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鄢梁裕 惠 宏
今内蒙古自治区额济纳旗的黑水城遗址是我国西夏至元代在丝绸之路上的重要城镇,后随战乱废弃并无人探寻。20世纪初,考古学家在此发掘出数量众多、类型丰富的古代文献,轰动学界。这批文献中丰富的名物记载,涉及了古代的医、法、农、工、商、文化等诸多方面,通过对这些文献的研究,可以逐步还原当时黑水城的一个社会面貌。本文将对黑水城出土文献中“礖缽蟟”、“瞁搞”和“山丹花蘂子”三个药物的来源和流传情况进行考释与探讨。
“礖缽蟟”一名,出自《天盛改旧新定律令?物离库门》。《天盛改旧新定律令》(以下简称《天盛律令》)是西夏时期的重要法律文献,今藏俄罗斯科学院东方文献研究所。我们所见到的图版是1998年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刊布的影印文献[1]336-339,此书为西夏文刻本。我们这次讨论的药物是书中卷一七《物离库门》所记载众多药名中的一个,在《俄藏黑水城文献(8)》原件中第339面下半面左半褶面第1行,西夏文为“礖缽蟟”,在汉译本《天盛律令》中译为“大附子”[2]552,但对于“礖缽蟟”所对译的汉文药名是否为“大附子”还需要再讨论。
《〈天盛律令?物离库门〉药名译考》一文对“礖缽蟟”三字的拟音为“thej-xu-ts”[3]55,从对字音来分析,以字书《番汉合时掌中珠》(以下简称《掌中珠》)为参考,“礖缽蟟”中的“礖”字在《掌中珠》里可对译为“袋,大”[4]52,57“缽”在《掌中珠》里对译为“福、父、腹、附”[3]20,41,45,65,“蟟”对音为“子”[3]29。《天盛律令》所记载的药名中还有一药名为“礖缽磀”,《西夏〈天盛律令〉里的中药》一文将“礖缽磀”译为“大腹皮”,两字对译“大腹”、“礖缽”[5]303。结合相关中药学名称,“礖缽蟟”三字可对译“大附子”或“大腹子”,而具体为二者中哪一个,以下为具体考释。
今查阅历代相关本草文献,只在《本草纲目?草部卷》“附子”一药的附方项中,载有“通脉四逆汤:用大附子一个去皮生破八片,甘草炙二两,干姜三两,水三升,煮一升,分温再服,其脉即出者愈”[6]755。方中有“大附子”三字,李时珍记为从《伤寒论》引出。现查阅《伤寒论》原文,书中载:“治少阴下利,少阴病,下利清谷,里寒外热,手足厥逆,脉微欲绝,身反不恶寒,其人面赤色,或腹痛,或干呕,或咽痛,或利止脉不出者,通脉四逆汤主之:甘草二两,炙,附子大者一枚,生用,去皮,破八片,干姜三两。”[7]121《伤寒论》原文所载为“附子大者一枚”与《本草纲目》中的“大附子一枚”虽然在记述上有文字顺序的差异,但应以李时珍所引用的《伤寒论》原文为准。《本草纲目》中的“大”字应该是修饰词,与《伤寒论》所载意思相同,意为附子大者,而非为独立的一个药物。所以“大附子”并不是单立的药物品种,而是张仲景在配伍药方时对入药所用附子体量大小的一个描述。
再查阅“大腹子”一名,本草文献和其他中医药文献记载颇多。此药首见于宋代开宝六年官修的《开宝本草?木部中品》[8]277,为杀虫、消积、行气、利水、截疟的药物。同时,聂鸿音老师在研究《天盛律令》中药名汉文底本来源时,发现了《天盛律令》来源于宋代《经史证类本草》的相关证据[9]436,而“大腹子”一药亦见于宋《经史证类本草?木部中品》。《本草纲目?果部卷第三十一》载“大腹子:味辛、涩、温,无毒,主治与槟榔同”,大腹皮“辛、微温,无毒。主治冷热气攻心腹,大肠蛊毒,痰膈醋心;下一切气,止霍乱,通大小肠,健脾开胃调下;降逆气,消肌肤中水气浮肿,脚气壅逆,瘴疟痞满,胎气恶阻胀闷”[6]1160。两味药虽然为同一植物的不同部位,但是在性味和功效主治上都有一定差异,所以在历代本草文献中都会将同属一种植物但性味、功效各异的不同部位分为两种药物,如枸杞和地骨皮、附子与乌头、瓜蒌与天花粉等,此处的大腹子与大腹皮亦是如此。因此,“礖缽蟟”对音为“大腹子”与前文中的“礖缽磀”(大腹皮)并不冲突,两者为同属一植物但取材部位不同,且功效有异的两个药名。此外,在《天盛律令》中已有“附子”一药的记载,若再将“礖缽蟟”译为非药名的“大附子”,则会与“附子”一文重复。
综上所述,“礖缽蟟”应音译为“大腹子”,为宋代医药文献中常见的杀虫、消积、行气、利水、截疟的药物。
在《天盛律令》中还有一西夏药名“瞁搞”,在原件第339面下半面右半褶面第5行。“瞁搞”在汉译本《天盛律令》中译为“甘松”[2]552,前人译为“甘遂”[5]308。《〈天盛律令?物离库门〉药名译考》一文对“瞁搞”两字的拟音为“ka-sjo”[3]55,“瞁”在《掌中珠》中可对译为“甘”[4]16,“搞”在《掌中珠》可对音为“诵”[4]44,故汉译本译为“甘松”。又诵,似用且,通合三去用邪;遂,徐醉切,止合三去至邪。诵、遂同为邪母。故对于“瞁搞”的翻译,聂鸿音先生和李丹译为“甘遂”,认为汉译本甘松非药名。此药名存在争议,今引新证,再商榷此西夏文药名汉文名称。
查阅本草文献,从宋代开始就有“甘松”的记载。“甘松”为“甘松香”的省称,其味甘,温,无毒,有除恶气,治卒心腹痛满,兼用合诸香的功效。医药文献中多将“甘松香”省称为“甘松”,此药首见于宋代《开宝本草》[8]217,同时见于与《天盛律令》关系密切的宋代《经史证类本草》中,且文中多见此药缩写为“甘松”[9]569。《本草纲目》亦有“甘松香”的相关记载,也多用省称“甘松”代之[8]569。此外,和西夏同时期的金代医药文献也有“甘松”省称写法。在金代医学家张从正的《儒门事亲》一书中载有一药方,方中所用甘松香,也省称为“甘松”[10]353。
那么“瞁搞”应该译为“甘松”还是“甘遂”呢?
从与《天盛律令》同时期出土的其他医药文献中也发现有“甘松”的记载。俄藏黑水城文献汉文抄本《杂字》,编号Дx.2822,药物部共记载了143味药物,其中原件第十面右起第四列第五就有汉文手抄药名“甘松”一项[11]137。其次,在俄藏编号Инв.No.4384西夏文医书第一则名为“合香杂制剂”医方中,载有一个与《天盛律令》字形相同的“瞁搞”西夏文药名,梁松涛、汤晓龙俱对译为“甘松”[12]298。对于此方子的研究,梁松涛和汤晓龙[13]都认为此方是西夏人利用十多种香药进行合香后焚烧避秽的一个配药方子。在上述的本草文献记载中甘松属于香药,同时《开宝本草》也记述了它可以用于合香。那么既然是一个香药方,对于方中的药物选定,古人是不可能选用味苦,寒,毫无香味,且有毒的“甘遂”入方的。
此外,芳香类药物含挥发性油量高,即为含油之药,在仓库存贮过程中是应注意防虫的药物。“瞁搞”在《天盛律令》中被纳入“蛆虫食之耗减,一斤耗减二两”的管理,也符合“甘松”之药物特性,而有毒的甘遂则不具备这样的特性。
综上所言,“瞁搞”应译为宋代本草文献所载的香药“甘松”,汉译本《天盛律令》译为“甘松”无误。
在俄藏黑水城出土文献编号TK187医方中载有一外用药方,药方全文为汉文写本,纸张为未染麻纸,共14叶16面(其中2叶为正、反两面),张如青先生考证大致成书于宋、金时期。全文为手写,起首方名、药名右侧多有朱笔勾画。原件破散严重,致使不少文字阙残或漫漶不清[14]188。据张如青先生统计,共载录有方名、医方15首(其中有的仅存方名,具体药名脱缺),佚方名医方10首,方药调配法2则,方解1则,炼丹术1则,所用药物约70种,另有制方配料6种[15]15。而梁松涛先生统计药物为72种[12]39,统计存在一定出入。在文中记有一特色药物为“山丹花蕊子”,笔者认为需要再深入讨论。
现将此方著录如下(不可辨认者用缺文号□表示,缺文字数不定者用符号○表示。根据前辈学者注释,对文中的俗体字、通假字、避讳字逐一进行更正,后出按语,并对山丹花蕊子有关问题进行考释):
1.治瘰疠痔疾应,恶疮皆治一铤金○
2.寒食白面十大○
3.就山丹花前将面摊开採蕊子放在□
4.搅匀再约每一钱末用
5.麝香一字 砒霜一字 每十钱为
6.一料用玄归大小皂儿大者系
7.五月五日者吊干系螲蟷是也
8.如患痔漏用蜈蚣半个其□
9.疮不用蜈蚣
10.右同研为末每用唾津为丸如苽
11.子大看大小现将疮黄水拭干后用
12.药一丸人在疮内再夹表纸面糊
13.□□□之才贴了忌起坐○
14.○摊面其痔疾○
按语:根据张如青先生考证此方名为一铤金,为未见于历代传世方及出土医药文献的外科方剂[16]13。方中药物数量不多,多数见于中原医方,其中山丹花蕊子确为特殊。梁松涛先生将其分列为“山丹花”和“蕊子”两药,但通过前后文意对应,此说法不辞,此处应该为一味药,即山丹花蕊子。
在古代,山丹有两种说法。一指西北地区的地名,即今甘肃张掖市山丹县[17]40。另一指草本植物,当地人呼作山丹花。此花在西北地区非常常见,因其颜色鲜红,寓意美好,古今人们将其融入生产劳作的诗歌文化中,如宋代诗人杨万里的《山丹花》言“春去无芳可得寻,山丹最晚出云林。柿红一色明罗袖,金粉群虫集宝簪。花似鹿匆还耐久,叶如芍药不多深。青泥瓦斛移山菂,聊著书窗伴小吟”[18]1128,元代无名氏的《山丹花?昨朝满树花正开》“昨朝满树花正开,胡蝶来,胡蝶来。今朝花落委苍苔,不见胡蝶来,胡蝶来”[19]2263,以及近现代传唱于陕北歌曲《山丹丹花开红艳艳》等。今查阅《中国植物志》,书中记载:“山丹花,百合科草本植物,株秆高30—40cm,茎上生叶,细长纤弱,狭长如松叶。花被片长3—4.5cm,宽5—7mm,反卷,无斑点或有少数斑点,花药具红色花粉,花春末夏初开放,花下垂,花瓣向外反卷,色鲜红,通常无斑点,有时近基部有少数斑点,有光泽,具清香,甚美丽。生于向阳山坡;或有栽培。分布于中国黑龙江、吉林、辽宁、河北、河南、山东、山西、内蒙古、陕西、宁夏、甘肃、青海等省区。”[20]147通过书中植物形态描述,我们可以知道山丹花为百合科植物。从山丹花分布区域来看,它广泛分布于中国北方地区,为宋、辽、金、西夏时期西北境内常见植物。同时,在《掌中珠》中也有山丹花的记载[1]28。今宁夏与内蒙古交界的贺兰山脉也有大量分布[21]628,这为西夏药物利用提供了采收便利和充足的药物供给来源。
对于用山丹花或者其花蕊入药的记载,在出土文献同时期的宋金夏和前朝医药文献都未见记述,多为根块入药,并与白花百合一同记述。唐代孟诜《食疗本草》中有根入药的记述。该书是在《千金要方》中“食治篇”基础上增订而成的,记述可供食用、又能疗病的本草专著。原文“百合”一项中把百合分为红白两种:“百合红花者名山丹。其根食之不甚良,不及白花者。”[22]8然而从书中所述得知,此花入药为根部,且效果不好,未言山丹花或山丹花蕊子可入药。五代时的《日华子本草》载:“红百合。凉,无毒。治疮肿及疔,惊邪。此是红花者,名连珠。”[23]41首次记述了红百合(山丹)的气味功效,但未见具体用药部位的详细记载。到明代,《本草纲目?菜部卷之二十七》中才出现了山丹花和其花蕊的入药记述。文中载“根,甘。凉。无毒。《正要》云:平。主疮肿。惊邪。女人崩中。花气味同根。主活血。其蕊。傅丁疮恶肿”[6]1065。在黑水城出土文献俄藏编号TK187未公开前,后世诸多医家和近代诸多学者认为山丹花和花蕊最早的入药记载为《本草纲目》首创,如王昌华等人的《药用百合正源考证研究》[24]1732-1736和张卫等人《经典名方药用百合本草考证》[25]5007-5011,而黑水城出土文献俄藏编号TK187医方的面世,填补了明以前古人利用山丹花和花蕊治病的记述的空白,把此记载提前了数百年。综合上述文献的记载,古人用山丹花和花蕊子治病方法的起源时间段,应该出现于宋代至明代《本草纲目》时期。再结合出土文献的地区与山丹花的生长区域,可以猜测此入药和治疗的方法应该起源和流传于宋金夏时期的西北地区。同时,也可推测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用山丹花和花蕊治病的记述可能来源于北方地区某些未见于传世医书的民间验方。从整个中医药发展史来看,古人以花蕊入药的用药特色记载,在藏红花未传入中国之前[6]637,用山丹花蕊子治疗疾病应为中医药中最早的花蕊入药记载。
至此可知,俄藏黑水城法律文书《天盛改旧新定律令?物离库门》中西夏文药名“礖缽蟟”为中药大腹子,“瞁搞”为中药甘松;俄藏黑水城出土文献编号TK187医方中的山丹花蕊子记载则为我国最早用花蕊入药的记载,并且是当时流传于西北地区的特色用药思想,后传入中原,至明代才见于中原医书中。三个药物的传播和发展体现了我国古代医药文化交流和中医药发展中兼包并蓄的特点,填补了相关文献的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