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新瑞
(中北大学出版中心,030051,太原)
中唐诗僧皎然,字清昼,谢灵运十世孙,不仅有“清雅诗僧”的雅号,而且著作等身,有《杼山集》十卷传世,所著《诗式》《诗议》等首开以禅论诗之先河,对后世司空图、严羽等人的诗学论著影响深远。学界对于皎然的诗论研究一直方兴未艾,成果颇为丰硕;对于皎然的诗歌创作也各有见识,其研究视角也在不断拓宽。然而,学界专门对皎然送别诗(或赠别诗)的研究却是凤毛麟角,故笔者愿从美学“意象”的视角,深入阐发皎然送别诗中丰富的诗情与禅意,不妥之处,请方家指正。
众所周知,送别诗最早产生于中国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如《国风》中的《邶风·燕燕》《大雅·烝民》等,其中《邶风·燕燕》更是被王士禛称为“万古送别之祖”。[1]那么,何谓送别诗呢?郑纳新认为:“既然有送别,就自然有送者写诗赠别,行者留诗致意,遣抒的都是别离之情……因此,无论“送”诗也好,“别”诗也好,都应视作送别诗。”“此外,还有一种以送别之题来抒写胸臆或进行纯粹艺术创作的诗,数量不多,亦应归入此类。”[2]也就是说,送别诗有狭义和广义之分:狭义者,只包括送行者所写的赠别诗;广义者,则指送行者和行者所写的赠别诗。或者说是送别诗和留别诗,还包括以赠别或送别为主题的联句或唱和诗,其形式多样,但诗题中明确标出了“送”“别”“饯”等字眼,内容则主要描写送别的时间或地点以及景况,抒发彼此的离愁别绪,或者寄托作者幽思遥深的怀抱。因此,《楚辞·少司命》有“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3]的感悟,南朝江淹发出“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别赋》)的叹息。本文采用广义的送别诗概念,以求对皎然送别诗做出全面的梳理和阐发。
计有功《唐诗纪事》载:“独吴兴昼公,能备众体,澈公承之。”[4]《全唐诗》载皎然诗约484首,与《杼山集》所收录篇目大致相同。据笔者统计,皎然写的送别诗有200多首,约占其全部诗歌的五分之二。皎然写的送别诗如此之多,主要源于其与友人之间的以诗赠别、以诗感怀。据统计,与皎然交游者有200多人。[5]福琳《唐湖州杼山皎然传》说:“昼公常与韦应物、卢幼平、吴季德、李萼、皇甫曾、梁肃、崔子向、薛逢、吕渭、杨逵,或簪组,或布衣,与之交结,必高吟乐道,道其同者,则然始定交哉!”[6]可见,与皎然交游者,不仅有方内的文坛宿老、政界要员,还有隐士、道士等方外高人。他们常在一起诗词唱和,在临别时各道珍重,写诗赠别,所以自称皎然门人的孟郊会有“昔游诗会满,今游诗会空”(《送陆畅归湖州因凭题故人皎然塔陆羽坟》)①的今昔之叹、怀念之情。
意象,是一种融古今神韵为一体的文艺表现形式和文化线索。“意象,是诗人从感觉向他所采取的材料的拥抱,是诗人唤醒感官向题材的迫近。”[7]若从皎然的送别诗来看,诗中的意象丰富,是经作者情识合一形成的具有某种意义自足性的语象结构,是构成其诗歌本文的重要组成部分。由于皎然的主观情志(意)与客观对象(象)互感, 从而创造出具有双重意义(即字面意义和隐意)的意象。意象的艺术本质是寄托隐含, 字面意义称为外意,隐意称为内意。在古代文论中, 有时把意象称为隐。[8]若从美学的高度来看,“意象”是情感孕育的审美机体,是导向情、形的最高规范和目标。它成活于诗人审美心理的中心点上,是诗人竭尽心智所塑造出来的。[9]皎然对于“意象”有自己的贡献:“两重意已上,皆文外之旨,若遇高手如康乐公览而察之,但见情性,不睹文字,盖旨道之极也。向使此道尊之于儒,则冠六经之首;贵之于道,则居众妙之门;精之于释,则徹空王之奥。”[10]可见,皎然的“意象”论,不仅把刘勰关于“重旨”“复意”的说法给予系统地阐释,影响了后世司空图、严羽等的诗学观念,而且注重从中国古典美学高度来认识“意象”的本质,其送别诗中的意象也蕴涵着丰富的中国古典美学的韵味。
江淹《别赋》云:“是以别方不定,别理千名,有别必怨,有怨必盈”[11],可见离愁与别恨是古人送别诗的基调,这种情绪蔓延千载而不衰。因此,古代送别诗里的意象,如杨柳、蔓草、亭榭、灞桥等逐渐成为一种送别的原型意象,蕴含着古人在送别时思念、祝福的情谊。皎然送别诗中意象很多,最能表现其文人隐士审美韵味的主要有象征时令性、君子性、隐士性的意象,这是诗人与意象相互交融、和谐共振的情感外化和形意寄托。
在皎然送别诗里,主要有两种表现伤春或悲秋的意象:一是关于伤春或悲秋的时令性意象;二是与时令性意象关系紧密的春草或杨柳意象。皎然送别诗中的时令性意象主要是“春”与“秋”。表示“春”意象的有“春风”“春色”“春山”等,如“渺渺千里心,春风起中路”(《酬元主簿子球别赠》)、“春色遍远道,寂寞闽中行”(《答道素上人别》)。佛教认为,人生皆“苦”是其人生观的理论基石。与友人分离属于“爱别离苦”,是人类由于某种原因不得不分离,从而在内心里产生莫大的痛苦。因此,皎然无论送别文人还京或是与佛门道友分别,都难免内心惆怅而咏诗抒怀。皎然送别诗里咏叹“秋”意象的有“秋天”“秋色”“秋声”等,如“秋天水西寺,古木宛陵城”(《岘山送崔子向之宣州谒裴使君》)、“清晨趋九陌,秋色望三边”(《送吉判官还京赴崔尹幕》)。皎然送别诗里单独出现的“春”“秋”意象的表层意蕴是指客观性的时令性季节存在,皎然应时而抒离别之情;深层意蕴则是诗人主观性地运用季节性意象来表现离别的无奈与惆怅,是有意借景抒怀。因此,皎然送别诗中还出现“春”与“秋”对举的多重时令性季节意象,来增强诗人与友人分别时那种真情怀,如“春田休学稼,秋赋出儒宫”(《送张孝廉赴举》)等。
在皎然送别诗中,与时令性意象关系密切的有“春草”或“杨柳”意象。关于“春草”意象,早在《招隐士》“春草生兮凄凄”中,“春草”就作为诗人表达内心思绪的意象。以“春草”寄离别之情,在皎然送别诗中有“久游春草尽,还寄北船归”(《送赟上人还京》)、“寒草心易折,闲云性常真”(《兵后送薛居士移家安吉》)等,“春草”的生命力极为顽强,象征着彼此的友谊长久弥新。
“杨柳”作为意象,首次出现在陈朝诗人岑之敬的《折杨柳》。[12]“杨柳”的生命力也很强盛,无论种在何种恶劣的环境都可以成活,且有“断而复生”的特性。皎然送别诗中有“暮色汀洲遍,春情杨柳多”(《同颜使君清明日游,因送萧主簿》)、“兰开衣上色,柳向手中春”(《酬别襄阳诗僧少微》)等。再者,就杨柳本身的姿态而言,依依牵人的柳丝,满路狂飞的柳絮,都构成乱丝千万的景象,象征人生的“惜别”和“离别”,都令人黯然销魂。[13]如“无限江南柳,春风卷乱丝”(《送柳淡扶侍赴洪州》)、“平明择钵向风轻,正及隋堤柳色行”(《送僧游扬州》)等。可见,“杨柳”意象在皎然送别诗中既喻指诗人离别时的心情,又寄托其对远去友人的美好祝愿。
皎然自幼苦读诗书,立志出仕报效国家,因屡试不第而有隐逸之心、求仙之志,如“我祖传六经,精义思朝彻……中年慕仙术,永愿传其诀”(《妙喜寺达公禅斋寄李司直公孙、房都曹德裕……四十二韵》)。求仙不成,皎然才出家参禅,了悟生死。因此,无论是慕道求仙还是参禅成佛,皎然都怀有一颗隐逸之心,并将其称为“禅隐”,即“自古多禅隐,吾常爱此行”(《送广通上人游江西》)。在皎然诗的送别诗里,象征隐逸或禅隐的主要有松、竹、兰、梅等意象。
松,本是龙的化身,进而为君子的风格,具有自强不息、高节端正的本性,也具有进德修业、坚守刚健中正的节操,如“十里行松色,千重过水声……事事将心证,知君道可成”(《送重钧上人游天台》)。皎然送别诗里的松意象,主要有“松声”“松色”“松竹”等,表达了诗人坚贞的心志,从容笑傲的神情,清高出俗的出世,幽人隐逸的风仪。[14]再如“外物寂中谁似我,松声草色共忘机”(《山居示灵澈上人》),“松”在皎然送别诗里更多的是象征一种“禅隐”者,无论是“了心”还是“忘机”,都表现出诗人高蹈出世的情怀,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松”就是皎然对灵澈等方外友人的赞美,也是皎然对自己的认同。
皎然送别诗里有许多竹意象,如“竹杖”“竹柏”“竹林”等。竹,象征着潇洒脱俗、节高心贞、孤高出群的人物,如“秉心凌竹柏,仗信越波澜。春会文昌府,思君每北看”(《送杨遂初赴选》)等。竹的中空,竹的挺直,就是竹的意志,坚贞不移,内心却谦虚正直,不与世俗争名利,如“竹杖裁碧鲜,步林赏高直”(《采实心竹杖寄赠李萼侍御》)。诗人的笔下,竹成为君子的象征,而在禅者的眼中,则体现出禅者的品格,领悟出佛道的境界。[15]如“至道无机但杳冥,黄孤灯寒竹自青荧。不知何处小乘客,一夜风来闻诵经”(《宿法华寺简灵澈上人》)等。
兰花喻指君子,孔子曾有“幽兰操”琴曲传世。兰具有君子在进退出处时独特的节操、幽淡的志节、幽深的情趣,如“兰开衣上色,柳向手中春”(《酬别襄阳诗僧少微》)、“将离有月教弦断,赠远无兰觉意轻”(《送皇甫侍御曾还丹阳别业》)。皎然送别诗里的兰主要表现为“木兰”“春兰”“兰苕”等意象,处处体现出一个“幽”字,作为隐士的特征。因此,其香因孤独而幽香浓郁,令世人神往。另外,皎然送别诗中还有梅意象,梅花本是春的代表,而在皎然送别诗里,梅不仅是春天的代表,而且具有孤傲的性格,如“轻舸趣不已,东风吹绿蘋.欲看梅市雪,知赏柳家春”(《早春送颜主簿游越东,兼谒元中丞》)等。
自《诗经·邶风·燕燕》中“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16],为送别诗奠定了难舍难分、凄美感伤的情感基调后,《楚辞·九歌·少司命》中“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17]则进一步加深了这种伤感的情绪。与盛唐昂扬壮美的人生理想不同,中唐社会在“安史之乱”后衰败下来,社会环境恶劣使离别的人们对前途难以把握,总是表现得悲愁哀怨、伤感凄切。皎然也无法摆脱时代的氛围,因此他的送别诗塑造了独特的“归人”意象,流露出伤感的情绪。
皎然送别诗的“归人”意象很多,主要表现为“归心”“归人”“归山”等,如“情著春风生橘树,归心不怕洞庭波”(《别洞庭维谅上人》)。人在旅途,与友人离别,诗人作为离去的客体,“归心”是恋恋不舍的。“日暮人归尽,山空雪未消”(《冬日送颜延之明府抚州觐叔父》)、“常说归山意,诛茅庐霍前”(《送常清上人还舒州》)。如果说与友人道别,归者是诗人自己的话,那么皎然在送别友人远行时,“归人”即为远行者,诗人在这个意象里不仅倾注了自己的思念之情,而且表达了对远行者的期望和祝愿,并且赋予这个“归人”以隐者的身份和逸趣。
诗僧总是具有双重性人格:他既是僧侣,又是诗人;既有道性,又有诗情。换句话说,他们的心中,总是并存着禅佛世界与艺术世界。[18]因此,读皎然的送别诗,我们不仅能感受到意象清新、诗情深远,而且能体悟到禅意清幽、意在象外。
月亮,自古以来在中国诗人的审美意识中就具有思古的幽情和永恒的情趣,如《诗经·月出》云:“月出皎兮,佼人僚兮。”皎然送别诗里的月亮意象很多,有“楚月”“山月”“晓月”等,如“年少足诗情,西江楚月清”(《送邬傪之洪州觐兄弟》)、“惆怅支山月,今宵不再过”(《同颜使君清明日游,因送萧主簿》)。禅在作为一种宗教体验、宗教追求的同时,又和其世俗化、生活化的追求相适应,体现着对生命、对人生境遇的真切感受。[19]月亮意象在中国文化里具有传统的审美情趣,在皎然诗歌里则呈现出一种生活禅的韵味,代表着送别者彼此的情谊和对友情的见证。
在禅宗大盛的中唐时期,诗僧常以明月喻佛性。月亮意象在禅诗里不仅给禅者澄静空灵的视觉审美,而且是种“水月两忘,方可称断”[20]的禅悟心得,也就是“无物堪比伦,叫我如何说”的禅意。在皎然送别诗里,具有禅意的月亮意象主要指“孤月”“清月”“水月”等,如“孤月空天见心地,寥寥一水镜中山”(《送维谅上人归洞庭》)、“停船夜坐亲孤月,把锡秋行入乱峰”(《送演上人之抚州觐使君叔》)。在皎然眼中,“孤月”不仅是情感的、孤寂的,代表着对友人的送别之情,而且是光明的、智慧的,孤高的,代表着禅者对人生的悟解,对人间的普现。“在禅宗看来,月乃万世禅灯,是‘指月’之实体,‘证心’之对象,有着无可比拟的妙用。”[21]“花空觉性了,月尽知心证。永夜出禅吟,清猿自相应。” (《送清凉上人》)可见,月即是皎然的禅心,心即是天上的明月。当皎然与友人远隔山岳时,月亮就是他们彼此关心的情怀,也是他们共同寄托的情思。“千里万里心,只似眼前月。”(《送灵澈》)这样,无论是送者还是行者,都在空灵的月光里体悟到惬意的生活逸趣和宁静自适的本来面目,正如皎然在《水月》所云:“夜夜池上观,禅身坐月边。虚无色可取,浩浩意难传。苦向空心了,长如影正圆。”(《水月》)皎洁的月亮象征着诗人清净无染的禅心,甚至就是诗人自己,这是一种永恒的宁静,也是一种无言的禅悦。
在诗人眼中,灯烛意象始终都象征着光明以及人类寻找光明的精神。《诗经·庭燎》中的“庭燎之光”,不仅是古人对火与光明的崇拜,而且是人类艺术上歌咏灯烛的渊源所在。“灯是光的凝聚,烛是火的再生,烛与灯依然具有太阳的照亮火的燃烧的品格,同时在艺术世界里灯烛意象也具有光与火的象征意义。”[22]皎然送别诗里的灯烛意象很多,如“残灯”“孤灯”“心灯”“传灯”等。“秋风落叶满空山,古寺残灯石壁间。”(《秋晚宿破山寺》)这里的“残灯”,象征了皎然心中的光明,更是一种人类精神的象征,诚如韩愈《示爽》诗云:“冬夜岂不长,达旦灯烛燃。”
灯烛还象征着禅师超度众生,去执除迷的智慧之火,“泉月静流开世界,杉松深锁尽香灯”(齐己《寄匡阜诸公二首》)。可见,灯烛是禅者达到涅槃境界的最高象征,是真正彻悟本性的心灵之光。“至道无机但杳冥,孤灯寒竹自青荧。不知何处小乘客,一夜风来闻诵经。”(《宿法华寺简灵澈上人》)佛经云:“一切智明为世界灯”(《华严经》卷15《入法界品》),“方便智为灯,照见心境界,究竟真实法,一切无所见。”[23]“孤猿叫落中岩月,野客吟残半夜灯。此境此时谁得意?白云深处尘禅僧。”(《五灯会元》卷10《永明延寿禅师》)傅道彬先生也说:“佛家常于语言之外立象征比喻,而通常的比喻即是灯。”[24]可见,佛家的灯是“处垢不染,修沉不静,故云自性清静,性体遍照,无幽不烛,故曰圆明。”(华严宗师法藏《妄尽还源观》),灯烛构成了一种人生境界,象征着禅者的佛意禅心。
灯不仅象征着佛家智慧的心灵,也象征着佛家的衣钵传承。皎然的送别诗有:“继世风流在,传心向一灯。望云裁衲惯,玩雪步花能。交战情忘久,销魂别未曾。明朝阮家集,知有竹林僧。”(《雪夜送海上人常州觐叔父殷仲文后》)虽然,真正的禅理佛性不可言传,只能以心印心,但心灯却可以代代相传不绝。东晋佛教领袖慧远曾以“火薪之喻”来阐释佛家之佛性与真身,在五代以后的禅宗高僧们,他们常常以灯命名自己的“灯史”“灯录”,像《五灯会元》《景德传灯录》等。禅宗还有“传灯”之说,其形式是祖师向选中的接班人单独的秘密心传,叫付法或付嘱,也就是“心灯”的代代相传。皎然送别诗有:“灯心生众草,因有始知芳。”(《赋得灯心送李侍御萼》)“心灯”源于佛家术语,《佛学大词典》谓:“心灯,犹言心灵,静中不昧之义。”《慈恩寺·三藏法师传》九云:“智皎心灯,定凝意水。”灯,代表着佛性,更是禅宗悟性的精神,六祖慧能的南宗强调“即心即佛”,灯烛不仅可以自照,而且能够超度众生摆脱苦难,是禅者达到涅槃境界的智慧之光。
作为一个蕴含丰富意蕴的古老意象,“山岳从未间断过给中国诗人以灵感”。[25]《诗经》中就有《大雅·崧高》《小雅·节南山》等。孔子曾说:“智者乐水, 仁者乐山。” (《论语·雍也》) 可见,大山如同一个无私的长者、有德者、奉献者,默默地承受着外界、奉献着自己,如同儒家品德高尚的“仁者”。《抱朴子·登涉》曰:“山无大小, 皆有神灵。山大则神大, 山小则神小也。”如果说儒家的山庄重、威严,让人仰视、崇敬的话,道家的山则幽隐、静谧,令人神往、隐逸。由此可见,中国古代的山意象趣味横生,在“出世”与“出仕”之间安顿着人心,涵养着人性,所以唐代的终南山有“终南捷径”之称,“诗仙”李白也“一生好入名山游”(《庐山谣》)。
皎然送别诗里的山意象很多,如“东山”“西山”“南山”“北山”“空山”“山中”“买山”等。“东山”在皎然送别诗中出现较多,如“岭云与人静,庭鹤随公闲。动息谅兼遂,兹情即东山。”(《夏日奉陪陆使君长源公堂集》)这里,“东山”代指古代隐士的隐居之地,因东晋宰相谢安曾经辞官隐居于会稽上虞县西南的东山,不仕朝廷而得此寓意,若出仕则是“东山再起”。“明主重文谏,才臣出江东。束书辞东山,改服临北风。”(《送梁拾遗肃归朝》)皎然送梁肃荣归朝廷,预示着梁肃得到皇帝重用,得到施展才华的机会,因此,“辞东山”就不必悲伤了,因为这是很荣幸的事情。“道情寄远岳,放旷临千仞……留客云外心,忘机松中韵。灵嘉早晚期,为布东山信。” (《杼山上峰和颜使君真卿、袁侍御五韵赋得印字……之会》)在皎然的送别诗中,“东山”更有深层的佛教意蕴,即禅宗五祖弘忍法师的“东山法门”。禅宗四祖道信住湖北黄梅西北的破头山(双峰山),他的弟子弘忍住冯茂山,在双峰山之东,名为“东山”,因而弘忍的禅法思想被称为“东山法门”(《楞伽师资记》),弘忍也得到“东山法师”(《历代法宝记》)的称号。“未到无为岸,空怜不系舟。东山白云意,岁晚尚悠悠。”(《湖南兰若示大乘诸公》)皎然的“东山白云意”即指弘忍的禅法思想:依《楞伽经》诸佛第一和依《文殊说般若经》的一行三昧,它既表明了道信和弘忍的禅学师承有据,是达摩的嫡传,同时又反映出他们的禅学开惠能南宗禅“藉师悟心”的先声。同时,“东山白云意”也表达了皎然“禅隐”的思想和隐居山林的隐逸之趣。此外,在皎然送别诗中具有禅意的山意象还有“空山”意象,如“由来空山客,不怨离弦声。唯有暮蝉起,相思碧云生”(《新秋送卢判官》)等。
“西山”意象在皎然送别诗中也有很多,如“望中千里隔,暮归西山曲”(《秋日毗陵南寺送潘述之扬州》)、“携锡西山步绿莎,禅心未了奈情何”(《送履霜上人还金陵西山》)。中国古代诗歌中的“西山”具有一种超尘脱俗的隐逸意蕴。《史记·伯夷列传》记载孤竹君二子伯夷、叔齐反对武王灭纣, 逃入首阳山, 不食周粟, 采薇而食, “及饿且死, 作歌, 其辞曰:‘登彼西山兮, 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 不知其非矣。’”其后饿死于首阳山, 后人将他们视为仁义之人。[26]也将“首阳山”称为“西山”,赋予其高士隐逸的意蕴,如李邕《铜雀妓》云:“颍水有许由, 西山有伯夷。”用的就是这一典故。“独望西山去,将身寄白云。”(《奉陪颜使君修《韵海》毕,东溪泛舟饯诸文士》) 皎然以“西山”喻诸位文士,寄托着他对友人高风亮节的赞美以及对他们的祝愿。此外,“南山”与“北山”意象也因陶渊明“采菊东篱下, 悠然见南山”(《饮酒·其五》)的诗句和孔稚圭的《北山移文》而成为隐居的场所,蕴含着安贫乐道、恬淡自守的情怀。如皎然送别诗有:“南山唯与北山邻,古树连拳伴我身。黄鹤有心多不住,白云无事独相亲。”(《春日杼山寄赠李员外纵》)
因为“山”常被赋予意蕴丰富的隐逸思想,山中的隐逸生活常常令人神往,故“山中”一词出现古代诗歌中, 就不只是一个简单的地理概念, 而是蕴含着隐逸情趣的一种审美意象。《楚辞·招隐士》云:“王孙兮归来, 山中兮不可以久留。”这里的“山中”即是历代隐逸山林生活的源头活水。“一与钟山别,山中得信稀。经年求法后,及夏问安归。”(《送道琚上人还金陵》)这里,皎然欣赏道琚上人的神韵,也认同“山中”生活的幽静与安然。“离恨夺赏心,不得谐所愿。莫忆山中人,碧云遥可见。”(《春日又送潘述之扬州》)“这种包含了自然、恬淡的感情与静谧、空灵的物象的艺术境界叫作有‘禅气’,有‘禅思’。”[27]“山中”生活既然如此空灵、恬淡,高僧们都有“买山”的念头,也有效法的榜样。《世说新语·排调》记载:“支遁林因人就深公买印山。深公答曰: ‘未闻巢由买山而隐。’”支公的“买山”行为后来常常被人向往和效法,如白居易就有“从此万缘都摆落, 欲携妻子买山居” (《端居咏怀》)的想法,皎然也有“禅子还无事,辞君买沃州”(《送杨校书还济源》)、“买得东山后,逢君小隐时”(《酬崔侍御见赠》)。可见,皎然“买山”的目的与支公是一致的,除了隐居生活之外,依山而居自可修禅悟道,了脱生死,在中唐社会山居修禅多么富有神韵和禅趣!
综上所述,皎然的送别诗在其诗歌创作中占有很大的比重,研究其思想特征和艺术风格都具有一定的学术价值,有助于学界深入了解其诗歌的创作思想和诗学特征。
注释:
① 本文所引皎然诗歌均出自沈玉成,印继梁,主编.中国历代僧诗全集(晋唐五代卷,全三册) [M].北京:当代中国出版社,1997。下不赘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