作过程极少沟通,最终导致成品毫无艺术生命力。虽然歌剧是以作曲家为中心的舞台艺术,用音乐承载戏剧,但绝不能忽视脚本作家的作用,二者是歌剧的灵魂与血肉。西方歌剧史上不乏心有灵犀、珠联璧合的搭档,例如巴洛克时期著名的歌剧作曲家吕利与戏剧家、文学家莫里哀合作,为法国抒情歌剧(Opera lyric)奠定了坚实的基础;莫扎特与洛伦佐·达·彭特(Lorenzo da Ponte)合作完成三部意大利喜歌剧(《女人心》、《唐璜》、《费加罗的婚礼》)流传于世;伟大的威尔第与两位重要的剧作家合作(皮亚威(F.M.Piave)与阿里戈·博伊托(Arrigo Boito)奠定其歌剧地位;普契尼与朱佩塞·贾科萨、路易·伊利卡成为“铁三角”使其成为意大利歌剧最后的荣光。
从歌剧题材的选择到对题材内容的构建与深化绝非流水线式作业,这是作曲家与脚本作家艺术理念的融合,如何将灵魂注入血肉之躯,即探讨音乐与戏剧之间永恒的哲学命题。约瑟夫·科尔曼曾在他的著作《作为戏剧的歌剧》中涉及歌剧作品的“立意”问题,杨燕迪教授则对“立意”进行解释说明“一部艺术作品整体上成功与否、价值高下主要应取决于艺术家在该作品中的‘立意’——以科尔曼自己的话,即艺术家对作品所持的‘憧憬(vision)’、‘观 念(idea)’‘构 思(conception)’以及取决于立意是否被实现③。”歌剧是否提出深刻的戏剧命题?是否探索人性?均通过题材实现。古往今来,无论中西,题材的选择几乎围绕着历史人物、神话传说、主旋律、文学作品等主题。从早期歌剧《优丽狄茜》(由努契尼、佩里合作完成)、《奥菲欧》(蒙特威尔第)、到浪漫主义瓦格纳磅礴宏大的《尼伯龙根指环》,神话传说一直是西方作曲家青睐的题材。虽然中国流传的神话传说、历史故事琳琅满目,但聚焦于此类型题材是20世纪90年代以后(例如歌剧《马可波罗》(1991)、《张骞》(1992)、《楚霸王》(1994)等)。神话传说的题材善于表现史诗性、气势磅礴、浪漫色彩的特征,其角色具有很强的象征性。例如由上海歌剧院制作的原创歌剧《天地神农》(金复载老师作曲,上海歌剧院艺术创作室主任、《歌剧》杂志主编游暐之担任脚本作家),歌剧呈现神农为解救苍生尝尽百草,甘愿从神力之躯变为凡人,其核心思想内涵是驱动全剧的发动机,脚本作家与作曲家围绕神农这个角色展开,为其构筑戏剧的核心框架、以及相关人物。挖掘题材中所蕴涵的戏剧张力,通过音乐呈弥漫之势延展至每一个细节之中,使歌剧的“情境、情感、情旨”三位一体,深化移情效果。
历史人物作为歌剧的题材常见于正歌剧体裁,如《貂蝉》、《玛纳斯》、《张思德》、《郑和》、《楚庄王》等。围绕主角展开戏剧故事,通过塑造角色的性格(尤其是主角)、人物关系以及角色内心情感状态变化等方面,相比某些特定的事件题材,这类题材的时间维度跨度较大,需注重人物的呈现、发展、变化。笔者近期接触过两部由上海音乐学院制作相关题材歌剧,分别为歌剧《汤显祖》、《贺绿汀》④。音乐学院制作的歌剧作品不仅为学生提供舞台实践经验,达到教学目的,而且为中国的歌剧发展事业泛起阵阵涟漪。歌剧《汤显祖》在音乐剧《梦临汤显祖》的基础上重新进行配器与改编,为表现中国传统人文精神,塑造汤显祖“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中国风骨,以汤显祖创作“临川四梦”的心路为戏剧节点,描述他的一生,融入戏曲因素则是该戏的特征之一。歌剧《贺绿汀》与《汤显祖》呈现大相径庭的风格,以著名音乐家贺绿汀为歌剧主角颇有现实意义,通过艺术化的处理描绘贺绿汀成为革命音乐家的事迹,通过个人折射时代背景,弘扬榜样的力量。
笔者认为艺术虽百家齐放,但具有通性。“主旋律”、“红色”题材一直是中国歌剧创作的根基,从歌剧《白毛女》诞生到近期上演的歌剧《晨钟》、《沂蒙山》、《田汉》等。经久不衰的革命题材为中国歌剧事业添砖加瓦,无论创作团队,还是制作资源投入都是屈指可数的。上海歌剧院制作的原创歌剧《晨钟》力邀作曲家许舒亚、编剧姚远,强强联合共谋上海重大历史题材的歌剧作品。《晨钟》主要讲述李大钊东洋留学回国宣传爱国思想、领导工人运动,直到最后被军阀张作霖迫害,为共产主义理想奋斗牺牲的壮举。脚本作家(姚远)的编创能力毋庸置疑,他代表剧作《商鞅》曾取得巨大成功,在国内引起巨大的反响。就戏剧核心人物塑造的问题来看,李大钊与商鞅本同末离。许舒亚老师力图通过其音乐构建“桃花红雨英雄血,碧海丹霞志士心”的情怀。
文学改编是西方歌剧艺术史上最常见的题材选择方式,几乎我们所熟知的经典歌剧均与文学作品(小说、诗歌、戏剧等)有关,例如威尔第《茶花女》改编小仲马的作品,歌剧《费加罗的婚礼》改编自法国剧作家博马舍著名的三部曲,柴可夫斯基的《叶甫根尼·奥涅金》取材普希金的诗体小说。莎士比亚则、歌德是歌剧作曲家们的“理想情人”,“莎士比亚的37部戏剧,除了六部作品尚未被音乐家看重之外,其余31作品截至1980年的统计,已被一直过245次。歌德有26部作品被114搬上歌剧舞台⑤”。
文学改编是笔者笃爱的歌剧题材选取方式,这种方式往往会强化歌剧的戏剧性,将文学文本改编成歌剧脚本同样具有原创性,原创不应局限于面面俱到,锱铢必较反而给歌剧带来巨大的限制。文学作品的优势在于立意、戏剧性、人物塑造等方面经过长时间的实践与检验。回顾中国歌剧创作历史中改编文学作品题材的剧目,《江姐》、《小二黑结婚》、《伤逝》、《原野》、《野火春风斗古城》、《日出》、《雷雨》、《赌命》、《骆驼祥子》等,都是中国歌剧的经典范例。
文学题材为歌剧提供“稳妥”的戏剧构架(人物、情节、动作、情境、立意),如果作曲家与脚本作家合作无间实现其“立意”,甚至会超越原著(如威尔第《茶花女》),反之,文学作品会成为“障碍”,使歌剧黯然失色。脚本作家能否将文学文本中蕴含的这些问题成功移植在歌剧脚本中,并为作曲家提供坚实的保障,作曲家能否“精准”地挖掘与展现文学文本中所蕴含的戏剧能量,是文学改编成歌剧的根蒂。
文学作品改编成歌剧的实质为文学文本到歌剧脚本的转换,其故事情节、戏剧结构、人物及人物关系等要素发生改变(修改、调序、删减、增加),这种改变方式取决于歌剧脚本作者、作曲家的歌剧创作理念。歌剧脚本作者为歌剧设置戏剧结构,音乐则作为统筹其结构的核心要素。为此,脚本作家会压缩文学文本的情节,或者为了突出某种特定的情感,作曲家根据自身的创作技巧、创作风格将原本的情节内容扩充为抒情段落。
参照西方歌剧大师对文学文本改编的范式,中国歌剧有其特殊性(例如莫凡的歌剧《雷雨》,温德青的歌剧《赌命》)。首先,两部歌剧的特殊之处不仅是采用文学题材进行改编创作,其次,还是作曲家兼任脚本作家,创作的过程更容易达成艺术的统一性。最后,两部歌剧体现不同的音乐语言,却在文学文本改编成歌剧脚本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歌剧《雷雨》改编曹禺先生的第一部话剧《雷雨》,作为中国戏剧史上最著名的作品之一,其影响力吸引着无数艺术家的改编创作(例如沪剧、越剧、评剧、电影等)。莫凡亲自操刀改编《雷雨》,其戏剧策略是将周萍、繁漪的情感线条作为突破口,以此为核心镶嵌于周鲁两家的恩怨之中。莫凡对原著中的人物及人物关系、戏剧结构、戏剧场景进行删减压缩,大刀阔斧地剔除鲁家父子(鲁大海,鲁贵)以及鲁家的戏剧场景(原著第三幕)。莫凡先生通过“三一律”的戏剧技巧将情节以及人物关系化繁为简(保留核心戏剧内涵),集中凸显歌剧的抒情效果。由于该剧的“情节核”⑥(周仆园、鲁侍萍的恋情变故)引发的蝴蝶效应,演变成剧中两个重要的戏剧场景(繁漪喝药、母子相遇)。“繁漪喝药”展现出周家人物的性格、关系、地位,莫凡运用歌剧的音乐手法(宣叙调、咏叹调、重唱)来抒发人物内心的情绪以及人物之间的情感交流、冲突。“母子相遇”的情节在莫凡的笔下则做出重大的改变,由于矛盾的导火索缺失(鲁大海的角色的剔除),戏剧张力不够(对比原著相同情境),尤其是歌剧唱词“你是……你是萍…你是萍少爷”缺乏原著所蕴含的巨大戏剧性、悲剧性。作曲家通过终场式的重唱将歌剧的情绪推向高潮,以此来弥补戏剧张力的缺口,但还未达到原著巧妙设计的布局与跌宕起伏情感冲击。作曲家的改编显示其坚定不移的戏剧策略,强化主要角色的情感抒发与宣泄,将母子相遇的戏剧场景衔接周萍与繁漪的情感纠葛,进一步凸显二人作为主体的悲剧色彩。
与莫凡的歌剧《雷雨》相比,温德青的歌剧《赌命》产生截然不同的风格、改变方式。歌剧题材选自高晓声的短篇小说《雪夜赌冻》,由于原著篇幅短小精简,歌剧需扩充情节、解决声部平衡等问题。作曲家通过其音乐语言、戏剧技巧展现出具有中国哲学命题的故事。两部歌剧题材选自文学作品(戏剧、小说),从不同的文学样式、改编方式寻求到文学歌剧创作的可行性,终究殊途同归。
脚本作家将文学作品改编为歌剧脚本,运用其敏锐的音乐嗅觉挖掘戏剧中蕴含丰富的音乐元素,为歌剧构建剧有戏剧性的音乐场景。不可否认的是绝大多数歌剧脚本作家需要适应作曲家的创作需求(作曲理念、手段、风格等),甚至为寻求歌剧艺术的统一性,不惜牺牲脚本作家的艺术主张。基于文学题材的优势与经典范例,虽然笔者主张从文学作品中汲取灵感,为歌剧创作解决诸多戏剧问题,但利弊参半。文学文本可为歌剧提供“便利”,形成独特的“优势”,但在创作过程中过于经验主义、教条主义,则酿成伊卡洛斯之殇。
如今中国歌剧事业方兴未艾,梳理歌剧创作的机制与原理显得至关重要,“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尤其是作曲家与脚本作家“碰撞”产生的火花,作曲家需懂戏剧,脚本作家需懂音乐,两者相辅相成。笔者坚定不移地相信“中体西用”是歌剧本土化最有效的方式,通过学习西方歌剧之典范,做到知其意,悟其理,融会贯通,方能孕育中国歌剧剧目的“高峰与高原”。■
注释:
① 文章刊于《音乐研究》,1993年12月第4期
② 脚本作家通常被视为编剧,为区别于影视、话剧,笔者暂且在全文用“脚本作家”一词。
③ 约瑟夫·科尔曼著,杨燕迪译.作为戏剧的歌剧[M].上海音乐学院出版社,2008:7.
④ 《汤显祖》于2016年11月19日到23日以音乐剧形式在美琪大戏院上演,2017年1月8日以歌剧音乐会版在国家大剧院上演。歌剧《贺绿汀》于2017年11月首演于上海。
⑤ 钱苑,林华.歌剧概论[M].上海音乐出版社,2012:7.
⑥ “情节核”一词源自董健、马俊山著,《戏剧艺术十五讲》第117页,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它是情节中的情节,也可以称为情节之“母”,是一系列事件的源头和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