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光贞
(山东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250358,济南)
从1973年张炜发表第一部小说至今,已经有四十六年。这期间张炜文学不断发展壮大,为读者奉献出《古船》《九月寓言》《你在高原》等一系列优秀作品,作家本人也获得包括矛盾文学奖在内的诸多奖项。目前,张炜的作品已经被翻译成英、法、日等20多国文字出版,是一位具有很高国际影响力的作家。1996年,张炜小说《挖掘》被日本放送协会(NHK)选定为中文讲座教材,这是张炜最早被译介到日本的作品。到目前为止,日本共出版张炜的七部短篇小说、一部中篇小说、一部长篇小说。日本汉学家不仅翻译出版张炜的文学作品,也发表论文对张炜的文学展开研究。日本的张炜文学译介呈现何种特点?他者眼中的张炜文学作品有何意义?纵观国内学界,对张炜作品在日本的传播还尚未有系统的梳理和研究。鉴于此,本文在搜集掌握大量第一手资料的基础上,对张炜作品在日本的译介和研究进行客观梳理和科学分析,力求廓清张炜作品在日本传播的历史及现状,为我国的张炜研究者提供一个具有比较文学意义的“他者”视角,以期促进国内外中国当代文学研究界以及翻译界的交流对话。
传播学理论告诉我们,文学作品的外译具有“间接性、延迟性、零散性、累积性”[1]之特点,因此对张炜作品在日本的传播展开研究,就有必要对其传入日本的历史追踪溯源。
张炜作品最早被译介到日本是1996年,当时他的短篇小说《挖掘》被日本广播协会电视台中文讲座节目“NHK广播中国语讲座(应用篇)”选定为中文教材,主讲者由东京外国语大学教授小林二男担任。[2]该讲座将《挖掘》分为3部分、26节课进行讲授:第一部分的时间是10月4日至10月26日、第二部分的时间是11月1日到30日、第三部分从12月6日开始至28日结束,每部分后附有日文译文,翻译者与讲座者为同一人——小林二男。后来该教材由日本放送出版协会出版,其日文名字同中文名“挖掘”。因为日本NHK电视台相当于我国中央电视台(CCTV),影响力很大,加之是讲座节目,受众面较广。故,张炜一进入日本,就站在一个很高的起点上。
1997年4月,杉本达夫在《季刊·中国当代小说》第39期上,发表他翻译的张炜小说《致不孝之子》[3],这是日本翻译的第二部张炜作品,译本底本采用张炜发表在《长江文艺》1996年第4期上的作品。日本译者在翻译的作品出版时,一般都会写一个言简意赅的推介语,写推介语的目的是为了让日本读者阅读时能迅速进入小说世界,以帮助读者理解小说原作精神。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译者所写推介语一方面可以介绍作品内容给读者,另一方面也能从中读出译者本人对原作的理解,由此也能了解作为第一读者的日本译者对中国当代文学的看法。该作品的日译本推介语这样写道:“献身革命的父辈留给儿子的话。”②[4]《季刊·中国当代小说》杂志,是由日本东京都立大学出身的八位有志于介绍翻译中国当代文学作品到日本的中国文学研究者于1987年创办,后来成为日本介绍中国当代文学的主要阵地之一,该杂志成员汉语好,熟悉中国社会历史发展背景,杉本达夫后来还在北京大学做过客座教授,所以他们写的推介语颇能抓住小说的主题思想。除《致不孝之子》外,杉本达夫还翻译了张炜的另外一篇小说《一潭清水》,也发表在《季刊·中国当代小说》杂志上,时间是1999年10月出版的该杂志的第49期[5]。《一潭清水》译本底本使用的是张炜发表在《人民文学》1984年第7期上的《一潭清水》,该翻译作品的日语推介语这样写道:“这是发生在西瓜田里看瓜人与孤儿少年交情的故事。”[6]该期杂志在编辑后记中这样写道:“张炜的《一潭清水》发表于八四年。该小说与张炜八二年发表的《声音》一起,成为张炜文学出发点的好作品。时代背景为农村的经济改革。今天读来,仍然令人感到亲切,是一部很好的短篇小说。”[7]此处的日文直接用了“……很好的短篇小说”一词,可见该作品得到日本研究者的高度评价。2000年11月,由日本螺旋社出版的《螺旋》杂志第5期上,刊登了译者名为入交水翻译的张炜小说《怀念黑潭中的黑鱼》[8];2001年7月,该杂志第6期上,再次刊登入交水翻译的《美妙雨夜》。[9]此后,入交水开始翻译张炜的中篇小说《古船》。
《古船》是张炜的一篇力作,被称为中国当代“最有气势、最有深度的文学杰作之一”,2018年入选“改革开放四十年最具影响力小说”;曾经入选《亚洲周刊》“20世纪中文小说100强”,被法国教育部和巴黎科学中心确定为全法高等考试教材及必读书目。该作品中描写了胶东芦青河畔洼狸镇上几个家庭四十多年来的荣辱沉浮、悲欢离合,具有深厚的历史和文化底蕴。事实上大家都知道,越是反映波澜壮阔社会历史画卷的文学作品,翻译成外文时难度越高,因为需要译者本人对作品背景的深刻理解和有效把握。入交水在2003年3月至2004年11月开始,在《螺旋》杂志第7期至第11期上,连续发表了她翻译的《古船》[10],长达五期刊登完毕。从译文本身来看,语言流畅、表达清晰,细节处理细腻,翻译得比较成功。据张炜本人介绍,译者在翻译过程中,多次与其邮件联系,请教一些难懂的地方方言、历史典故,这都为翻译成功地传递原作精神打下了基础。2006年10月,入交水改名田井水后,继续翻译张炜的作品,她翻译的《冬景》刊登在《火锅子》杂志第68期上,由翠书房出版。[11]译文继续沿袭着文本处理细腻、较好传递原作精神的特点,为张炜文学作品在日本的传播做出了很大的贡献。2009年,庆应义塾大学教授关根谦加入张炜文学作品的翻译队伍,他翻译的《远河远山》发表在《三田文学》杂志第3期上[12],但遗憾的是,该翻译只翻译了作品的下半部分,没有上半部分的翻译。③以上八部作品,除《古船》为中篇小说外,其余均为张炜的短篇小说。
2007年,《九月寓言》由坂井洋史翻译成日文由彩流社出版,这是张炜被翻译成日文的唯一的长篇小说。[13]现为一桥大学教授的坂井洋史,本科出身于东京外国语大学中文专业,汉语表达能力强,其研究领域为20世纪中国文学史研究,发表多篇研究张炜文学作品以及中国当代文学的学术文章,多次来我国进行学术交流,是一位对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颇有造诣的研究者和翻译者,在“日本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同代研究者中,声望和地位也极高”。[14]众所周知,张炜出生在山东烟台龙口市,大学毕业于现在的鲁东大学、当时的烟台师范学院,从其成长经历来看,青少年时代未离开过家乡。龙口是靠近海边的一个美丽小城镇,民风淳朴,无论是生活习俗还是方言土语,地域色彩浓,而故乡既是张炜文学创作中描写的对象也是重要的素材,“张炜是最早找到‘民间’的世界作家之一,他的民间就是元气充沛的大地上自然万物竞相自由的生命世界”。[15]一方面,这种“民间”的“生命世界”表现在语言上会非常活泼,“造成张炜小说作品阅读的奇特审美体验”[16],但却会给翻译成外文增加难度;另一方面在文学性上,张炜的文学创作始终保持着一种严肃和端庄,蕴含着很多哲理,“作品里面始终存在有诗性品质”[17],然而翻译成另外一种语言时则会产生很大阻力,或者说会造成“翻译损失”。坂井洋史在翻译中精益求精,遣词造句十分注重对原作精神的传递,翻译过程中多次与张炜交流。据坂井洋史在一次研讨会上介绍,他对于如何处理该作品中的方言翻译问题曾经十分困惑,在与张炜的交流过程中,张炜建议他用方言翻译方言。后来,坂井洋史采纳了张炜的建议,取得了良好的效果。④
由以上日本翻译者翻译的张炜小说来看,译者多是在中国当代文学研究领域颇有造诣的研究者,他们的翻译无论是在语言处理还是文学思想表达上,都比较尊重原著,翻译也较为准确,同时在考虑读者利益方面也比较充分。例如杉本达夫在翻译《致不孝之子》时,对一些日本读者不熟悉的时代背景采取加注的翻译策略,如“原住地送还”,这是一个相当有时代背景的词,即便是当今中国的青年人也不一定完全懂得其中之意,译者在该词下面加了这样的注释:“原住地送还:非释放,被送回乡下自己家,置于严厉的看管之下。”其他还有“异类”“扫雪”等历史名词采取加注的翻译策略来处理,方便读者理解。而坂井洋史为了翻译好作品,在翻译期间还特地到龙口体验生活,与作者频繁交流。据张炜本人回忆道:“坂井洋史翻译《九月寓言》用了四五年时间,到龙口一带去了解、感觉作品的气氛,又花了半月时间和我探讨一些疑问。”[18]日本译者的这些努力和和准备,使得译本质量高。
中国很多当代作家的写作都充满地域特色,张炜更是在此后的创作例如《丑行或浪漫》等作品中,运用独特的方言形式书写,使得作品更加鲜活。翻译者在翻译过程中,不仅要翻译出这种地域特色,如何让外国读者读懂这种地域特色,更成为一个重要课题。因为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翻译是一个跨文化的交际过程,翻译效果、译入国接受效果处在同等重要的地位。“日本学者的思维优势在于他们良好的微观感受力”[19],他们在翻译张炜文学作品时,与作者沟通交流,到当地体验生活,特别是充分考虑读者立场的做法,能够在促进读者理解原作精神方面产生积极作用,这点是值得高度肯定的。任何一部作品传播的最终目的无疑是读者接受,“脱离了读者接受的文学翻译无异于一堆废纸,没有任何价值可言,因为只有在读者的接受中文学翻译才能实现文学交流和文化交流的目的”。[20]文学作品的广为传播,作品、翻译和读者三种力量缺一不可。
日本学界不仅对张炜的文学作品进行译介,也撰写学术文章对张炜作品展开研究。
有趣的是,日本对张炜的研究要早于对其作品的翻译,这点与莫言文学作品最初传播到日本时有相似之处:1988年,莫言的《枯河》被翻译成日文发表,1986年近藤直子就已经发表文章《透明的红萝卜》对莫言进行研究性介绍了。[21]
1996年9月,即《挖掘》被翻译介绍到日本的前一个月,加藤三由纪在《季刊中国》杂志上发表《中国文学面面观——张炜的〈一族〉解读》⑤[22]文章,对张炜作品展开研究,这是日本首篇对张炜进行研究的学术论文。加藤三由纪在该文中指出:“张炜是一个断然拒绝文学商品化的作家,在这点上他不太宽容;张炜是与张承志一起被称为‘二张’的著名作家。在日本,因为未有改编成电影的作品,所以人们对他不太熟悉。”[23]该文认为,《一族》中有三个“场”:一是现代:知的一族;二是过去:血的一族;三是印象的世界,并进一步指出:“……在《一族》中,被眼前凶恶的敌人追赶,发出歇斯底里的吼叫声,另一方面,倾听到各种各样的历史的声音,让我们看到充满内省的知识分子身影。”[24]在此值得指出的是,距今二十多年前张炜作品首次被介绍到日本时日本研究者对张炜文学的认识,与今天中国研究者对张炜文学的认识基本一致:“张炜小说风格堪称一以贯之。这在经典作家,尤其是当代经典作家中极为罕见。这是一种对中文,尤其是中文文学语言的坚韧守护,也是对伟大文学传统的坚定拥抱。”[25]可见,张炜作品中的文学性得到中外研究者的一致肯定。1998年4月,在大修馆书店出版的《月刊Shikara》杂志上,还刊登了杉本达夫写的题目为《张炜》的介绍文章。[26]
2006年7月,田井水在佛教大学中国语言文化研究会会刊《中国语言文化研究》杂志上,发表《张炜的〈古船〉——一部具有象征形象之意之作》论文,对《古船》展开研究,该文认为:“《古船》是一部抛弃悲惨的过去勇往直前的一部作品”[27];“《古船》所具有的象征意义,……除去中国苦难的历史外,还有郑和船队那样的荣光历史的两面性”[28];而第二节中的地下河等则象征着“希望与生命力”。该文还结合具体文本对“古旧小屋”的象征意义进行分析,认为“古旧小屋”象征着证人,见证了小镇的历史。田井水指出:“(张炜)以现实主义为基调进行写作,通过象征来表达思想,成功地创作出一部能经得起时间考验的好作品。”[29]
纵观日本的中国文学研究界,他们对文学作品研究的最大特点是,“忌空泛,十分注重实证研究和文本细读”[30],这点在日本研究者对张炜文学的研究时表现十分突出。1998年1月,渡边茂彦在《北九州大学外国语学部纪要》上发表论文《老后的风景——读张炜〈海边的雪〉》,对张炜的小说《海边的雪》⑥进行十分细致的文本研究。渡边茂彦通过对作品中的人物对话等分析后认为,该小说“虽然写了老人的特征或老人自己的自觉意识,然而,该小说要表达的并非是老年的悲哀,从整篇小说来看,该作品所要表达的是承认‘老了’的事实、但对年轻人并不服输的具有强烈自负心的充满精气神的老人形象”[31];该文并提到张炜的另一篇小说《冬景》:“张炜《海边的雪》发表四年后,仍然是以海边老人为主人公的短篇小说《冬景》(《人民文学》1988年第10期)发表。在这部将父亲思念儿子的心情悲切切地传递给读者的作品中,儿媳妇对待老人似乎不那么愉快,老去的父亲与成年儿子之间的关系似乎不那么和谐,……这与彭见明的《那山那人那狗》(《萌芽》1983年第5期)形成鲜明对比。”[32]对于该小说的社会意义,渡边茂彦认为中国即将走向老龄化社会,“预测到2024年,中国65岁以上的老龄人口将占到总人口的2成左右”,而且,“人,无论是谁,都逃脱不掉老去的命运”。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中国文坛“伤痕文学”、“新写实小说”流行时,日本中国当代文学研究者渡边茂彦通过文本细读,注意到了张炜的这篇“老人小说”[33]并给与高度评价,今天重新审视日本汉学家对早期张炜作品的解读,仍然可以称之为是十分清晰的认识。
2003年1月,《丑行或浪漫》由云南人民出版社出版,2004年9月坂井洋史就在《东方》杂志第283期发表《一部描写寓言世界状况的实验小说——张炜著〈丑行或浪漫〉》文章,对《丑行或浪漫》进行评论。[34]他认为该小说最大的语言特点是使用三种语言——方言、普通话、文言;“该作品并非是对《九月寓言》的续作,而是将对关心的‘语言’置于中心位置,将近代中国所有的多种多样的语言糅杂在一起展示给我们,是一个称之为‘语言小说’的文本,在很大程度上是实验性小说。这里的‘多种多样的话语’,首先最为引入瞩目的就是方言的大量使用。在《九月寓言》中,作者虽然使用了他的故乡——山东半岛北部的登州方言,然而在使用时很有节制,并未给阅读带来障碍。在该小说中,作者继续发扬上部小说方言的风格,且更多处使用登州方言,虽然叙述者一直注意保持使用规范的语言叙述,方言也只限于会话部分,整体表达浑然一体、十分自然,但在较长的段落中使用这种语言表达对异域读者来说,解读方面还是有了一定的难度”。[35]除以上对语言的难度进行评论外,坂本洋史还进一步分析道:“作为该小说语言的第二个特点,是在其中加了‘普通话’,……用这种‘官话’来比喻情感,使得作品的文学性表现更加充分,且由于普通话的使用,使得该作品语言在横切纹型的语言表现中,更加丰富。……在这个相当‘现代性’的文本中,其表现语言依存在‘近代语言’中,并不令人惊讶”。[36]坂井洋史认为该小说的第三个语言方面的描写特点是“文言”,而且正是文本中颇为有趣的多语言风格的使用,从而让该作品呈现出“是一部令人欣喜的愉快的作品”的特点。[37]在他看来:“将作为具有主体性内面表象的语言这一观念‘近代化’相对化,以上所论述的‘近代文学’只要还存在,我们就会注意到作为作家的其精确的语言世界的丰富性。”[38]坂井洋史在文中还对张炜的《古船》《九月寓言》小说给予评价,认为:“这两部作品,在喜欢平铺叙事中有余韵的张炜作品中,故事在复数世界中展开,酿造出一种厚重感,打破了以往作品的风格”[39],凝聚着“(中国)建国以来的缩略图(历史),我对作品中对登场人物那种苦闷的描写很感兴趣,在感动之余,花费近两年时间将其(《九月寓言》)翻译成日语出版”。[40]在这里他说他花费两年时间将《九月寓言》翻译成日文出版,与之前张炜所说的“花费四五年”在时间上有出入,其实这种说法也不矛盾,很大程度上张炜指的是准备时间,而坂井洋史指的是翻译时间。同时,坂井洋史这篇文章的开首部分就这样写道:“阅读该作品前,我曾经读过《外省书》(作家出版社2000年版)。”[41]这些话语,透漏出张炜作品早已经进入坂井洋史的阅读视野。除此之外,坂井洋史还与中国研究者就张炜的《丑行或浪漫》评论展开学术争鸣,探讨张炜文学作品的特点。
2003年,张新颖发表论文《在行将失传的方言和它的世界——从这个角度看〈丑行或浪漫〉》[42],对该作品中的语言特点展开分析,认为《丑行或浪漫》中的语言是“用民间语言来表现民间,民间世界才通过它自己的语言真正获得了主体性;民间语言也通过自由、独立、完整的运用,而自己展现了自己,它就是一种语言,而不只是夹杂在规范和标准语言中的、零星的、可选择地吸收的语言因素”。[43]该文进一步具体分析道:“张炜登州出生登州长大,登州方言是他的‘母语’,他让这片土地的‘生活语言’上升为他自己的‘写作语言’——更准确地说,是他自己的‘写作语言’下降为这片土地的‘生活语言’——事情就是这么简单。……从方言的角度来看《丑行或浪漫》,注重的不是一些特别的字、词、句,而是这样一种语言浑成一体的自然表达所呈现出来的一个整体性的世界的精神”。[44]
三年后的2006年,坂井洋史在《当代作家评论》发表《致张新颖——谈文学语言和现代文学的困境》[45],与张新颖就《丑行或浪漫》中所探讨的问题展开讨论。该文开头就写道:“现在, 张炜的长篇小说《丑行或浪漫》摆在我们面前。如何解读这部文本, 在这个问题上,我们之间似乎存在着一定的分歧, 而这个分歧恰恰是你我在现代文学、文学语言理解上的分歧。……《丑行或浪漫》与以往的张炜文本之间存在着根本性差异。这个差异, 就在于《丑行或浪漫》中很明显地存在着作家自觉地射向‘语言’的目光。在这个文本中,作家竟然将‘语言’作为中心主题, 将近代以来中国社会中存在过而且今后也会持续下去的各种‘语言’宏观地展示给读者看。这种很有特色的文本, 我们索性叫它为‘语言小说’或许更妥当些。”[46]坂井洋史的“他者”眼光看中国当代文学作家创作中的“方言/普通话”问题的角度,能够提供另外一种看问题的视角,也能够为国内张炜文学研究提供一面具有跨文化意义的比较之镜。
张炜在创作中十分注重思想性、文学性表达,其文学不仅有广度,更有深度,他这种文学特性在日本评价颇高。
张炜在日本读者心目中的文学地位如何?日本网站上流传着的一张“中文作品推荐100部”推荐榜单,颇能说明问题。“中文作品推荐100部”推荐榜单基本为20世纪以来的近现代文学作品,包括中国大陆、香港、台湾的作家作品,甚至还有少量东南亚作家作品。在这个榜单上,鲁迅的《呐喊》名列第一,有趣的是第十名为刘鹗的《老残游记》,张炜的《古船》名列第七十一名,去除掉近代作家部分,《古船》的排名其实是十分靠前的。虽然张炜译介到日本的作品数量不多,但通过这个榜单中《古船》的排名,表明张炜在日本读者心目中的文学地位还是很高的。
2014年,在关西学院大学出版会出版的《中国现代文化14讲》一书第六章“文学——同时代·超越‘政治与金钱’的伦理”中,将中国当代作家分成几类来论述,张炜同格非、余华、苏童为“故事的再建构”类别:
文学的“市场化”——汪晖、高行健、刘晓波、村上春树;
身体的变容——卫慧、陈染、安妮宝贝;
灵魂的语言——史铁生、阎连科、残雪;
故事的再建构——格非、余华、苏童、张炜;
越境的体裁——郭敬明、韩寒、田原。[47]
日本对我国当代作家的分类,颇为有趣,也具有一定的参考价值。除以上论文外,当时为神户大学大学院国际文化研究科的中国留学生孙若圣,其博士论文《日本中国小说的翻译与发展:中国的文化形象》(2016)中的章节,涉及到张炜文学作品,这也是为数不多的中国在日研究者对张炜文学作品在日本传播的研究。
张炜作品也进入到日本的大学课堂。2017年度日本独协大学语言文化学科的教学大纲发布,近藤光雄教授担任的中国文学研究课程春季、秋季两个学期的授课计划⑦中,共选定十四位中国现当代作家作品进行讲授,其中春学期共选定七位作家,分别为鲁迅、郁达夫、丁玲、沈从文、赵树理、张炜和莫言。在他们选定的七位中国作家名单来看,张炜的名字是同鲁迅、郁达夫、沈从文等文学大家的名字排列在一起的,而当代文学选定的只有两位作家:张炜和莫言。这点也从另一个侧面证明张炜文学在日本的中国文学研究者心目中的文学地位。
庆应义塾大学教授关根谦为日本著名的文艺评论家、翻译家,因为翻译过《远河远山》对张炜作品比较熟悉。2017年,在其退休之际,《中国研究》杂志社负责人长崛佑造主持策划了关根谦教授《退休纪念座谈会:关根谦教授、其人其学问》学术研讨会。此次研讨会上的对谈以“当代文学的翻译与基准”为题刊登在《关根谦教授退休纪念号》上,其中在以下对话中关根谦谈到了张炜作品的特点:“……哈尔滨有个叫李文方的作家写的《哈尔滨的故事》,是一部很有意思的作品。这是位上了点年纪的作家,在小说风格上与李锐有些相似,是位对自己历史的认识有印象派风格写作、或者在某种意义上说有象征性的展开力量的人,张炜也是具有这种风格的作家。”[48]
其他对张炜文学作品展开研讨的还应该举出日本的《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该会是一个颇负盛名的中国文学研究团体,他们关注中国当代文学最新动向,定期开展学术活动,在他们的例会上,多次就张炜的小说展开研讨。例如,2002年3月16日第161次例会上,对张炜发表在1992年第3期《收获》杂志上的《九月寓言》进行研讨,论文发表者为布施直子,点评人为赤羽阳子、李晓梅;2005年6月18日第194次例会上,对发表在1986年第5期《当代》杂志上的《古船》进行研讨,论文发表者为田井水,点评者为和田知久。
日本不仅翻译张炜的作品出版,也及时引进张炜的中文原版作品,例如2013年8月作家出版社出版《张炜长篇小说年编》(全19册)后,日本很快引进,在专门经营中国书籍的亚东书店上出售,定价高达26 448日元。该书在商品介绍一栏中用日语这样介绍道:
张炜(1956— )出生于山东省,山东省作家协会主席。1975年发表诗歌、1980年发表小说,至今仍然在震撼着文坛。其小说《古船》是世界华语小说百年百强,《九月寓言》是90年代以来最具影响力的十位作家的十部作品,《声音》《外省书》《能不忆蜀葵》《丑行或浪漫》等作品,也在国内外获得优秀小说奖。本丛书收录了这些长篇小说中的19篇。[49]
其他还有内山书店引进的《张炜研究资料长编:1956—2017》(全2册)(山东教育出版社)、亚马逊网上书店售卖的《刺猬歌》等。这些张炜相关中文原版资料的引进,为日本的中国文学爱好者、研究者提供了很大的便利。
众所周知,“从文学历史的发展来看,文学家们常借作品表现自己的理想和志趣”。[49]张炜的文学作品亦不例外。张炜在其文学创作中,秉承文学传统精神,拒绝文学商品化,其文学保持着一以贯之的纯粹的品质,这种文学特质也深深吸引着日本的张炜文学翻译者、研究者以及阅读者。传播学原理告诉我们:“反馈是一种强有力的工具。”[50]通过对张炜文学在日本的翻译与研究历史状况的梳理与分析来看,其文学在日本的传播主要有三个特点:一是张炜文学作品进入日本早、评价高;二是翻译队伍、研究者方面,日本人研究者、翻译者多,在日中国人翻译者、研究者少;三是张炜文学作品的翻译者大多是比较成熟的学者。张炜文学在日本译介的特点再次证明,文学性是衡量一个作家作品影响力的重要标准。
注释:
① 小林二男(1947— ),现为东京外国语大学名誉教授。研究领域:汉语、中国现代文学、翻译,主要在丁玲文学研究方面成绩卓著。
② 笔者译。本稿中的日文部分除特别注明外均为笔者译,不再一一注明。
③ 据悉关根谦教授正在翻译该作品的下半部分。
④ 参见:坂井洋史在“上海交通大学张炜作品国际学术研讨会暨第二届中国文学国际传播上海交大论坛(2019年)”上的发言。
⑤ 该文研究的对象底本为上海文艺出版社1995年版。发表此篇论文时,加藤三由纪任和光大学副教授。加藤三由纪(MIYUKI KATO,1959— ):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乡村文学研究。代表性著作有:《刻哀悼之念――于右任与乡里》《退出启蒙岗位的知识者――农民报与孙伏园》《战场上的创作――陈辉诗歌在日本唤起的创伤记忆》《中国乡村文学的当代意义》《文学·下乡·寻根》等,加藤三由纪同时将多部中国当代文学作品翻译成日文出版:《小二黑结婚》(赵树理)、《李有才板话》(赵树理)、《爸爸爸》(韩少功)等。现为日本和光大学表现学部教授、和光大学副校长,日本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会长。
⑥ 该文的评论作品对象发表于《人民文学》1984年第1期。
⑦ 引自该校公开课程表:2013年度以降中国特殊研究(中国文学研究);2012年度以前中国特殊研究Ⅳ(中国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