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志强,胡金蕾
(1.曲阜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山东 曲阜 273165;2.曲阜市文物局,山东 曲阜 273165)
赵翼(1727-1814),字云崧,号瓯北,江苏阳湖(今江苏常州市)人,清代著名的史学家和文学家,著作有《瓯北集》《瓯北诗话》《陔余丛考》《廿二史札记》等。《陔余丛考》作为赵翼循陔归乡所作的学术笔记,内容涵盖丰富、考证精湛。史学家杜维运曾称赞云:“这部著作,使他从诗人而跻身学人之列。与他齐名的乾嘉大诗人袁枚、蒋士銓,这时已被他远远抛落在后面了!”[1](122)就民间信仰的价值来说,王守恩曾言:“民间信仰在传统农业社会中无处不在、无时不有。它是民间文化的灵魂、民众意识的核心。它为广大民众所共有并传承,影响甚至支配民众的观念与行动。它融入并植根于民众的生活之中,不仅是民众日常生活的一个部分,而且渗透在民众生活的各个方面,发挥着不可忽视的重要功能,其社会影响和作用超过了任何一种思想学说及宗教。”[2](41)《陔余丛考》对民间信仰的考察占据一定的篇幅,涉及项羽、关云长、钟馗等诸多有影响力的民间信仰人物,然学界对此用力甚少①,其内容、特色等问题均未理清,对此探析的价值有二:其一为丰富赵翼个人的史学史研究,充分挖掘其史学遗产;其二为通过对书中所涉民间信仰的探讨,进一步完善清代民间信仰研究的体系。有感于此,故笔者不揣浅陋,试为论之。
在《陔余丛考》的民间信仰考察中,主要为以项羽、钟馗为代表的个案研究、以泰山为中心的相关问题研究、以江南民间信仰为中心的地域性研究三个方面,现分为论之。
《项羽神》[3](660-661)条目是对《日知录》中关于六朝时吴兴项羽神显赫盛况记载的补充,认为“然不止此二事也”。赵翼据《南史·萧思话传》考察了项羽神信仰对当地政事和官员的影响。吴兴郡的项羽庙,“甚有灵验”,郡守甚至在衙门厅堂之上安设项羽神位,“公私请祷”。萧思话之子萧惠休由吴兴太守征为仆射,“人谓惠休事[项羽]神谨,故得美迁”。萧猷做吴兴太守时与项羽神相交甚欢,“后为益州刺史,值齐狗儿乱,来攻城,猷乃遥祝请救”,后数百骑至相助。为驳正《耳目记》《封氏见闻记》中所言宋时项羽神衰落的说法,赵翼引述《梁溪漫志》中绍兴辛巳(1161年)金兵意欲焚毁和州乌江县项羽神庙时因大虺现身而未果的记载,来论证项羽神“宋南渡时亦尚著灵异”的观点。
《钟馗》[3](672-674)条目主要集中在辨析钟馗之名的由来,分为总结完善顾炎武之说、证明《天中记》中所引《唐逸史》关于钟馗传内容的讹误以及这种讹误所带来的唐宋间传播方面的影响。其一为在分析顾炎武所引杨用修、郎仁宝二人之观点后,赵翼云:“盖终葵本以逐鬼,后世以其有辟邪之用,遂取为人名。流传既久,则又忘其为辟邪之物,而意其为逐鬼之人,乃附会为真有是食鬼之姓钟名馗者耳。”其二为深究杨用修所引唐人所作钟馗传之来源,按《天中记》所引《唐逸史》,钟馗乃武德中进士落榜者,后触阶而死,受赐绿袍得葬,后有捉小鬼以救唐明皇之事。赵翼察后魏、北齐等朝代多有名钟葵者,故而云:“古人名字往往有取佛仙神鬼之类以为名者,张钟葵无论,若杨钟葵等系六朝人,俱在唐前。倘食鬼之钟馗系唐武德中进士,则杨钟葵等之命名,何由逆知后世有是辟鬼之神而取之也哉?”通过古人取名之习惯,加之清楚的时间逻辑,断定《天中记》中之故事乃附会,并察在唐、宋间钟馗食鬼之说盛行,赵翼云:“然则讹谬相沿,已非一日也。”
泰山雄伟高耸的形体结构,拔地通天的岩岩气象,在远古时期已为人们认可。当阴阳学说、五行学说出现后,泰山遂承担起了“求之物本”“取其所通”的大任[4](120)。泰山在中国古代民间信仰中占有重要地位,尤其受到官方的重视。在《陔余丛考》中,有《东岳天齐》《泰山治鬼》两条目涉及泰山。《东岳天齐》[3](656)对唐宋间加封泰山时所用“天齐”称号进行了辨析,认为“‘天齐’之名,盖本《史记·封禅书》:‘齐所以为齐,当天齐也’,故假借用之,以为峻极于天之意”。然而在《史记·封禅书》中天齐却另有所指:“一曰天主,祠天齐,居临淄南郊。二曰地主,祠泰山梁父。则泰山与天齐各为一祠,本不相涉。”另有考“天齐”之本意乃“当天之中”,故唐宋封泰山为“天齐”之称号,乃“剽剥附会之”。 《泰山治鬼》[3](657-658)条目对泰山招魂治鬼在史籍笔记中的记载进行梳理,在后汉至宋的时间轴上,察《后汉书》《三国志》《博物志》,以现该说在历史上的传播。
作为常州人的赵翼,身处清代人文荟萃的江南地区,对当地民间信仰多有关注,也是其在《陔余丛考》中论述的重点。例如,《天妃》[3](664-666)条目对江、汉间航运者所信奉的保护神天妃的传播与起源进行论述,认为其在宋时已被封为妃,元时始有天妃之名。《金龙大王》条目对史籍所载金龙大王助明太祖战元兵、潘季驯遇鬼伯等事进行辨正。《晏公庙》[3](678)条目则考证常州城白云渡口晏公庙的来源,并引《七修类稿》所记,认为是有自称晏公的神人因救护在此地作战的明太祖而受封“神霄玉府晏公都督大元帅”。赵翼认为,当民间信仰所反映出来的史实和史籍上有所冲突时,“未必传闻皆伪而史册真也”。《常州忠佑庙》[3](678-679)条目,即体现了赵翼这种理性的辨伪精神。据常州人刘宗浩所辑《实录》叙述祭祀陈杲仁的忠佑庙始末,指出隋末大乱时司徒陈杲仁被其妇翁沈法兴所毒杀,其死后显灵,又将四处剽掠的沈法兴“发神矢毙之”,故常州人崇祀陈杲仁“实以自唐及五代、宋以来历著灵异,故累请褒封至帝号”。但赵翼查考两唐书后发现,陈杲仁“与法兴通谋害其主帅,而司徒之官又法兴所授”,二人本为同党。对此,赵翼不禁感叹“抑郡人所传公为法兴所害者本是实事,而新、旧唐书所记不无讹谬耶?”
在《陔余丛考》中,赵翼对民间信仰的考察具有明显的个人风格,具体表现为补史的姿态、注重民间信仰的传播、灵活的文献观念三个方面。
史实记载的阙略是一种客观存在的现象,因为任何史志也无法穷尽繁杂而多彩的历史画卷[5](211)。赵翼在考察民间信仰的过程中,常常带有补充前人观点的姿态。例如《城阳王秣陵尉》[3](658-659)条目就顾炎武所说“六朝以前多祀城阳景王刘章,及蒋子文之祀最盛”。继而通过对史籍的考察,得出“是城阳之祀于北方,显赫可知”,“此蒋庙之遍于州郡者也。后魏任城王为扬州刺史,毁蒋子文之庙,可见扬州亦有此庙”。 对王世贞之说,在《祠山神》[3](667-668)中认为王世贞《宛委馀编》引《酉阳杂俎》所说有误,继而认为“世俗荒怪之说,固无足深考,然其讹谬相仍,亦必有所由始”。故对其进行考证辨析。《文昌神》[3](669-670)中以“今世文昌祠所祀梓潼帝君,王弇州《宛委馀编》谓即陷河神张恶子”为引论之点,继而对文昌与张恶子之间的关系进行考证。
就《陔余丛考》整体而言,也多有类似补史的姿态。例卷三十九《守节绝域不传者甚多》[3](748-749),条目中列举了除名声较大的苏武之外的诸多守节者,“马宏副光禄大夫王忠使西域,为匈奴所遮,忠战死,宏被执,亦不肯降。至苏武归,匈奴乃令其随武归。其时又有杨信、路充国等,皆为单于所留,数岁始得归”。并为少有人知的诸人鸣不平,“今苏武事啧啧在人口,洪皓、朱弁士大夫尚有能记之,则尤兼以文学传也。若马、于、月里诸公,则罕有举其氏名者矣”。卷四十三《成语二百二十三条》[3](829-845)补充洪荣齐考证世俗所用成语之出处,列举二百二十三条于书中,如“疾风知劲草,世乱有诚臣。见《隋书》炀帝赐杨素诏,谓古语也。”“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陈后主诗。”
在民间信仰乃至其他内容中,赵翼常常具有补史之意识,言前人所未言尽者,辨先辈之未明者。这种先引用他人之说,然后或辩驳或发展之的特点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赵翼史学的特色和价值。补史的姿态展现了赵翼作为士人的传承文化之使命感和其善于对前辈学者的研究成果进行独立思考的精神。
在考察民间信仰的过程中,赵翼特别注重其传播范围和影响力。例如《项羽神》补充六朝前项羽显赫的境况。 《城隍神》[3](675-676)中考城隍神的传播,“是城隍之祀盖始于六朝也,至唐则渐遍”。“是唐初尚未列于祀典”,“是宋时已久入祀典也”。对于关羽在传播过程中的显赫与否,赵翼在《关壮缪》[3](662-663)中有较为朴素的疑问:“鬼神之享血食,其盛衰久暂,亦若有运数而不可意料者。”“本朝顺治九年,加封忠义神武关圣大帝。今且南极岭表,北极塞垣,凡儿童妇女,无有不震其威灵者,香火之盛,将与天地同不朽。何其寂寥于前,而显烁于后,岂鬼神之衰旺亦有数耶?”虽然带有一些不可知论的色彩在其中,但是也可见赵翼对于民间信仰在何时较为显赫、到达何种程度问题的关注。
民间信仰的可考察面相对广阔,但赵翼较为倾向于其传播方面的考察,其中缘由在于赵翼对社会风气的关注。在《陔余丛考》中多有此倾向而非仅是对民间信仰的考察,对风俗、称谓、服饰等诸多内容的考察中都重视时段性的差别,例如卷二十九《同年》载:“则是时同岁举孝廉者已有分谊,此又后世同年之风之所始也。”[3](533)同样是对社会风气的考察。在其史学著作《廿二史札记·小引》[6](1)中直接称:“至古今风会之迁变,政事之屡更,有关于治乱兴衰之故者,亦随所见附著之。”这种对社会风气的关注背后的因素是赵翼的经世致用思想。故而,在民间信仰考察过程中注重传播也是赵翼史学思想中的应有之义。
由于民间信仰在古代社会观念中的特殊性,记载的文献类型在正史和笔记野史中皆占有一定的分量。在《陔余丛考》民间信仰的考察中,赵翼的文献观念为正史与笔记杂闻兼备。在卷三十五涉及到民间信仰的20余个条目中,所引的参考文献既有《旧唐书》《宋史》《史记》《后汉书》《魏书》等官方正史,也有《搜神记》《东齐记事》《封氏闻见记》等笔记杂闻,而且在其中还多次引用诗句,如《泰山治鬼》[3](660-661)中引“刘桢《赠五官中郎将》诗云:‘常恐游岱宗,不复见故人。’”《张仙》[7](671-672)中引“又《赠宋道人》诗云:‘我来欲访挟弹仙,嗟哉一失五百年。’”考察并未偏执于某一种文献,体现了赵翼灵活实用的文献观念。
虽然对于正史和笔记杂闻兼而用之,但赵翼并未将两者混为一体,而是具有明显的界限。例《祠山神》[3](658-659)条目中在考证王世贞《宛委馀编》中所论张天帝的由来时,将小说与史志分而论之,称“此祠山神之见于小说者也”,“此祠山神之见于史志者也”。继而将两者的观点合而观之。可见在赵翼的观念里,史志与小说是具有差别的。在《廿二史札记·小引》[6](1)中,就此二者的关系也有评论:“惟是家少藏书,不能繁征博采,以资参订。间有稗乘脞说与正史歧互者……今或反据以驳正史之讹,不免贻讥有识。是以此编多就正史纪、传、表、志中参互勘校,其有抵牾处,自见辄摘出,以俟博雅君子订正焉。”虽然就《廿二史札记·小引》来看,赵翼似乎以正史为准,但这并不代表赵翼的文献观念是一概不用杂闻小说的,因《廿二史札记》中多考历代之史书或史实,这些内容在正史上多有记载且较为详细,故而可以以正史为主。但《陔余丛考》中除了这些史书和史实的考察外,民间信仰、服饰、称谓等内容也占了很大的篇幅。这些内容在笔记小说中能寻找较多的资料,况其中民间信仰、服饰、称谓中的记载也有较高的可信度,这点应与历代之政事区分开来。故而,赵翼是根据不同的情况来选择所用的资料,总体上属于较为灵活的文献观念。
在《陔余丛考》民间信仰的考察中,除上述以外,赵翼在其中也形成了自己的民间信仰观念。如论述水上守护神天妃时说:“窃意神之功效如此,岂林氏一女子所能?盖水为阴类,其象维女,地媪配天则曰后,水阴次之则曰妃。天妃之名,即谓水神之本号可,林氏女之说,不必泥也。”[3](665)直言林氏之女的说法源于水为阴之思想,也透视着从事水上劳动工作的群体所需要的是自然保护神,充实其中的故事与个人并非真实。对于官方与民间信仰的关系,在《城隍神》[3](675-676)中,赵翼认为城隍之祀“是唐初尚未列于祀典”,“是宋时已久入祀典也”。这些都代表着赵翼对民间信仰关注的广泛性,但就主体来看,在《陔余丛考》中主要是对民间信仰的传播和内容的辨析,并在其中展现了补史的姿态、注重民间信仰的传播、灵活文献观念的研究特色。
注释:
①学界对《陔余丛考》的研究成果主要以通论性介绍和部分内容辨正为主。其中有雷大受《赵翼及其史学著作》(《北京师院学报》(社会科学版)1980年第3期),杜维运《赵翼传》(时报文化出版事业有限公司1983版),高振铎、王孙贻等《赵翼及其〈陔余丛考〉》(《长春师院学报》(社会科学版)1996年第3期),王树民《〈陔余丛考〉述评》(《河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0年第2期),姚继荣《清代历史笔记论丛》(民族出版社2014年版),翁长松《清代版本叙录》(上海远东出版社2015版),王松涛《书〈陔余丛考〉“露布”条后》(《古籍研究》2009年上·下合卷),李寒光《〈陔余丛考〉抄袭说辨证八则》(《历史文献研究》2019年第1期)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