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自2007年以来,黎巴嫩导演娜丁·拉巴基摄制了《焦糖》《吾等何处去》《何以为家》三部长片。其作品多以女性角色为主,关注女性的生存处境与心理诉求,并且渗入了导演个人的生活感受和生命体验,具有了一定的女性意识。女性群体一贯是娜丁·拉巴基导演关注的对象,而身兼数职也使其作品呈现出一定的女性色彩。通过对电影文本的读解,从空间、角色、音乐三个方面,可以探索其作品中女性主义话语的生成与传达。
关键词:娜丁·拉巴基;女性主义;黎巴嫩电影
从执导的第一部剧情长片《焦糖》(Caramel)在戛纳电影节被提名为“金摄影机奖”到《吾等何处去》(Where Do We Go Now?)入选了“一种关注”单元,再到《何以为家》(Capernaum)获得了评审团奖,娜丁·拉巴基(Nadine Labaki)导演致力于将黎巴嫩电影推向国际影坛。
娜丁·拉巴基生于1974年,长于黎巴嫩内战时期,在求学期间接受专业的电影训练,摄制了短片《巴斯特街11号》(11 Rue Pasteur),该片于1998年在巴黎的阿拉伯世界研究所举办的阿拉伯电影双年展上获得最佳短片奖[1],这为其进军国际影坛奠定了基础。毕业后,她执导了音乐视频、电视广告等,直到2007年编剧、导演、出演了《焦糖》,该片主要围绕五位女性探讨爱情、婚姻、年龄问题。2011年,《吾等何处去》讲述了一群妇女设法阻止村里的穆斯林和基督徒之间的纷争。2018年的《何以为家》牵入了一条埃塞俄比亚非法女工拉希尔(Rahil)与其孩子的情节线。女性群体一贯是娜丁·拉巴基导演关注的对象,而身兼数职也使其作品呈现出一定的女性色彩。那么,三部影片的女性主义话语如何生成的呢?笔者试图从空间、角色、音乐三个方面展开探讨。
一、空间:女性处境的载体
法国哲学家马赛尔·马尔丹在分析电影的空间时指出:“空间永远不是一种单纯的框框,也不是一种真实的、描述性的环境,而是一种特殊的剧戏容积(volume)。”他以费里尼和安东尼奥尼的影片为例,认为前者影片中有许多关键性的场面是在无尽的地平线前展开,这加剧了人的渺小感和痛苦;而后者影片的空间具有一种形象和美学价值,人的内心在其间作了充分暴露,并与整个世界建立了共鸣[2]。所以,无论从心理状态还是美学层面上看,电影中的空间都可以承担一定的叙事与表意功能。导演创造出不同空间,既交代了角色的生活处境,人物在特定的空间里发出行动、产生结果,也赋予了其作品美学风格。据此,我们来观照三部影片的空间。
《焦糖》的主要场所设置在“如此美丽(Si Belle)”美容店——这一助人变美之地,而店牌上的字母B经风吹雨淋已半挂在墙上,标示着“残缺之美”。进入该空间后,墙上贴着一张大幅红发红唇女性面孔的海报,并多次占据着画面构图的主要部分,如23分33秒和1小时4分35秒处,该海报已成为女性符号的指代。店里多为女顾客,三位美容师拉雅(Layale)、妮丝瑞(Nisrine)、芮玛(Rima)与常客嘉玛(Jamale)自由活动在该空间内,裁缝师萝丝(Rose)一开始拒绝三人邀请长待美容店,但最终进入该空间整饰发型,女性对美的追求不再受年龄限制。美容店的外墙上安装了一扇圆形百叶窗,拉雅的仰慕者透过这扇窗看她打电话。但区别于希区柯克的《后窗》(Rear Window)中大量男性主导的窥视镜头,此处摄影机进入拉雅的空间,在店内直接拍摄她的特写、中景、近景画面,运用了平行剪辑展现二人行为。所以从镜头语言上看,该场面不同于传统意义上的“看与被看”,两人的关系是平等的。
再来看《吾等何处去》。该片的开头即用分析性剪辑将我们带入空间,先是村庄的远景,平房零星地坐落在荒凉的山坡上;第二个镜头为村里的全景,教堂与清真寺对称性地矗立在画面的左右两侧;接着影片细致地展现了断壁残垣、铁丝网、墓地。这片土地上充斥着战争遗留下的痕迹。而在这个偏远、封闭的村庄,摩托车是村民与外界进行贸易往来的唯一交通工具,悬崖上的小道是进出村的必经之路。全片多次呈现了两位少年纳西姆(Nassim)和鲁克兹(Roukoz)骑车经过小路的画面,在摄影机的俯视下,他们显得格外渺小。也正是在此空间中,首先登场的是一群穿着黑色丧服的妇女,她们手持相片、花束,在尘土飞扬中跳着“葬礼舞蹈”,走向亲人的安葬之处。墓地亦是该片的重要空间,宗教信仰不同的亡者分别葬在路的两旁。片名“吾等何处去”即出现在黑衣妇女们扫墓的场景中,而这一问题于片尾的葬礼上再度借角色之口问出,镜头中人群直视摄影机,该问题便间接地抛给了银幕外的观众。值得一提的是,在黎巴嫩首都贝鲁特的中心区,教堂与清真寺两大建筑相距不远,可见该片所建造的“村庄”即指涉着现实空间。最后从总体来看,该片虽采用喜剧手法反思战争,但战争创伤仍密布于这片土地与黑衣妇女们的内心中。
《何以为家》描述了非法女工的生存空间。拉希尔收留了离家出走的赞恩,我们便跟随赞恩进入她的居住空间——棚户区。虽然室内狭小昏暗、屋外堆积着杂物,但拉希尔和孩子们度过了一段难得的快乐时光。然而为了购买新证件,拉希尔奔走于各个工作空间,摄影机尾随她穿过街头、服装店、餐厅等,结果仍是四处碰壁、满脸愁容。之后她因无居留许可证被捕,困于拥挤杂乱的监狱,饱受思子之痛。从棚户区到打工地再到监狱,非法劳工身份不断压缩着她的生存空间。
笔者结合镜头语言,对三部影片的空间加以分析,可以看出,娜丁·拉巴基导演借助空间叙述着各类女性的生存、生活处境,而空间亦承载着女性角色的情绪与情感。
二、角色:女性话语的发声者
统观三部影片,创作者设置了单身女性、母亲等角色类型,将摄影机聚焦于她们的周围环境及内心世界,并跟随她们的目光审视社会问题。笔者试图探讨女性角色如何在三部影片中被建构起来,男性角色又居于何位置,以及各类角色身上被渗入何种主题意旨。
《焦糖》主要叙述了五位不同年龄、不同境遇的女性故事,她们面对爱情、婚姻,都存有困惑与烦恼。娜丁·拉巴基饰演的拉雅因爱情迷失了自我,不能使用真实姓名登记宾馆。而摄影机始终未正面拍摄她爱上的那位已婚男士,即使同处一个空间时,二人关系仍被隐蔽。相反,当仰慕拉雅的警察出场时,电影气氛变得轻松欢快,尤其是他主动走进美容店时的场景。而在该段落中,他的脸被拉雅与同事审视,女性成为观看者,最終他的形象经由女性的审美改造而焕然一新。另外,创作者将嘉玛试镜的场景处理得别有深意。在强光照射下,摄影机推向她的脸部特写,从各角度审视女性面孔,画外不断传来指令,并打断她的反应,拒绝其请求。可见导演借该试镜过程批判了男权社会对女性外貌的苛刻。该片还设置了精神异常的莉莉一角,她将街上的废纸当作情书,时常说出与爱情有关的呓语,似乎隐喻着女性的真实欲望。最后从片尾女性角色做出的抉择来看,无论是去医院做手术的妮丝瑞,还是剪去长发的女客,她们都具有了女性的自我意识,从被动走向主动选择,践行“自己的身体自己做主”的主张。
如果说《焦糖》的叙述者性别尚隐藏于摄影机背后,那么在《吾等何处去》的片头、片尾,娜丁·拉巴基则以画外音的方式“现身”,为我们讲述黑衣女人们的故事。该片的剧作结构围绕着“女人设法化解男人之间的冲突”而展开,女性角色成为了叙事的驱动力,男性角色则处于被摄影机“眼睛”观察的位置上,如54分37秒处的主观镜头,即为娜丁·拉巴基饰演的角色手持望远镜观察穆斯林的集会。尤需提及纳西姆的母亲塔克拉(Takla),其子在归家途中意外殒命于宗教冲突,她抱着儿子坐地痛哭时,宛如玛利亚失去其子的“圣殇”场面。塔克拉对着圣母雕像发泄丧子之痛时,亦身着蓝色外衣、白色裙,而为了避免村里一触即发的战争,她强忍悲痛隐瞒丧子一事,可见她被指认为庇佑村庄的圣母。影片正是通过塑造塔克拉一类的女性角色,歌颂了母性的无私与坚韧。可以说,该片是一首献给母亲们的赞歌。
在《何以为家》中,创作者塑造了好/坏母亲两类形象。首先,该片采用倒叙方式,将拉希尔在监狱受审的场景提前展现,她眼里闪烁着泪花,处于一群正被审讯的女性中间,其出场方式已颇具被压迫意味。再从藏匿孩子、冒用别人姓名、凑钱购买新证件等行为来看,她是一名漂泊异地的无名者,更被剥夺了为母的权利,但这样一位不合法的母亲却尽力给孩子母爱。相较而言,赞恩的生母舒雅德(Souad)粗暴地对待孩子、卖女儿求生存,俨然呈现出母亲的负面形象。但在法庭审讯时,她向娜丁·拉巴基饰演的律师进行了一番哭诉,声明自己处境的艰难与无奈。可见创作者的意图或许不在于评判某一类母亲,而是借生养孩子的惨状,反思社会问题产生的根源。
笔者从情节、叙事动力、人物形象等角度,剖析了女性角色的建构过程,由此探寻角色背后的叙述者性别,即娜丁·拉巴基导演借角色而發声,她以其细腻视角观察黎巴嫩社会现状,将生活感悟、生命体验投射到女性角色上,使影片具有了一定的女性意识。
三、音乐:女性心绪的传声筒
我国资深电影音乐作曲家赵季平先生在访谈中曾提出:“音乐最重要的就是勾勒出影片的灵魂。”[3]姜文导演亦认为:“电影的灵魂是人物,人物的灵魂是音乐。”[4]从两位专业人士的强调中可见出,音乐在一部电影中占据着举足轻重的地位。由此来分析上述三部影片的音乐,娜丁·拉巴基的丈夫哈立德·穆扎纳(Khaled Mouzanar)担任了作曲、演奏、混音等工作。他因受母亲的影响而踏上音乐之路,擅长将古典音乐与阿拉伯音乐融合,其创作风格渗入了三部影片的配乐。那么,他创作的曲调、选取的配器是如何为电影服务的呢?
在《焦糖》中,音乐不仅串联起女人们的生活场景,而且将女性角色的心理、情感变化娓娓道来,以萝丝出场时的音乐为例。在13分34秒处,低沉柔和的音乐先行响起,转场至她和姐姐莉莉共进晚餐的一幕,时而传来清脆的琴弦声,画面中洒下了暗黄的灯光,声画相结合营造出孤独的氛围。当萝丝为查尔斯量体裁衣时,响起了一段轻柔的钢琴曲《萝丝的觉醒》,它不但预示着爱情萌发,也为二人传情达意。萝丝因收到查尔斯的邀请而去整饰发型,推开美容店门后传来了纳伊笛声,曲调深沉、凄婉。《未赴约会》的音乐段落将查尔斯在咖啡馆等待与萝丝含泪卸妆的场景进行平行剪辑,钢琴声与其他弦乐相交织,如怨如慕、如泣如诉。最终萝丝选择与莉莉相伴,牵着她走向了景深处,并经由叙利亚女歌手拉莎·里兹克(Rasha Rizk)演唱的片尾曲渲染,增加了观众对姐妹情深的认同。从孤寂到心动再到平和,音乐勾勒出萝丝的心情与思绪。
同样地,在《吾等何处去》中,艾玛(Amale)因宗教鸿沟而不能向拉比(Rabih)表达爱意,创作者则借音乐以抒情。在15分30秒处,从线性叙事中抽离,插入二人幻想中的唱情歌、合舞段落,将有情人的心声加以具象化。当两人产生矛盾时,拉莎·里兹克演唱的《可以的话》串联起艾玛林中散步、两位少年出村、村里人熟睡与讨论等场景,该歌曲便借艾玛追问爱情的出路,上升至村庄乃至黎巴嫩国家该往何处去这一层面。
音乐除了叙述角色的心绪外,也可传递出摄影机背后的叙事者的情感,该功能在《何以为家》中有所体现。制作者别出心裁地为该片选用了低音提琴与巴黎圣罗克教堂的风琴,这两大乐器以其特有的音色拓展了影片的空间。尤其当无人机航拍城市景观时,深沉浑厚的音乐增添了悲悯之情,如上帝之眼俯视着世间的失序、混乱。或者说,音乐表达了娜丁·拉巴基导演的人道主义情怀。
正如多次荣获奥斯卡最佳原创配乐奖的约翰·威廉姆斯(John Williams)所言:“好的电影音乐要视乎它如何为电影服务,是否达成它的使命与目的。”[5]上述影片的音乐有效地传达了女性角色与女性创作者的心绪、情感,促使观众在听觉层面形成共鸣。
四、结语
在女性主义视阈下,读解《焦糖》《吾等何处去》《何以为家》,可以发现娜丁·拉巴基导演为我们勾勒出女性的成长轨迹:《焦糖》是她在爱情中,经历了迷失到寻找自我的蜕变;《吾等何处去》是其体会到母亲的包容与坚强后,谱写的一首母之颂歌;《何以为家》是她为人母后,感受到母亲的艰辛,并且关照到孩童的心灵世界。这三部影片共同构成了其镜头下的女性主义作品序列。与此同时,她由女性的生存处境而触及到对社会问题的批判性反思,使得其作品蕴含着人道主义关怀。
总而言之,娜丁·拉巴基导演以女性身份进行创作,将创作意旨渗入影片的空间、角色、音乐中,塑造出各类女性形象,并赋予女性角色以主体性,表达她们的悲喜与诉求,由此而探讨女性议题与社会问题,最终促成了女性主义话语的生成。在此,我们也期待着更具多元化的电影作品的到来。
参考文献:
[1]娜丁·拉巴基.[EB/OL].https://www.aub.edu.lb/doctorates/recipients/Pages/labaki.aspx.
[2]马尔丹.电影语言[M].何振淦,译.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1980:185-186.
[3]刘捷,程亮.对话赵季平:音乐勾勒出电影的灵魂[J].电影艺术,2012(3):62-65.
[4]赫铁龙,张晋辉.标准、风格与选择——与张镒麟谈《一步之遥》电影音乐创作[J].电影艺术,2015(4):82-87.
[5]威廉姆斯.好的电影音乐视它如何为电影服务——约翰·威廉姆斯访谈[J].罗展凤,译.电影艺术,2012(3):72-75.
作者简介:刘璇,上海大学上海电影学院电影学专业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