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州日记

苏果而

2021年7月20日晚暴雨搬运

一抬眼，学校已是一片汪洋了。一楼走廊霎时布满了水，铁皮柜、塑料桶、消防栓有的浮在水面，有的沉入水中。蹚着冰冷的雨水，用颤抖的双手打开了校办的门，里面的情景让我不由深吸了口气，白天值班时还是整齐敞亮的办公室，此刻沙发仿佛脱离了地心引力，像个醉酒大汉似的七仰八叉浮着，碎纸机早已被洪水裹挟，留下一房间漂浮的纸屑，拖把、垃圾桶睡醒了似的，在水底到处游荡。

水位涨得奇快，我们把校办一楼的物品搬到三楼一趟大概需要七八分钟，这期间不知道来来回回几趟了，但每一次下水都明顯感觉到看似平静的洪水下潜藏的“力量”。我在心里默记着，往返一趟水位大概涨一个大拇指甲盖高。等走廊里的水涨到大腿内侧，我的双腿几乎不听使唤了，刚刚结束两三个小时的搬运，此刻膝盖里仿佛要渗出水珠，双脚早已失去知觉，不住地抖动着，两个牙齿在打战，心脏仿佛快要从胸膛里跳出来。我和成刚站在三楼门前，看着地板上的“战果”，心里是说不出的滋味儿。教学楼一团漆黑，此时还真用上了“伸手不见五指”这句话。一楼的水越涨越高，但外面的雨声似乎没有安静下来的意思，我的脑海里飞速闪过暴雨中大楼轰然倒塌的情形，但很快就制止了这个念头，因为我看到远处的玻璃窗闪着微弱却明晃的光，我奔过去，脚步无力地在光滑的地板上拖起一长串呲呲啦啦的声音，这在寂静的夜里竟无比清晰。

这是夜里十一点三十六分的郑州，一个联想电脑维系着两个手机的“生命”，它只剩下百分之十三的电量。汪洋中的学校本来只剩下我和成刚，这时漂来了一个陌生人，他从高铁东站游过来，一路“翻江过海”，几分钟的车程游了几个小时仍没游到家，外面的水早已没过头顶，幸亏他会游泳，否则早就随着这洪水去了！他也是情急之中看到学校被洪水冲垮的大门，才急中生智翻过来避险。当成刚发现湿淋淋的他蹲在教学二楼喘气的时候，着实被吓了一跳。

当晚，我们把陌生人安顿在四楼男生宿舍，简单冲洗后，成刚给他穿上自己的干净衣服，此刻，那位陌生人还在不停地拨打电话，但其实我们都知道，几个小时前，这里早已断电断网没信号了……

2021年7月21日凌晨暴雨无眠

黑暗席卷了一切，只有此起彼伏的蛙鸣。这里成了蛙的天堂。水汽氤氲水草，池塘渐至丰盈，潮湿从地表向上蔓延。

雨却还在下着，电脑因电量过低自动关机，成刚说教学楼里的水没过六七个楼梯格了，看这雨势，估计今夜一楼要遭殃。此刻，我和成刚却做着最坏的打算，这还只是凌晨，万一这雨一直持续，一楼可能保不住了吧……无边无际的焦虑和倦意使我的大脑发昏，我才突然想起今天一整天似乎只喝了些水。上午先联系家长把五六个没有收到因暴雨暂停托管信息的学生接回家，然后填写数据，扫描打印收发邮件，好不容易喘口气儿，学校的自动门又因雨水坏掉了，保安室正不断往外铲水，教学楼三四楼都有微小的漏雨积水情况……

真是让人身心俱疲的一天！回到宿舍，身体一沾床反而困意全无，脑袋里各种惊恐的念头不断冒出。雨声似乎更大了，此刻我比任何时候都讨厌这场暴雨，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实在焦虑得很，我跑到窗户那儿，看着对面露天停车场淹得只剩车顶的小轿车，夜色中它们一个个像摆在餐桌上的大盘、小盘，或是刀俎上的鱼肉。水，水，你能拿它怎么办呢？当我打开手机的灯光，那一片隐隐的水泛着亮光，看不清水的颜色，甚至水下有的地方还在一点点儿的冒泡，在水面上开出一朵朵花纹，学校走廊里哪会有小鱼吐泡泡？暗流涌动的，是地面地板砖之间的空气促使吧！

今夜注定无眠，整个郑州是不是都像我这里一样陷入了黑暗？

2021年7月21日上午细雨驻守

天微亮，竟感觉有些闷热，从床上爬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奔向窗前：“雨竟然小了！”我几乎要惊叫起来了，此刻细雨如丝，停车场上的轿车有的竟露出了一小部分窗玻璃，这就说明这一夜过后，水位在下降！那学校周围会不会好些？是不是不久就可以正常出门了？有了这个念头，我飞快奔到一楼，急切想要看到积水情况。

映入眼帘的水是一片混沌的黄、浓厚的黄，这便是洪水的颜色吧，我都怀疑经筛子筛过会不会筛出一盆盆黄沙？我在楼梯间跑着巡视，白天看到的情景和夜晚看到的千差万别，整个校园陷入一片水的黯淡中，几只垃圾桶在水面缓缓漂动着，电瓶车有气无力地倒在水泊中。水位下降的程度并没有我预期中的大，不过虽然雨还在持续，但肉眼可见下降了两个楼梯格。

这是十点三十八分的郑州，我和成刚巡视完校园后，坐在办公室休息。这时一个身披灰色雨衣的人推门而入，我们俩都吃了一惊，立即转过头，定睛一看，这不学校后勤处的刘主任吗？我们都有些惊喜。我问的第一件事便是外面是否停水停电停网？因为这是目前最难以忍受的事情，与外界断绝了联系，真像汪洋里的一座孤岛。刘主任说，外面很多地方与学校情况并无二致，但他家是安置区老房子，未有这种现象，不过自来水和网络一样断断续续。对于我和成刚昨夜在学校的遭遇，他感同身受，今天涉水过来除了检查学校受灾情况，最主要的是救出我和成刚，暂时到他家避难。我们俩都怕打扰刘主任一家人，由于与外界断了联系，对外面的情况一无所知，反倒还期待着下午洪水完全退去，这样就可以自由出行了！因此就婉拒刘主任的好意。但刘主任接下来讲了他昨夜的经历，我陷入了沉默。

昨天下午他带儿子铭铭到补习班上课，虽已提前放学，但出去时街上已是一片狼藉了，不同于学校周围平静的水，他和铭铭经历了一场磨难。水流极为湍急，车子早已无法行走了，他甚至看到有人被激流卷走。各种回家的交通方式都被打乱，他带着儿子决定坐地铁五号线回家。他们从水流湍急的地面进入地下，在地铁口的时候就看见大量的地面水朝着地铁口倾泻，越往下走，刘主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果然，他和儿子看到一堆人围着几个躺在地上的人。着急回家，刘主任还是带着儿子上了五号线。刚上去，车厢里面的水便已过膝盖，继续往前开，地铁里的水反而愈来愈深，儿子个头小，他站在座位顶着越来越深的水，刘主任的心一下悬了。看一眼瑟瑟发抖的儿子，他当机立断，他们在下一站立即下车，他还是带着儿子到了地面之上。

街上的水越聚越多，水流愈是急，天色已经漆黑一片了，信号时有时无，家是无法回了，刘主任打算带着铭铭住宾馆，到了前台一问却傻了眼，今夜一晚要两千多块的房费，刘主任又冷又气，浑身发抖，询问了两三个宾馆都是这种情况。但他们还是遇见了好人，街上一家小饭馆的老板不仅免费给他们喝热水泡泡面，还收留他们了一夜，那晚他们和另外几位陌生人在小饭馆里住了一夜，用铭铭的话来说：“幸亏那个小饭馆暖和，否则可要冻死了！”听完刘主任的经历，我怔住了，没想到三环内是此般情景，郑州的地势高低不平，城市遍布下水道，暴雨又一泻而入，那般湍急难以想象……

2021年7月21日下午多云逃离

在检查完校园设施后，刘主任叹了口气儿，他坚决带我和成刚到他家避难，我和成刚决定跟随刘主任一起走。除了手机、充电器，我只带了一个本和一支笔，并用两层塑料袋包裹着，便打算涉水前往安全区，这路刘主任早已摸索一遍，看他衣服上的水迹，他说他来的路，最高水深到脖子上，我虽有些顾虑，但刘主任说踮着脚尖是没问题的！于是我和成刚便跟着刘主任一前一后出发了！

脚一触到水，我打了一个激灵，真是钻心的凉。校园的水直到大腿边，我小心翼翼地跟着走，每一步几乎是挪动。“慢慢地，慢慢地，一定得慢慢地……”我在心里不断告诫自己。我们往前走着，水越来越深，衣服也湿的越来越多，当走出校门，看着眼前的情景，我有些傻眼，看样子昨夜的暴雨确实比想象中的严重，面前的洪水已和脖子齐平，对面小区的一楼已完全被淹没，估计二楼也不容乐观吧！等要到马路对面的时候，我有些犹豫，刘主任在前方打头，他鼓励我：“这里我都蹚过一遍了，你踮着脚尖着走，没问题的。”我还是一步一步跟着往前走了，此刻我水已经淹到我的脖子，我只能看到漂浮的塑料桶、车垫、泡沫，它们一齐涌来，水面上到处浮着泛白的机油。我的鼻子嗅出了洪水的味道，不过它被机油的刺鼻盖住了。与其说走，倒不如说是挪，水底下遍布着危险，最怕踩上被水冲走井盖的下水道。下午的天不再雨水涟涟，但也并非晴空万里，天空大团大团的云朵，刮着阵阵冷风。

距离刘主任的家一共八公里，此刻已经下午三点了，我们在风中穿着湿漉漉的衣服，肚子里空空如也，到目的地还有三四公里时候，水慢慢小了，但是交通全都断了！红绿灯暂停了它们的使命，我和成刚实在走不动了，瘫在马路上。身边不断有救援车经过，除了嗒嗒的发动机声，郑州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安静，很难想象这里是平时被堵得水泄不通的正商国际城。

郑州，我從没见过此刻你沉默的样子，你还好吗？天上渐渐透出阳光来，我依旧拖着笨重的双腿走着，过路人的神情疲惫却坚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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