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漱渝
(北京鲁迅博物馆,111102,北京)
三百多年前的清代康熙年间,北京西城慈悲庵附近修建了一座陶然亭,取义于白居易诗句:“与君一醉一陶然。”这里不仅留下了很多名人的诗文楹联,也留下了不少革命家的身影。1952年在此处修建了陶然亭公园。公园中央岛北坡下的绿茵处,有一座高君宇和石评梅的巨型石雕像。高君宇的墓碑上刻有石评梅亲自撰写的隶书碑文:“我是宝剑,我是火花,我愿生如闪电之耀亮,我愿死如彗星之迅忽。”下接碑文的楷书小字写道:“这是君宇生前自题像片的几句话,死后我替他刊在碑上。君宇!我无力挽住你迅忽如彗星之生命,我只有把剩下的泪流到你坟头,直到我不能来看你的时候。”据考证,高君宇在照片上题写的这几句话,出自德国诗人海涅的诗作《颂歌》。
远在东汉时期,乐府民歌中就流传着焦仲卿和刘兰芝坚贞的爱情故事。由于这首古诗中有“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名句,如今安徽庐江县修建了一处相思林公园。这当然不是真文物,只能引发今人的一些历史联想而已。东晋时代,又有祝英台哭梁山伯坟“化茧成蝶”的故事。这当然更属于民间传说,所以全国各地的“梁祝之墓”有九处之多。而陶然亭内保存的这座“高石之墓”,不仅是真实的历史遗迹,而且还带有浓郁的革命浪漫主义色彩。
既然是历史遗迹,当然会经受历史风涛的冲刷。目前人们看到的这座高石之墓,其实经历了三次历史变迁。
高君宇于1925年3月5日因猝发盲肠炎,病逝于北京协和医院,终年29岁。同月30日,“高君宇追悼会”在北京大学法学院礼堂举行,中共北方区委员会负责人赵世炎主持,邓颖超等百余人参加。同年5月8日,高君宇安葬于陶然亭——这是石评梅根据高君宇遗愿操办的,因为高君宇认为当年的北京城已被权贵的马蹄践踏得肮脏不堪,只剩下陶然亭这块荒僻土地还算干净。安葬费用主要由中国共产党北方区党组织支付,石评梅主动垫付了购买墓碑的不足之款30元。三年后,即1928年9月30日,26岁的石评梅因流行性脑膜炎兼蔓延性支气管炎病逝于北京协和医院,灵柩先存放于北京下斜街(原属宣武区,现属西城区)的长寿寺。1929年10月2日,石评梅的灵柩也安葬于陶然亭,位于高君宇墓的右侧,墓碑正面刻的是“故北京师范大学附属中学校女教员石评梅先生之墓”,碑基正面镌刻着“春风青冢”四个大字。两墓形状相似,成双并排。石评梅的双亲还委托其友人陆晶清将一个红漆木盒作为殉葬品,盒内装着评梅儿时的梳头工具和几件心爱的玩具,还有六枚图章和一件玉器、一支钢笔。
高石之碑第二次变迁的情况是:1952年,北京市政府以陶然亭为标志开辟一座公园,发布了迁坟的报告,但高君宇和石评梅的墓地没有亲友认领,由施工单位迁往南郊。周恩来总理视察公园施工现场时了解到这一情况,立即指示将高、石之墓迁回公园重新安葬,并指出:“革命与恋爱没有矛盾,留着它对于青年人也有教育意义。”周总理及其夫人邓颖超多次凭吊过高石之墓,并向同行人员讲述他们的动人事迹,抒发缅怀之思。然而,在文革期间,一些“红卫兵”却推倒了高、石的墓碑。公园的职工为避免墓碑被砸烂,特移至“花卉班”当石凳石桌使用。1973年冬,身罹绝症的周总理对高君宇之侄高培春的来信亲自批文,责成北京市民政局将高君宇骨灰存放在八宝山革命公墓,按地委级待遇,而将石评梅骨灰存放至老山公墓。事后,石评梅的骨灰盒因三年无人缴纳存放费,被管理单位深埋于地下。
1984年清明节,高君宇、石评梅之墓第三次安葬于陶然亭。高君宇的骨灰盒上覆盖了一面党旗,而石评梅的骨灰却未能找到,只在棺内存放了一张骨灰证,一幅带框的遗照,一件玉器,一支生前用过的钢笔。高、石两棺之间有一截短墙,表示他们生前未能长相依,但死后实现了并葬荒丘的夙愿。首都四百多名青少年代表和各界人士参加了高君宇、石评梅塑像的剪彩仪式。此后“高石之墓”成了革命传统教育中心,红色教育的重要基地。在庆祝中国共产党建立一百周年的日子里,前来瞻仰墓地者络绎不绝,这里又成了北京重要的网红打卡地。
《象牙戒指》是女作家庐隐1928年创作的长篇小说,曾于《小说月报》连载,1934年5月由商务印书馆出版单行本。书中有三个主要人物:女主人公张沁珠以石评梅为原型,评梅乳名为元珠;男主人公伍念秋以石的初恋对象吴天放为原型,“吴”与“伍”英译名的第一个字母均为“W”;另一男主人公曹子卿即以石的爱人高君宇为原型。曹子卿在小说中亦名“长空”,估计跟高君宇名字当中的“宇”字和曾使用过“天辛”这一笔名有关。
在一篇学术性的文章中,为什么首先要援引一部小说的细节呢?这是因为一般人只知道高君宇和石评梅是一对苦命鸳鸯,革命情侣,并不了解他们由相识到相恋的曲折过程。而《象牙戒指》是一部纪实性小说,虽然并不排除有虚构成分,但其基本情节均有史实依据。庐隐跟石评梅是莫逆之交,又读过石评梅的情书和日记。在这些情书和日记佚失的情况下,这部小说的史料价值就更显其珍贵。在中国新文学早期,庐隐跟冰心、林徽因并称为“福州三才女”,受到茅盾等前辈作家的首肯,其《象牙戒指》多次出版,影响面较广,是研究高石之恋的重要依据。
这部小说的梗概是:女主人公张沁珠是一所女子高等师范学校体育科的学生,风度不凡。她父亲年迈,特意拜托他的一位学生伍念秋陪伴沁珠同乘火车赴京上学,双方得以结识。到北京后,沁珠一度住在旅馆,念秋天天都来照应,交往日增。双方都感兴趣的是谈论“诗”的问题。念秋擅长言辞,使沁珠洁白的处女心上第一次镂上了对一个异性的印象。但事后,念秋终于向沁珠坦白,他已经结婚,并且有两个孩子。沁珠听后表面上显得若无其事,内心却受到了极大的伤害。
沁珠跟念秋绝交之后,一度悲凉沉默。1920年,在北京宣武门外下斜街的山西会馆,沁珠又结识了一位英爽中含着温度,但谈吐又不失锋利的青年——即小说中的曹子卿。他们的交往使沁珠走出了情感的噩梦,治愈了受伤的灵魂。在一次郊游之后,沁珠得了猩红热,这是一种急性呼吸道传染病,多亏曹子卿全身心照顾,方得以康复。这也增进了彼此的感情,但造化弄人的是,子卿也是一位已婚男性。跟念秋不同的是,子卿的婚姻是似有实无。17岁那年,子卿中学毕业,急于到外地深造,而年迈的祖父却以立即成家作为他离家的唯一条件。最后子卿被迫跟一位素不相识的女子举行了婚礼。入洞房那一夜,子卿因抑郁而咳血。在婚后七八年中,他跟妻子相聚的时间最多不过四个月。而这四个月中,他又整整病了三个多月。所以,子卿决定跟包办的妻子正式离婚,跟沁珠结合。因为“神龛不曾打扫干净,如何能希冀神的降临”?
关于子卿追求沁珠的情况,小说中除提到海誓山盟和一天一信之外,还有两个细节给读者留下了深刻印象。一个细节是:子卿给沁珠的信中夹了三张红叶,每张上都题了诗句。第一张写的是:“红的叶,红的心,燃烧着我的爱情。”第二张题了一句旧词:“愁肠已断无由醉,酒未到口先成泪。”第三张题写的是唐代王昌龄的《从军行》:“琵琶起舞换新声,总是关山旧别情;撩乱边愁听不尽,高高秋月照长城。”另一个细节是:子卿从外地给沁珠寄来了一对纯白而雕饰细致的象牙戒指。子卿在给沁珠的信中写道:“当然那东西在俗人看来,是绝比不上黄金绿玉的珍贵,不过我很爱它的纯白,爱它的坚固,正仿佛一个质朴的隐士,想来你一定也很喜欢它,所以现在敬送给你,愿它能日夜和你的手指相亲呢!”
子卿向沁珠示爱的同时,也坦陈了自己的政治选择。子卿说,他在结识沁珠两年前就正式参加革命工作了,并且是驻北京的重要干部。沁珠对子卿的革命活动表示支持,她说:“那么现在你已经得到定心丸了,你可以去努力你的事业了。”然而,在婚姻问题上,沁珠的内心一直都在纠结,迟迟无法决断。她感到如果因为她伤害了另一个无辜的女人,那她就会成为罪人。她虔诚地希望子卿能够为革命投身于浩瀚的世界而忘却其他的一切,挺过风雪昏旋的严冬,迎来争奇斗艳的时节。
1925年1月28日,子卿跟沁珠同游陶然亭公园,不知不觉走到了一座建筑美丽的石坟前,坟前有几张圆形的石凳。两人坐下后,子卿忽然说:“这里是一个好地方,是一幅凄绝的画景,不但充塞着文人词客的气息,而且还埋葬了多少英魂和艳魄。”子卿希望他死后也埋在附近,并伤感地说:“总有一天你要眼看我独葬荒丘。”沁珠顿时想起德国作家施托姆的爱情中篇小说《茵梦湖》里有一句名言:“死时候呵死时候,我只求独葬荒丘。”便安慰道:“怎么,我们都还太年轻呢,那里就谈得到身后的事。”没料到这番谈话,日后竟一语成谶。
子卿身体本来羸弱,沁珠的纠结更使他抑郁,终于有一天病倒了,又吐血,住进了位于北京东交民巷的德国医院。病情加剧之后又搬进了协和医院,不幸英年早逝。临终前他给沁珠留下了一封情书,还有一张四寸照片,照片后面题写的是:“我的生命如火花之光明,如彗星之迅逝。”遗体的手上就戴着那只白如枯骨的象牙戒指。
子卿之死,使沁珠痛不欲生,几度昏厥,但仍坚持替子卿料理后事,将子卿埋葬到陶然亭畔他原指定的那块地方,并在灵前敬献了一枝寒梅。沁珠在坟前祝祷道:“请你恕我,我不能使你生时满意,然而在你死后,你却得了我整个的心;这颗心,是充满了忏悔和哀伤!唉,一个弱小而被命运播弄的珠妹,而今而后,她只为纪念你而生存着了。”
子卿的葬礼之后,沁珠常去子卿那块刻着绿色字的白石碑前哭坟,痛惜他们数年间的冰雪情感到现在只博得饮恨千古。她面对子卿的石碑发誓:“我誓将我的眼泪时时流湿你墓头的碧草,直到我不能来哭你的时候。”三年后,沁珠不幸病逝,在日记扉页上写下了“矛盾而生,矛盾而死”这两句话。
众所周知,庐隐虽然是呼吸着五四时期新鲜空气成长的一位杰出女作家,但因为36岁即死于难产,她的脚步并没有随着大时代而大步跨越。因此,她对男女主人公的精神境界不可能有深入开掘,在她的作品中也未能充分展现。特别是子卿对沁珠精神成长的影响在这部小说中更为缺失。不过庐隐在作品中发挥了她作品中多自传性内容和多浪漫哀婉的风格,相对完整地叙述了一个发生在1920—1930年代末期一个具有革命浪漫主义色彩的故事。
高君宇(1896—1925),原名尚德,生于山西省静乐县峰岭底村(今属太原市娄烦县)。父亲高配天是老同盟会员,后经商;母亲是普通家庭妇女。高君宇七岁开始读书,20岁考入北京大学理预科早班。如果说在1949年前牺牲或去世的无产阶级革命家可以被称为中国共产党的先驱领袖的话,那高君宇就是名副其实的革命先驱。
早在1919年,23岁的高君宇就被推举为北京大学学生会负责人,成为了五四爱国运动的学生领袖之一。1920年,高君宇参加了李大钊指导的北京大学马克思学说研究会,是该会英文组的负责人之一,并跟共产国际远东局局长维经斯基等举行了座谈。同年11月,北京社会主义青年团成立,高君宇当选为书记。同月,又加入了北京共产主义小组。1921年7月,中国共产党正式成立,高君宇成为了中国共产党最早的党员之一,并于同年参与发起了马克思学说研究会。
1922年初,高君宇作为中国共产党代表团成员,赴莫斯科参加了远东各国共产党和民族革命团体第一次代表大会,被推选为执行委员。同年7月,高君宇作为北京代表赴上海参加中国共产党第二次全国代表大会;同年8月,根据共产国际的建议,高君宇等以个人名义加入了孙中山领导的国民党,并协助孙中山推行新三民主义,改组国民党。1923年2月,高君宇领导了京汉铁路总同盟罢工,这次罢工虽然遭到了军阀吴佩孚的残酷镇压,但却掀起了中国工运史上的第一次高潮,扩大了中国共产党在全国民众中的影响。他也成为了著名的工人运动领袖,受到北洋军阀政府通缉。1924年4月,高君宇担任中国共产党北京执行委员会成立,原址在织染胡同27号,1925年2月迁至翠花胡同27号(原8号),直辖15个省市。高君宇担任委员兼秘书,负责北方地区的国共合作事宜。同年9月赴广州,担任孙中山的秘书,因参加平定商团叛乱的战斗而负伤。同年11月,随孙中山北上,促成召开国民会议,抵制军阀段祺瑞的“善后会议”。1925年,高君宇作为主席团成员出席了国民会议促成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同年3月6日,因急性盲肠炎逝世于北京协和医院,终年29岁。同年5月8日,灵枢安葬于北京城南陶然亭。
作为一位中国早期的马克思主义者,高君宇关注国内国际问题,包括工人、商人、学生、妇女问题,编辑过党刊《向导》周报,并在该刊代替陈独秀回答读者的质疑,有很高的理论水平。但他对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面临的首要问题——农民问题深入研究不够,因此未能明晰展示中国革命的正确道路。但难能可贵的是,高君宇很早就正确指出了当时中国革命的对象一是封建军阀,二是帝国主义。他的政论不仅批判了封建军阀的倒行逆施,而且将矛头直指位于总统之位的黎元洪。由于各派系军阀背后都有帝国主义支持,所以他尖锐地批判了西方列强企图对中国实行“国际共同管理”的图谋;也反对一部分知识界人士醉心于英美政治体系。当一些知识界人士把世界和平的希望寄托于美国总统威尔逊时,1922年7月2日他在少年中国学会杭州年会上的发言明确指出:“反对帝国主义,美国亦在反对之列。”[1]
他认为:“人不可无主义,工人阶级更需要有政治理念。”但鉴于当时中国的产业工人还没有发展到可以在政坛上单打独奏的程度,高君宇一直坚持对外联合全世界无产阶级,对内吸收一切革命势力,通过武装斗争的道路夺取政权。因此,在协助孙中山改造国民党,制定新三民主义的过程中,高君宇鞠躬尽瘁,发挥了重要作用,直至积劳成疾,英年早逝。
中国革命的目的是什么?高君宇在1924年撰写的《怎样运用政权为人民谋幸福》一文中作出了科学的解答:
革命基本问题是怎样善于运用政权为人民创造真正的幸福、物质平等与生活自由。夺取政权是第一步,正确发挥政权作用更为重要,善于运用政权主要是珍惜人民权利。我们革命不只是继往而着重开来,不择手段维持政权与运用权谋术数是革命的敌人。只有诚恳与永恒地为劳动群众,全面清除剥削与压迫,其他的任何形式独裁道路都走不得,如此才能免于堕落。否则彼此以诈伪相尚,革命便失去诚心,人民痛苦亦将原封不动。这样,以革命始必以反革命终,如此陈陈相因,实属出尔反尔,此与过去朝代更迭何异?何必多此一举?[2]
笔者之所以照引高君宇的这篇文章,不仅是为了深入了解他的政治思想,而且是为了进一步了解中国革命第一代先驱者的“初心”。
石评梅(1902—1928),乳名元珠,学名汝璧,字评梅,出生于有“文献名邦”之称的山西平定县(现为阳泉市)。父亲石铭,字鼎丞,是清末举人,历任教官;母亲李氏,是石铭的继室。兄名汝璜,系嫡母所生。1913年,石评梅入太原女子师范附属小学补习班,崭露出她的文学才华。1920年,石评梅毕业于太原女子师范学校,负笈抵京。不巧那年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后升格为女师大)不招收文科生,而评梅又不愿意学理科,遂考入体育系,想学成一种专业技能。评梅虽然多才多艺,擅画梅,能弹琴,会滑冰,但她还是以文学创作蜚声文坛。在女高师,石评梅结识了后来成为著名女作家的冯沅君、苏雪林、庐隐、陆晶清。
石评梅是1923年夏秋之际离开女高师到北师附中任教的,而鲁迅正式到女高师授课是1923年10月13日,所以严格来说他们之间并无师生关系,但评梅对鲁迅非常尊重。据评梅的学生颜毓芳(一烟)回忆,评梅曾向她推荐鲁迅的作品,称鲁迅为中国“杰出的大文学家”。[3]评梅还向学生介绍,1924年1月17日鲁迅在北师大附中校友会发表过《未有天才之前》的著名讲演,提倡一种“泥土精神”,因为天才的花朵要靠泥土培养,没有泥土,在水中只能浸泡出绿豆芽。
评梅在参与编辑《妇女周刊》期间跟鲁迅也发生过联系。评梅在北京参与编辑过两种副刊:一种是《京报》副刊之三《妇女周刊》,另一种是《世界日报》副刊《蔷薇周刊》,都受到了鲁迅的关注。这两种副刊都是以蔷薇社的名义编辑的。实际上蔷薇社是一个没有组织形式的组织,发起人是北大女生欧阳兰,由她联络了一些女师大的毕业生和在校生作为骨干,其中就包括评梅和她的好友陆晶清。
《妇女周刊》1924年12月10日创刊,至1925年12月19日共出了50期。主要撰稿人有6人,社外投稿者不到20人,发表文章57.5万字。创刊不久就发生了欧阳兰的剽窃事件,搞得声名狼藉,只好由陆晶清接编。但陆编了一个月后父亲去世,回云南奔丧,于是由评梅接编了两三个月。1925年4月30日,许广平在致鲁迅的信中谈到陆晶清走后,“恐怕纯阳性(按:指男性)的作品,要占据《妇女周刊》了(除波微一人)。”“波微”是评梅的化名。在致焦菊隐的一封信中评梅曾说,“波微是君宇在‘二七’逃走时赠我的名字,因为我们都用假名的缘故……他喜欢Bovia这个名字10年了。”同年5月3日,鲁迅在复信中肯定了《妇女周刊》的文艺色彩,但认为它的不足之处是“评论很少,即偶有之,也不很好。”(《两地书·十九》)鲁迅认为,《妇女周刊》的作者队伍中吸纳男性(所谓“纯阳性”)“也不坏”。
1925年底,鲁迅在《妇女周刊》的周年纪念特刊上发表了杂文《寡妇主义》(后收入杂文集《坟》),揭露女师大校长杨荫榆这种女性“自立之后,又转而凌虐还未自立的人,正如童养媳一做婆婆,也就像她的恶姑一样毒辣”,并指出杨荫榆推行的“寡妇主义教育”,只能使女青年失去朝气,像中了邪似的,变得萎缩、呆滞,失去青春的本来面目。这是教育界的一种危险倾向。评梅是鲁迅学生陆晶清、许广平的共同朋友,鲁迅给《妇女周刊》投稿,跟评梅会有直接或间接的关系。
评梅的名字在《鲁迅日记》中只出现过一次。1926年8月26日下午4时25坟,鲁迅与许广平乘火车南下。《鲁迅日记》所载的14个送行者中,就有评梅的名字。此后,评梅还写过一篇散文《社戏》,描写北伐成功之后家乡旷野戏台上演木偶戏的情景,题材和风格显然受到了鲁迅同名作品的影响。
1923年6月下旬,评梅从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体育系毕业,经鲁迅挚友、女高师校长许寿裳推荐,师大附中校长林砺儒特聘评梅为该校女子部学级主任兼体育教员、国文教员。林校长选择教员的标准是“德行、技术、才干三项并重”,评梅的条件让他十分满意。除主要任职于附中女子部外,评梅还曾在春明公学担任义务教员,又短期兼任过公立第一女子中学和若瑟女子师范学校的教员。
石评梅在教学上,一是注重“德育”,二是注重“情育”。“德育”主要指品德教育。她的学生颜毓芳(笔名“颜一烟”)是当年北京师大附中的学生会主席,曾在“石评梅先生追悼会”上致哀悼词。颜毓芳回忆说:石评梅当师大附中的女生部级主任时,第一课就是讲解孙中山的《总理遗嘱》,帮助学生了解“革命”二字的概念。她希望学生能有奉献精神:“人活在世上总应该对别人有点用。不能做大事,就学蜡烛为别人发那么一点儿微光吧。”评梅还在课堂上讲黄花岗七十二烈士的事迹,三·一八惨案中烈士的事迹,乃至李大钊、赵世炎等革命先烈的事迹,让学生体会到“革命”并不是与己无关、遥不可及的事情。
“情育”主要指情感教育。石评梅十分爱她的学生。学校规定,学生一星期做一次作文,老师下一星期批改一次。但石评梅认为提高作文水平的主要途径是经常练习,便不辞辛苦,改半月一次作文为一周一次作文。评梅因单身一度住校,住校生下晚自习后常聚集在她的宿舍谈笑嬉闹,此时师生之情就转换为姐妹之情。无怪乎北高师附中的校长林砺儒说:“她教学的方法,纯粹是感化的力量。”1928年春天,华北地区的运动会在北京清华大学举行。评梅担任教练的北师附中女子排球队荣获了亚军,冠军队是北平女子文理学院队。这是初中女生队跟大学女生的比赛。能取得这种成绩,实可谓体坛奇迹。
关于评梅任职期间的表现,学校和学生两方作出了公平评价。校方认为,评梅任职的六年中,品学才干已如锥处囊中,其末立见。现在网络上流传一句讽刺语,说凡语文成绩不好的学生都是“体育老师”教出来的。但作为一位优秀的女作家,评梅还兼任《世界日报·蔷薇周刊》编辑,在国内文坛很负时誉。这就打破了“体育老师”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偏见。
对于学生而言,评梅既是严师又是朋友。1928年10月1日,北师大附中因评梅的去世而停课一日。女生全体整队前去协和医院送殡,男生各班也派代表参加,共二百人。学生上午十点多即从协和医院出发,直到下午一点将评梅的灵柩送到下斜街的长寿寺停灵。1928年10月1日,《世界日报》印行了一份《石评梅纪念特刊》,其中收录了“菊农”撰写的《学生的哭声》一文,说:“入殓的那一天,她的二百多位学生都到医院去,有的放声痛哭,有的如痴如呆,有的饮泣,有的落泪”,真实表达了师生之间的深情。10月13日下午,北师大附中的师生又在学校操场召开了评梅追悼会,参加者还有评梅兼课的若瑟女校和女一中的学生,共五百多人。1929年10月2日,石评梅的灵枢从长寿寺移入陶然亭安葬。
在《石评梅略传》中,庐隐将石评梅的创作划分为三个时期。早期,代表作是“梅窠漫歌一类诗”,主要写学校与家庭生活,内容比较单薄,情感比较浮浅。“梅窠”,是指石评梅在师大附中的单身宿舍。中期,以《心海》和《涛语》为代表。这一时期反映的生活比较充实,对人生的领悟比较深刻。不过由于理智和情感的冲突,情绪比较悲观,甚至赞美死,诅咒生。《涛语》是指评梅发表的一组散文,共八篇。后期,即1927年之后的创作,以《红鬃马》《匹马嘶风录》等小说为代表。作品由悲悯个人到悲悯众生,能居高临下看人生,洋溢着高昂的革命旋律。[4]评梅创作水平的提升,很大程度上取决于高君宇对她的革命影响。爱情,成为了评梅前行的动力。
事实上,评梅是属于被五四狂飙唤醒的新一代。因为在太原女师响应在北京发生的五四爱国运动,评梅险些被校方开除。1920年考入北京女高师,她有幸亲聆了中国共产党的缔造者之一李大钊的教诲,选修过李大钊开设的《社会学》《女权运动史》等课程。1921年4月15日,石评梅致函高君宇,倾诉了她的彷徨和苦闷。高君宇复信,鼓励她担负起改造世界的责任。同年,她作为第一名女学员参加了北京大学马克思主义研究会活动,又跟随高君宇参加了“亢慕义斋”(即共产主义小组)的活动,地址就在马神院北大二院西斋。此后创作了以提倡婚姻自主、恋爱自由为主题的话剧《这是谁的罪?》,成为中国现代女权运动的先驱者之一。
婚姻生活是人类赖以繁衍生息的基础。所以,无论在任何时代,婚姻形态的形式和演变都反映出社会发展的水平。人类从自然的婚姻形态发展到社会的婚姻形态,既有共同性,也有不同国家的独特性。鲁迅在《热风·随感录》四十中提到中国人不知“爱情”为何物,这的确如此。就连作为固定词汇的“恋爱”二字,也是从外来语中引进的。中国从夏、商、西周三代时期开始,对乱婚(杂婚)生活的限制日益增多。春秋战国时代,以儒家思想为主导的伦理观念成为了婚姻道德的核心。秦汉时期,中国妇女的地位每况愈下。到了宋朝,更产生了强化贞操观念的宋代理学。宋儒程颐在《近思录》中甚至提出了“然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这种野蛮戕害女性的观念。公元14—17世纪的明王朝,更在法律层面制定了强化这种贞操观念的规定和条例。集镇上遍立贞节牌坊,“女子无才便是德”成为了流行观念。到了清代,对妇女贞洁的要求达到了顶峰。直至到了太平天国运动和辛亥革命期间,这种传统的婚姻道德和婚姻形式开始松动。至于包办婚姻的陋习,是随着私有制和“一夫一妻制”的确立而产生,古今中外皆有之。由于违反了婚姻自由的原则,使夫妻的结合失去了爱情的基础,导致了无数人间悲剧。
《这是谁的罪?》是评梅以婚恋为题材的唯一一篇戏剧作品,写于她跟高君宇结识之前。男女主人公王甫仁和陈冰华是一对被欧风美雨唤醒的现代青年,留学美国期间即私定终身。不料归国之后,王甫仁的父母却依据“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陋习,为他包办了一门亲事,让他娶表妹李素贞为妻,否则就将他视为“逆子”。陈冰华表面上默许了王甫仁跟表妹的结合,但举办婚礼那天却毒死了新娘。待王甫仁跟陈冰华结婚那天,满怀负罪感的陈冰华也自杀殉情。用今天的欣赏水平来衡量,这个剧本的台词说教意味过浓,情节转化突兀。特别是评梅编写了一封陈冰华致王甫仁的绝命书,更无法在演出时大段宣读,因此更显这部中国早期话剧之作艺术上的稚气。这个剧本是应女高师学生游艺会之需在两个晚上写成的急就章,更使这个“问题剧”创作的仓促草率具有了必然性。不过,难能可贵的是,评梅一开始就是把家庭问题跟社会问题联系起来考察,指出如不“根本去推翻改造”旧制度,彻底改变“社会的黑暗,国家的萎弱”,婚姻问题就不能“正本清源”。然而,评梅当时观察中国的婚恋状况仅仅是以美国作为参照系,因此并不能指出妇女解放的明晰道路,主人公陈冰华也只能以这种先杀情敌而后自杀的方式来反抗专制家庭罪恶。
作为女性作者,评梅更同情封建礼教桎梏下无力挣扎的女性。在小说《弃妇》中,主人公“我”的表嫂结婚十年,俯仰随人,婚后独守了十年空房。待表哥大学毕业回乡之后,表哥向表嫂正式提出了离婚。因为表嫂“并未曾犯七出条例”,家人同情表嫂,而表嫂离婚回娘家之后,便服毒自杀了。表哥是一个反对旧式家庭,以社会解放和家庭解放为职志的人,但却对“这可怜旧式环境里的女子”体贴不够。这篇小说中的“表哥”应是以高君宇的亲身遭遇为素材。由此可证,评梅未能贸然接受高君宇的求婚,很大程度上是为高君宇娶的那位旧式女子着想。
在《石评梅全集》的“散文”类中,有一篇作品《董二嫂》。这篇作品其实也可以视为小说。作品中提出的问题,是反对至今未能彻底根除的家庭暴力问题。邻居董二嫂是一位挑夫的妻子,婆婆嗜赌,输了钱就跟儿媳要,要不到就挑唆儿子打儿媳,家里隔不了十几天就要闹一场,最后终于把董二嫂迫害至死,犹如无意中践踏了一只蚂蚁。评梅想通过这一见闻表达的是,“整天讲妇女问题,妇女解放”是空泛的。要实现这一目标,必须切实解决妇女——特别是下层妇女面临的具体问题。
评梅关于妇女问题的论述集中体现在《〈妇女周刊〉发刊词》和《致全国姊妹们的第二封信——请各地女同胞选举代表参加国民会议》这两篇文章。《妇女周刊》是随《京报副刊》发行的周刊之一,而《京报副刊》是民国初期四大副刊之一,影响极为广泛。《妇女周刊》的办报目的,旨在“粉碎偏枯的道德”“脱弃礼教的束缚”“发挥艺术的天才”“拯救沉溺的弱者”“创造未来的新生”“介绍海外的消息”,评梅把这份刊物比喻为荆棘暗途中的星星光焰,黑暗破晓时黎明的曙辉。
1924年11月下旬,高君宇抱病随孙中山从广州抵达北京,促成召开国民会议全国代表大会。抵制少数军阀幕后操控的“善后会议”。这是第一次国共合作期间掀起的一次全国性政治运动,倡导者正是中国共产党。在致全国姐妹的信中,评梅深刻指出,妇女运动的目的并不仅止于为女子造幸福,而是为人类求圆满,因为社会之轴必须由男女两性共同支撑。谋求妇女解放,必须做到男女教育平等,开辟女子职业生路,以谋精神自由,经济独立。要达到以上的要求,当然必须谋求社会制度的改革,所以评梅的主张比贵妇化的女子参政运动要高明许多。因为没有制度的变革,只求在议会中争几个女性的席位,那只是为旧制度增加几个摆设的花瓶而已。
1923年2月7日,京汉铁路工人大罢工。高君宇就是这次大罢工的领导人之一。他在同年4月16日致评梅的信中写道:“世界而使人有悲哀,这世界是要换过了;所以我就决心来担我应负改造世界的责任。这诚然是很大而烦难的工作,然而不这样,悲哀是何时终了的呢……我很信换一个制度,青年们在现社会享受的悲哀是会免去的。”高君宇的言行对石评梅产生了明显的影响。同年4月28日,石评梅创作了长达九节的诗歌《罪恶之迹》。诗中一反她早期诗作中缠绵悱恻的风格,愤怒控诉了“在黑沉沉的夜幕下”布满陷阱的人间,并把高君宇等先驱者比喻为“光明的使者”,表达了对他们从事的事业的爱慕和敬仰,并明确宣示:
为了创造新文化,
为了建设新国家,
为了警觉沉睡的同胞,
为了领导迷途的朋友,
我情愿伏在你的裙下,
求仁爱的上帝帮助你。
1925年4月1日,石评梅在《京报副刊·妇女周刊》第16号发表了悼念高君宇的诗作《痛哭英雄》。诗中有一节写道:
我扬着你爱的红旗,
站在高峰上招展的唤你!
我采了你爱的玫瑰,
放在你心上温暖着救你!
可怜我焚炽的心臆呵!
希望你出去远征。
疑惑你有意躲避,
但陈列的死尸他又是谁?
人们都说那就是你!
据石评梅的挚友陆晶清回忆,这首诗中“我扬着你爱的红旗”一句,原文为“我接过你护爱的红旗”。朋友们担心这样直接的表白,会给评梅带来政治迫害。评梅既不愿意改变她的愿意,又不愿辜负朋友的好心,就勉强将“接过”改成为“扬着”。
1925年3月25日,高君宇英年早逝。石评梅并非单纯地哭坟,而是撰写了一批诗文,决心继承高君宇的遗志。同年3月20日,她回忆起高君宇生前对她说的一句话:“朋友,过去的确是过去了,我们在疲倦的路上,努力去创造未来罢!”于是,她创作了一篇散文,题目就是《天辛》。文章表示高君宇的遗言增添了她生存的勇气,她不愿再做“蜷伏着呻吟的病人”,而愿当生命之海波涛汹涌之时,做一个“操持危急的舵工”。
1927年5月,石评梅在《晨报副刊》连载了小说《红鬃马》。作品的主人公是一位辛亥革命的志士郝梦雄,因为骑着红鬃马率兵征服了山西各县的逆军,被擢升为旅长,后率部驻守雁门关。1913年在反对袁世凯专制独裁的“二次革命”战役中,郝梦雄不幸死于现代军阀之手。作品中的“我”回乡省亲时凭吊了“革命烈士郝梦雄之墓”。原本遍尝人间酸甜苦辣之后心境抑郁、精神疲倦的“我”,胸头又燃起了“一种如焚的热情”。“我”在烈士陵前祷念道:“梦雄,你安息吧,殡葬你一切光荣愿望,热烈情绪,在这山水深幽的深谷中吧。”这篇小说带有明显的自传性因素。小说中的郝梦雄虽然取材于山西平定蔡荣寿其人的经历,但在这个人物身上又概括了包括高君宇在内的革命者的品质特征。在创作《红鬃马》之前,评梅写过悼诗《断头台畔》,悼念被北洋军阀杀害的烈士;写过散文《深夜絮语》,悼念三·一八惨案中牺牲的烈士;在高君宇逝世两周年之际,她还专门写过悼亡诗《祭献之词》。可证她在小说人物“郝梦雄”身上,寄托的是对一的向往和对革命者的深情。
1927年12月18日,评梅在《世界日报·蔷薇周刊》发表了小说《匹马嘶风录》。在特定意义上,这篇小说也可视为《红鬃马》的续篇。小说深刻揭露了军阀混战期间的中国现实。作品中的男主人公吴云生是一位革命者,从海外回国,四处寻找同志,预备组织一个团体,成为了女主人公何雪樵的良友和严师,也成为了她心中的一道彩虹之桥。这一经历,跟评梅和高君宇的经历相似。小说中有一封吴云生致何雪樵的书信,其中写道:“至于我,我当效忠于我的事业。我生命中是有两个世界的:一个世界是属于你的,愿把我的灵魂做你座下永禁的俘虏;另一个世界我不属于你,也不属于我自己,我只是历史使命中的一个走卒。”这其实就是高君宇致石评梅书信中的原话。然而,在第一次革命战争时期,吴云生却成为了“绞台上的英魂”。小说中的女主人公何雪樵因家庭的不幸而痛不欲生,在吴云生的激励下,成为了北伐军中的宣传队员和红十字会救护人员。她认识到革命军跟人民是一体的,是民众的慈航,所以愿意继承吴云生的遗志,跟他在精神上“鸾铃并骑,双枪杀敌”,给“惨死的云哥报仇”!这篇作品一反评梅早期作品哀婉伤感的基调,奏响了高昂奋进的旋律。因此,这篇小说发表之后,石评梅受到了北洋当局暗探的盘查。
小说中还有一处,写到女主人公在船上遇到一位姓王的老人,古稀之年,有40年经商的阅历:“他很爱国,他愿看到有一日中国的旗插在香港的山巅上。”1997年,也就是石评梅这篇小说发表70周年之际,中国国旗终于在东方明珠的上空高扬。这对于小说作者和作品中的王先生而言无疑是一种深切的安慰。
石评梅既然深爱高君宇,又深受高君宇的革命影响,为什么既没有跟高君宇结合,又没有从事实际革命斗争呢?
在《我的为了爱可以独身》一文中,评梅回答道:“为了爱应该结婚”,“但因环境事实的压迫,独身仅不过是一种求不到爱的呼声,也许是在特种情形,抵抗侵入的一种办法。”“处此新旧嬗替的现世,爱园里横生荆棘,竖隔铁壁,旧道德偏阻其所好,投其所恶。”在这种情况下,石评梅觉得爱固然伟大,“为了爱独身的更较伟大”——因为石评梅深怕因为满足自己的爱而伤害了封建包办婚姻下另一个无辜的女子。[5]高君宇生前,石评梅并没有把整个心交给他。但高君宇死后,石评梅彻底断绝了她跟吴天放的友谊,愿意把她的心,她的爱情,她的青春,跟高君宇一同入葬。
至于投身于实际革命斗争,评梅也有过这种想法,在高君宇去世之后更为坚定。她在日记中写道:“我还是希望比较的有作为一点,不仅是文艺家,并且是社会革命家。”有一次,她行装都整理好了,决定要去南方参加革命,但被北高师校长林砺儒劝阻。在1927年6月的一则日记中石评梅写道:“有老母在堂,我不忍远离,更不愿以不安定且危险之生活惊吓老母之心。我等母亲也走了,我再去海角天涯,投奔我的万里长程,”可见,“老母在堂”是她当时参加实地革命的唯一牵罣。
高君宇去世时,评梅在挽词中曾泣血呼唤这位年轻的斗士:
只有明月吻着我的散发,
和你在时一样;
只有恶风吹着我的襟角,
和你在时一样。
红花枯萎,宝剑葬埋,
你的宇宙被马蹄儿踏碎,
只剩了这颗血泪淹浸的心,交付给谁?
只剩了这腔怨恨交织的琴,交付给谁?
石评梅去世时,其同乡友人、作家、翻译家李健吾在《悼评梅先生》一文中回顾了评梅跟高君宇动人的爱情经历。文章写道:“评梅先生遭遇了一个不是现代女子所应遭遇的命运:她自己是一位诗人,她的短短的一生,如诗人所咏,也只是首诗,一首完满了飘鸿的绝望底哀啼底佳章。我们看见她的笑颜,煦悦与仁慈,测不透那浮面下所深隐底幽恨;我们遥见孤鸿的飘渺,高超与卓绝,却聆不见她声音以外的声音。”
是的,时光在流逝,观念在更新,当代青年对高君宇、石评梅时代的爱情可能会变得愈来愈生疏,愈来愈隔膜。但是,爱情双方需要忠诚,这是亘古不变的。爱情应该成为人生前行的强大动力,这应该也是亘古不变的。高君宇跟石评梅之间的感情,是战士跟诗人一致的产物,是革命加恋爱的产物。因此,北京陶然亭的“高石青冢”,其意义就远远超越了“梁祝化蝶”,成为了一段既凄美动人又寓于教育意义的爱情绝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