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柳金
1
蛙声虫唱在四周盛大鸣响,似无数只手弹奏起五弦琴,梁雪墨还是失眠了。天籁之声成了诅咒,让她头疼欲裂,她拔了根草,狠狠地在嘴里嚼着,青草味儿夹杂一种苦涩,为失眠注入了无尽的悲凉。过去的无数次失眠变得很轻,夜雾一样飘过她的生活。而今晚,她意识到了潜伏的危机,正草芽似的从地面某处冒出来。
李晴说了那句话后打起微鼾,梁雪墨宁愿相信她说的是梦话,但李晴还说出了日期和时点。她不偏不倚记得那天游于海说广州来了大客户,得接待,晚上不回来住。李晴的话如一支钢针,把游于海的幌子戳得千疮百孔。
咬了咬牙,咯咯响,丝毫不影响李晴婴孩儿似的鼾声。就是这么柔和的声息,梁雪墨也听着刺耳,她坐了起来,躬着身掀开帘子,蛙鸣虫唱把她重重包围,竟不知要往何处去。眼前一片墨黑,稀疏的星光洒落下来,总算能隐约看见近处的玉米林、高粱地和山脚的“晴雨楼”。
夜风拂起长发,梁雪墨感觉站在一片茫茫海域面前,涛声淹没了属于她的夜晚。
她开始真的不理解李晴为什么会在离市区这么远的偏僻处经营晴雨楼。老围龙屋,至少两百年了吧,老气,憨实,怎么看都像一个祖宗式的村叟。梁雪墨想当岛主,她已经有一座卡帕斯岛了。还不够,她还想至少坐拥五座岛,名字都想好了——兰卡威岛、停泊岛、刁曼岛、诗巴丹岛、马布岛。当然,这些名字也不是她起的,问问度娘,就出来了,不过这些岛都指向一个地方。
游于海听她说出这个想法时,说,按这形势,不要说五座岛,就是十座岛都不是问题!
梁雪墨便觉得值,所有的付出都不会是落花流水,心里幸福满满。
虽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但梁雪墨骨子里仍然是小资的,她要把小日子过得有情有调,不能像很多女人那样过着过着就把自己过成了满身烟火气的买菜大妈。这不是现代女性该有的活法,作为城市宝妈一族,要永远对生活充满阳光和期待,千万千万不要在男人心中留下只会拖地做饭擀面条的煮妇形象。
在生完第三个孩子后,梁雪墨决定要为自己买一座岛。游于海没有过多犹豫,用全款买下了女人的第一座岛。
她与李晴就是在岛上认识的。
2
蝉鸣声从半空中甩下来,“滋——滋——滋”!
李晴拉着郑小修急匆匆往大堂走去,直至电梯门闭合,蝉声仍残留在耳膜里。
从卡帕斯岛门前往里看,头挨着头,家长和孩子们簇拥而坐。那个站在人前的女人手执书本,嘴里念着什么,眼神从书上移向坐着的人群。郑小修扯了扯李晴的衣角,轻声说,妈咪,这不是梁老师吗?教过我一年级的梁老师!
怎么觉得眼熟,郑小修这么一说,还真对上了号。眼前这个梁老师明显胖了,圆墩墩的脸代替了以前秀气的瓜子脸,腰围也大了一圈,整个人明显富态起来。毕竟有四年不见,四年时间得发生多少事情,李晴估摸不到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四年,往身体里充塞的时间得不到很好的过滤,终究让人担忧,尤其是对于一个女人来说。
母子俩找了空位坐定。李晴这才回过神来,这个听起来有点神秘的“岛”,其实是高尚住宅小区高层套房。在门口挂个木匾,上书“卡帕斯岛”。置身二十三楼,有點空中岛屿的意味,让人一下子想起郑小修前些日子追的宫崎骏《空中之城》。
从她的笑容里,李晴便确信是梁雪墨老师无疑了。她在孩子们面前一站,笑仿佛是从脸上长出来的,没有半点仿真花的假。一笑,便带上了泥土草木和鸟语花香的气息,和风一样拂进家长和孩子们心里,叫什么来着,对,走心!这不是技术问题,基本就是天生或发乎心的。否则你笑一个,哈哈,大风吹过稻草人的脸,咋看咋不像个表情。
普通话标准得不像客家本土人,没有口音,电视主持人也就这个段位吧。还有音质、手势、表情、情感带入,太拿人了。比如梁老师带孩子们背诵杨万里的《宿新市徐公店·其一》:春光都在柳梢头,拣折长条插酒楼。便作在家寒食看,村歌社舞更风流。在诵读之后的讲解时,眼神、表情与动作一起配合,一幅春景图展现眼前,恰到好处地把一个异乡人的乡愁和离情烘托了出来。使李晴这个新客家人心有戚戚焉。她从这首诗的标题到内容,在心里又默念了数遍。仿佛说的就是她这个做民宿之人的心境,简直太贴切了,甚至萌生了请书法家把这首诗写成书法作品悬于民宿大堂的想法,以博取更多客户的情感认同。
时不时会接到珠三角客户打来的电话,有说“夏荷”房花瓶里的干莲蓬可别扔了,我从门前荷塘里采来的,过一个月回来还住那房。有说你们早餐那腌面和鸭松羹味道好着呢,要当作早餐食谱主打,下次还来吃。有说门前的杨桃、拐枣、棠梨是否熟了,下树了的话,给我留几斤……
李晴听着心里那个舒坦啊,仿佛柳梢头长出了新绿。不知道他们是无话找话,还是真的心心念念着晴雨楼。就像这名字,乍晴乍雨的,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起了个看来有点矛盾的名。但他们说喜欢,天然、入心,不雕琢、不粉饰,说的就是人生啊,说的就是情绪啊,说的就是心窝窝话啊……一个个挺会胡诌和忽悠,八成是跟自己套近乎,她感觉得出来。这些有闲有钱的男人,哪个不是花花肠子,嘴巴涂了蜜,说出的话真伪难辨。而晴雨楼,倒真的成为了珠三角和外地游客民宿的首选。
课后,人群潮水般退去。李晴和郑小修留了下来,梁雪墨竟然叫出了郑小修的名字,还用手摩挲着他的头。说小修几年前在班上总是像小女生一样害羞,动不动就脸红,现在胆子大些了吧?李晴说,再也不是四年前的郑小修了,玩“王者荣耀”玩得天昏地暗,经常敲死满血脆皮!
郑小修束手束脚站在角落里,好像“王者荣耀”里的一个脆皮,等待着获得至尊宝皮肤猴子的收拾。梁雪墨一边说话,一边清理桌面,李晴操起扫帚划拉地面。郑小修这才找到“复活”的机会,端着水果盘将果皮倒进垃圾桶,提着玻璃凉水壶往果盘倒了点水,用纸巾抹净,然后拿起一条青色抹布,一遍一遍地擦拭长条形古船桌面。欧式枝形吊灯为这个不大不小的“岛”镀上了一层淡黄色,让人有一种轻喜感。壁炉正燃着电动火焰,李晴手持扫帚划过壁炉前,粉蓝洛丽塔裙摇曳起流动的亮光。
扫至阳台,一盆盆多肉让她停了手,颜色和品种之多,李晴的眼睛忙得看不过来,从阳台这端延伸至那端。她不知道梁雪墨为什么要种这么多多肉,胖乎乎的,每一个叶片都使劲向外鼓着腮帮。
梁雪墨斟了三杯奶茶,把郑小修安排到放映室,随便打开一部电影。她和李晴坐在客厅的古船桌子前。
梁老师,几年没见,差点儿就认不出你了!李晴说出这话时便后悔了。
嗯,现在我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了!梁雪墨倒很坦诚。
哦?李晴疑惑了。
之前生了两个,这两年又生了一个。梁雪墨补充道。
还在那间学校吧?小修转学后,再没见过您。李晴说。
啊,你不知道吗,我四年前辞职了,四年时间全用来生孩子了。梁雪墨说这话时似乎带了点儿做母亲的自得和幽默。
哦,孩子正需要疼爱,这岛开多长时间了?李晴问。
在家待腻了,再这样下去全身得发毛,请了保姆带孩子,今年才开的这岛!梁雪墨说。
那也好,女人有份职业才踏实!李晴说。
误解了,这岛不收费的,纯属公益!梁雪墨解释道。
这真的让李晴大感意外。她们又说了一通话,时针已滑向十二点。
放映室里,郑小修趴在榻榻米床上睡着了,大屏幕人影晃动。楼下的蝉鸣声在正午的阳光里异常响亮,如一朵云升了上来,越来越聒噪耳膜。
3
不知道为什么,李晴每次回市区,密匝匝的高楼群总是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整个人好似浮于半空。而一回到晴雨楼,她的心便落了地。哪怕客户寥落,沿着半圆形围龙屋转一圈,心里的皱褶也就慢慢熨帖。
从设计到装修,便花了一年半时间。主打民宿,兼营清吧和私房菜,三大板块各采用不同装修风格,民宿简约、清吧轻奢、私房菜典雅,每一个角落都颇见匠心。把一座几百年高龄的老屋变成了半老徐娘,怎么看怎么有韵致。当然是与人合股的,仅租金和装修就花了五六百万,李晴全职负责装修与管理,占四成股份,你说能不把心思全用在这老宅子上?而郑小修,便只能交给母亲了。老人对隔代的爱,总是没分没寸。儿子如若在身边,爱也是可以有所倾斜的,但儿子去的那个地方,实在让老人痛心不已。似乎意识到已进入倒计时,剩下的爱不交付出去,说不定哪天就成为一张过期的消费券。
几乎每次从城郊晴雨楼回到市区的家,郑小修都像约定好似地坐在沙发上玩手游,且不说对家务事从不沾边,甚至为玩手游可以把饭都省了,窝在沙发里埋头苦干。吃饭时要是看到桌面没有盛好的饭,便又扭头跌坐回沙发。吃完连嘴都懒得抹,继续十指跳动地潜入手游。这样下去,成绩暴跌不说,连人都给废了。李晴说得嘴都起了燎泡,但也阻止不了郑小修,仿若被人下了蛊。
一次,无意中从闺蜜处听到有一个岛,专为小孩子举行国学诗教、亲子教育活动,效果出奇的好。李晴就是这样去的卡帕斯岛,谁想到岛主是教过郑小修一年级语文的梁雪墨老师,岛上活动居然不收费。果然如闺蜜所说,去了几次卡帕斯岛后,郑小修玩手游的频率明显少了。这太让李晴感激了,她决定邀请梁老师一家来晴雨楼过周末。
是在周六傍晚来的,梁雪墨夫妻,还有她的三个孩子,清一色羊角辫,这到底还是让李晴有点意外。梁雪墨的先生仰头看了看大门之上的“晴雨楼”三字,汉隶,镂金,说,晴耕雨读,客家人骨子里的耕读传家精神,这名字好!李晴大概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解读“晴雨楼”,一下子让这原本矛盾不清的名字带上了厚重绵长的文化味。梁雪墨先生叫游于海,以为是文化人,没承想是个医疗器械经销商。
吃罢私房菜,李晴想安排两间房的,梁雪墨说一个标双就行。帮三个女儿冲凉这事,就够梁雪墨折腾了,这个还没洗完,那个已经嚷嚷开。游于海不管这事,走出围龙屋时,刚好遇到李晴。
她说,游老板可以去前边空旷地走走,很多人选择来这住,就是喜欢门前的大片田园!
他说,我经常接待客户,以后可以考虑这里。
她说,这夏日,晚上在田地间走走,不觉得热,还能听蛙鸣虫唱蟋蟀叫!
他说,安静是安静,怎么不装路灯?
她说,很多客户不建议装,说这才是原生态夜晚。我们在前边租了一大块地,可提供露营,晴雨楼有帐篷出租!
他说,有意思,酒店客戶都住腻了,以后带他们来体验露营!
游于海一个人照着手机电筒往前走去。
也不知道是深夜几点,李晴起床上洗手间,听到外边有响动。拉开门,是梁雪墨,正在擦拭茶室博古架上的摆件,之后又将茶桌上的陶瓷杯拿去走廊一头的洗手间清洗,回来时用一条抹布毫不含糊地抹起花梨茶桌来。李晴站在门口少说也有五六分钟,梁雪墨一点儿也没察觉。
她走前去,说,梁老师,这么晚还不休息?
梁雪墨抬起头,笑了笑,说,睡不着,收拾收拾,习惯了!
李晴说,反正都睡不着,我们喝茶吧!
说着坐在花梨茶桌前摆弄起茶壶来。泡的是老班章,汤色琥珀般纯透,轻啜一口,先是清淡,之后甘香,喉咙回荡清爽之气。梁雪墨好似刚从梦里醒了过来,定睛看着李晴。
啊,你怎么也没睡?
哈哈,还不是因为你没睡?
打扰你了,我是几年的老毛病,晚上顶多睡三两个钟!
怎么会这样?
我也不清楚,医生说中度抑郁症!
不能治好吗?
很难,可能是生孩子落下的,每晚得起床几次,把尿、泡奶粉!
日子还长着呢,怎么也得想办法治好!
反正不用上班,睡不着就在家收拾、搞卫生,是不是觉得我挺傻?
哪会,多来我这住,还省得请清洁阿姨呢!
呵,一次去亲戚家做客,晚上暴雨回不来,一晚上我都用来收拾和清洁了。第二天亲戚起床时大吃一惊,说咱家怎么一夜之间变得这么干净,强烈要求我多住几晚!
梁老师,你为这个家付出了很大的代价!
梁雪墨沉默了,可能是触到了她的痛处。半仰起头,微闭着眼,张开时吁出一口气。
游于海想要个儿子,我不想再生下去了,万一又……
气氛僵在那,墙外传来蟋蟀声,把这城郊的夜晚往深处推了一步,浓稠得有点呼吸急促。就像壶里的茶,汤色比上一泡浓郁不少。李晴喝了一口,味道涩了几许。
带你去个地方,说不定能睡个好觉!
哪里?
去了就知道了!
李晴叫前臺拿了个两米多长的手提袋,提着往围龙屋前的夜晚走去。如果不是有手机电筒,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电筒光撑开四周的黑,撕开一道罅隙,两人一前一后沿罅隙往前走。虫鸣蟋蟀叫散落在方向不明的田野,愈加让人觉得夜晚的空阔和浓黑。如两只浮舟闯进深夜的大海,在茫茫海面随波漂流。天幕没有星光,现出淡淡的蓝褐色,多少为这漫无边际的黑画了条界线。但梁雪墨的心还是悬着,她从来没有经历过如此黑灯瞎火的夜。即使睡不着,市区深夜三四点也是有亮光的,城市的夜晚仿佛是一个自发光体。而这僻远的城郊,似乎永远也走不出无边无际的黑。
终于停了下来,手机电筒光里,梁雪墨看到了草地上一顶顶秩序井然的帐篷,在深夜里如一朵朵沉睡的大蘑菇。李晴在嘴边吁了一声,很快便被虫鸣声淹没了。打开手提袋,取出,只一会工夫,一个帐篷便立了起来。
躺下,两人闲扯了几句,便悄无声息了。
第二天醒来时,李晴没有看见梁雪墨。
4
墨墨,我又谈成一笔生意了!
每次出差回来,游于海总是站在门口,手扶拉杆箱,带着炫耀的口吻朝梁雪墨说。仿佛不告诉自己的女人,生意便会插上翅膀飞走似的。
梁雪墨对金钱早没了概念,她要星星月亮,游于海也会掏钱买登天梯去摘。凭这点,梁雪墨觉得所有的付出都没白搭。生了两个女儿后,游于海叫她辞职,她死活不肯。梁雪墨是真的喜欢这职业,只要在讲台上一站,眼神就会跟台下的孩子们触电,说话、表情、动作便全带上了劲儿,完全跟平时在家、在路上、在酒店饭馆、在超市商场的梁雪墨不是一个人儿。她知道游于海的用意,生了二胎后,再生的话就得被学校开除,不生的话游于海还没抱着儿子。都是客家人,谁不知道论儿子的重要性。没有儿子,即使在树面前也是抬不起头来的。
游于海狠下了心,拉着梁雪墨的手对病床上气若游丝的父亲说,爸,我叫墨墨辞职生儿子!
梁雪墨的眼里满是泪水,她其实不是哭终于闭眼的游于海父亲,而是哭自己即将提前叫停的职业生涯。
梁雪墨用了好几个月去适应那段悬空的日子,人都消瘦了十几斤。游于海请了保姆帮忙做家务,梁雪墨除了带孩子,所有的时间几乎都用来种多肉了,阳台上摆满各式品种的胖小子胖姑娘,肥嘟嘟的,像两个女儿的脸蛋。她们差不多都认全了这些疙瘩肉,随便一指,便能叫出它们的名字。日子一堆砌,梁雪墨竟也慢慢发起福来,时间把瘦下去的十几斤变本加厉地赔给了她,连拒绝都来不及。这让她很苦恼,以为第三个孩子出生后便会还原到杨柳细腰的身段,没想到产后比之前还大了一圈。
让游于海失望的是,墨墨还是生了个不带茶壶嘴的。父亲恼恨的目光一度在眼前浮现。当他把第四胎列入年度规划时,梁雪墨死也不答应,简直咆哮了——再生,又生个女儿怎么办,三胎都把自己生成多肉了,四胎还不变成胖鹅,要生跟别的女人生去!
游于海是什么人呢,他在生意场上惯于使用的迂回战术派上了用场,墨墨想要什么,一探问就知道了,二话不说给她买了一座岛。墨墨取“卡帕斯岛”这个名字时,她才说出了关于她家族的一个秘密。
墨墨的曾祖父是个私塾先生,清末民不聊生时下南洋去了马来西亚,在华人学校教书赚取薄酬度日。娶了个马来西亚女人,生了儿子,拆东墙补西壁把家撑了起来。过的虽是清贫日子,却颇受当地华人尊重。曾祖父去世后,祖父接过衣钵,也当了华人学校教师,让家族威望延续下去。而祖父退休后,父亲却志不在教书,做起了橡胶生意,差点亏得倾家荡产。那时恰好发生排华事件,马来西亚待不下去了,祖父带着一家老小回国。死葬异国的担心终于成为多余,祖父寿终正寝时对瘦小的梁雪墨说,这辈子你去教书,别的什么都不要干,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啊!
梁雪墨偏偏对教书喜欢到了骨头缝里,报考的是师范学校,毕业后顺理成章当上了老师。才当了几年,遇上了医疗器械经销商游于海。那时的梁雪墨多养眼啊,客家女子的秀美和异国女人的风情兼具,游于海才看了两眼,便挪不开步。两个人的结合,要是不背负上家族使命,肯定是两只轻快而幸福的麋鹿。但双方的背后都竖着一块家族式牌坊,照得两人走路的影子都变得沉重。
于是重操旧业,跟钱无关,钱对梁雪墨来说都是数字,她要的是跟孩子们在一起时的快乐时光。只有这样,她才能忽略掉自己身上多余的脂肪堆积,让心灵回到一种童真状态。而一到晚上,无休无止的失眠野兽般蹲在深夜的角落里,眼射凶光。哪怕是两三个小时的睡眠,她都是恍恍惚惚的,总是梦见童年时的马来西亚,在各个岛之间来回漂游。
拜托郑小修,这个长着“韩国”小男生面孔、印象中连说话都脸红的孩子,让她认识了他的母亲李晴。她好奇这个来自贵州的女人怎么会爱上了偏远的客家梅州,爱上了土不拉叽的围龙屋。还花大钱把苍老的围龙屋装扮得如此俊俏,像个要出嫁的闺秀。
在晴雨楼前帐篷里的那晚,她听着蛙鸣虫唱入睡,比以往任何一晚都睡得久,大概睡了五个多小时吧,天快亮时醒了,溜出帐篷。那时她想,人生仅需要一顶帐篷就够了,再多的房产又有何用?
回到市区的家里,晚上梁雪墨又照例失眠了,住帐篷的想法便在脑子里盘根错节扎下了根。她甚至恨恨地想,哪怕用卡帕斯岛去换李晴的帐篷,也一万个值!
她对李晴的了解,是从那晚睡觉前的私语开始的。
这晴雨楼,生意不错吧?
主要不是为了钱,心无愧疚,便是晴天!
怎么说?
我是在为自己的男人活下去!
他走了吗,得了什么病?
没有,他进去了。做房地产,瞅准一个地块,上面是几座老围龙屋。征收时,有个人拼死抵抗,他指挥铲车司机对决,正中那人脑袋。死了,两个人都进了牢房!
你经营围龙屋,是在为他赎罪?
嗯,但是,但是我不知道自己都干了些什么!
这不挺好的吗,为大家提供方便,对围龙屋也是一种保护!
唉,有些事,你不清楚!
5
男人出事那阵子,李晴失眠了好几个晚上。男人在这个市区建了五个楼盘,好几十栋楼,一栋比一栋高,垂直接起来,也许可以采下云朵和月亮。男人总是说,不破不立,老房子迟早得让位于新楼,城市才有更多追梦人!这几个楼盘,开发前几乎都有围龙屋,男人想了各种法子把它们拆了,有几座门前竖着石楣杆,据说出过一些举人之类的人物。他不知怎么疏通的关系,连屋带杆全扒了。
出事后,男人的母亲声音喑哑了几天,待能发音时,第一句话便说,他怎么能扒老围龙呢,都是祖屋,里面住着多少老祖宗啊!
李晴像被什么刺到了。之后看到高楼便晕眩,好像那些一字儿往上排的阳台伸出无数只手,在向她乞讨什么。甚至坐电梯下行时都怕掉到无底洞里去,晚上睡觉也不像以前踏实,梦里总会出现很多陌生老者的愠怒脸孔。
郑小修沉迷手游,正是从那时开始的,仿佛魂被一只只无形之手提溜着,坐在沙发上低头奋战的不是郑小修,而是一个机器人,可以不吃不喝没日没夜地被外力操纵,去完成一项不可告人的神秘任务。“王者荣耀——王者农药”,李晴听到这个说法时,眼前便出现了一个骷髅头,下面交叉两根骨头。这样下去,郑小修迟早得被农药毒杀,变成一副骨头架子。
男人在李晴去探监时说,要把小修培养成人,人这辈子,不求富贵,心安就好!
她明白男人的言外之意,郑小修是独苗,郑家的香火还得指望他延续呢。
她当然可以选择离开,从此带着郑小修隐姓埋名,回到山长水远的贵州去,或者跑往任何一个远方城市,男人公司留下的一大笔款子,足夠他们过上安逸富足的生活。但她不能这样狠心肠,郑小修还需要扛起振兴家业的担子,男人还有一个老母亲,那些被推倒的围龙屋里还飘散着很多老灵魂,他们都是需要安顿的。
恰好一个商会朋友有投资打造老建筑的意向,政府如何倡导对老建筑活化利用啦,适度设计局部装修不影响传承保护啦,策划思路以民宿带动清吧和私房菜啦。李晴当下便动了心,赚不赚钱倒在其次,她的男人欠着围龙屋一笔债啊,这正是个偿还的机会。
说干就干,经历了一年半,一座老围龙终于涅槃重生。远离市嚣,亲近自然,晴雨楼的地理位置便是最好的广告词,对于久居闹市的人来说,看看稻熟鱼肥也是享受。连房间都以“春花”“夏荷”“秋实”“冬雪”之类命名,多诗意。那些来访的人多来自珠三角,很多人连豪华套间总统套房都住过,只要肯砸钱,再高档的酒店都对你笑脸相迎。而这老围龙却一点儿都不媚俗,既不浓妆艳抹,也不珠光宝气,简朴,古拙,清逸,走进去,整个人变得安静起来,一股浊气和戾气从脚趾尖溢出。
何况,晴雨楼前还有大片田园,荷塘、玉米林、高粱地、芦苇荡。一晚,有个客户从车尾箱取出手提袋,在空旷地搭起一顶帐篷。第二天早晨起来后说,这是全世界最好的天然大床,我失眠多年,昨晚睡得很香!这话起到了广告效应,之后空地上变魔术一样竖起一个个帐篷。他们都说到了这里失眠症不见了,李晴这才知道世界上有如此多失眠之人。
但是,这之后,渐渐发生有些男女在帐篷或玉米林、高粱地干苟且之事,李晴还歪打正着碰见几回,她真想抽自己两个嘴巴。
那晚十点,李晴跨出侧门,充电器忘车上了,车后盖如鸭嘴兽张开的大嘴,刚好掩住了李晴。这时,一个身影从大门迈了出来,李晴偏了偏头,看着熟悉,一下子没对上号。待站直腰,看见前边十几步之外走着一个女人。游于海!这个名字忽然蹦进脑际。而那个女人分明不是梁雪墨,她意识到了什么,远远跟在后面。手电光里,他们钻进了一顶帐篷……
李晴掏出手机,点开梁雪墨的号码,半晌又塞回兜里。她扭转身,看着前方的晴雨楼,慢慢变成了一张电影幕布,光影变幻之中出现了一个个野蘑菇般的帐篷。经过荷塘时,她捡起一个石块,狠着劲扔了出去,“咚”一声,石块一定划破了开得正好的荷叶或荷蕊,然后掉到了水里。投资改造晴雨楼,自己究竟做了一件好事还是坏事?!
6
梁雪墨出现在晴雨楼时,带来十几盆多肉,对李晴说,我是把它们当孩子来养的,你看这株型和色泽,哪一盆不是胖娃子?
李晴说,我可不会养,把胖娃子养成病娃子可咋办?
梁雪墨说,教你一个懒人方法:少浇水!盆土干燥,叶片的叶绿素会变少,而花青素会增多,花青素多了,叶片色泽就会保持艳丽!
李晴说,要是用这方法养三个孩子,可不着调!
梁雪墨笑着说,孩子得反着养!
李晴说,男人呢?
梁雪墨说,不在这个谱系里,男人是食肉动物!
一时找不到合适位置,李晴把多肉摆在博古架的空格里。几个格子摆着麒麟、貔貅、青花瓷瓶、陶瓷挂盘、紫砂壶,多肉一摆上去,一种现代植物注入了很多年的时光,似乎摇身变成了某个历史年代的古董。
李晴一下子恍惚了,甚至觉得眼前的梁雪墨是不是从唐朝走过来的丰腴女人,她四年前认识她的时候,脸蛋、身段、腰围,什么都正好,而如今却足可成为多肉的代言人。
她当然知道梁雪墨来晴雨楼的目的,在市区很多个晚上的失眠让她的日子支离破碎,而只有在晴雨楼前的帐篷里,才能把那些遗失的碎片重新黏贴起来,拼凑成一个貌似完整的假象。帐篷外的夜晚一点儿都不安静,无数不甘寂寞的乐手,靠一种心灵感应在自由组合地演奏,吉他、贝斯、尤克里里、小提琴、架子鼓。听着听着,一种真实可感的安宁萤火虫似的在眼前飘浮,拖着一盏盏橘黄色的灯,照见了梁雪墨无数个夜晚的破洞。她清晰地看见了这种残局,心里梗着什么,这些日子,究竟是怎么过来的……
她抑制不住说话的欲望。梁雪墨揭开了自己的侨眷身份,童年是在马来西亚度过的,那时候除了最喜欢听爷爷讲中国故事外,就是听大人说马来西亚的各种岛,卡帕斯岛、邦咯岛、兰卡威岛、停泊岛、刁曼岛、幸福岛、诗巴丹岛、马布岛。她做梦都想去岛上玩,央求了很多次,大人终于答应她去最近一个岛玩的时候,却发生了排华事件,一家人被迫迁回老家。
李晴默默地听着,要是梁雪墨没回国,也一定会在马来西亚教书育人,以续其祖父遗愿吧。在马来西亚会不会碰上另一个游于海,也让她辞职传宗接代?难说,真的很难说!
7
三天后,游于海急烘烘地赶到晴雨楼,问李晴梁雪墨有没有藏在这,失踪几天了,三个孩子也闹了几天,家里乱成一锅粥。
李晴不知哪来的气,说,你对她干了些什么?
游于海说,她要什么,我都给她买,卡帕斯岛,你知道的!
李晴说,就是十座岛,也不能让她变回原来的样子!
游于海说,为这个家,总要付出点什么,以为我就容易吗?
李晴说,难道跟别的女人住帐篷,也是付出?
游于海噎住了,灰头土脸地走出晴雨楼。
大概第二天半夜,李晴起床上洗手间,门外似乎有响动,打开,却什么也没有。博古架上的多肉在灯光下发出明丽的色泽,一盆盆肥嘟嘟的,很可爱,如熟睡的婴孩。
手机响起微信提示音,折回去,点开,是梁雪墨发来的——
晴姐,我飞马来西亚了。再这样下去,我要疯的,去看那些岛,顺便看看小时候生活过的地方。回来还去晴雨楼,这辈子,有顶帐篷就够了!
责任编辑车前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