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瓶儿
太阳光剥开了云层照射了下来。雨下得太急在路上形成积水,被她的鞋子甩到小腿肚和脚踝上,又对她的眼睛反射出刺眼的光。这天光、地光,像要把她挟持进入另一个空间。
她独自走在一条连接新城区与旧城区的路上。一边是用于隔离车道的矮榆树林带,另一边是高大而繁茂的白蜡树林,树下一人高的蜀葵开得正旺。这条路,地偏路途又远,车不少,人很少。
她和弟弟在网上被搜索了出来,联系方式和家庭住址以及照片都被公布。
几天前,弟弟先打电话跟她说,网上有个老头很像他们的爸。她以为听错了,问什么?弟弟不说话了,她恍然明白自己没听错。她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弟弟支吾了句,不管了,就挂了电话。这才没几天,就开始接到骂她的电话,劈头就说她的良心喂了狗不配为人,质问她为什么不赡养老人。电话一个接一个。
网络世界从来都与她无关,她虽觉着难以置信,还是登陆了弟弟说的那个网站。打开首页,看到一个大标题:七旬老人无家,儿女别墅小车。点开就看到了那个应该被他们叫爸的人,虎着脸,穿着件破旧的红衬衣,缩坐在一个简陋而狭小的屋子里。他的照片怎么会在这?已有很多年没见了,他老了很多,头发花白,胡子拉碴。接着看到她才入住不久的别墅的照片,再接着是弟弟的快递公司的照片,然后是一张是七八个人围坐在一起吃饭的照片,那几个人的脸上打了马赛克,她和弟弟两个人清晰地被圈了出来,是一年前的一次乡友聚会。这些私人的东西怎么会出现在网络里?她看到图片下面配的文字,说有网友在某大桥下发现了这位孤苦伶仃的老人,于是把照片发到网上,随后被人认出是某地某村的某某人。网友找到老人确认了身份,后又有知情人提供了老人儿女的情况,说儿女均身价百万,却弃老人不顾。
出门时还是晴天,忽然就滚过一堆云,下了阵雨,这是连老天都要惩罚她吗?
她看到不远处的树下有一个崭新的公交车站。银灰色不锈钢制的遮雨棚下,有条红棕色的凳子。她累了,想去休息一会儿,只是有一个男人坐在那里。她放慢了脚步。那个男人像是感觉到了她的意图,收起偏头发呆的样子,身子向前弓,将两只胳膊支在腿上,像是在等待她入座。
她停在了一丛粉色蜀葵花前,吸引她的不是那碗大的花朵,而是紧紧缠绕在花枝上的方便面似的藤丝。下面的杂草上,也仿佛被铺上了绿色的网。是菟丝子。她伸出手摸了摸,然后开始撕扯它们。
她是以孤儿的身份结的婚,说只有一个弟弟。
现在全世界都知道她还有一个爸爸。她的公公婆婆慌慌张张回到家,命令她坐在沙发上,居高临下开始审问她。他們觉着很丢脸,竟然从外人那里听说这种事。她不得不承认撒了谎,两个老人家一定让她讲出原因来。本该出差的丈夫,也从机场赶了回来。
雨点又落了下来,打在硕大的蜀葵花叶上,发出“啪啪”声。随后很快地连成片,变成“沙沙”声,并开始大颗地打在她裸露着的胳膊上。她专注地打量起菟丝子,它们就要开花了,鼓着一串串袖珍葡萄似的圆润的包。雨下得越来越大,越来越急。
此时她不想与任何人产生任何形式的默契,又向车站长凳看过去,那个男人却同步也向她张望过来。她皱起眉抹了一把胳膊上的雨水。可是头顶上的雨水,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流了下来,她只好跑进了遮雨棚。
她坐在了长凳的这一端,那个男人知趣地在另一端坐着,中间大约还能坐下两三个人。
这里通公交车了吗?她才坐下,男人就开口说话了。她不情愿地向四下打量了一番,没看到有公交站牌。回他说,不太清楚,应该是通了吧。男人三十岁左右的样子,微卷的半长头发拢在耳后,衬衣宽大,像个不得志的艺术家,也可能只是装腔作势。她搓了搓因为冷而起了鸡皮疙瘩的胳膊,将脸转向另一边。
下雨天你没带伞吗?那男人又问。她没听见似的低头到包里翻出纸巾,沾了沾脸上的雨水,然后开始仔细擦拭挂着雨珠的皮包。这时的雨忽然下得更大了,顷刻间把整个世界都隔绝到了站台之外。
今天的天气预报是晴,你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走?我在这里坐在一个小时了,没有公交车。男人说。
有,只是这个站暂时还不停,她生硬地打断他。同时抬起手,指向路对面。一个红色的公交车的车顶,正从隔离林带那边快速驶过。这时台阶下的积水已厚厚地淹没了路面。
这里没有装监控,还没来得及装,他慢慢地挺起腰说。
除了一个入口,一个出口,整个车站完美地被一人高的隔离林带隐藏在了便道上。加上这磅礴的大雨,已全然变成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孤岛。
她却只想着缠绕在那些花草上的菟丝子。她想去扯下那些密集的藤丝,她替那些花草觉着没法呼吸。她伸过头向一侧雨中的花草望过去,感觉到他在盯着自己看。她觉着烦,不只是他的目光,还有不能去撕掉那些菟丝子。
你的胆子真大,不害怕吗?男人的声音比之前低沉了很多,又说。
她回过头望了望他。他棱角分明的脸算得上好看,可惜话太多。
她转回脸,继续望着面前的雨。
我刚杀了个人,他忽然又说。
谁啊?她毫不畏惧地问。一边把凳子下的脚收了收,雨水打湿了她的丝袜。
他有些吃惊地说,就埋在后面。说完向后面的树林仰了下脸。她站起身来,向后看过去。凳子后并排有三个空白灯箱。从一人宽的空隙看到后面是一片不到两米高的小南洋松。有一小块空地,密集的杂草向天迎接着雨水。空气里有浓浓的土腥味,似乎还混着一股猫尿味,或者是血腥味吗?一阵风猛地刮过来,她一个大跨步走到凳子边上。那个男人忙站了起来。
她注意到他的手腕,上面挂着一个淡蓝色的某医院的手环。她说,人是我杀的。
雨水打在了男人的背上,他吃惊地瞪着她。雨势又减弱了,他突然转身向车站外走去。雨随着他的远去,骤然停了下来。
太阳从云缝里射出刺眼的光,路面的积水映照出天空中翻滚着的大卷云团。那个身影越来越远,一度仿佛悬在空中。她一直望着那个远去的身影,直到眼睛被那亮光刺得睁不开。她使劲闭上眼再睁开,但是那团刺眼的白与中间的黑人影牢牢地抓住了她的双眼。
她看到了已被她埋葬在记忆里的很多年前。
黑色的人影,带着浓重的酒味与汗酸味,在她睡到半夜忽然亮起的日光灯管下。
她的眼睛被刺得只能勉强半睁着,还没来得及看得更清楚一些,灯又灭了。
一只粗糙的大手掀掉了她身上的被子,然后开始在她十岁的身体上摸搓,她刚哼出一声,劈头盖脸就是一巴掌。她有那么一会儿几乎没喘上气来,不敢再挣扎,鼻子里流出的血,灌进了耳朵。她被扒得精光,这个人是要把她撕成两半吗?铁钳一般的手掰开她的腿,满是老茧的手伸向她下身隐秘的地方。先是一根手指,然后一个比手指更粗大的东西。这个人她一直叫爸,是要她死。在疼得几乎要晕过去的时候,她爸长长吐了口气,翻身下了床。
外面在下着雨,哗啦啦地没完没了,大概要淹了整个地球吧,也许永远都不会天亮了。
然而第二天的太阳还是升起来了。她爸胡乱把床上的染了血迹的破床单卷了出去,她忍受着巨大的疼痛,蹲在厕所里很久解不出尿来。上学要迟到了,她又急又痛,忍不住在厕所里大哭,终于混着血的尿在她满头大汗中热辣辣地喷了出来。她爸没有去地里,蹲在门口抽烟,看着她扯着裤子叉着腿艰难地走出厕所,给了她一块钱。她妈不在家,被她爸打跑了。
几年后的某天,她中午放学回来,看到飘了一院子床单、被单和衣服,知道是她妈回来了。她已从什么都不懂到什么都懂了。老师不会讲的东西,同学们都会讲。原来她就是传说中的破鞋和婊子,她爸对她干了野男人对婊子干的事。同学在讲这些事的时候,一个个一边鄙夷一边亢奋。男同学对女同学最高级别的侮辱,就是睡了她。她被她爸睡了,她爸邋遢、丑陋、窝囊、肮脏。她的成绩突然就差了下来,要装得像其他女同学一样干净,就花光了所有精力。快速生长的身高,以及比其他女同学都早发育的胸和屁股,使她总是战战兢兢。在同学和老师的眼里,她是傻笨,听到这个评价她反倒高兴,总比破鞋和婊子要好。
院子门上钉着的铁皮已生了锈,她站在门前,一只手握着书包带,一只手张开整个手掌去摩擦棕红色的铁锈,然后用那手在滴水的米白色粗布被里子上印下了几个手印。到了下午她妈才发现,然后大呼小叫地抓去洗,但是铁锈是洗不掉的。
她被她爸睡了,在她妈的眼里也一定是没关系的吧。她妈跟地头的稻草人没多少分别,她和弟弟被打时,她只管忙着手里的活,听不见也看不见。弟弟都十二岁了,照样当着面脱光了衣服擦澡,两片扁乳在弯下的腰前吊着。在外没能给自己找到个出路,回来继续被她爸打,抱着头“啊啊”地叫。她妈实在是个软弱的女人,也被打怕了,她爸是天,他们一家都得听天由命。
这一年她初中毕业,说什么都不上高中,一定要出去上中专。她爸说不行,她说非去不可。她爸捡起地上的一根玉米秆就开始抽她。晚饭后,她妈又去邻居家里看电视了。弟弟也不知道哪儿去了。堂屋的那个日光灯管,因为电压太低,一直扑扑地闪。一群黑色的小蚊虫围着那灯管飞。黑黢黢的屋顶吊着几根毛茸茸的蛛丝,黄泥墙裂着世界地图一般的纹路。窗玻璃破了,被钉了塑料布凑合着。院子里有几件衣服一直搭在那里,落了厚厚的土。有一边院墙快倒了,用几根木头勉强撑着。她铁了心要离开这个家,并不觉得抽得有多疼。她这次认真看清了她爸,尖嘴猴腮像极了阴沟里的老鼠。若回到几年前的那一天,她宁可被他打死也不让他毁了自己。
她爸又开始把她往里屋炕上推,大概是觉着以后再没机会了。她使劲抓住门框,屋里只有两个人的喘气声和摔倒在地的扑通声,最后她抓住他的胳膊狠狠地咬了下去,他终于“啊”的一声叫了出来。然后,是院子门被推开,门锁敲打在那块铁皮上的叮当声。她迅速冲出门到院子里,她妈吓了一跳,问她弟弟回来了没有。她说没有。她妈把预备要上的门闩重放回去。
那晚月亮很大,照到她妈乱糟糟的中学生一样扎的头发把上,身上是她的一件粉红色旧运动服,嘴里絮絮叨叨地说家里那两只母鸡这两天都没下蛋。进了屋,听到叫了一声,咦,咋流血了?她对着那轮大月亮,嘿嘿笑了两声。
她一直在院子里对着月亮站着,风把脸上的泪吹干了,她妈又催她进屋睡觉。她在进屋回身关门时,忽然看到弟弟就坐在对面鸡窝旁的地上,脑袋埋在腿间,衣袖短半截,瘦长的两条胳膊交叉着,两只手紧紧地抓着两边的裤脚。她的心猛地一抽,只装作没看到。
弟弟越长大,话越少。原本他们俩一起被打,后来就只打他。他越来越不爱回家了,那倒更称了她爸的心。所以她要对弟弟格外好,让他回家,那样她爸多少收敛一些。她钻进被子的瞬间,使劲咬住枕巾才没放声哭出来。弟弟看到了吗?他都知道吗?
如果一个秘密完全无人知晓,是不是可以完全埋藏,就像从没发生过一样?
她毕业工作了。拿了第一个月的工资,回家去過中秋节。她买了很多东西,犹豫了一番给她爸也买了件毛衣。她想都忘了,就那样糊里糊涂地过去吧,一家四口开心地看了月亮吃了月饼。可是第二天早晨,她在后院葵花秸秆围成的厕所,刚起身提起裤子,就听到“扑通”一声。她应声跑出来,看到趴倒在厕所旁大葱埂上的爸爸,和匆匆走开的弟弟的背影。她爸慌慌张张地翻身坐起来,强行虎着一张脸。她全明白了。蹲在厕所里时,她听到有轻微的响动,以为是院子里的鸡。没想到她爸那颗下流的心还不死。
在离开的班车上,她的记忆被弟弟的白色的运动鞋一遍遍地踩过,他急匆匆走开的背影分明是全都知道。她一直都不太确定,现在看来弟弟全都知道,想到这里,只觉着车窗外的树向后跑,连带着把她的魂魄也被带走了,只留了一张皮在那里。早知道,她宁可死了。
从此,她只在过年时回去住两天,和弟弟一起。几年后,她妈出交通意外走了,她在坟前把头磕进土里,他们姐弟俩没有家了。
天上的云又堆积在了一起,把太阳掩埋了,雨点随后又跌落下来。
那天她给弟弟打了电话。没多久,弟弟穿着快递公司的工作服跑了来。他累极了,坐了片刻才愤愤地对着地说,交通事故给赔的二十几万在手里,家里的地也包出去了,跑到这里钻到桥洞下装可怜。他省略了他们都不愿提及的称谓。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是得罪谁了吗?她举着自己不时响起铃声的手机。
弟弟的眼睛里布满红血丝,公司人手不够,他一天睡不了几个钟头。他拿出手机打给村里的同学,简短地说了他爸住桥洞下一事,之后一直听着电话,神情异常难堪。挂了电话后,咬着牙告诉她,他们的爸把地包出去后,在村上的小学看了一段时间的大门,偷偷对女学生动手动脚,被发现开除了。可能是觉着没脸在村里待,才跑了出来。他是对着地告诉她的,然后又对着地大喊了声,混蛋。
万能的网络,这万能是残缺的。查到她和弟弟的家底,却查不到她爸的罪恶。她在那帖子下面解释,她爸有存款也有收入,可是没人相信,像一滴水掉入了大海。
她婆婆伸出一根手指点在她的锁骨上,问她知不知什么叫亲情?她愣了好半天,这个词好陌生,尤其在她与她爸之间。她真有点羡慕公公、婆婆以及网民们完美地愤怒,万众一心去谴责一个人,这种理直气壮真是痛快。所以,她想网上那些引起公愤的事,是不是也冤枉了其他一些人?很多不明真相的人,根本不想知道真相,打通电话,劈头盖脸就是骂。他们不会怀疑自己会骂错人,因为他们不会想到,有些老人不配为人父母。她不得不告诉婆婆,她爸在村上小学看大门,对女学生有流氓行为,婆婆一时没听懂,回头问公公她说的是什么意思?之后,吃惊地沉默了。
她站起身来,伸出去一只脚,让雨水将脚上的已斑斑点点的丝袜完全打湿,之后换另一只脚。她感觉到身后有一个黑影,一抬头碰到一个弹性的东西上。是一把绿格子伞,她回身去看,竟然是刚跑开的那个男人。
这把伞给你了,我有两把伞。那个男人一边说,一边向她扬了一下手里的另一把伞。
她瞄了一眼他的手腕。他心有灵犀,说,我从医院出来,一会儿就回医院。说完,抬起头看了看天,大概是预备要走了。又一下转头说,我是个精神病人。他指了指自己的头,又抬起手亮了一下手环,向她笑了。可是他的笑容却像是在说,我有一个无价之宝。她回了他一个笑,表示她不介意。他略沉吟了一下,像眼科医生似的盯着她的眼睛看了一会儿说,你要相信自己。说完撑起了伞,转身走进了雨里。
她看着他走出去,感觉雨在被他带走。有风送来混合着野薄荷的猫尿味,天与地逐渐融为了一体,变成了一个漩涡,他在中心越来越远。
她觉着意识越来越模糊,不知过了多久,又逐渐清晰起来。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蓝灰色的森林,有各种蓝灰色蕨类植物,有的纤细若发丝,有的粗壮若大树。她抬手碰到近旁的一棵树。眼前却闪出丈夫的脸,耳朵里传出丈夫鼻音浓重的声音,说我慎重地考虑了一下,这是我们的离婚协议书。她吃了一惊,忙收回了手。想了想又伸手过去,丈夫立刻又出现在眼前,一张合同书似的学术脸,穿着她熨烫搭配好的蓝灰色西装和白条衬衣。婚姻是他的一个项目,经过他的科学论证和风险评估,必须及时止损。
这是怎么回事?昨日重现?她开始试探去摸旁边的一棵小树。手一碰,他们的介绍人周会计闪现出来,面包似的团圆脸笑嘻嘻的,坐在办公室里远远地向她招手,然后示意她把门关上,说,我观察你好长时间了,你的品行我放心。经过周会计的鉴定,她这个清心寡欲的大龄剩女,符合另一个清心寡欲二婚男的征婚要求。周会计说此人的前妻出轨被抓了现行。办公室就她们俩,周会计仍旧掩了嘴悄声跟她说,好多人都上赶着找她牵线搭桥,她可不糊涂。周会计并没有征求她的意见,直接安排了见面。
她太吃惊了,转而继续去摸旁边的其他树。高美人望了她好半天说,把你学习的劲头拿出来,好好地谈个恋爱不好吗?这个男人跟你完全是两个世界里的人。高美人向空中挥了挥手,镶了钻的长指甲,在空中闪出一片细碎的光。的确是两个世界,见面那天她去卫生间,回来时服务生正好在撤換餐具,她站在他们的身后听到周会计对她丈夫说,她没家没爹娘,这样反倒省了麻烦事。她丈夫说,那些都是无所谓的。我知道你担心啥,周会计打断他说,她原来是中专生,硬是一步一步考上了名牌大学硕士,时间全用来学习了,我打听过了,从没谈过恋爱。安静了几秒,她丈夫幽幽地道,我前妻你知道的,丑成那样还水性杨花得不干净,所以……两位服务生穿着白衬衣黑马甲,恭恭敬敬成为一道屏障,她闭上了眼睛。
她抬脚要走,却绊了一个趔趄。看到脚下的爬藤,奇形怪状四处蜿蜒。她小心绕着走,触摸到了很多她生活中的人,许多隐隐约约的记忆都清晰地再现了。她加快了速度,各种声音高高低低地在她耳边响起。各种情绪也快速地占领她,有个中年女人猛然回头骂她,为什么不长眼,公交车摇摇晃晃,众目睽睽之下,她气得满面通红。接着是她的一个房东,在她发烧起不来的时候,给她送来了药和饭,她流出了泪。一个黑影试图抢她的背包,她拼命尖叫,浑身颤抖着出了一身冷汗。
一个冷战,她吃惊地望着眼前在下着的雨,还有旁边的那条棕红的长条凳。而那个男人竟然端坐在长凳上,没有走。
太奇怪了,她忍不住说,刚才有很多树和草,她想向他描述一下那场景,却发现前一刻还清晰无比的一幕幕,很难转换成语言,甚至要对抗她的企图,迅速从她的脑海里流失,仿佛一幅水中画,被石子击中,逐渐碎裂成无数没法打捞的光影。她茫然地摊开两只手,最后只道,我记得你刚才走了?
我是天才又是疯子,他扬了一下手腕上的手环,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她重新又打量一遍这个男人。焦黄微微发红的耳朵,腮骨突出,喉结突出,方下巴隐隐有胡渣,在膝盖上握在一起的手,青筋鼓出来。他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仰脸向雨地里望去,说,下雨天就来这里吧。
她使劲吸了吸鼻子,闻到了潮湿的猫尿味和若有若无的野薄荷味。
她签了离婚协议,搬出了别墅,没有为不公平的财产分割争吵。丈夫绷着自信的脸,说离婚只是因为不能接受她的不诚实。那个戴着八百度眼镜的强迫症患者,在卫生间放了二十种清洁用品,用于不同部位及做了不同事后的清洁。她若和盘托出全部真相,他一定会在消毒水里泡两年。还有公公婆婆,他们真幸运,这世界上绝大多数人都是幸运的,唯独她不。
弟弟去帮她搬了家。门卫认出了他们这对弃父不养的姐弟,迫不及待地招呼另两个同事来看。公公婆婆一定放出了消息,他们已大义灭亲。三个人拿着手机,互相咬着耳朵,凑在一起的脸上是带着警惕性的好奇。
她结婚又离婚,弟弟都没有任何表态,只是陪着她。俩人像从前一样在她的公寓里做饭吃,说旧城区的改造,说房价涨势。弟弟的快递公司也受到了影响,合伙人要撤资,她拿出银行卡给弟弟。他们可以一起笑,但绝不一起哭,他们只有未来没有过去。
她总是想那些菟丝子,铺天盖地的,让她觉着没法呼吸。
隔了一星期等来第二场雨。她还没赶到车站,雨就铺天盖地倾泻了下来。而那个男人已站在了那里,背着手,像是老师在等迟到的学生。她隔着雨,看到菟丝子大团大团地盘踞在花草的叶端。
他们仍旧像那天一样,各坐一端。她从包里拿出纸巾,把包上和胳膊上的雨水擦干,然后把鞋上的水擦干。
你今天没有手环?她刻意留意了他的手腕。
我出院了,他说,我有时候只是在跟潜意识里的自己交谈,有时候无所顾忌,他们不允许正常人这样,就把我送进医院,给我吃药阻止我。他无奈地耸了一下肩,说,那些精神科医生只关心病人大脑里的多巴胺,完全没有耐心听病人说说他们都经历过什么。他用手指了指额头说,尤其是我的主治医生,他只是假装在听我说话,好像我是在跟他演戏。他停了一下,向她瞄了一眼说,你知道吗?很多心理学家、精神分析学家,像弗洛伊德的几个弟子都曾是心理疾病患者。
她微微耸了下肩,表示不知道。
他点了点头停了片刻,忽然说,人潜意识里的东西,就像空气一样让你不能察觉,但又主宰着你。他说着站起身来,向四下慢慢地看了一圈。
她也向四下里看了看,雨小了很多,天上的云继续滚动着,酝酿着再一次狂泄。奇怪的像猫尿的味道,还有野薄荷味,又随风飘了过来。
仍旧是蓝灰色的世界,浩如烟海的草木,遮天蔽日的藤蔓,它们交错纵横紧密相连。她知道自己再次地进入了那个世界。她开始触摸树木,随手便摸到了她妈,村上人都叫她妈香枝。香枝没有奶,抱着弟弟到处找奶吃,背着弟弟下地干农活。弟弟生病,香枝一整夜抱着他,一边摇一边胡乱哼着没有调子的歌。她爸烦了,一脚把香枝从床上蹬到地下去。床边上放着的盆罐被砸得稀里哗啦,香枝光着脚抱着弟弟跑到门外去。第二天,擦掉皮的半边脸结出几道紫黑的痂,村里人问,她说是夜里给地浇水,滑沟里去了。香枝的手背皴得就像柳条编的筐,手心干干的全是老茧。有一年村里来了放映队,香枝带着她去看电影,回家的路上黑咕隆咚,她们走得东倒西歪,香枝就拉起了她的手。她记得,她们俩就牵过那一次手。她恨香枝,如果香枝不离开家,她又怎么会被她爸祸害。可是,她这时才发现香枝从她会走路之后,就一直牵着她的手。扛着锄头牵着她,挑着粪筐牵着她,过年走亲戚牵着她。其实香枝早就没了爹妈,全靠远亲和邻里接济才活下来。但凡能有个可回的娘家,也不会被打得那么惨。然后她发现,因为是女娃,一出生她爸就要扔了她,香枝拼了命抱着她不松手,之后怕她被偷偷扔了,香枝一直都把她绑在自己身上。原来,能让她活下来,香枝已经是拼尽了全力。而离家后又回来,也是因为对他们姐弟俩放不下。香枝在向她笑,窘红着脸。她想起一部韩剧里的台词,她也是初次当妈妈,没有经验。
脚底下的藤枝再次绊了她一个趔趄,是她那个恶魔爸吗?她鼓足勇气去触摸时,才发现只是树藤状的阴影。是那些草木向上发着光,向下投出阴影。而触摸那光,让她感觉到温暖和心满意足的快乐。
她摸到了她的小学老师。赵老师在办公室里,拿着她的考卷,对另一个老师说,以前多机灵的丫头,现在……赵老师摇了摇头,用红笔写下大大的三个字,改错题。曾经的她常考第一名的,常被表扬。赵老师把她叫去问过她,到底怎么了?她说没什么。那个时候她甚至还没学会恨,但知道自己脏,不能见人。
这里是她的记忆丛林。它们自然而然形成了一条通道,那就是她走过的路。蓝灰色草木跟着水流向一边倾斜,互相缠绕、牵绊。她以为自己可以有许多种选择,看看这里,她的过往环环相扣给她的路并不多。
她发现,被她长时间触摸过的草木会缓慢继续生长,并且发出更多的光亮。
她又重新触摸了赵老师那棵树,赵老师在春游给同学发糖时,特意为她挑了颗奶糖。赵老师在冬天,把她调到离炉火最近的座位,还给了她几根扎头发的橡皮筋。香枝没工夫给她梳头发,赵老师好几次帮她把头发梳整齐。那时候她想过,如果赵老师是她的妈妈该多好。这些她几乎都已经忘了,还有每天等在校门口的马校长,每次都一边数着人头,一边示意同学们要敬队礼。在被她爸糟蹋后的第二天早晨,她两只手紧扯着裤子边,两腿之间的疼痛让她走得很慢,就快迟到了,马校长焦急地招手让她加快脚步,她忍痛小跑起来,书包拍打着她的屁股,痛得眼泪掉出来。马校长只当她是因为迟到了流眼泪,收起要责备的神情,撇嘴一笑说,现在知道急了,快去吧。她的眼泪立刻扑满了整张脸,她以迟到之名流了一天的眼泪。
放学,她不想回家。一路上慢吞吞地走,发现周围的草木都像是被晒脱了色,灰蒙蒙的,旧旧的,太阳西落没有往日暖暖的夕阳红,是蓝灰色的,就像这丛林隧道的颜色。
蓝灰色,为什么会是这个颜色?她停下来。这颜色不就是她爸衣服的颜色吗?他叼着根烟身上总是披着件蓝灰色的衣服,那是他的日常色。他在哪里?
她疯狂地开始寻找,一个转身猛地一惊,发现自己端坐在那条红棕色的长凳上。
雨仍旧哗啦啦下着,那个男人仍旧在那里坐着。刚才发生了什么?蓝灰色的画面再次开始破碎,如一缕烟消散了。
她忽然想,影集里还有香枝的一张照片,穿着件粉红色毛衣,拘谨地交握着手,站在家里开满白花的苹果树下。她想一会儿去买个相架,再买个花瓶,买束花。香枝的皮肤晒得黝黑,那粉紅色显得她格外得黑,可是香枝就是喜欢粉红色。就给她买束粉红色的康乃馨吧,遗憾在生前没能给香枝买过一次。
雨势减弱了,下得有气无力,却不肯停。有车从对面的矮榆树林带那边经过,露出的一条窄长的红色车顶,伴随着车轮与积水路面摩擦发生的唰唰声。这是一个被遗忘的车站。
她起身活动了一下,又重新坐下,并让自己坐得舒服一些。
那个男人也只是静静地坐着。一阵风旋转着裹着雨把她的半边裤腿打湿了,她向里收了收脚。你有什么不幸的经历吗?她问他。问完又觉着自己太唐突。
他把脸扭到一边说,精神病院的医生不会问病人这个问题,但心理诊所的治疗师会问来访者,有什么忘不了的经历?他回过脸,问她,如果我现在问你,你会回答吗?她摇了摇头。我不是治疗师,你不是来访者,我们没有达成协助解决问题的关系,所以……他看了她一眼,忽然说,让过去的事过不去,是很多人心理出问题的原因。她很快地说了个“不”字,却又把后面的话咽回了肚子。
雨开始停了,太阳光像刚睡醒似的,从云团缝隙里缓缓地照射下来。照在地面的积水上,映射出刺眼的亮光。也只片刻,亮光又逐渐暗淡下去,云团翻滚了过来遮住了太阳,在天边又裂开一片蓝天,不知道那一边是否有光照下去。
她说,总有人劝人忘了过去,怎么能忘了?就像一个树苗,小的时候不小心被人砍歪了脖子,以后再努力也不会长成一个不歪脖的大树吧。
谁规定不歪脖的树才是好树?他说,世界上的事,对与错,好与坏,就看你用什么判断标准……
大众的标准一直都在那里,她猛地打断他说,就像空气一样。
他平静地看着她。她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不再说话了。
他们一起静静地看着天上的乌云逐渐变淡,逐渐远去。
又等了一个星期才下雨。这一个星期,她觉得自己的心像天上的云在飘着,像是上学时有一堆的难题没弄明白没做完,老师忽然说这门功课结束了。如释重负。但是下学期这门功课还会有吗?如果继续要开,之前还没学懂又怎么继续?所以也只是没着没落的轻松。
她把家全部重新布置了一番。是先发现布艺沙发是蓝灰色的,继而看到垂在窗两侧的落地窗帘也是蓝灰色,这颜色有个很文艺的名字,叫雾霾蓝。这颜色是家里的主色调,椅垫,餐桌上的桌旗,甚至她大大小小的毛巾,茶几下的地毯,门前和厨房的地垫。拉开衣柜再看,冬天的羊绒大衣、毛衣、秋天的风衣、春天的棉衬衣等,一眼看过去有一半的衣服深深浅浅都是这颜色。她伸手摸了摸大腿外侧,前日在菜市场不小心碰出一块瘀青,她总忍不住要摸一下,感受它的疼。
她踢掉脚上的蓝灰色拖鞋,光脚站在白色的地砖上。同事说她家的风格属于极简的禁欲系。这是什么样的因果关系?她只是觉着有一个念头在推着她,把那些蓝灰色的物品全部打包,清理出去。
在下雨天,去车站。她不断地提醒自己,也不断发现自己的意识,像阴晴不定的天空,一些记忆忽而来了,一些记忆忽而不见了。
那天半夜开始下雨,她迷迷糊糊听到雨声,前一天才修剪过草坪,浓浓的草腥味被风吹进屋来。她怕雨不会下到天亮,醒来时天已大亮,仍淅淅沥沥下着雨。她简单的吃了早饭,叫了的士赶去那个车站。远远地就看到一个男人坐在那里,胳膊支在腿上,手顶着下巴。
看到她后,那个男人就站起身,让她回头看。原来旁边的灯箱装上了新的广告画,某房产公司的一片花园楼房,一家三口悬在半空中露出幸福的笑脸。车站牌也挂了出来,有两路车要经停这里,蓝色的站牌下是白底蓝字路线图。马上就要通车了,他又向后指了指,说这后面新建的医院也快交工了。她望向后面露出的塔吊,因为有树林拦着,竟然一直都没注意到。
那我们就要失去这块地方了,她说。她奇怪自己为什么要说,我们。
荣格说,你的潜意识指引着你的人生,而你却称其为命运。他两手叉腰像是在对她说,又像是在自语。环顾一周后,坐了下来。她怔怔地想这句话,觉着很有道理,可是这道理仿佛天上的云,远观一目了然,靠近钻进去就是一片混沌。
再次进入那个蓝灰色的世界,进那一瞬间,有一念忽然一闪,以后再没机会来了。她静静地站在原地,一切全都明晰了起来。这不是她初次来,那个男人也不是初次见。记忆忽然向她打开了一个被忘记的包裹,然而她没时间去想那些。她开始仔细打量这片奇异的蓝灰色丛林。天空很低像镜面,草木在那边都有倒影却没有她的身影。她随手扯起一根藤蔓,发现像极了菟丝子,缠绕在那些草木上,让它们不能顺利成长,面目全非。她撕扯不开,就顺着藤径往回找,终于发现它的根就生在通道口。扒开它根部的草丛,伸手向下摸到了土地,一瞬间她爸出现了,披着蓝灰色外衣蹲在家门口,吐出一个大大的蓝灰色的烟圈。她猛地跌倒,然后奋力起向转身逃跑。
她猛地一怔,心仍在狂跳。那个男人安静地坐在旁边,胳膊架在腿上,望着雨发呆。她极力回想发生了什么,只感觉眼角有一道蓝灰色的烟消散了。
雨漸渐变得零星,天开始放晴,云团像融化了似的向天边消散开。再也没有机会了,她站起身,走出遮雨棚向四下的天边去张望。太阳光暖暖地覆盖了她,云慢慢地消失在了天边。车轮与积水路面摩擦发生的“唰唰”声,时起时落,没有了落雨声,这声音显得格外地吵。
因为不会再见了。因为他只是一个陌生人。还因为会丢失的记忆?
开口向他讲述时,她发现虽然五脏六腑都如陷沼泽,却没有要了她的命。他没有表现出震惊或者愤怒,也没有试图安慰她。他很平静地说,这是犯罪,作为受害人,你该去报案而不是折磨自己。他低着头,手指在膝盖上交叉着,她看着他的手指一点点握紧,指甲因为太用力而变白。他们中间只有一本书的距离。
他先走了。她一个人在那里坐着。不一会儿一辆的士过来,上车后,眼泪开始流出来,止都止不住,左手擦完右手擦,坚持到家后,终于放声哭了出来。趴在床上哭到太阳下山,看到一道霞光映到窗玻璃上才停了下来。她擦干眼泪,觉着自己的心像暴雨过后的天空,所有沉重的污秽都已脱离了自己,一瞬间变得轻松而明亮,像十岁之前。
报案意味着这一秘密将被公之于众,时隔多年真的要这么做吗?
她爸那张阴郁的脸,再次出现在网络里。有三张照片。第一张,她爸穿了身新衣服,在一个铁栅栏门口站着,旁边有个铜牌。第二张照片,是一个笑眯着眼的中年女人和她爸以及几个年轻人的合影。第三张照片,是那个中年女人蹲在几个高矮不一的孩子中间,她爸低着头站在旁边。她的手禁不住有些抖。她放大了第一张照片,那銅牌上写着:留守儿童之家。她又急忙放大看最后一张照片,放大再放大,她爸的眼睛正暗暗地望向一个女孩子,那女孩子好眼熟,分明是小时候的她。她的心猛的抽紧,急速地浏览了一下下面的文字,她爸去了一家留守儿童之家,不要工资只要管饭,做看大门和打杂的工作。
没时间了,她别无选择。
她查询电话并打了过去。那边是个热情的中年女人,听到她说是某某人的女儿,先长长地“哦”了一声,继而开始毫不客气地嘲讽有钱人的无情,质问他们姐弟凭什么不照管自己的老父亲?那些话非常熟悉。她平静地说请记录一个电话号码,是他们村上小学的电话。请这位女士打过去查证一下某某人的品行,请一定要保护好身边的那几个小姑娘。
她开始联系律师,时隔二十年才去报案,要面对太多难题。
窗子开着,有半个南洋松树梢遮住了远处的天空,一阵风呼呼地将米黄色窗帘吹得飘了起来。原本是晴天,眼见着大团的乌云翻滚了过来。要下雨了,潮湿的土腥味随风扑到她的脸上。
这个应该已过了有效报案时间吧?心理治疗师问。
报的是失踪案,她停了片刻才幽幽地说,人失踪了。
屋里越来越暗,有一道闪电击中天空一角,片刻后响起低沉的雷声。不一会儿,沙沙地下雨声由远而近响起。
所以呢?心理治疗师又问。
她喃喃地说道,人本主义之父卡尔·罗杰斯认为,精神障碍的根本原因是背离了自我实现的正常发展,咨询和治疗的目标在于恢复正常的发展。他的来访者中心疗法反对采取生硬和强制态度对待患者,主张治疗师要有真诚关怀患者的感情,要通过认真地倾听达到真正的理解,在真诚和谐的关系中启发患者运用自我指导能力促进本身内在的健康成长。
她隐隐地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气味。
治疗师慢慢地将他的座椅滑动到她身旁,望着她。他微卷的半长头发拢在耳后,焦黄微微发红的耳朵,腮骨突出,喉结突出,方下巴隐隐有胡子茬儿。他像个不得志的艺术家,也可能只是装腔作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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