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连伟
1
秋天是收获的季节,一个农民的孩子回忆故乡的秋天,与秋收有关的点点滴滴不时地浮现在眼前。
“倒”地瓜:这个“倒”地瓜的“倒”字,是家乡的方言。所谓“倒”地瓜,就是用五至七根齿的铁笊子,在已经收割后的原来种地瓜的耕地里寻找还可能残余的地瓜。
小时候放了秋假,很愿意跟在二哥后面屁颠屁颠地跑前跑后去“倒”地瓜,带的工具就是一个带木把的铁笊子,一个柳条等编成的提篮。选择的“倒”地瓜的地块一般是刚刚收完还没有被左翻右扒的地块。“倒”地瓜的吸引力不在于成果大小,关键是气氛热烈。
我们“倒”地瓜主要对准两类目标:一类是在正常的主秧下结的地瓜收获漏了的,这样就有可能收获一个完整的地瓜,也有的是被?头刨剩下一部分,这样一笊子刨下去,就可能收获一少半或一大半地瓜。另一类目标则是地瓜秧在不断拖长的过程中,在两个地瓜沟之间的沟底上,由于长时间没有翻边,先是扎根,而后则结成小地瓜了,最可能引起伙伴们兴趣的则是有根扎得很深,最后收获的地瓜可能不理想,但过程很吸引人,因为要用铁笊子刨很深很深。
“倒”地瓜的时候还经常去刨老鼠洞。我们“倒”的这些小地瓜、碎地瓜主要是煮熟了做猪食或晒熟地瓜干,因此地瓜地里老鼠事先偷藏起的地瓜一旦被发现也都没收了。所以“倒”地瓜的时候,经常发生老鼠洞被刨,洞里的老鼠夺洞而出拼命奔跑,当然有的跑成了就保住了命,有的倒霉的老鼠也就把命搭上了。
“倒”地瓜的時候烤地瓜吃是最快乐的一件事。每当去“倒”地瓜的时候,二哥都要在家里拿上一盒火柴。到地里“倒”上一阵,提篮里有了成果的时候,胳膊、腿基本也累酸、累疼了,二哥就会指挥着我在地里找碎石头碎砖头,他就选个避风的地方挖个坑,用碎石碎砖垒起个灶台来,选几个模样比较好看比较顺眼的小地瓜开始烧烤。烧烤地瓜的时候,找来的柴草往往又鲜又湿,好不容易点火后浓烟呛人,呛得二哥眼泪横流,最后吃的是半生不熟的地瓜,嘴唇染得漆黑。
“倒”花生:所谓“倒”花生就是用铁笊子到已经起完的花生地里去捡残存的花生。人民公社化的时期,各个生产队种什么庄稼种多少都是有计划的。我的记忆中,我们生产队种花生是很少的,主要是在河堰以东沭河西岸的河滩地上种花生,分到各家各户的花生是很少的。
我们家的花生从进院的那刻起,娘就要重点保护。生产队里分花生时都是半干不干的,娘为了把这些花生贮存好,都要在院子里再晒上一段时间。当花生晒在院子里的时候,娘总要嘱咐过来嘱咐过去,这就是一年就分了这一二十斤花生,还指望着去换几斤花生油,还要留到春节时炒几斤熟花生好过年,千叮万嘱就是让我们姊妹都不要把眼睛盯在院里晒的花生上。其实,不管娘怎么嘱咐,肚里的馋虫作怪,总要每天去挑几颗吃。那时父亲是生产队的牛倌,当把花生秧集中到生产队的牛栏后,爹总是会从这些花生秧上寻到那些小瘪花生,他自己一个也舍不得吃,每次都是给我吃,一直到现在吃花生的时候,我还是喜欢吃粒小粒瘪的花生。
娘领着我“倒”花生都是去沭河以东的村庄。每次要去“倒”花生的时候,娘都是和婶子大娘约上好几个人,一手拿一把铁笊子,挎个提篮或背上个布袋;我和娘去“倒”花生的时候,娘都是帮着我拿着笊子,给我的脖子上挂上个布包。早上太阳还没出来我们就出发了。娘一般都煎上两个鸡蛋卷到煎饼里,那时家里找不到盛水的瓶子,都是去喝沟里的凉水。
最让我难忘的一次“倒”花生,是娘和几个婶子大娘领着我和几个兄弟姐妹八九个人去沭河以东“倒”花生。那时我也就七八岁的样子,从家里走时决心很大兴致很高,步行走了七八里地已经感觉有些累了,肚子咕咕叫的时候,就盼着娘拿出包着的鸡蛋煎饼吃。而娘和婶子大娘们来“倒”一次花生也不容易,她们是没有累和饿的感觉,只想土里刨食,多找到一些花生。等我饿得眼泪在眼圈里的时候,娘和几个婶子大娘才招呼我们坐在地上开始吃煎饼,满地里都是从外地来“倒”花生的人,吃过煎饼,大家就找有水的沟去喝口沟里的凉水。记得那天吃过饭后,我的大婶子把我拽到一边,悄悄地往我的手里塞了半个苹果,当我避开众人悄悄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这半个苹果时,感到是那么脆、那么甜。
捡黄豆粒儿:在地里捡黄豆粒儿可不容易,一片大田,收割以后,还能够剩下多少豆粒呢?何况生产队里种黄豆的地块就那么一两块,一共有几十亩地。每当生产队里集体收割后,大人、小孩、女人、老太太,一个生产队里能去捡的都去了,每一粒黄豆都是你争我夺的。站着捡怕丢了,最后干脆在地里爬着捡,不仅累得腰酸腿疼的,还把两条腿的膝盖都磨破了。
我也去捡过黄豆粒儿,不过我和伙伴们捡的黄豆粒儿都被我们换了豆腐,进了我们的肚子里。我十岁的那年,我们班选了十二名同学组成了红小兵秋收值勤小队,两个人一组,手里拿着木把铁头的红缨枪,胳膊上戴着“值勤”二字的红袖章,在村里几个主要的路口值勤。主要任务就是防止在地里劳动的社员私自侵占集体财产,如偷偷地拿个地瓜啊、玉米棒子啦,等等。
其实那时父老乡亲们政治思想觉悟都非常高。我们天天值勤,从未发现有哪个叔伯婶子大娘私自往家里带一点儿集体财产。于是我们从最初的站在主要路口慢慢地开始流动值勤,从站在路口慢慢地走到田间地头。十多岁的男孩子,玩性还是很大的。河堰东的芦苇荡蛮有吸引力的,由芦苇荡再往东,我们发现了桃源世界,这里有几十亩种黄豆的地块。黄豆已收完了,生产队的社员们还没有机会来捡黄豆粒儿,于是我们这几个值勤的红小兵近水楼台,每天有分工,有去值勤的,有去捡黄豆粒的,成果共享。
值勤的小伙伴中有一个叫坡儿的,他家姊妹多,吃煎饼是由他娘分发的,定量吃。坡儿总是把他娘分给他的煎饼先藏起来,第二天早上带着到我们河堰东换豆腐的地方集合。到我们大队卖豆腐的是沭河东的龙窝村的,每次必经河堰闸门,我们几个人就在河堰闸口以东完成交易。每天换得的几斤豆腐,用坡儿分给我们的煎饼卷上,吃得口中那是喷喷香啊!
2
上推四五十年,那是一个饥饿的年代,对孩子来说,一见到吃的东西眼睛就发亮;对吃过的好东西,一辈子都忘不掉。
我对冰糖月饼就建立了这样终生难忘的感情。
中秋节是故乡最重要的传统节日之一,吃月饼则是过中秋节最重要的习俗。
关于中秋节的来历,有很多资料介绍了它悠久的历史。我想,中秋节这个节日还是与八月中秋,庄稼成熟,农民为了庆祝丰收,表达喜悦之情分不开的。
八月十五月正圆,中秋月饼香又甜。小时候过中秋节最盼的就是吃月饼。那时的月饼似乎只有一种,就是冰糖馅带青红丝和黑芝麻的酥皮月饼。
我记事的时候,家里的经济条件和最困难的时候相比,已经是好了很多很多了。听娘说三年经济困难时期,每逢中秋节,家里有六口人,娘只买回来五块月饼;这五块月饼娘又分出了两块送给了姥爷、姥姥,剩下的三块月饼娘把每块月饼一分两半,我们哥姐每人吃到了半块月饼。
我对冰糖月饼情有独钟。一直到今天,无论商场里卖的月饼多么高档多么昂贵,每到中秋节前,我还是到生产老式冰糖月饼的粮站或私人门头上购买这种老式月饼。我终生难忘的是小时候过中秋节的晚上,娘都是在吃饭的时候给我们分月饼,每次爹和娘都把他们的那一份给我,因此我一般可以分到两到四块月饼。
分到我手上的月饼,我是舍不得一次吃完的,中秋节的晚上是要吃上一个的。先从月饼的酥皮吃起,一层层地揭,慢慢地吃,揭月饼皮的时候,为了防止渣渣掉到地上,一定是用手紧紧地捂住;等把月饼皮吃完了,就剩下里面圆圆的薄薄的盛满了诱惑的月饼瓤了。总是先咬一小块,吃到口中就是又香又甜的味道了,吃上几小口后,如果还未吃到冰糖,于是忍不住下狠心咬下了一小半月饼。这一口下去,嘴里吃到冰糖啦,吃到青红丝啦,吃得那么开心、那么快乐、那么幸福!
中秋节之前,不管是家里过得富裕的还是日子过得紧巴巴的,都要买上二斤月饼走走亲戚的。嫁出去的闺女都要尽量给爹娘送一份厚礼。
现在中秋节之前嫁出去的女儿如果给爹娘送中秋节礼,那真是大包小包好酒好烟高档月饼用车拉着送;往前推上几十年,在广大的农村,绝大多数嫁出去的女儿为了给爹娘送一份厚礼,只有一个字:那就是“愁”。
大家都在生产队这个大锅里摸勺子,分到家里的粮食都差不多,都是上有老下有小,而且那时家家至少都有两三个孩子。人越穷越好喝一口,闻着“沂河白干”酒的香味总要深深地吸几口香气,总要给爹买上一瓶吧?这又要好几斤瓜干才能换一瓶;多数当爹的都是旱烟袋不离手的,送礼总不能还是送旱烟叶吧?送不起“大前门”的香烟,买一条九角钱的“葵花”牌香烟也需要卖二十个鸡蛋啊!
农村都有“回礼”的习俗。家里富的,爹娘日子过得比嫁出去的女儿还好的,女儿来送礼,回的礼比女儿送的还多;日子过得一般的,就把女儿送的礼留下一部分,让女儿再带回去一部分,让女儿回去也给公婆送送礼,女儿的脸上也有脸有光的;爹娘日子过得差还指望将就用女儿送的礼让儿子去丈人家送礼的,就狠心地把女儿送的礼照单全收了。从娘家往回走的女儿擦擦眼睛叹口气挎着空空的篮子迈着沉重的步伐回家了,一路上琢磨着给公婆买点什么礼物,还有几家亲戚怎么走。
穷人家的日子就是这样一天天地熬过来的。过节,穷人也过,富人也过,中秋之夜官宦人家把酒赏月,穷人家当爹娘的是为了让孩子吃上一顿平时吃不到的好饭而绞尽了脑汁。
记得有一年的中秋节,一直挨到八月十五的当天,娘牵着我的手步行十五华里去给姥爷、姥姥送节礼。舅舅是傻子,一家五口人唯一的正常人是我的妗子,可她的心里憋屈啊,逢年过节看到别人家红红火火的日子,她的心里更难受。因此照顾我的瘫痪在床的姥爷和让两位老人活下去的重担主要由我娘承担了。娘平时给姥爷、姥姥主要是送煎饼,那天娘的篮子里多了一块猪肉,二斤月饼。到了姥爷家,娘又让我把月饼送了一斤给舅舅家。那天在往回走的路上,娘对我说:“养儿养女干什么?就是到老了,不能动了,还有人给送口吃的送碗水喝啊!”
幾十年后,娘老了,真的应验了娘当初说的话。娘因为脑梗不会说话,只能躺在病床上,我和家人把娘从病房里接到我家里过了一个中秋节;去世那年的中秋节只能在病房里过了,因为娘已经经不起搬动的折腾了。娘生病后过这两个中秋节的时候,我们都是拿最好的月饼放在娘的嘴唇上让她沾一下,因为娘已经张不开口吃饭了。
3
故乡的秋天最后出场也是最让人快乐的事就是赶山会。
现在知道了山会是一种留传年代久远的民间经济贸易活动,好多地方又叫“庙会”。
实际上,山会的时间一年两次,春季一般是农历的四月上旬,秋季的山会一般是农历的十月上旬。
举办山会的时候,不同行业的商家和成千上万的百姓从各地汇聚到山会上。因此,举行山会期间,车水马龙,热闹非凡。山会上不仅有当地农民提供的各种粮食和土特产品,也有杂技、马术搭台献艺,五花八门的小吃,衣食住行各种品类的商品,即使不采购,哪怕是为图看个光景,也要千方百计地去转一转赶一次山会。
我的故乡逢山会都是在距我家十五华里的莒南县板泉镇板泉村。逢山会的板泉村也是板泉镇党委政府的所在地,这里平时逢五逢十就是集市。娘编的斗笠、芦席都是到板泉集上交易的,让我每次馋得流口水的猪头肉、兔子肉娘都是从这里买回去的。
能够赶板泉“山会”一直是我的愿望。
我上小学三年级的那一年就为赶山会写过一次“检讨书”。那年板泉逢春季山会的那天,娘天还不亮就和婶子大娘背上几十个斗笠走了,她们背的这几十个斗笠如果全部卖掉的话,至少可以换回几十斤地瓜干,还可以给家里预备下一点儿零花钱。其实从山会的前几天,娘和婶子大娘相约结伴去赶山会的时候,我就给娘提出了一起去的要求,但娘没有答应。记得娘对我说:“山会上人山人海的,娘还得卖席荚子(斗笠的俗语,方言),万一让人把你挤丢了,娘上哪里找你,你在家里好好上学,娘给你买好吃的。”
娘去赶山会了,我也背着书包去上学了,可到了学校,和我一样有赶山会愿望的有好几个,正好趁老师还没开始上课,我们几个就约着去赶山会,尽管褂兜里空空的,一个钢镚儿都没有,但我们底气都很足,我说我娘去赶山会卖斗笠的,我到卖斗笠的地方找她;其他同学有的说他爹也去了,他娘也去了,反正到了山会上都有家里的父母在那里,肯定饿不着,再说不吃东西也行,可以看光景。于是,我们几个小伙伴就沿着河堰往山会上奔去。我们几个人走了大约三里多路,就被当时在学校里任民办老师的大哥骑着自行车追上了。我们几个被大哥用自行车乖乖地驮回来了,然后就开始写检查了。
到了秋季山会的时候,我终于实现了我的愿望。秋季山会的前几天我又试探着表达了和娘去赶山会的愿望,娘问我“走那么远的路,你不怕累?你要不怕累,把作业都做完了,我就带你去。”我听娘这么一说,高兴得直点头,赶快回到屋里写作业,终于可以实现赶山会的愿望了。
到了赶山会的那天,早上天不明就让娘喊起床了。娘给我穿上我最好的衣服,给我的褂兜里装了两个熟鸡蛋,她自己也穿上了平时只有开会时才穿的没有补丁的衣服。娘又喊上早就约好了的婶子大娘,心情激动地向山会的场地板泉村奔去。
一路上去赶山会的人很多,热热闹闹的,有挑担子的,有推车的,还有拉地排车的;有赶着牛的,有推着小肥猪的……天不亮开始起程,到太阳三竿的时候,我们终于赶到了板泉。
满眼里都是人,满眼里都是各种农副产品。我问娘:“赶山会,山在哪里?怎么只见人没见‘山’呢?”
记得当时娘被我问愣了。是啊,从来没有人问她赶山会山在哪里。娘想了一想对我说:“山在南边,在我们盖屋去买石头的地方;这里是买卖东西的地方。你要紧拉住娘的手,别让人把你挤丢了。”
直到今天让我难忘的是在那次山会上,娘把我领到了猪肉汤锅的摊子上,喝上了一碗热腾腾的猪肉汤,吃上了一块热锅饼。现在回想起来,那一碗猪肉汤泡上热锅饼的香味比今天吃到的所有美味佳肴都香。
板泉的大锅饼有五百多年的历史,外焦金黄,里嫩酥软,厚如砖块,嚼在口中带着浓浓的麦香。平时只有娶妻生子盖屋建房“温锅”等重大场合才能吃到。那天在山会上,娘也给自己买了一碗猪肉汤,但她碗里泡的是从家里自带的地瓜干煎饼。这就是娘带着我赶山会吃到的我人生中最难忘的一顿美餐。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
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怀旧》(宋·范仲淹)
难忘故乡秋天的纷繁景象,时时品味故乡秋天的味道。时常浮现故乡秋天的风景,但我的心却再也没有了童年时的无忧无虑的纯真和向往。
现在城市里也有了烤地瓜了,刚入秋的时候就听到了叫卖声,却怎么也吃不出那半生不熟的在湖地里烧烤的小地瓜的香味了呢?
中秋节还是要吃月饼的,生产老式的冰糖月饼的已经很少了,就是买到了老式的冰糖月饼,怎么冰糖也少了青紅丝也少了,月饼皮也不那么酥香了呢?
板泉的山会还是每年春秋两季都要举行的,再也没有听说有哪个孩子反复表达要去赶山会的,因为当年让我去赶山会的愿望,在现在的孩子的愿望单上已经没有了。
……
没长大的时候,有娘,秋天里有娘忙碌的身影,听她的笑声,也听她的吆喝声;
现在长大了,娘没了,秋天里再也找不到娘的影子了,谁还给我买那碗猪肉汤呢?
当年刘禹锡有诗:“自古逢秋悲寂寥”,恰如此时我想说的。
责任编辑车前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