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瑞贞
我没想到,偷听似乎比偷窥更让人着魔。
去年春天,我原住处濒临着的扶淇河,河水丰满而澎湃,我和樊朵朵的爱情之河却干涸了。儿子、房子都被她斩获。为解决庇身之需,我购买了盘龙居一套二手房。房子是20世纪90年代末开发的,总共18栋,像两排弃用的旧集装箱,“非”字样呆头呆脑地站在南北主道两边。“集装箱”们带有那时的先天性缺陷,没设计车库,没安装单元门,也没做外墙保温,更要命的还是楼板房。当然,这处房子也不是没有让人称道的地方。譬如价格,就适合我瘪瘪的钱包;譬如楼道口正对着的一处叫“柳园”的小憩之处,虽然只有两棵柳树,三棵红叶李,一方石桌,四个鼔形石凳,显得有些寒酸,我却喜欢。
房子装了半个月,也没顾得上甲醛不甲醛的,就住了进来,不到一周,我发现了一个应该想到、但确实没有想到的问题,房子的隔音效果实在是差得不能再差了。似乎有人在墙上偷偷地安了传话筒,就连隔壁放个屁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记得那天晚上,我是十点半躺到床上的。可能是有了一处新窝的满足感,使我心情愉悦,向来失眠的我,竟然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迷迷糊糊中防盗门毫无声息地被打开来了,原房主穿着一身白色的军乐队礼服,脖子上吊着一面西洋鼓,“咚咚咚”,“咚咚咚”,沉闷而有节奏地敲着,后面跟着一伙穿着“来顺搬家”字样的深蓝色工作服的搬运工大摇大摆地闯了进来。他们个个面如僵尸,眼睛里射出一束束寒气逼人的凶光。搬运工们,在鼓点的指挥下,不慌不忙地把我新买的家具往外搬。我气得扯着原房主的衣领和他理论,拼尽洪荒之力,却是发不出一点声音。我大张着口瞪着眼做着制止他们的手势,搬运工们依然有序地向外搬着家具,全都对我置之不理。我又气又急,一下惊醒,原来是个梦。
醒了的我,躺在床上却真真切切地听到了时急时缓撞击墙的“咚咚”声。黑暗里我支棱着耳朵细听,没用多长时间,我断定那“咚咚”声来自隔壁并且正在撞击着隔壁。“咚咚”的撞墙声惹得我很生气也令我很是好奇。生气的是都深更半夜了,不应该弄出这般动静。好奇的是都这个时辰了,他们还这般辛劳究竟在做什么?好奇心绷紧了我的耳膜,似乎又驱使它伸出了一些细长而又灵敏的探寻声波的触须。触须们就像一群劳模,勤奋而又不遗余力的工作,终于捕捉到了夹杂在“咚咚咚”撞墙声中的另一种声音,一个女人哀怜而销魂的求饶声,哥,哥,哥,不敢了,不敢了。求饶似乎是恶意的怂恿,亦或是褒奖的鼓励,撞击的力度加大、速度加快,一阵快节奏过后,是男人压抑地叫喊。我在隔壁这边,似乎参与到了隔壁那边的成人游戏。身体内那块寂寞了很久的田园似乎淋过了足量的雨水,一支春笋在快速地生长。
从此,我品尝到了偷听的快乐。而我的隔壁在那边隔三岔五地就来那么一次,我偷听着,乐此不疲。
大约一个月后,我听出了一些让我费解的动静。有一次,起初是男女对吵,继而是女人尖着嗓子叫骂,最后是板子一类的东西拍在肉体上清脆的“噼啪”声。“噼啪”声响了一段时间,就有男人低声地求饶,别打了,别打了,我不敢了,我不敢了。我不知道这次他们玩的是什么游戏。还有一次,当那床头撞击墙面的“咚咚”声再次响起,当我的隔壁再次呻吟着求饶,“哥,哥,不敢了,不敢了”的时候,竟有一个四川口音的男人喘着粗气说,要得,要得。我在这边想,莫非隔壁的男人换成了四川口音抑或是换成四川男人?
我忽然很想见见这个躺在床上呻吟着叫“不敢了”的女人,看她是个什么货色。但这事又有一定的难度,既不好直问,又很难揣测。我拍了三下我那毛发稀疏的脑袋,想出了一个不算高明的主意。我想我可以坐在柳园的石凳上,慢慢等待、观察、琢磨、判断。当然,这无疑是一项既有趣、好玩,又需一定的毅力的细活儿。
没事的时候,我就坐在柳园的石凳上,表面上装得一脸悠闲地看柳芽儿展了嫩绿的翅膀,观红叶李细碎的花瓣一片片飄落。实际上我眼角瞟着隔壁单元的楼道口出入的每一个适龄女人。应当承认,在这方面我是一个低能儿,时间的轮子空转了一个多月,也没有确定哪一个是我的隔壁。寻找隔壁没有结果,却和老赵、老贾混熟了。
老赵和老贾是同乡,老赵从乡镇调到城里东武学校任工会主席的时候,老贾任副校长,一个屋对桌办公,这样一来老乡加同事又是好友。买房子两个人商量又商量,都买在了盘龙居十七号楼的四单元。两个知根知底的老友,没事的时候就坐在柳园,冲上水,喝着茶,你揭我的短,我戳你的疤,以互掐取乐。刚开始我还觉得新鲜,听的次数多了也没有多大意思。因为,我真正关心的是隔壁。不过,从初来的花开烂漫,到现在的绿色浓重,我一直没有见到我的隔壁。
在一个凉风习习的夏日夜晚,事情有了转机。晚上十点多,老赵电话说,看到你楼上还掌着灯,肯定又在搞什么大作,打断了你的思路很不好意思,快到楼下帮个忙吧。我想都这个点了,肯定是个急事。就穿着拖鞋,套上了个圆领衫下了楼。
我刚出楼道口,就听见老赵在甬路上喊,顾老师,顾老师,萧大壮喝醉了,咱们一起把他弄到楼上去吧。借着微亮的月光,我看到一个人像一头肥硕的狗熊,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鼾声如雷。我问,这是谁啊?老赵说,是你的隔壁啊,喝醉了,快帮我把他送到楼上去。我心里一阵窃喜,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次一定会见到那个“不敢了”的女隔壁。
我和老赵一人一只胳膊架着笨重的萧大壮爬上三楼,两个人齁齁地喘着粗气,仿佛是两个漏气的风箱。我敲了两次门,屋里没有应声。这时我的男邻居睁开惺忪的眼睛,短着舌头说,我,我认识你,你是顾,顾老师,不好意思。这时门开了,站在门里的是一个穿了一件粉色睡衣,脑后拖着一个松散马尾辫的女人。我不知道是室内的灯光还是她姣好的面容所致,我的眼前就那么一亮,给了我一个很好的印象,否定了一直以来在我的大脑中形成的那个不太好的形象。我不敢相信眼前的女人,就是那个呻吟着“不敢了,不敢了”的女人。她向我和老赵笑了笑说,谢谢您,家里乱得很,就不让您过来坐了。我和老赵都一连声地说,不客气,不客气。门被女隔壁用力甩上,撞击门框的声音很大很暴力。
踏上我们的楼道,我盛情地邀请老赵到我家坐坐,我想老赵肯定知道隔壁的很多事情。或许老赵也有到我家看看的想法,痛快地应允了。
老赵在客厅里坐下,我给他倒了一杯柠檬水。隔壁清楚地传来女人的责骂和男人短着舌头的狡辩声,之后女人起了高腔,再之后便听到如前些日子听到的板子一类的东西,拍在肉体上的清脆的“噼啪”声。
我们俩面面相觑,大约有那么几分钟都没有说话。我用下巴指了指隔壁,老赵笑了笑说,我知道你对隔壁有些好奇。不过,最摸底细的还是老贾啊,隋娜可是老贾的学生。当年上高中的时候,隋娜和同桌的女同学闹幺蛾子,各人往对方的桌洞里扔纸团儿。老贾把双方的纸团儿收过来展开看,两个女生都写着,贾大河是你男人。老贾美滋滋地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我说今晚邀你来可不是为了这事,我听说咱这栋楼要统一凑钱做做外墙保温,大家都信得过你,公推你当楼长,办审批手续、凑钱的事全由你负责。我搬过来都这么长时间了,凑钱的事你怎么也没和我说?
老赵说,你不说我还不生气,一、二单元都进行得很顺利,到了三单元就让这个隋娜挡住了。她说谁爱做谁做,她不做。保温做到她这地儿,给留着就行,她没这份子闲钱儿。
我说你可以找找那个萧大壮啊,男人总归是男人,做事上套路。
老赵说,那男人是老婆腚底下的蒲团,都坐扁了。他开始在保险公司工作,后来伪造证件套取贷款,在外面养了个情人。事情败露判了三年。出来后,找了个企业看大门,一个月也回来不了几次。隋娜在外边跑保险,现在的保险,不使点手段,那些企业的老板怎么会把业务给她做呢?陪酒陪什么的,都是正常的事。老赵说到这里突然打住,看了看手机说,时间不早了,快休息吧。
送走了老赵,我草草洗漱完毕躺到床上,隔壁又“咚咚、咚咚”地响起来。我贴在墙上等候着那“不敢了,不敢了”的求饶声,直到“咚咚”声不响了很久,也没有听到。看来隋娜和萧大壮在床上没有柔情也没有激情。我感到有些失落和枯寂,回味着老赵说的陪吃陪什么的那些话。忽然想起来,我是认识隋娜的。
那是三年前的一个夏天,我参加了朋友的一个酒局。朋友是很有名的猪贩子,生意做得很大。他有二十多辆运输车,用来收猪送猪。每个月用掉的柴油,就得六十多吨。因为好色,我们都叫他大种猪。饭桌上都是一些平日里要好的朋友,唯独一位女士我不认识。看上去这女人颇有几分姿色和气质。大种猪大大咧咧地向我们介绍说,这是保险公司隋娜经理。我们都知道,所谓的经理,实际上就是招揽保险业务的业务员。大种猪一介绍,一桌子男人齐刷刷看隋娜。隋娜带着得体的微笑向我们点了点头,便坐在我和大种猪之间。我闻到了一股香奈儿的味道,心里一阵愉悦,因为这正是我喜欢的香水味。
酒桌上喝的是牛栏山,用的是二两半的高脚杯,一桌人全都倒满。凭我的经验,凡是上了酒桌,开始就喝白酒的女人,一般都不是善茬儿。果不其然,隋娜喝了三杯仍然没有推杯的意思。大种猪给我们使了个眼色,各人又倒了一杯。喝到一少半,大种猪嚷嚷着让隋娜替。隋娜说,你一个大老爷们儿,怎么好意思让一个弱女子替?大种猪说,弱女子?哪个男人不都是败在你们手里?一桌子人都笑。隋娜在大种猪背上拍了一掌,装作生气地说,就知道你猪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大种猪就变了脸说,替不替?不替那二十多辆车的保单你就别做了。隋娜只好乖乖地替了。可能最后这杯酒喝得有些急,再加上多替了大种猪多半杯,隋娜明显有了醉意,推杯推得很坚决。大种猪坏笑着喊,服务生,上青啤。
啤酒每人又喝了三瓶,一桌子的人开始跑洗手间。第四瓶的啤酒喝到一半的时候,隋娜去了洗手间。大种猪把隋娜的那半瓶啤酒掺上了一些白酒,坐在那里坏笑着等着隋娜回来。
隋娜从洗手间回来,大种猪殷勤地从瓶子里给隋娜倒上了一杯,又嚷嚷着大家喝。一桌的人都喝了,就等着看隋娜的热闹,隋娜不明就里,端起来就要往口里倒。我觉得大种猪这玩笑开得有些过,分明是在折腾人了。就把酒从隋娜的手里抢了过来说,这酒不能喝。隋娜已是喝得有些懵懂,直着眼睛问,咋了?我说,有人给你掺上白酒了。遂把瓶子和大种猪的换了过来。大种猪下不来台,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说,不喝了,吃饭。
饭后,大种猪将隋娜拖上了他的宝马。去了哪里,我们当然不得而知。
想到这里,我忽然想起,那天中午隋娜和我们都相互交换了号码。我翻了翻手机,通讯录上还一直保留着。
过了几天,我将隋娜的号码进行微信搜索,搜到了一个叫“我本善良”的昵称。我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竟毫不犹豫地申请加为好友。很快得到了通过。因为我是实名,隋娜说,顾大哥好,很高兴加为朋友。感谢那天晚上您和赵大叔把萧大壮送回来,让您见笑了。我回了一些客套的废话。之后我有意看了她的朋友圈,全都是一些有关保险的广告和宣传,偶尔也有一些对生活的感叹。加了隋娜,我们在微信里很少个别交流,只是在朋友圈里相互点赞。
那是一个闷热的星期天上午,我正在光着膀子写一篇叫《家宴》的小说,隋娜在微信里说,她的电脑上不去网,问我能不能过去给她看看。我对电脑并不精通,思忖了一会儿,还是给她回了个“好的”。我套上了件T恤衫,梳了梳头,来到她家门口轻轻地敲了两下门。似乎隋娜早等在门后,没有听到什么脚步声门就轻轻开了。隋娜似乎刻意地打扮了一番,画着精致的淡妆,上身穿着一件低胸紧身短衫,下身穿着一件灰色牛仔短裤,显得两腿修长。我装作不往她的身上看,直直地问微机在哪里?
隋娜将我领到她的卧室。卧室里靠西墙东西方向安着一张乳白色的双人床。床的北边隔了约有半米安着一张乳白色的电脑桌,桌上支着一台银灰色笔记本电脑。电脑的一边摆着一个玻璃花瓶,里面插着几株翠绿的富贵竹。我站在床边看着弧形的床头,不敢想象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把墙撞得咚咚作响,也不敢想象隋娜躺在床上会是怎样一副娇艳的模样。我只好快速地坐到椅子上,打开界面装模作样地检查。隋娜站在一侧手扶着椅背虾着腰看,她的脸似乎就要挨到我的脸,我感觉到了她柔和的带有牙膏味的鼻息。我的心慌慌地有些乱,很想侧转过头仰起脸来迎接隋娜的目光。我不知道仰起头来会是一种怎样的结果。正犹豫着,就听到梆梆、梆梆的敲门声。隋娜小声说,顾大哥,你到客厅里坐吧。我随她出了卧室,坐到了客廳沙发。
隋娜走到门口问,谁啊?
外边说,我,老赵。
隋娜开了门,老赵和老贾一起走了进来,看到我从沙发上站起来,他们疑惑地对视了一下。老赵说,原来顾老师也在这里?我故作镇静地说,隋经理的电脑上不去网,叫我过来看看。这不刚进来,你们也来了。你们有事,我过会再过来。说着装出要走的样子。老赵说,你走什么走,坐吧!三个人便一齐坐下。老赵说,我和老贾过来,就是外墙保温那事,其他人的钱都交过来了,看看隋娜,什么时候交?这不,我怕我的脸不够大,连贾校长也请过来了。贾校长看着我,咧着嘴赖笑。
隋娜站在那里没有坐,低着头好长时间什么也不说。我感觉有些奇怪,在隋娜的脸上瞥了一眼,发现隋娜好看的眼睛里流出了两行清清的泪水。看见隋娜流泪,我就想起了一个月前的那个晚上。月光静静地洒上柳园,我和老赵在流水般的月光中正在无聊地扯淡,这时有一辆奥迪开着刺眼的灯光停到了楼前。车灯熄了,一直也没有人下来,漆黑的车内却传来呜呜咽咽的哭声。老赵说,是送隋娜的,肯定又喝醉了,一喝醉就哭,这是经常的事。过了十多分钟,果然看到隋娜从车里出来,脚步踉踉跄跄地进了楼道。这次老赵也沒说什么难听的话,隋娜就又哭了。我想,她可能就是一个爱哭的人吧?
隋娜一哭,老贾慢腾腾地说,你看看,有什么事就直说,我和老赵又不是黄世仁、南霸天,你哭什么?隋娜用手背抹了抹眼泪说,赵大叔,贾老师,说出来叫你俩笑话,我真的拿不出那么多钱。萧大壮你们知道,好吃好喝,他的工资照应自己都不够。我的工资拉扯着娘家一大家子。父亲偏瘫卧床不起,弟弟精神病走丢了,弟媳跑了,撇下两个孩子我妈拉扯着。实际上,一应开销也都是我的。上一次,我说保温做到我这里留出来就中,话是重了一点儿,不那样办又能怎么着啊?说着竟然就又流下了泪水。
我不知道是被隋娜的眼泪感动,还是为老赵的尴尬解脱,也可能是为了在这样一种场合表现一下自己,竟然说,这样吧,大家委托老赵做这件事,也不容易。我先给你借上,等有了钱再还我。
隋娜说,顾大哥那怎么好意思?
我说,就这么定了。
老赵说,好好好,我在这里先谢谢顾老师。
老赵和老贾走的时候,我说,给你们取钱去。便和老赵、老贾一起下了楼。
到银行取了钱,给了老赵。就接到在青岛工作的同学一个电话,说是已经下了高速,问我在不在家。我说不在家还能去哪儿呀?
中午约了几个同学,在一品香饭店吃了顿饭,酒喝得有点多。午休后醒来想起了隋娜的电脑,微信问,隋娜说好了。我心里有些怅然,恨我这个鸟同学来得真不是时候。
这天早饭后,我们又在柳园坐。立秋的时令没过几天,早晚两头的风儿便有了清爽的凉意。早饭后的阳光舒缓地漫过柳园,让人坐在里面有一种沐浴着母亲慈祥目光的舒适。自从那天隋娜让我过去之后,我心里好像平添了一份心事。只要坐在柳园里,我便选择北边的石凳坐,方便我时不时地向隔壁后窗望上一眼,还不至于被老赵和老贾看出一些端倪。今天我趁着老赵和老贾正掐得兴起,两个人就像两只梗着脖子准备开战的斗鸡。我装作不经意地抬头向着隔壁的后窗看了一眼,忽然发现隋娜的脸正贴在后窗的玻璃上向我们张望,她的目光似乎正对着我看过去的目光。不知怎的,我的心就颤了一下,忙低下头装作听他们二人扯淡。这时贾校长就发布了一个重大消息。说他和老婆在下周到深圳去伺候月子,儿媳妇快生了。老婆回老家特意买了二十斤小米,跑了七八户,买了二百个笨鸡蛋。这些东西全都打好了包,就等着下周一坐飞机。老赵说,伺候完月子快回来正好赶上过年,我们哥几个凑到一起喝一壶。
老赵说哥几个喝一壶,一下子提醒了我,我想为什么不可以找个理由约隋娜单独一起吃个饭呢?不过,我决定这事不急于去实施,应当耐心等待一个恰当的时机。
那是一个秋雨蒙蒙的下午,雨水打在窗子上,弯弯曲曲滑下,仿佛是山水绘画中的枯笔,一下一下涂抹出我的寂寞。我找出隋娜的微信说,今天这样一个天气,晚上我们一起吃个饭吧。隋娜说,你订地方,我请客,表示对你的感谢!我说别客气,你改日请,今天是我的。订好地方告诉你。隋娜回了一个“OK”的表情。
我选了好多地方,最终选在了普膳坊。那里环境幽静,菜品极佳,更重要的是离盘龙居有一段恰当的距离。所谓的恰当距离,就是让隋娜选择最佳的出行方式,不是打的,也不是开车,而是打着一把雨伞徒步而行。我想往回走的时候,或许能和隋娜在清凉秋雨里感受同打一把雨伞相拥而行的感觉。
果然不出我的所料,隋娜打着一把花折伞如期而至。我俩当然是喝的白酒,当我觉得酒喝得可以和隋娜随便说话的时候,我说了一些可以理解为多重意思的话语。比如我开玩笑说,可以在隔壁上开个门,我们就成为一家人了。比如说,家里电脑再上不去网,或者一些需要男人做的事情,可以直接找哥等等。隋娜都似乎没有听懂,最后她把话题引到了文学。应当承认,隋娜在文学方面还有一定的见地,这使我对她刮目相看。我们把这个话题一直进行到底。
出饭店门口的时候,天公真是善解人意。雨下得不急也不缓,不大也不小,是不打雨伞不行,打了雨伞反而有一种浪漫情调。我往这饭店走的时候,对自己使了一点儿小小的苦肉计,故意没带雨伞,把自己扔在雨里。不过我十分清楚,那时的降雨量到了饭店不至于将我淋成落汤鸡。我和隋娜并肩站在饭店的门口,雨像箭林一般闪着金箔的颜色刺穿了路灯的光晕倏然坠落,隋娜“砰”的一声打开雨伞,眉眼弯弯地笑着说,来吧!我似乎等待这一刻已经等了千年,我躲进雨伞顺势揽住了隋娜纤细的腰肢,隔着衣裙我感到隋娜的肌肤温润柔滑。隋娜没有表示反感,她把雨伞递给我说,这些体力活应当男人干。我接过雨伞说,那是,那是,你看我做得多不绅士。
秋雨淅淅沥沥地下,黑黑的柏油路面铺了一层水银的光泽。雨点细碎地敲击着雨伞,弹出密密麻麻的响声。它时刻提醒着我下一刻应当有所行动。我的大脑冒出来好多个想法,却都觉得不妥而被自己否定了。直到楼下,也没想出一个我认为妥切的主意,只好慌慌地按了按隋娜的腰说,到我家坐坐喝杯茶吧?隋娜说,不了,顾大哥,你说的我都懂。其实,你还是不了解我。再见吧!我如坠深渊,失望地说,再见,晚安。
午休后,老赵约我到三洋建筑公司,说是我能识文断字,帮着看看合同条文,別叫人家忽悠了。我推辞不过,便答应了他。两个人走出楼道口,就听到路边传来两个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循声望去,看见路边围了一堆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出于好奇,我们走过去看。隋娜的酒红色马自达驾驶室的门大开着,两个女人把隋娜堵在驾驶室的座位上。一个三十四五岁的女人,採着隋娜的头发,另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拿着一把尖嘴钳子拧住隋娜的大腿内侧。隋娜一手按着采头发的手,另一只手对付那把尖嘴钳子。她可能太过于疼痛,脸上流着豆大的汗珠,一张好看的脸扭曲得变了形。两个孩子一个坐在副驾驶,一个坐在后排坐,都瞪着惊恐的眼睛哇哇直哭。围观的人交头接耳地议论着什么。我一看明白了,这两个妇女肯定是哪个男人的眷属,这是捉二奶或者是小三来了。怪不得围观的人都现了光怪陆离的表情。
老赵说,你看看,这是干什么,这是干什么,这不胡来吗?
我对那两个女人说,有什么事好好说,吓坏了两个孩子谁负责?
拿尖嘴钳子的妇女抬头看了看我们,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什么事?你问她啊,她个大腿痒痒,我给她??。说着将钳子柄又用力一攥。隋娜的脸就痛得又一阵抽搐。两个孩子看到姑姑的表情,就又一次撕心裂肺地号哭起来。我再也看不下去了,过去拉开了采着头发的妇女,老赵拉开了拿尖嘴钳子的那个。隋娜趁机“砰”的一声闭了车门,仓皇逃离。
晚上十点多的时候,我听到了隋娜和萧大壮的争吵,这次两个人的声音都很大。萧大壮说,你丢人丢到家了,我都替你害臊。隋娜说,这和你有半毛钱的关系吗?我和你已经离婚了,你我都是独立的人。萧大壮说,外人谁知道?今天我回家,走到哪里都有人戳我的脊梁。隋娜说,姓萧的,你听好了,我会从这房子里搬出去的,再也不会连累你,你给我出去。接着是推推搡搡的声音,随后闭门声音。再之后听到隋娜似乎卧在床上用被子蒙了头,恸哭失声。
这天晚上两点多的时候,我又被隋娜和萧大壮的争吵声惊醒。我听到隋娜说,萧大壮我告诉你,你这是强奸。萧大壮喘着粗气说,我就是强奸了,怎么了?接着是扭打和反抗的声音,平静了一刹那,响起咚咚的撞墙声。隋娜呜呜咽咽地哭着说,我不敢了,我真的不敢了。
第二天刚吃完早饭,我收到了隋娜微信转来的那笔外墙保温的借款。留言说,谢谢您,顾大哥。我很累,我不敢了。再见!
我不知道隋娜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我联想到那次在她家里近在耳畔的鼻息,觉得她可能对我有意思。而最近出了那档子事,对她打击很大,迫使她改变了主意,然后把钱打给了我。抑或是故意说这句话,让我要耐心地等待?
不敢了,是怎样的不敢了?我期待着某种答案。
几天之后的一个下午,一个昵称叫“万事通”的好友转发给我一条微信:今早凌晨五点半,XXX保险公司女业务员隋娜,驾驶一辆酒红色马自达,副驾位子坐着她的前夫萧大壮,与一辆疲劳驾驶的集装箱大货车在206国道相撞,车内二人当场死亡。据知情人士透露,保险公司业务员隋娜的车祸似乎并非偶然,四个月之前她为自己购买了一笔商业保险,享有人是她的母亲。切勿外传。
责任编辑车前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