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能泉
(湖南科技学院中文系,425199,永州)
1926年,日本作家谷崎润一郎第二次来华时与中国现代作家有过交往,这其中就包括郭沫若。两人的交往不仅给谷崎润一郎留下了较为深刻的印象,而且他的文学主张与艺术见解也对郭沫若的文学创作产生了较为明显的影响。当前,国内学术界对郭沫若与日本现代文学的关系进行了较为深入的研究,并且涌现了一批高质量的研究成果。其代表性成果有:靳明全《文学家郭沫若在日本》(重庆出版社1994年版)、刘德有《随郭沫若战后访日:回忆与纪实》(辽宁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武继平《郭沫若留日十年:1914—1924》(重庆出版社2001年版)、蔡震《文化越境的行旅:郭沫若在日本二十年》(文化艺术出版社2005年版)等。这些成果以详实的史料梳理了郭沫若与日本现代作家的密切联系,为推进郭沫若研究夯实了基础。然而,美中不足的是,关于谷崎润一郎与郭沫若交往的研究仍欠深度,尤其对两者交往的历史以及交往的特点、成因和文学影响缺乏详实的阐释。因此,本文将在借鉴已有研究的基础上既注重史料的梳理,以厘清两人交往的历史,又注重结合当时的语境分析其交往的原因,以促进国内中日现代作家关系的研究。
谷崎润一郎与郭沫若的交往始于1926年1月内山书店的聚会。会上,谷崎润一郎想获知中国文坛翻译日本文学的情况,经郭沫若等人的介绍,谷崎润一郎才从中得知,“日本作品的翻译,据调查发现似乎有很多。然而尽管很多人手中存有作品的译稿,却进不了一般的读书界,因为书店不肯作为单行本出版”。[1]散会之后,意犹未尽的谷崎润一郎邀请了郭沫若和田汉外出畅谈。期间,郭沫若就中日两国文坛稿费计算方法进行了一番比较。随后,他们来到了谷崎润一郎的住处“一品香”旅社交谈到深夜。交谈中,郭沫若对谷崎润一郎的言论予以否定,并结合中国发展的历史进程与民族文化展开了反驳。关于两人的此番争论情况,田汉在《南国电影剧社时代》和《上海通信》中进行了记载。“谷崎氏凭借记忆所及记下的谈话自然不免有多少的错误,但是诚如他的话‘我们心中郁积雍塞的苦恼’却是不错的。”[2]由此可见,郭沫若之所以会与谷崎润一郎进行争辩,是想以中国的历史与实情来纠正他当时那种较为平庸的中国观。有趣的是,此次争论促成了两人的交往,成为了中日现代作家交流史上的一段佳话。
1928年2月24日,郭沫若因政治原因流亡日本。虽然彼此缺乏直接的交往,但是谷崎润一郎仍然留意过郭沫若在日本的消息。“我间接地听到一些有关郭沫若在千叶县暂住的事,在不参加政治活动的条件下被允许留在日本,并且确实远离政治埋头于学术著述等等消息”。[3]与此同时,他还曾委托朋友给九州医大附属医院的郭沫若妻子,请她转交其新书《寥食虫》给郭沫若。之后直到1955年郭沫若率团访问日本,两人才再次相见。
1955年12月1日,郭沫若率中国科学家代表团访问日本,这件事情引起了包括谷崎润一郎在内日本众多文化人士的兴趣。这也是两人最后一次相见。时任日本文部大臣的清濑一郎在欢迎宴会上明确表明,日本内阁衷心欢迎以郭沫若先生为首的中国科学代表团访问日本。谷崎润一郎在朝日新闻社的安排下,提前来到郭沫若入住的东京帝国饭店,等候与郭沫若的会见。朝日新闻社本来打算将此次见面会安排为座谈会,特意邀请了内山完造和该社社论副主干白石凡共同参与。然而,“这次座谈会,从结果看,内山完造和白石凡两位先生几乎没有插话的机会,实际上形成了郭老与谷崎的二人对谈”。[4]上午9时,谷崎润一郎见到了久违的郭沫若。双方在寒暄之余,主要就中日历史、文学与文化、社会习俗、社会主义建设等问题畅谈了三个小时。会后,谷崎润一郎打算告辞,被郭沫若留下在帝国饭店食堂共进午餐。临别时,郭沫若邀请谷崎润一郎下年4月访问中国。与此同时,随团出访的翻译刘德有对此次会谈的情况也进行了记载。作为一位唯美派作家,推崇“为艺术而艺术”的谷崎润一郎一直都执着于自己的文学艺术事业,无暇顾及和出席各种形式的社交活动。此时,他却欣然接受了朝日新闻社安排,与郭沫若进行交谈。然而,郭沫若以中国科学院院长的身份会见谷崎润一郎属于一种典型的官方行为。这对于不热衷于政治的谷崎润一郎来说,他虽然出席了日本朝日新闻社安排的对谈会,事后却对此流露出了不满的情绪。1956年3月,日本《文艺》杂志临时增刊《谷崎润一郎读本》举行了一次名为“谷崎文学的神髓”的座谈会。评论家武田泰淳、十返肇、伊藤司会等受邀参加这次座谈会。会上,武田泰淳对1955年谷崎润一郎与郭沫若的会谈发表了自己的看法。他说:“朝日新闻的谷崎先生和郭先生的那次谈话,可真有意思啊。双方完全捡自己想说的,各说各的。”谷崎润一郎本人也直言不讳地谈到了自己的会谈感受。“为了让内容变得有趣,把不是我问的问题也变成我问的了。周围的新闻记者,比如白石君等人说的话,也变成了我说的。甚至连妇女问题之类的话题也出来了,那种问题,我可不记得曾经说过。”[5]此番言论表明了两人的交往此时已经发生了转变。
如果说,他们前期的交往属于非官方性质的文人交流的话,那么此时的交往已经呈现出官方的气息。那么,导致这种关系转变的原因是什么呢?我们认为既与谷崎润一郎坚守纯艺术创作的文学主张有关,也与郭沫若前后身份以及文学观念的转变有关。
作为一位唯美派作家,谷崎润一郎一生都致力于纯文学的创作,认为艺术家在进行文学创作时不应该表现出功利性,而应在一种甘美而芬芳的艺术世界中传达艺术家对唯美世界的憧憬与理解。在他看来,艺术家需要超脱复杂多变的现实世界,而安心于单纯的精神世界之中。“艺术家无论怎样怯懦,但也要安于自己的天分,精益求精地研习艺术。这时候就会产生为艺术而不惜舍去生命的勇气,不觉间对死就有了切实的觉悟。这才是艺术家的勇气!”[6]基于这种对文学艺术的独特认知,谷崎润一郎不仅多次拒绝了日本官方的职务邀请,而且还深居简出,潜心于纯文学的创作,以此来捍卫文学的独立性与纯洁性。二战期间,创作完成的长篇小说《细雪》就是如此。因而,当他与身为中国政府要员的郭沫若会面时,其心中自然会滋生出一种精神的隔阂,对于郭沫若的盛情邀请也就会以身体不适与不善交际的性格为由进行谢绝。1957年6月21日,他在给好友内山完造的信中就这样写道:“郭沫若先生曾再度邀请游历,并给以热情招待,……可能要辜负其好意。其一,对当下健康没有自信。……其二,我生来就不善于与人交往,很少前往自己喜爱的场所,也很少前往各地游览。”[7]由此可见,谷崎润一郎难以认同和接受郭沫若与其“为艺术而艺术”的文学主张息息相关。
谷崎润一郎与郭沫若的交往呈现出一个鲜明的特点,即由初期的亲密转向后期的疏远。有趣的是他与田汉、欧阳予倩等人的交往却没有这样,而是彼此成为了兴趣相投的知心朋友,建立了深厚的友谊。“与我关系缔结最为密切的第一应属田汉君,第二是欧阳予倩君。”[8]之所以会出现这种转变还与郭沫若前后身份以及文学观念的转变有关。作为中国新文学运动的支持者和生力军,郭沫若先后创作了《凤凰涅磐》《天狗》《地球我的母亲》《女神之再生》等一批彰显个性的诗歌,体现了中国现代诗歌的浪漫主义新风。1922年,他在《论国内的评坛及我对于创作上的态度》中明确提倡文学创作的非功利主张。“至于艺术上的功利主义的问题,我也曾经思索过。假使创作家纯以功利主义为前提从事创作,上之想借文艺为宣传的利器,下之想借文艺为糊口的饭碗,我敢断定一句,都是文艺的堕落。隔离文艺的精神太远了。”[9]1923年,他在《文艺之社会的使命》中再次强调文学的无功利观。“诗人写出一篇诗,音乐家谱出一支曲子,画家绘成一幅画,都是他们钢琴的自然流露:一阵如春风吹过池面所产生的微波,应该说没有什么所谓目的。”[10]此时的郭沫若文艺思想具有一定的唯美主义的色彩,呈现出“为艺术而艺术”的文艺观念。1926年,郭沫若的言行举止以及出众的才华给谷崎润一郎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并两度邀请到其入住的旅馆交谈,究其根源在于此时两人都推崇文学的非功利性,礼赞文学艺术的纯粹性,倡导用艺术的精神来美化生活。因此,相似的文学观念成为彼此精神契合的基础。然而,与毕生都致力于唯美主义的谷崎润一郎不同,郭沫若的文艺思想具有较为明显的杂糅性。也就是说,他一方面大力提倡张扬个性与主情唯美的文艺思想,另一方面又流露出工具文学的观念。新文学时期的郭沫若在倡导个性解放的同时,又将个人的情感与祖国的命运、民族的前程结合起来,表现出浓厚的忧患意识和务实精神。而且随着国内时局的变化,郭沫若对这种主张个性解放,推崇唯美的文艺观念展开了严厉的自我批判。他说:“今日的文艺,是我们现在走在革命途上的文艺,是我们被压迫者的呼号,是生命穷促的喊叫,是斗士的咒文,是革命预期的欢喜。”[11]就这样,郭沫若文艺思想随着国内革命形势的急剧变化完成了从“唯美文学”向“工具文学”和“革命文学”的转变。1945年,郭沫若发表的《人民的文艺》直接宣扬“人民文学”观念,认为文学艺术不是纯艺术的创作,而是立足人民,反映人民的有力武器。由此,郭沫若文艺思想彻底转变了前期的唯美主义,而走上了文学创作的功利主义道路。
在与谷崎润一郎的交往过程中,郭沫若早期的文学创作受到了谷崎文学的影响,其身边小说就具有了较为明显的谷崎文学的特征。受五四时期特殊历史语境的影响,身边小说成为了这个时期中国现代文坛出现的一种重要的小说类型。最早提出这个概念的正是创造社的成仿吾。他在评论郭沫若小说的时候,称郭沫若小说主要有两大类型,其一是身边小说,其二为寄托小说。所谓身边小说就是郭沫若自己身边的随笔式的小说。[12]相对于郭沫若的寄托小说,也就是借古喻今的历史小说而言,他的身边小说立足于表现自我,坚持艺术的立场,通过自我生存的呈现来张扬个性和解放自我,书写其生命的真实体验与感受。
第一,谷崎文学借助幻想呈现女性肉体的官能之美对郭沫若身边小说的创作产生了影响。在小说《异端者的悲哀》中,主人公章三郎痴情于梦境中富有官能刺激的女子,心甘情愿地陶醉在幻想的世界之中不愿回到肮脏丑陋的现实社会,充分表现了人物真实的内心世界和自我意识,梦境中的女性官能之美也传达了作者的女性崇拜思想。受谷崎文学的影响,郭沫若的身边小说时常会通过幻想的形式来呈现女性肉体的官能之美,既增强了作品的幻美感,也表达了郭沫若对女性的崇拜意识。其中,短篇小说《喀尔美萝姑娘》充分展示了人物对女性肉体官能的幻想。小说主人公“我”一次偶然的机会结识了一位卖喀尔美萝(日本的一种糖制食品)的姑娘。姑娘莹黑柔媚的眼睛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唤醒了“我”沉睡已久的欲望。为此,“我”抛弃世俗的伦理束缚,沉溺于她的身体幻想。“我将用手指去摸她的眼睛,摸她的双颊,摸她的颈子,摸她的牙,摸她的乳房,摸她的腹部,摸她的……我这Mephistopheles(靡非斯特)!”[13]在这里,女性的身体成为慰藉“我”心灵的一剂良药,让人沉迷陶醉,兴奋不已。女性的肉体官能强烈地刺激了“我”,使“我”情不自禁地去触摸她的身体,感受着从未有过的愉悦与满足,从而也让“我”在幻想的官能书写之中展现出浓郁的个体意识。因此,我们认为郭沫若的身边小说注重于描写人物的自我表现和个性解放意识。为了能够沉浸在女性肉体的官能享受之中,他们不惜抛弃自己的灵魂与道德,宁愿成为罪恶的化身,以官能的享乐治疗灵魂的创伤,从而使小说充满了女性崇拜与享乐色彩。
第二,谷崎文学善于在人物的病态行为中表现和礼赞美对郭沫若的身边小说创作产生了影响。作为一位“恶魔主义”作家,谷崎时常描写人物的偏执、丑恶、畸形、变态、乖张、诡异、怪诞、颓废等病态行为,并以大胆赤裸地展现方式使这些非常态的行为变成对美的执着与享乐。在谷崎看来,凡是美的事物都是强者,凡是丑的事物都是弱者。女性的身体是美的化身,是强者的代表,是礼赞的对象。相反,男性则是弱者的体现,他们要想成为强者,要么通过各种畸形病态的行为从女性身上获得欲望的满足,要么甘心自愿被她们折磨和虐待,并将受虐时产生的快感视为是人生最大的愉悦与幸福。《饶太郎》里塑造了一位以嗜虐为乐的饶太郎形象。当女方越是恋爱他,他就越希望受到女方更为残酷的折磨,因为这样可以让他获得无穷无尽的快感,从而把个体的生命从世俗的遮蔽状态中拯救出来。《恶魔》中佐伯用一种有悖于常理的病态行为去偷舔表妹感冒时擦鼻涕用过的手帕,从中寻求官能的刺激与快感,以此消除现实的烦恼与困惑。郭沫若的小说《骷髅》也是如此。小说通过描述斋藤寅吉盗尸、藏尸、奸尸和画尸的言行举止,充分展现了人物的变态心理,使作品呈现出浓郁的颓废- 恶魔色彩。斋藤寅吉迷恋女性的尸体,产生了各种诡异的幻觉,浓厚的视觉书写形象地再现了他对女尸的病态行径。在这里,郭沫若不惜以浓墨重彩的文字描述他的狂热行径与变态行为,以唯美化的方式展示人物对女尸的迷恋与痴情,在强烈的官能书写中表现人物的心理错位,以此离经叛道的言行方式表达人物对女性之美的极力赞美与顶礼膜拜。
第三,谷崎文学对伦理道德的搁置与排斥对郭沫若身边小说创作产生了影响。谷崎为了确保文学艺术的审美价值,大力维护和捍卫文学艺术的纯粹性,强烈反对文学的功利性创作,排斥伦理与道德对文学的审视与批判。作为一个背德者,章三郎的行为既冒犯了父母,也触怒了妹妹,还伤害了同学。然而,他不会对这种背德行为进行任何的反思,更不会得出深刻的认识,他甚至认为自己是恶魔教会他种种寻欢作乐的事情。章三郎将官能享乐和耽于幻想作为自己的人生追求,导致了他道德意识与伦理观念的缺失。作为兄长他不去关心妹妹的疾病,而是时不时与之作对,故意触怒妹妹,加速其病情的恶化,导致妹妹早逝。章三郎为了表现自我,不顾世俗的伦理道德,一味地追求艺术的美。在生活与艺术的关系上,他执着于艺术第一的观念,割舍伦理与道德的约束,将现实生活视为是一块可以随意裁剪的面料,根据的自己的需求将它编织成相应的艺术品。这部自传体小说体现了谷崎文学的特质之一就是醉心于美与丑的颠倒,偏离道德之路,将美看成是高于现实的一种存在。受谷崎文学的影响,郭沫若的身边小说也会因其强烈的情感流露和自我表现而不在乎传统伦理道德的禁锢。《叶罗提之墓》是郭沫若依据自己生活体验而写成的一篇类似自传体性质的身边小说。小说主要讲述了叶罗提爱恋堂嫂之手的故事。得知嫂嫂难产而死,叶罗提索性买了一瓶白兰地,边喝边泪眼涔涔地把玩堂嫂送给他的顶针。就在那瓶白兰地要喝完的时候,他把那枚顶针丢进了自己的嘴里而住进了医院。可是,当护士伸手给他把脉的时候,意识昏迷的他说道:“啊,多谢你呀,嫂嫂。”当护士伸手给他插体温计的时候,他又唤到:“啊,多谢你呀,嫂嫂。”最后,叶罗提“被嫂嫂的手把他牵引去了。医生的死亡证上写的是‘急性肺炎’,但没有进行尸体解剖,谁也不曾知道他的真正的死因”。[14]小说中的叶罗提与堂嫂的爱恋是一种典型的乱伦行为,违背了世俗的伦理道德。为了真实地表现他们的内心情感,作者并没有受限于伦理道德的约束,而是以大胆直接的方式给予描写和呈现。当得知堂嫂离世后,伤心欲绝的叶罗提在酒精的作用下毅然选择以吞噬堂嫂的顶针来结束自己的生命。如果说《春琴抄》中的佐助刺瞎双眼是为了体现他对春琴之美的渴望与憧憬而采取的一种自我选择,那么叶罗提以自杀的方式结束生命也是为了钟情于堂嫂的美,为了捍卫自我的尊严而对抗世俗禁忌的自我表现。因此,我们认为叶罗提的行为与佐助一样既是对女性之美的礼赞,也是对世俗伦理道德的排斥。
当然,谷崎文学对郭沫若身边小说创作的影响是有限的,也是局部的。简要来说,郭沫若身边小说所呈现的官能色彩与谷崎文学有着较为明显的差异。如果说,谷崎文学偏重于感官描写的话,郭沫若的身边小说更偏重于情感的表现。如果说,谷崎文学执着于艺术的本体去再现人物的病态行为的话,那么,郭沫若的身边小说则是立足于现实社会,以人物的病态行为向读者展示那个时代青年知识分子的生存苦闷,以及对当时病态社会的严肃批判。他的身边小说主动迎合了时代的主旋律,将自我表现与社会发展的要求相结合,使其作品中所倾诉的个体苦闷蕴含了丰富的社会内涵。因此,郭沫若的身边小说并不完全是谷崎文学那种低婉哀伤的悲情与苦闷,而且还具有了悲愤昂扬的激情与抗争。这种将个体的生存体验与时代的发展精神相互融合的文学表现形式也让郭沫若的文学呈现出了直露式的抒情意味。郭沫若身边小说的直露式的诗性抒情虽然具有较强的自传性色彩,但是并不是像谷崎文学那样仅倾注于个体的生存体验,而是要将个人的生存体验与现实社会相关联,表现出传统与现代、本土与异域、自我意识与伦理道德以及理想社会与现实社会之间的冲突与矛盾,从而呈现作者浓郁的现实精神与人文情怀。
总而言之,谷崎润一郎与郭沫若之间的交往断断续续近三十年,跨越时间长,交往次数较多,其交往对郭沫若身边小说的创作也产生了一定的影响。与此同时,彼此的交往似乎总存在一些隔阂,尤其是战后与郭沫若的交往更是流于形式,带有较为浓郁的官方性质,缺乏文人之间应有的情感投入和真挚情怀。这种由亲密转向疏远的交往是基于两人文艺思想上的距离与情感上的错位而形成的。因而,在与郭沫若多年的交往过程中,谷崎润一郎也逐渐形成了自己对他的一种总体认识。郭沫若浓郁的参政热情与疏远政治的谷崎润一郎存在着明显的区别,以至于在谷崎润一郎心中与其关系最为亲密的中国现代作家不是郭沫若,而是田汉与欧阳予倩。与此同时,郭沫若对谷崎文学的兴趣使他能够效仿和高举“为艺术而艺术”的旗帜,提倡文学创作的无目的性,捍卫文学的纯粹性,反对文学的道德批评。其身边小说吸收和借鉴了谷崎文学的表现手法,运用幻想来呈现女性的肉体之美,利用人物病态的行为来表现自我意识与个性解放观念,使用梦境来排斥道德与伦理的禁锢,在一定程度上使其身边小说侵染了谷崎文学,强化了新文学的文学意识,促进了五四文学的多元化发展。然而,受五四时期社会环境和自身条件的影响,郭沫若对谷崎文学的选择性接受让他的身边小说,既倾吐了他青年时期漂泊异乡的羁旅之苦和凄凉之境,又折射出了当时社会的面影,使其文学具有了较强的社会意识。因此,郭沫若的身边小说是在现实和梦幻、写实与虚构中向读者表达个性解放与反封建的思想,是个体情绪与时代精神的有机融合。总而言之,郭沫若通过对谷崎文学的扬弃,秉承了五四新文学的发展使命,以激情抒发自我,流露出特定道德背景下的人文情怀与审美意识,形成了郭沫若文学浪漫主义的抒情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