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青小说中的平民世界

2021-11-27 05:41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
艺术家 2021年12期
关键词:狄青小人物文本

□邵 迎 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

□卢 桢 南开大学文学院

纵览天津小说创作界,20 世纪60 年代出生的作家可谓其中坚力量。他们大都潜心于中短篇小说写作,或关注人文历史,或还原市井百态,抑或抒写情感人生……而狄青无疑是其中的佼佼者。狄青关注现实,近些年频出力作,先是以《缴枪不杀》《闭嘴》等小说集精当呈现城市“小人物”的生存空间,彰显其对“平民世界”的探问与追求,而后又以中短篇小说集《我不要你管》,更进一步拓展了对这一问题的思考。

自投身写作以来,狄青一直以一种平视眼光和平常心态,关注和描写芸芸众生,特别是抒写小人物的日常生活。他往往将人物置于时代转型的大背景下探讨人物生存的诸多可能性,或是在权力话语操控的生存场域之中表达自己对现实问题的冷静思考,为小人物立传,为时代作出注脚。小说集《我不要你管》中,汇聚融合了24 个背景迥异的各种小人物的生存景观:为领导开车的司机,进工厂打工的乡下女人,电影院的领位员,办公室里的小公务员,研究所里的小科员,歌舞厅里的小姐,三流院校的普通讲师,乡里的文化站站长……把这些人物放回真实的话语现场,分明和现实读者一样,是芸芸众生中谋求生计的普通人,既与光鲜的外表无缘,也没有显赫的身份光环。这些性格特征各异的平民人物竞相登场,演绎发生在人与人之间的暧昧与冷漠、平淡与离奇。读者体会作品人物的生存与毁灭,往往会投射出自身处境,生发些许的熟悉和共情。狄青就是从寻常人的视角讲述着百姓的喜怒哀乐,读者能够感同身受,自然地代入联想到自己的周遭人生与心灵现实。烟火人间,喜怒哀愁——狄青小说中的人物基本是平民身份,不管是城市中卑微打拼的芸芸众生,还是游走在乡野村镇间的凡夫俗子,由于经济基础脆弱,权力资本缺失,注定了他们无法成为时代的弄潮儿,无法从容应对社会的种种变迁,甚至很难自由地支配自身的命运,而最终难逃成为他人操控对象的命运,陷入悲剧的人生境遇。如果将注意力集中在这样的平民世界,对这些平民人物的生存时空进行一番文学扫描,或可发现一些比较集中的文本特质。

首先,不论主人公身份、地位、职业如何,狄青总是将人物置于难以疏解的“困境”之中,这成为推动小说情节发展的重要因素。同时,这些身处困境的人往往具有善良的心性,他们的肉体抑或心灵被粗粝的时代划伤,无从医治,伤口也难以愈合,无力改变自己的困境,却也不愿伤害他人。在困境中,人有可能展现自己最为卑琐的丑陋存在,也可能获得一种超越意识,向世界表达善意与包容的一面。正因对“善”的抒写,狄青的很多文本人物都充满了人性的亮色。

在《那年冬天的第一场雪》中,作者透过主人公王秋风的内心世界,表达了小人物对人生和未来的无力感:王秋风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放风筝的人,在漫天狂风中紧紧攥着一只本不该属于自己的风筝,关键是,甭管这风筝属于别人还是属于自己,他都已经攥不住了。他作为领导的司机,要替交通肇事的领导去顶罪,虽然最终证明了清白,但他仍然为那个被撞成残疾的女孩而内疚。狄青笔下的主人公有一些共同的特点:地位不高,胆量不大,重要的是,他们生活在底层,却最能秉持真诚、善良的精神品质。一般来说,生活在特定环境或者权力场域的人未必能够认清自身的卑微境遇,也无法获得超越自身“阶层/阶级”的能力去改变生存现状,从压迫者变成主导者。就像老舍说的:“生在某一种文化中的人,未必知道那个文化是什么,像水中的鱼似的,它不能跳出水外去看清楚那是什么水。”狄青不会像有的作家那样,为作品中的主人公赋予传奇般的经历,甚至让小人物在一个个“机遇”的错合塑造中翻身变凤凰,获得自身阶层和地位的提升。对于作家而言,现实不是童话,它难以被改变也不可能被孤单的个体超越。柔弱的个人如果选择与坚硬的现实对抗,那结果只能是以卵击石,头破血流。既然现实的砧板牢不可破,那么个体想要收获心灵的宁静和精神的平衡,仿佛只能选择随遇而安。《那年冬天的第一场雪》的最后,王秋风最终和那个遭遇车祸的女孩走到了一起,女孩的一句话点出了她对生活的理解:“能活着就好,还要那么多干嘛。”看似风轻云淡,其间却蕴含了现代人对生活的无力感和精神的幻灭,同时也道出了人物面对“困境”所表现出的坚强与达观。

《那年冬天的第一场雪》的标题充满了诗意和浪漫的色彩,但目睹作品中种种残酷而真实的人生之后,几乎所有人都会为那些人生际遇颇为“不顺”,甚至有些倒霉的小人物的命运唏嘘不已。浪漫的故事标题和残酷的文本现实仿佛形成一组极富冲击力的矛盾,用浪漫为残酷赋值,透露出写作者的反讽心态。从小说集《缴枪不杀》开始,狄青便经常利用文本,含蓄而内敛地折射出现代社会的诸多病态。在这部集子中,我们亦能看到一个个被金钱和权力压榨的主人公形象,他们想追求简单与平淡的生活,可这反倒成为虚妄的愿景,难以实现,似乎只有从“欲望”的前线上不断退守,方能收获暂时的精神平衡。看《越轨的猫》,主人公李东风即将被提拔为单位的处长,消息传来,周围的人都对平时并不起眼的老李刮目相看。同学老田为了搞“情感投资”,特意带平日里胆小怕事的李东风去按摩,却被警察带走审讯,最后还是在老田的“运作”下才“安全”地被保出来。李东风感到老田无故请他又保他,必然是有所图谋,日后肯定会求自己利用职务之便做违规的事。可现在把柄在人家手上,李东风顿时如坐针毡。深思熟虑之后,他竟然辞去了处长职务。在众人不理解的目光中,李东风收获了难得的自在与踏实。在这个讲求关系、物欲横流的时代,李东风这样的人自然是吃不开也混不下去的,他刚刚上任就面临人生的一大困境——授人以柄、不得不以权谋私,而他解决困境的方法则是放弃自己的处长身份。看似选择了逃避,实际上却蕴含着人生的智慧,彰显出其依然留存的那份善良。不追求权势,也就能够避免伤害他人,过自己小富即安的日子。你可以说这个角色不思进取,缺乏胆识,但这番自给自足的心灵富足和精神平静,又有几人能够拥有呢?看《找死》这部短篇,主人公马小康也面临着人生的困境:与妻子离婚、单位效益不好自己遭遇下岗、因为找不到工作整天无所事事……这是一个烦躁不安的灵魂,他甚至悲观厌世,希望有一天能够“自我了结”。为了排遣心中的郁闷,他去找昔日的哥们儿一诉衷肠,却发现人家混得比自己还要惨。他又想在死前去一趟娱乐中心找个小姐,来感受一下日常生活不可企及的人生。故事的诡异之处在于,马小康在和按摩小姐的交谈中发现她出卖肉体是为了挣钱供弟弟念书,按摩小姐竟然有如此高尚的人生目标,那么他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于是,他认真地鼓励自己“想点好事儿”,凡事也要“往好处活”,不要让自己活得没意思,也让别人活得没意思。他甚至向警察保证“以后要好好活着”。一次与按摩小姐偶然的相遇,改变了马小康的人生,甚至将他从死亡线上拽回。这种充满“偶然”却不乏真实的要素,就形成了文本荒诞与真实互喻的关系,并成为这篇小说内在的推动力。在狄青笔下,小人物的结局尽管“看上去很美”,但我们依然能读出隐含其中的些许酸楚与忧伤。作家的可贵之处在于,他能够让文本中的人物去承受真实的生活痛击,却用人物所有的人生信念维持他们自身在话语现场的存在感与尊严感。人物虽“小”,但精神信息却异常丰富。

平民意识的又一重表现是萦绕在字里行间的幽默感,这种幽默感属于作品中的人物与情节,也是作家自己的写作特质。生活中的狄青属于善于观察的人,他自己少言寡语,不会轻下断语、妄作评价,但每每发言,又都在幽默中透露着机锋,充满智慧的穿透力。他将自身的话语风格移植到文本中,使“文如其人”实至名归。《多大点事儿》篇幅很短,整体而观可以算作一个乡村“轻喜剧”,讲的是乡领导让文化站站长马燕西接待市里来的专家,说是要考察“马庄秧歌”的申遗工作。这些活计把马燕西累得团团转,还搭进去大量的金钱和关系。面对亲人和旁人的不理解,他的口头禅便是一句“多大点事儿”。小说的结尾是圆满的,也是耐人寻味的:秧歌申遗成功,市里的经费也划拨到位,而乡长却告诉马燕西,经费要先给干部们建一个篮球场。在充满喜剧色彩的大团圆背后,依然存有作家对官僚作风的批判,只不过,这种批判的声音被马燕西一句“多大点事儿”解构了。这是老百姓的智慧,他们在权力面前被动选择自保,“多大点事儿”——看似达观、敞亮、不计较,实际上包含了一种对现实妥协的隐约委屈和无力感。从这个角度反观马燕西,他的口头禅如同现代人的精神胜利法,嬉笑间透露着无奈,隐含着作家对人与权力之间关系更为深入的思索。作家诙谐幽默地处理,不由得使人联想起刘恒的中篇小说《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其将普通工人张大民一家的窘困生活用貌似充满“喜剧元素”的情节轻松写就,但深究其里,张大民用充满个人特色的轻松“贫嘴”解构着自己无力承受的生活艰辛和沉重感。而马燕西的“口头禅”正如张大民的“贫嘴”一样,是对无法回避的生活困境不得已采取的办法,在自我解嘲的幽默书写背后,潜藏着作家的怀疑与批判精神,其本质仍然是一出寓悲于喜的“轻喜剧”。

从阅读者的角度来看,但凡那些能够使人不忍释卷的作品,往往因其涉及对奇人奇事的雕琢刻画,或是对历史片段的史料钩沉,抑或是对市井风貌的细腻抒写。总之,这种文本需要具备我们常常言及的所谓“可读性”,也就是有“抓人”的故事和人物形象。短篇小说微言大义、短小精悍的文体特点,要求作家必须会讲故事,能够以精彩的情节吸引读者。按照赵玫的评价,狄青的小说正是那种“好看”的文本。故事性强,情节推动感明显,说的都是凡俗小事、家长里短,但经他渲染又显得生动迷人。《我不要你管》中的宁默一心想要报复抛弃他和母亲的生父,他想到的报复方式是侮辱生父和别人所生的女儿,但当他看到身患重病不久于人世的那个“姐姐”时,又从内心深处萌发了对这个女孩的同情,最后宁默得知,自己的复仇其实是一场误会。贯穿故事情节的,是一个个“偶然”的因素,将这些“偶然”纳入日常生活的海洋,却又能发现这竟然就是我们正在遭际的一个个“必然”。在艺术想象力和现实表现力之间,狄青以他的智慧为文本建立起平衡,他挖掘文本内在的精神美,不断拓展小说艺术的表现力,这对他而言可以并行不悖。《火锅爱情》选取的是一个仿佛已经被讲俗了的“穷小子爱上富家女”的故事,女孩邓晴晴的父亲早年插队时与农民齐本贵结成莫逆之交,改革开放后,生活在城市的邓家家境较好,一直照顾着居住在农村的齐家。齐本贵的儿子齐连山一直喜欢邓晴晴,却因城乡的阶层差异和文化差异无法获得邓晴晴的芳心。直到邓晴晴年龄日益逼近“剩女”的时候,她才终于意识到勤劳、朴实、忠诚的齐连山才是她最喜欢的那个人。在讲解这个颇为老套的故事时,狄青的笔法显得生动俏皮,最后一个情节写到两人在一起吃火锅忆旧情,齐连山说:“当初我来城里办事,头一回吃这火锅就爱上了,不用打火,老是这么热乎,想吃烫嘴的就扒拉扒拉,想吃温乎的就不管它,这多好,挺像咱过的日子……”“看着冷,吃着热”的“火锅爱情”,定格了对平凡之人自身而言最为神圣的瞬间。故事是老套的,而人物的心理活动则纷繁多变。狄青正善于捕捉稍纵即逝的心灵信息,用符合作品人物思想意识的短促、平实的口语,对平民生活作出温情表达。

综观狄青近些年的创作,他已经可以在狭窄而逼仄的中短篇小说空间中游刃有余地担当驭者,严肃地行使小说家“讲故事”的职责,让读者在不知不觉中渐次走进小人物的生存空间。今天,评价一个作家是否优秀,就要看他身上是否具备一些专属其身的精神元素和写作向度,作者正是能够利用这些元素,并在其激励下实现持续性写作。对狄青而言,其创作主体精神中不变的元素首先来自对生活的认知态度。无论抒写小人物的精神苦闷,还是还原现代人的日常生存、在现实的基础上构筑文学想象,狄青的文学世界总是离不开他周遭的凡俗生活。可以说,生活赋予他创作的养料,他也始终虔诚地敬畏生活,汲取蕴含其间的养分。米兰·昆德拉曾说过:“发现只有小说才能发现的,这是小说存在的唯一理由。”所以才有布鲁因的论断:小说家就是“能对司空见惯的东西产生重新好奇的人”。能够写成小说的人,必定意味着能够发现世界上各种奇异的精神元素,并具备将这类元素按照自己的心灵逻辑排列、组合,构筑成篇的能力。真正的小说家应该都是生活的发现者。这是狄青的写作方向,也是他的艺术精神。这种探索值得我们持续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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