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政党衰落过程中的竞争性组织及其政治影响*

2021-11-26 23:55:56阚道远
教学与研究 2021年10期
关键词:竞争性政党政治

阚道远,余 力

一、引 言

随着全球化、多元化、现代化进程的持续推进,世界政党政治进入了新一轮的调整重塑期。在社会新形态、互联网新技术、政治新力量的冲击下,西方传统政党普遍面临着“发展困境”“价值困境”“组织困境”等多重挑战,其衰落的趋势引发了学术界的关注。除了西方社会结构变化、社会思潮嬗变和政治制度蜕变等因素之外,诸多更具政治“意愿”、动员能力和影响力的“竞争性组织”(competitive organization)正在西方国家的政治舞台崛起,这在客观上导致了传统政党党员人数减少,社会动员能力下降,生存空间遭到挤压,政治影响力衰减。根据某些学者判断,甚至存在竞争性组织逐渐取代传统政党的可能。(1)参见林超:《批判与超越——精英民主理论评析》,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博士学位论文,2011年;韩慧:《衰落抑或调试:冷战后西方国家政党危机再认识》,《理论学刊》2014年第11期;张建伟:《公司型政党在西方的兴起:原因、影响与走势》,《政治学研究》2020年第5期;Joseph Lapalombara,“Reflectionson Political Parties and Political Development”,Party Politics,No.2,2007;André Krouwel,“Party Models”,in Richard Katz and William Crotty(eds.),Handbook of Party Politics,Sage,2006;Colin Crouch,Post-Democracy,Polity Press,2004;等。

就学术领域而言,近年来国内外学者研究西方国家政党衰落的成果较为丰富,(2)参见孙春胜:《从英国自由党衰落看英国政党执政走向》,《中共中央党校学报》2013年第1期;臧秀玲、王磊:《战后美国政党政治的新变化》,《国外社会科学》2014年第2期;韩慧:《衰落抑或调试:冷战后西方国家政党危机再认识》,《理论学刊》2014年第11期;王燕、谢峰:《激励与替代:西方政党应对党员队伍衰落的战略举措》,《中国党政干部论坛》2016年第8期;岑树海:《欧洲政党规模减缩的党内外制度性影响因素分析》,《当代世界社会主义问题》2018年第3期;Larry Diamond and Richard Gunther(eds),Political Parties and Democracy,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2001;William T.Barndt,“Corporation-Based Parties:The Present and Future of Business Politics in Latin America”,Latin American Politics and Society,2014,56(3):1-22;等。但这些成果或是偏重社会和制度层面的“结构性解释”,或是偏重传统政党建设的“内部性解释”,而将扮演传统政党“他者”的竞争性组织作为整体范畴和重要变量进行研究的成果比较少见,某种程度上对“政治市场”中主体之间力量博弈和此消彼长的“竞争性解释”重视不够。因此,加强对竞争性组织的梳理研究,探析它们对传统政党的多维度“替代”性功能,不仅有助于评估和预判竞争性组织对西方国家政党政治发展的潜在影响和重要意涵,为剖析西方政治制度演变和治理嬗变提供新视角、新路径,也能够为新时代加强中国共产党的长期执政能力建设、先进性和纯洁性建设,不断发挥中国新型政党制度的制度优势与治理效能,推进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提供理论参照和现实镜鉴。

二、西方政党衰落过程中的竞争性组织及其特征

本文把具备政治参与意愿和能力,能够影响西方国家传统政党的政治功能发挥并与之形成政治上的竞争性关系,进而有可能改变西方国家政党政治格局的组织类型称为竞争性组织(competitive organization)。

(一)竞争性组织的基本构成

竞争性组织活跃在西方国家经济、政治、文化、社会等各个领域,与传统政党存在竞争合作关系和渗透融合影响。根据不完全归纳,其主要包括:第一,部分互联网组织。即以互联网为依托开展政治社会运动,立足于产生舆论影响和线上线下互动,获取社会关注、实现政治目标的组织,包括以互联网政治动员为载体的“亚政党”政治组织,如媒体政党(media parties)、虚拟政党(cyber party)(3)Helen Magretts,“The Cyber Party”,in Richard Katz and William Crotty(eds.),Handbook of Party Politics,Sage,2006,pp.528-535.等。第二,部分跨国公司实体。某些能够直接渗透进入国家决策过程中、在国内外具有重要经济地位和政治影响的企业法人实体,包括一些直接演化为“公司型政党”的经济组织,如意大利力量党依托的费宁韦斯特集团、捷克ANO2011运动依托的爱格富集团等。第三,部分大型公民俱乐部。即某些以特定兴趣爱好和利益诉求凝聚的群众组织,不仅形成了区域性甚至全国性网络,并且能够通过政治动员直接或者间接影响选举竞争,代表性的有美国枪支协会、动物保护协会等。第四,部分社会运动团体。近年来在欧美国家兴起的某些社会运动的组织载体,包括争取黑人权益运动组织、意大利五星运动、占领华尔街运动等。第五,其他功能性政治组织。即为达到特定政治目的而成立、具有相对稳定的意识形态和组织形态的政治实体,其中包括极端宗教团体、种族主义组织(新纳粹团体、极右翼组织)等。

(二)竞争性组织的基本特征

从宏观层面来看,竞争性组织属于西方政治中“院外利益集团”的范畴,但是,经过数十年的发展壮大,特别是在西方国家社会转型和制度衰变的特殊背景下,其又具备一些与过去既有联系、又有区别的组织特性,成为传统政党强有力的竞争对手。其一,结构灵活多样。尽管竞争性组织中包括多种类型,但是,“柔性”的组织架构、扁平化的内部管理、与支持者沟通顺畅的联系机制、互联网新工具运用能力和富有感染力、煽动力的领导人,(4)Joshua D.Potter and Johanna Dunaway,“Reinforcing or Breaking Party Systems? Internet Communication Technologies and Party Competition in Comparative Context”,Political Communication,2015,33(3):1-22.使得其在面对千变万化的政治形势时既能够大力延展、快速扩充,又可以临时收缩、保持精干,既有渗透性、扩张性,又有融合力、凝聚力,凸显出与传统政党组织“面貌”的诸多不同,也赋予其令人刮目相看的组织动员能力和社会影响能力。(5)Vittori Davide,“Which Organization for Which Party?An Organizational Analysis of the Five-star Movement”,Contemporary Italian Politics,2021,13(1):31-48.其二,掌握丰富资源。竞争性组织类型分布广、涉及领域多、人员构成多元,所掌握的经济资源、人力资源、心理文化资源、网络资源和社会形象资源均比较丰富,具有其他多数组织难以比拟的资源聚集条件,并形成了某些时期向政党“输出”资源、影响决策、左右选举的复杂态势。例如,作为竞争性组织的公司型政党,既可以依托公司雄厚的商业资源,又可以充分运用民意调查和市场营销手段了解民意,还可以最大限度地发挥媒体公关、选举专家、咨询专家等专业人士的作用参与竞选。(6)张建伟:《公司型政党在西方的兴起:原因、影响与走势》,《政治学研究》2020年第5期。其三,参政意愿突出。过去,跨国公司、社会运动团体等竞争性组织往往不直接作为主导力量参与政治生活,而是通过传统政党,或者作为其“外围组织”提供政治资源、实现政治诉求,具有较清晰的“依附性”和“辅助性”。近十余年来,竞争性组织则日益频繁地“绕开”传统政党,改变“低调”的政治姿态,直接地、独立地发挥政治影响的意愿愈发明显,主体性特点更为凸显。意大利的贝卢斯科尼和捷克的安德烈·巴比什这两位“亿万富翁”都以他们的私人公司为基础创建了政党,并以此作为政治基础登上了政治舞台。(7)Hanley Seán and Vachudova Milada Anna,“Understanding the Illiberal Turn: Democratic Backsliding in the Czech Republic”,East European Politics,2018,34(3):276-296.在“ANO2011”成立后不久,巴比什在被问到为什么要从政时充分表达了由商界转战政界的意愿,他说:“我是一名管理者(manager)。议会应该交给政治家,而政府则应该交给管理者。”(8)Lubomír Kopeek,“I’m Paying,So I Decide:Czech ANO as an Extreme Form of a Business-Firm Party”,East European Politics and Societies,2016,30(4):725-749.其四,政治影响趋强。由于突出的组织动员能力和参与政治的强烈动机,竞争性组织获得民众支持、影响大选结果、左右政局发展的影响力日益明显,呈现出与传统政党既合作又竞争的关系,令传统政党和国际舆论“侧目”。在初踏政坛之时,贝卢斯科尼就表现出强大的政治影响力,他自豪地展示出自己的商业履历,认为自己在商业领域的每一步都成功了,因此,在从政之后也没有任何失败的理由。(9)Gianfranco Pasquino,“Italy: The Triumph of Personalist Parties”,Politics & Policy,2014,42(4):548-566.在国际政治舞台上,竞争性组织扮演的角色也越来越引发关注,其特立独行的政治姿态和跨国联合政治行动成为影响地区局势发展的不可忽视的因素之一。

三、竞争性组织对西方政党的多维度“替代”

尽管竞争性组织与传统政党的性质不同、目标定位相异,但是,近年来其主观上独立介入政治生活的意愿不断增强、社会影响力日益扩大,客观上正在形成对传统政党多维度“替代”的局面,遂成为政党衰落的有力“推手”。

(一)竞争性组织对政党的功能替代

政党政治之所以成为近几百年西方乃至全球的共同选项,与政党在国家政治生活中发挥的功能和作用息息相关。而近年来,政党日益被国家“俘获”,曾经承担的代表功能、表达功能和组织功能正在逐渐衰落(10)参见叶麒麟:《共识危机——政党政治危机研究中一个被遗漏的问题》,《国外理论动态》2017年第9期;刘文科:《大众媒体对当代西方政党政治的影响》,《政治学研究》2013年第6期;Dean McSweeney and John Zvesper, American Political Parties:The Formation, Decline and Reform of the American Party System, Routledge, 1991,pp.180-184;Ingrid van Biezen and Thomas Poguntke,“The Decline of Membership-based Politics”,Party Politics,2014,20(2):205-216;等。,功能发挥受到竞争性组织的挑战,刺激了广泛的反政党情绪,削弱了选民对政党认同(11)保罗·怀特利:《政党的终结?民主世界中政党行动主义的衰落和党员的流失》,《比较政治学前沿》2017年第1期。。其一,在代表民众和整合利益上。一般认为,竞争性组织在吸引具有特定利益诉求和价值追求的“小众”上,具有政党难以比拟的优势。政党为了选举竞争力求掌握社会大众的“基本盘”,充当“全民党”,在“基本盘”难以覆盖的政治空间则由竞争性组织来“填满”。然而,由于精准掌握诉求、行动反应迅速、凝聚效果突出等一系列因素作用,许多群体更倾向于通过竞争性组织而不是政党表达诉求和实现利益,其结果是在多种竞争性组织的共同作用下,其影响力、渗透力时而“穿透”和“撕裂”了一贯巩固的政党“基本盘”和社会基础。政党支持群体的关注度日益分散化和碎片化,遭遇了代表性危机,党员人数也不断“缩水”。英国媒体戏称“三党(英国保守党、工党、自由党)人数总和还不如皇家鸟类保护协会”。(12)季思:《国外政党加强自身建设的新举措及启示》,《当代世界》2020年第3期。其二,在动员大众和社会影响上。政治动员是政党的传统政治优势,政党经过经年累月选举竞争,形成了一整套行之有效的动员体制和方式方法。但是,在重大社会事件中观察竞争性组织的动员行为,其募集资金的效率和水平、“扎根”基层的力度和深度、组织民众的方式和手段以及引导舆论和驾驭新媒体的艺术,已经超越了不少政党甚至是某些西方大党,在一些场合成为政党选举竞争的必要支撑和依靠。尤其是在网络时代,互联网精英善于通过网络政治传播进行大规模社会动员,吸引了大量的追随者。(13)束赟:《赋能与执行:新技术时代政党组织的发展》,《学术月刊》2019年第12期。例如,意大利五星运动倡导广泛运用网络技术以实践直接民主,在工人和知识阶层中都拥有大量支持者。(14)Fabio Bordignon and Luigi Ceccarini,“The Five-Star Movement:A Hybrid Actor in the Net of State Institutions”,Journal of Modern Italian Studies,2015,20(4):454-473.尽管政党积极应对这一局面,采用信息化手段和网络党建,但其组织形态和动员水平依然受到严峻挑战。其三,在执政绩效和兑现承诺上。目前竞争性组织和类政党团体缺乏执政的一般基础和场景(未来或将有较大空间)。但是,这些组织却能充分动员资源,在某些“细分”领域(如人权、环保、女权、法治、减贫等)提出主张(尤其是中短期目标)并加以有力实现,其政策目标的替代性选择挑战了政党政纲的一般性实施,展现了令人印象深刻的组织效率。相反,政党的纲领和执政目标一般较为宏大且包罗万象,在近年来经济社会发展变数和不确定性不断增加的西方国家,未能兑现竞选承诺和执政效率不高的现象在政党身上频频发生,影响了政党的政治声誉。(15)Markus Wagner and Thomas M.Meyer,“Which Issues do Parties Emphasis?Salience Strategies and Party Organisation in Multiparty Systems”,West European Politics,2014,37(5):1019-1045.根据2017年英国经济学人智库(The Economist Intelligence Unit)发布的民主指数报告显示,2016 年西方式民主呈现全球性的衰退,民主政体的质量呈现退化态势,发达国家普遍面临民粹主义抬头、政治信任感下降等问题。(16)The Economist Intelligence Unit:“Democracy Index 2016-Revenge of The ‘Deplorables’”,January 27,2017,https://www.eiu.com/public/topical_report.aspx?campaignid=Democracy Index 2016.

(二)竞争性组织对政党的价值替代

“意识形态既是政党的合法性基础,也是政党危机的来源”。(17)赵鼎新:《论意识形态与政党政治》,《学海》2017年第3期。塑造全社会精神基础和政治共识是政党重要的政治功能,然而,西方传统政党的官僚化、科层制较为容易导致对社会信息和社会心理变化的迟钝和滞后,难以始终跟随社会思潮和价值观的前沿。(18)岑树海:《西方政党组织从科层制到分层制的转型与启示》,《教学与研究》2019年第6期。加之争取选民获得大选的通盘考虑和既有的意识形态立场固化,政党也倾向于接受更加稳妥和“保险”的价值观。主要政党的政治主张逐渐“浅薄、保守和趋同”(19)孙春胜:《从英国自由党衰落看英国执政党走向》,《中共中央党校学报》2013年第1期。,在提出新的价值主张和精神标识时也往往会十分谨慎,其中还包含了代表大会、中央执行委员会讨论决定等一系列决策程序,增加了意识形态革新的复杂程度。与之相反,竞争性组织(尤其是大型公民俱乐部、社会运动团体等)社会触角多、组织灵活、年轻化程度高,还具备“船小好调头”的组织特点,能更敏锐地察觉和表达社会情绪,反应社会价值观走向。更多体现后现代色彩、反映多元化诉求和满足青年精神需求的价值观,较为容易首先由竞争性组织鼓吹和张扬。

从这个意义上讲,传统政党价值观的革新力度要逊于竞争性组织。对相当一部分社会群体而言,政党在意识形态领域的引领作用趋于弱化,正逐渐丧失成为最具精神代表和思想感召的组织地位。与利益诉求的满足类型类似,竞争性组织具有种类多、覆盖面广、针对性强等优势,充分利用这些优势,恰恰能对应多元化的精神需求层次和类别。环境质量、社会公平、少数群体权利等“新政治”问题对选民越来越具有吸引力,(20)Fernando Casal Bértoa and Ferdinand Müller-Rommel,Party Politics and Democracy in Europe: Essays in Honour of Peter Mair,Routledge,2016,pp.1-2.他们逐渐从过去那种认同政党集体身份的选民转型为以单一问题或价值为导向的个体选民,个体化发展势头明显。(21)Ingrid van Biezen and Thomas Poguntke,“The Decline of Membership-based Politics”,Party Politics, 2014,20(2):205-216.选民的政治倾向也呈现离散化趋势,无固定政治倾向的选民比重不断增大。(22)Katharina Hanel and Stefan Marschall,“The Usage of Online Collaboration Platforms by Parties: Strengthening the‘Party on the Ground’or the‘Party in Central Office’?”,German Politics & Society,2013,31(3):27-42.因此,无论是同性恋团体,还是女权主义者,无论是极端宗教主义者,还是种族主义者,各类社会群体均有在竞争性组织中获得安全感、归属感和价值实现的空间。其长期结果或将是,伴之以对传统政党意识形态吸引力下降的失望,更多社会人员和群体不再将政党作为自身的价值依托,同时,却在竞争性组织的理念和口号中看到“自我实现”“价值认同”的可能和希望。竞争性组织提出了具有引领性的政治价值观从而获得大批的追随者,削弱了传统政党的组织基础和人员根基。

(三)竞争性组织对政党的预期替代

无论是两党制还是多党制,其设计初衷在于通过政党轮替实现执政更新和发展进步来满足选民的心理预期和政治期待,以政党轮替过程中的短暂“不稳定”实现长期政治系统稳定和社会平稳运行的局面。然而,从现实情况来看,这种制度设计的弊端近年来日渐暴露。一方面,囿于政党竞争的窠臼和历史包袱,相当数量的传统政党已经日益保守化、刻板化,甚至很难提出让民众兴奋和激动的政治纲领和社会目标。另一方面,西方政党政治的实质是,“人民只有投票的权利而没有广泛参与的权利,人民只有在投票时被唤醒、投票后就进入休眠期”(23)习近平:《在庆祝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成立65周年大会上的讲话》,《人民日报》2014年9月22日。。面对“年年岁岁花相似”的局面,民众表现出对政党“轮流坐庄”的无奈和较为普遍的“政治冷漠”,这也是西方国家政治选举投票率持续下降的主要因素。纵观最近十余年,西方发达国家受到金融危机的沉重打击之后,新冠肺炎疫情再次考验西方执政党的治理能力和应对水平,有些执政党及其领袖的表现更是令人大跌眼镜,病毒蔓延和高死亡率引发民众的严重不满情绪,“治理失能”不断损耗民众对传统政党的信任与支持,面临深重的合法性危机。2017年法国总统第二轮选举和议会选举的投票率均创下历史新低,议会选举投票率则仅为48.7%。(24)Will Worley,“French Election Turnout Worst in Modern History As Emmanuel Macron Heads for Landslide Victory in Parliament”,June 11,2017.http://www.independent-fn-marine-le-pen-national-front-a7785366.html.与此相反,人权组织、环保组织甚至种族主义团体在某些议题上的承诺则显得更加打动人心,“目标激励”给追随者强烈的心理预期。

因此,西方不少民众对竞争性组织的“强预期”正在逐渐取代对传统政党的“弱预期”。这种政治预期变化和政治归属感“位移”一起,共同构成了大众对各种政治力量评估和偏好的政治心理的微妙变化,即某些竞争性组织而不是政党,渐渐成为大众进行政治参与的热衷“管道”和“政治投资”的热门对象。这一趋势对政党所掌握的道义资源、社会资源、经济资源和人力资源形成“竞争性消耗”。而为了应对这一局面,政党采取的对竞争性组织的整合、吸纳和模仿往往效果不佳,“政党与社团等组织的携手共进”的局面难以长久维持。随着政党掌握的资源水平下降,其组织活动能力和执政能力也将受到较大影响和制约,执政绩效和政党形象的“打折”和损耗反过来会使选民倾向对政党做出更多消极评价,又构成不利于政党持续发展的社会心理氛围。西方多国的实践表明,遵循“预期下降—资源离散—绩效打折—形象受损”的发展逻辑,一些传统政党面临的“病态循环”风险已经显现。

由此观之,竞争性组织对传统政党的替代体现出代偿性、渗透式、弥散化的特点。其一,因为在功能、价值和预期上,竞争性组织某种程度上扮演了传统政党的角色,甚至由于其在“政治市场”上的效率和质量更加受到青睐,使得政党不再必然成为民众实现诉求的“首要选项”,初步具备了“代偿性组织”的诸多要素。其二,在与政党的密切互动和竞争合作中,竞争性组织元素(理念、资源等)不断“进入”传统政党内部,逐步碰撞交融,甚至改变政党型构和文化,使之呈现出竞争性组织本来具有的部分组织特征,助推了政党嬗变的过程,实现了对政党的“渗透”。其三,竞争性组织对传统政党的替代,不仅仅围绕选举政治展开,甚至衍伸到西方国家经济社会、文化心理的各个方面,遂成为政治生活的常态表现之一,将逐渐影响西方政治文化、认知方式和行为模式的调整转型,“弥散”发展态势不容忽视。

不可否认,竞争性组织与政党之间亦存在合作、利用甚至依存的“另一面”。政党往往会以“收编”外围组织、加强联系协作、汲取政治资源、联合参加选举等方式实现与竞争性组织的合作共存。某些政党还会根据实际情况调整意识形态和政策主张实现对竞争性组织的政治吸纳,增加组织“人气”,挽回衰落颓势,实现赢得选举和连续执政的目标。竞争性组织在目前阶段也需要政党的某种默许、包容和支持,继续发展壮大,积累组织资源和政治经验,深度介入并影响政治系统。然而,多数场合下政治博弈和妥协的权宜之计难以掩饰双方之间的竞争态势,力量此消彼长将贯穿政党政治的全过程。

四、竞争性组织加速西方政党衰落的政治影响

竞争性组织对西方传统政党的多维度“替代”正在持续深化,这一趋势将考验政党的适应性和变革力,助推政党力量消长,改变政党政治版图和政党政治制度,对西方国家政治变迁甚至全球政治产生深远影响。

(一)竞争性组织迅速壮大,倒逼西方传统政党实现调整转型,但其现实难度巨大

一些西方政党认识到竞争性组织正在不断“蚕食”其政治领地和政治空间,对其生存发展产生了不容忽视的影响,遂做出了组织优化、功能提升、价值重构等方面的政治反馈和积极调整。所谓组织优化,即进一步淡化传统政党中的科层制、官僚化色彩,打造扁平组织、灵活组织、任务组织,同时,组建和创设多种功能属性的外围组织,甚至力图联系、改造和吸纳部分竞争性组织,扩大覆盖面,提高代表性和组织力。(25)Susan E.Scarrow and Burcu Gezgor,“Declining Memberships,Changing Members?European Political Party Members in a New Era”,Party Politics,2010,16(6):823-843.德国社会民主党、瑞典社会民主党、英国保守党和工党等纷纷实行网络登记党员制、项目党员制,增强组织灵活性和对青年民众的吸引力。(26)刘晓丽:《国外一些主流政党加强执政能力建设的若干经验与启示——访季正矩教授》,《社会主义研究》2014年第1期。另一些政党则不断削弱组织架构上的“等级制”,实施“分权化”和内部多元化、多层级共同治理,增加基层组织信息和党员个人意见直达党中央的通道和途径。(27)William Cross,“Understanding Power-Sharing within Political Parties:Stratarchy as Mutual Interdependence between the Party in the Centre and the Party on the Ground”,Government and Opposition,2016,1(2):1-26.所谓功能提升,主要表现在选前、选中和选后三方面:即日常对选民更全面的代表性(包括利益整合和利益表达),选举中更有力的动员性,执政后更周到的服务性。功能提升将直接影响传统政党与竞争性组织在民众心目中留下的“政治绩效”的判断,是政党组织转型中追逐的重要目标。丹麦社会民主党自称是“人民的党”,代表各地方、各层次、各领域人民的利益。法国社会党、英国保守党等都出台多项政策,与选民建立更加密切的联系机制,提高政党服务选民的效能。(28)季明明:《欧洲一体化的政治化与欧盟成员国主流政党的应对战略——以欧债危机发生后的德、英、法三国为例》,《欧洲研究》2017年第2期。所谓价值重构,即在传统政党的政治属性(政治宣誓)基础上,一定程度上打破政治意识形态窠臼,提高对社会价值观变化的敏感程度和接受程度,更加凸显生态价值、女权价值、少数族裔价值等在内的后现代价值观,尤其注重对青年群体的价值表达和引导,以期改变迂腐沉闷、僵化保守的政治形象,争取获得日益涌现出的众多“先锋”小众群体的拥护和青睐,彰显引领人类精神方向的政党色彩,展现出传统政党的亲和力和时代感。

然而,历经了数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政治洗礼,西方传统政党一方面掌握了较为娴熟的政治智慧和政治技巧,另一方面也背负了难以克服的思维定式和“组织惯性”。相当比例的政党或是对自身的政治优势充满自信,对变革的紧迫性认识有待进一步提升;或是囿于意识形态、组织体系、选举竞争等因素制约,导致调整革新的力度和幅度过于平缓,并没有发生质的变化和转型。从西方多国情况来看,政党适应性变革的效果不甚明显,当前依然不能清晰观察到有效扭转政党影响力日渐衰弱趋势的积极迹象。相比于右翼政党,欧洲左翼政党面临的困境更为严重,它们在多国议会选举中纷纷失利,政治影响力日趋下滑。对现实不甚敏感或是调整转型迟滞的政党,继续受到竞争性组织日益严峻的功能替代、价值替代、预期替代的多维度“挤压”,政治境遇愈发恶化。伴随着竞争性组织对传统政党的党员吸引、组织渗透和影响覆盖,其有可能日益高调地在政治生活中扮演传统政党的“代偿组织”角色。而作为理性选择驱使下的西方选民,他们的政治耐心以及给予政党的机会是殊为有限的,有利于政党调整提升的“时间窗口”正在逐步丧失。

(二)竞争性组织对西方国家政治生活的影响日益增强,或将改变政治制度、左右政治格局

按照目前的发展趋势判断,西方国家竞争性组织逐渐成为“类政党组织”或“准政党组织”,在联系选民、政治动员、影响决策中发挥传统政党的功能的同时,对国家的政治走向也将起到微妙却关键的影响。过去这种影响一般通过政党执政和政府决策实现,今后则更多借助竞争性组织所具备的选民(成员)、资金、舆论等优势实现,越来越具有相对独立性和“政治个性”。竞争性组织的“政治个性”一旦与政府主导的政治意志和施政纲领出现矛盾和张力,在西方多国政治体系中难以“吸收消化”其代表和动员的政治能量,出现政治系统不稳定和系统性风险的可能性便随之而来。

其一,造成政治格局和政治制度蜕变。与传统的院外利益集团活动不同,竞争性组织具备了21世纪的新特性和行为方式,成为影响政党政治格局新的“外生变量”,与政党发展演变的“内生变量”叠加起来,放大了政党竞争的不稳定效应。与此相应,西方国家的政治制度和政治文化也将经受竞争性组织成为政治生活主角的考验,与之相配套的制度体制机制必须快速适应和健全,减少制度的滞后性和空窗期,规制竞争性组织的运行发展及其对政治生活的干预,避免出现严重的“非制度”甚至“反制度”行为。在此过程中,西方国家政治制度将在一定程度上丧失“原貌”,蜕变为更适合碎片化、多极化政治竞争的制度体系。而西方国家政治生活中的利益分配机制、轮流坐庄机制和“政党分肥”机制能否有效应对竞争性组织对现有利益格局和执政模式的修正和挑战,依然有待观察。其二,导致社会分化、极化和碎片化。政党的行动逻辑在于整合诉求,谋求“公约数”和代表性,在制度框架内最大限度取得获得政权和持有政权的政治收益。与此相对,竞争性组织往往立足于某些特定群体,以代表其利益、获得其支持为政治原则。在此逻辑驱使下,某些竞争性组织为了标新立异和吸引民众,往往倾向于放大不同群体的社会“差异”和“特性”,结果产生思想文化、族群身份、意识形态、社会地位等多方面、多领域、多层次的进一步“细分”圈层。这在一定程度上不仅不能促进社会融合和政治协同,反而会加剧利益冲突、文化冲突并扩大社会“裂痕”,在大众传媒的推波助澜之下产生政治极化现象。(29)Jeffrey M.Stonecash,New Directions in American Political Parties,Routledge,2010,pp.44-62.其三,突破政治规则,产生极端行为。西方政党政治制度化水平较高,政党行为的可预期性和规范化程度较高,这在一定程度上保证了国家在制度框架中的平稳有序运行。然而,种族和宗教组织、新社会运动团体等竞争性组织为了实现局部甚至个别利益诉求,存在策动极端事件的潜在可能,造成较大的社会隐患和安全风险。美国黑人青年弗洛伊德被白人警察枪杀后,“黑人命也是命”运动风起云涌,与“白人至上”团体产生冲突,在多地引发骚乱,危及社会秩序。2020年美国大选后,因不满选举结果,特朗普的支持者群体形成声势浩大的抗议运动,对政党和选民进行赤裸裸的胁迫,其后,又上演了冲击国会大厦的闹剧,严重破坏了既有的选举规则,刺激了政治极端主义文化萌发,形成对美国政治制度的绑架和威胁。

(三)在竞争性组织深度介入西方国家政治生活的情况下,全球政治或将增加变数和不确定性

毫无疑问,竞争性组织在国内政治中的影响力会外溢和迁延到国际政治领域。其中既有形成西方国家传统政治意义上的院外利益集团通过政党发挥作用的压力体现,也有诸多竞争性组织作为独立的国际政治行为体影响的与日俱增,业已成为任何执政当局和国际问题研究者无法忽视和回避的现象。尽管多层次、多领域的次国家国际政治行为主体增加有利于促进国际交往,增进相互理解,形成“复合相互依赖”,但是,竞争性组织带来的更多可能是国际政治领域的变数增加和不确定性风险。

首先,行为主体多元化。除了国家(政府)、政党之外,竞争性组织将越来越频繁地在国际问题上独立地发表意见、做出行动,而政党决策和政府行为却因此受到干预和挟持,需要更加顾及竞争性组织的意见倾向和政治压力。由于某些竞争性组织在经费、人力、宣传等方面资源的优势,如果其政治诉求与传统政党一致时,会“冲淡”和“覆盖”传统政党角色;如果不一致时,竞争性组织的国际政治主张和行为则会带来更多干扰力。近年来,在国际政治舞台上活跃的竞争性组织的类型和数量均大幅度上升,增加了以国家、政党、国际组织等为传统国际行为主体进行政治判断和开展国际协调的难度和复杂程度。其次,行为方式差异化。竞争性组织与政府和传统政党在国际政治领域的行为方式、介入手段等方面均存在较大差异。大规模社会运动、宣传(攻击)性语言、跨国资本运作、制造突发事件等是竞争性组织常用的政治行为方式,但这其中相当一部分突破了正式的国际政治交往规则。这种“行为差异”并非刻意为之,而是竞争性组织的生长“基因”中自带的,是由其组织性质和目标追求所决定的,某种程度上是对既有国际政治交往惯例的“背离”,也会引发更多的国际政治交往误判和摩擦。再次,行为逻辑功利化。竞争性组织参与国际政治活动,一般目的性较为明确,可能采取各种常规甚至非常规手段(网络攻击、经济报复、武装行动等),意图在短期内实现核心利益、价值诉求等目标,长远考量和全局考虑的政治耐心和战略定力均十分有限,这种功利、短视、冲动的行为逻辑毫无疑问将增加国际局势动荡的风险。例如,民粹主义团体一般不会顾及社会局势而放弃其排外的政治目标,极端宗教团体攻击异教徒的行为往往会导致冲突甚至战争(30)张小劲、王海东:《欧洲政党最新演化的类型学分析》,《当代世界与社会主义》2017年第2期。,而大型跨国公司的经济扩张行为也有可能将国家牵扯进国际经济冲突。

五、结 语

本文重点阐述了竞争性组织对西方传统政党的压力和挑战及其带来的政治影响。政党为了应对这种挑战,主动或被动地调整转型,把自身改造得更“适宜”西方国家的政治生活和政治竞争,“政党公司化” “政党网络化”“政党运动化”等现象应运而生,不同程度地出现在我们的视野中。但是不可否认,在两者的合作较量中,为了进一步掌握政治权力,竞争性组织也不可避免地吸纳政党的元素和成分,甚至有可能会牺牲部分组织特征,容忍和推动组织结构嬗变,创新和衍生出某些“类政党”组织,其本质是在寻求执政的过程中逐渐走向“体制化”。因此,不仅仅西方传统政党之间存在“趋同化”的现象,极有可能在未来的某个时段,竞争性组织与政党之间也将日益趋同。

这种趋同将使西方政治制度经受吸纳多元政治主体的风险考验,经历或长或短的震荡周期并趋向逐渐回归相对稳定状态,其中不乏伴随着持续的“制度失灵”乱象。正如吉登斯所言,“民主制度的危机导源于它还不够民主”,(31)[英]安东尼·吉登斯:《第三条道路:社会民主主义的复兴》,郑戈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75页。西方代议民主制已经沦为日趋空心化的无“民”之“主”(democracy without a demos)(32)Peter Mair,“Ruling the Void:The Hollowing-out of Western Democracy”,New Left Review,2006,42(6):25-51.,民众则因为对政治体制的失望表现为更多的政治疏离、政治冷漠甚至政治抵抗。也必须看到,传统政党数百年来根植于西方政治土壤中的某种合理性和西方政党政治制度的强大历史惯性,政党政治依然占据着政治交易的绝大份额,(33)岑树海:《欧洲政党规模减缩的党内外制度性影响因素分析》,《当代世界社会主义问题》2018年第3期。传统政党全方位、整体性“被替代”将经历一个较长的历史过程。因而,在探讨西方传统政党衰落问题时,除了竞争性组织崛起的因素,应当结合西方社会结构转型、社会心理变化、政治制度蜕变等层面进行综合研究。(34)Casal Bértoa Fernando and Rama José,“Party Decline or Social Transformation?Economic, Institutional and Sociological Change and the Rise of Anti-political-establishment Parties in Western Europe”,European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2020,12(4):503-523.然而究其根本,西方政党制度作为资产阶级的统治工具和利益集团博弈的历史产物,其人民性不足的内生痼疾和基因缺陷决定了无论是传统政党还是竞争性组织,除非进行根本性制度变革,否则,均难以避免在此制度性架构中走向衰落的历史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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