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晨光
(北京师范大学 汉语文化学院,北京100875)
据《十六国春秋》《晋书》《魏书》以及唐宋时期《北堂书钞》《太平御览》等史籍、类书等记载,十六国之前赵、后赵、前燕、南燕、北燕、前秦、后秦、前凉、后凉、北凉、大夏等统治者有大量“下书”,成为中古北方统治者书写文化的重要载体。王言文书滥觞于《尚书》中“诰”“命”,东汉蔡邕《独断》将其分为策书、制书、诏书、戒敕四种。魏晋南北朝至唐代,仍以制、诏、册、敕为主,宋代增加了御札、敕榜等几种。清姚鼐《古文辞类纂》诏令类收录谕、令、诏、赐书、策、敕书、玺书、檄等。诏令类文书由较多文体构成,具体朝代变化大,均不存题为“下书”一类,“下书”作为中古北方统治者王言的重要载体,究竟是指哪种文体,学界亦较少关注,一般的理解大多局限于字面意思,尚未深入挖掘其出现的特定历史原因及其价值、意义。本文的写作目的,就是希望通过梳理“下书”之称在相关史书、文献中的内涵、使用情况及来龙去脉,重新评估分裂割据时期区分华夷、正闰的史传载笔方法,并以此来寻找政治文化中华夷观念的面貌,以及这种观念随时代而变迁的大致线索。
在中国古代,统治者颁布命令有各种称谓,如制书、诏书、策书、戒书、敕书、玺书、令书等,文体形态也略有不同。但都与“书”有关。“书”的本意是书写,将要表达的言辞书写下来,后来引申为对所书写的文件泛称为“书”。在先秦,“书”可以泛指各类文书,不限于君王诰命,可以用于国与国、国内各种等级的文书,以及私人之间的往来信函。战国以后把其中上呈君王的“书”称为“上书”。秦始皇改“上书”为“奏”,但汉代以后的奏事仍有相当一部分被称作“上书”。“降及七国,未变古式,言事于王,皆称上书,秦汉而下,虽代有更革,而古制仍存,故往往见于诸集之中。萧统《文选》欲其别于臣下之书也,故自为一类,而以‘上书’称之”①徐师曾:《文体明辨序说》,罗根泽校点,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121页。。“惟臣民上书,乃与奏并行,由汉及清,相沿未革”②徐望之:《公牍通论》,北京:商务印书馆1931年版,第15页。。
与“上书”相对应的是“下书”。从字面上说,“下”即“下达、下传”,即由上到下,下书,就是上层对下层发布的文件。汉晋时期的“下书”,通常有两种形态:第一是作为下行文书的通称,即下达文书之意,多用于朝廷机构和大臣,例如《后汉书·鲍昱传》载:“(鲍)昱对曰:‘:‘臣闻故事通官文书不著姓,又当司徒露布,怪使司隶下书而著姓也’”①范晔:《后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022页。。《后汉书·宋均传》“(宋)均乃下书曰:自今以后,为山娶者皆娶巫家,勿扰良民。”②范晔:《后汉书》,第1413页。《后汉书·光武帝纪》李贤注引《汉制度》记载,皇帝也有“下书”,如“帝之下书有四:一曰策书,二曰制书,三曰诏书,四曰诫书”。“时冬雷电,且大雨,帝下书责躬引过”③房玄龄:《晋书》,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1887页。。这是皇帝、上级下达给下级、臣民的各类书状文体的泛称,皆非某一类、具体的文书的专用名称。
第二类“下书”比较特殊,较早集中出现在《汉书·王莽传》,如:“莽患之,复下书:‘:‘诸挟五铢钱,言大钱当罢者,比非井田制,投四裔。’”④班固:《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4112页。同条在《汉书·食货志》载:“莽患之,下诏:‘:‘敢非井田挟五铢钱者为惑众,投诸四裔以御魑魅。’”《汉书·王莽传》:“莽知民愤,乃下书曰:‘:‘诸名食王田,皆得卖之,勿拘以法,犯私买卖庶人者,且一切勿治’”⑤班固:《汉书》,第1179页。《汉书·食货志》记载大同小异,但改下书为“下诏”。
王莽篡汉而立,其“下诏”被班固等史官在其本传中改为“下书”(凡23 条),是史家用“春秋笔法”贬之。其下诏基本集中于《食货志》,除上文所引两则外,还有《下诏立五均官》《设五均科条诏》《忧时下诏》等。笔者认为可能与《汉书》“十志”的编撰晚于纪传,成于章帝时期,此阶段政治压力有所减轻有关⑥陈君:《知识与权力:关于〈汉书〉文本形成的几个问题》,《文学评论》2018年第3期,第167-19页。《汉书》自身已用“互见法”弥补了部分史实真相,“以一字为褒贬”表达正统观对后世影响深远。然《王莽传》洋洋洒洒四万余言,其篇幅是否太长、大书特书王莽“下书”、文诰以及臣下劝进之词一直饱受后人争议,如张衡“以为王莽本传但应载篡事而已”⑦范晔:《后汉书》,第1940页。。“凡诵莽及莽命群下之词,皆可从刊削”⑧何焯:《义门读书记》,崔高维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348页。。后人可能亦感于此,如东汉荀悦抄撮《汉书》而成,将《王莽传》置于《平帝纪》,大肆删减其诏书。东晋袁宏《后汉纪·光武帝纪》仅保留其几则诏书,其中之一为《下书赐廉丹谥》。刘宋范晔《后汉书》不录其一条诏书,又《刘玄传》载刘盆子《下书刘圣公》,贬斥曾称帝的刘玄、刘盆子。《后汉书》卷一《光武帝纪》论赞称王莽“大盗移国”“盆子窃尊号,乱惑天下”。范晔距东汉灭亡有二百多年,且远隔魏晋两代,宣汉的目的在于宣扬刘宋开国之君刘裕系“汉高帝楚元王交之后”,才是继承汉业的正统。此外,史官撰史亦通过诏书来正名定分,如《后汉纪》载汉魏政权的交接,不取曹操诸多令文,仅载其几则上表。汉献帝禅让之后,才收录曹丕《赐故太尉杨彪几杖诏》,诏书是其帝王身份合法性的象征。
继汉魏之后,“下书”在南北朝时期的应用状况,亦可加以考述,如前所示,“下书”在东晋南朝依然用于弑逆、篡位之主,如桓玄威逼晋安帝禅位,建立桓楚,徐爰上表称“其伪玄篡窃,同于新莽”⑨沈约:《宋书》,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2309页。。唐修《晋书》目东晋为正统,《桓玄传》将其受禅下诏作《下书受禅》,下诏封晋帝为王亦作“下书”。刘劭通过弑父手段夺取皇位,《宋书》称其为“元凶”,将他和刘濬一同列入《二凶传》。《元凶传》称其“诈上诏”“劭即伪位,为书曰”⑩沈约:《宋书》,第2426-2427页。。“下书”亦可用于暗讽权臣于禅让时以下逼上的不良手段,《宋书》褒扬刘裕作为有为之君,又载宋受禅之前,义熙八年、十一年、十二年等几则命令文体,也使用了“下书”之称,如《下书辟宗炳等》《至江陵下书》《江陵平加领南蛮校尉下书》《世子镇徐兖二州下书》,并不避讳易代之际的复杂史事⑪相对《晋书》卷十《安帝纪》称“(刘)裕矫诏”、《恭帝纪》称“安帝崩,刘裕矫称遗诏曰”等,《宋书》使用“下书”已是相对委婉客气。。
南北对峙时期,南北争夺正统地位。沈约力推“华夷之辨”,将永嘉之乱解释为“五胡递袭,剪覆诸华”⑫沈约:《宋书》,第2358页。,否认北方的正统性。“下书”的应用对象也有了新变化,被注入新的思想内涵,开始用于南北朝争夺华夏法统,互指对方为僭伪。如《宋书》以“北魏”为“索虏”,载魏献文帝《下书纳义阳王昶》《克青冀二州下书》、拓跋焘《令皇太子百揆诏》在《索虏传》亦作“下书”。北魏自孝文帝后宣布远承西晋正统,目东晋为“僭晋”,如《魏书》立《僭晋司马睿传》,将晋元帝司马睿《讨王敦诏》作“下书”,同条在《晋书·王敦传》作“帝大怒,下诏曰”。魏收在《魏书》中对拓跋氏帝王统称“诏”,对简文帝司马昱则称“与(桓)温书曰”,同条在《晋书》卷九八《桓温传》作“帝不豫,诏温曰”。《魏书》以南方桓玄、刘裕、萧道成、萧衍为“岛夷”。在《桓玄传》将桓玄即位诏作“下书”,又将晋安帝司马德宗下诏讨桓玄亦作“下书”,无不是标榜自己为正统而贬斥对方。
“下诏”与“下书”,一字之差,别有天地。现存史料中,“下书”二字是统治者有意识规避“诏”字而自定的称谓,还是出于史官的删改,这个问题非常重要,准确回答虽有难度,却无法回避。首先,史书中没有明确证据显示统治者是否了解史官将僭主“下诏”改为“下书”的做法。五胡极力争夺正统,“各言应历数,人谓迁图鼎”①魏收:《魏书》,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2042页。。崔鸿《呈奏〈十六国春秋〉表》界定“十六国”标准为“建邦命氏”,即建立独立的国家体制。许多统治者自称“国家”,如刘聪痛斥王鉴“慢侮国家,狂言自口,无复君臣上下之礼”②房玄龄:《晋书》,第2677页。。石勒宣称:“国家应符拨乱,八表宅心,遗晋怖威,远窜扬越。”③房玄龄:《晋书》,第1704-1705页。很多形成了本族独特的正统观,大多有称王、天王或皇帝的经历,往往称他国为“蛮夷”或“僭伪”,如大夏称秦为“伪秦”④十六国中唯一自称“伪”只有成汉李势,据《晋书》卷一二一《李势载记》,东晋穆帝永和三年、成汉李势嘉宁二年,投降东晋,其《降晋文》称“伪嘉宁二年三月十七日”“私署散骑常侍王幼”。。据相关文献,统治者使用“诏”的情况如《太平御览》卷七六二《器物部七》引范亨《燕书》:“昭武帝营新殿,昌黎大棘城县河岸崩,出铁筑杵头一千一百七十枚。永乐民郭陵见之,诣阙言状,诏曰‘‘::经始崇殿,而筑具出,人神允协之应也’”⑤李昉等:《太平御览》,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3383页。。
十六国旧史的作者或为秘书郎,或为统治者近臣,记述的史料往往取自亲身经历或亲自撰写《起居注》,较为可靠。还有“(苻)坚遣使送锦袍一领遗冲,使者称有诏曰‘‘::古人兵交,使在其间……’”⑥房玄龄:《晋书》,第2923页。。石虎下书曰:“其著此诏书于令,铨衡不奉行者,御史弹坐以闻。”⑦房玄龄:《晋书》,第2764页。史书、诏书的记载作为内证,为了标榜自身为正统,统治者必然使用“诏”这种帝王独占性的王言文体。
接下来再看“下书”是否为史官因修史而改之。据现存文献,统治者“下书”大量、集中出现在崔鸿《十六国春秋》。崔书原本如何,已不可知。但类书、史书直接引用或辗转相抄而保存了大量佚文。《太平御览·偏霸部》承袭了北齐祖珽《修文殿御览》的分部,而成《太平御览·偏霸部》,是抄录《十六国春秋》最多的类书。《偏霸部》收录了慕容暐、苻健、苻坚、李寿、赫连勃勃等“下书”凡十四条。《十六国春秋》还收录了统治者大量“令”文,如刘渊令曰:“今晋室犹存,四方未定,可仰遵高祖法,且称汉王,权停皇帝之号。待宇宙混一,当更议之。”⑧李昉等:《太平御览》,第574-575页。“令”有时与“下书”混用,如赫连勃勃令⑨李昉等:《太平御览》,第615页。。有关“令”的使用,《说文解字注》曰:“令者,发号也,君事也。非君而口使之,是亦令也”⑩许慎:《说文解字注》,段玉裁注,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57页。。除皇帝以外,太子、诸侯王、权臣等均可使用。“令者,其文与制诏无大异,特避天子而别其名耳”⑪徐师曾,:《文体明辨序说》,罗根泽校点,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120页。,某种情况下成为无冕之王的专属文体,如曹操《述志令》《让县自明本志令》。统治者对诏令地位、政治效力有清晰的认识,刘渊此令几乎是独立宣言,只是“晋室犹在,四方未定”,才“且称汉王,权停皇帝之号”。《偏霸部》引《十六国春秋·南燕录》《北燕录》载刘曜、冯跋之令,相当于即位诏,是避免刺激其他政权的权宜之计。
崔鸿作为代表北魏官方立场的史官,其《呈奏〈十六国春秋〉表》称十六国“竞自尊树”“起兵僭号”,修史的目的是“垂之将来,昭明劝诫”“因其旧记,时有增损褒贬焉”⑫魏收:《魏书》,第1503页。即在十六国旧史基础上“增损褒贬”,崔鸿以“春秋”名其著作,乃深谙孔子笔削之“史义”。将诏书改为“下书”,就是发挥史官写史、评史,褒贬予夺的权力。不仅如此,还可能刻意删除“诏”字,如《御览》卷一二六《偏霸部一〇》引《十六国春秋·南燕录》:“(慕容德)令曰:‘:‘今假顺来议,且依燕元故事,统符行帝制奏诏而已’……即皇帝位于南郊,大赦改元为建平元年。又曰:‘:‘汉宣悯吏民犯讳,故改名,朕今增一备字,以为复名,庶开臣子避讳之路。’”据《晋书·慕容德载记》,王景晖随刘藻送玉玺一纽,并图谶秘文“有德者昌,无德者亡。德受天命,柔而复刚”①房玄龄:《晋书》,第3163页。另据《初学记》载,王景晖《南燕书》曰:“岁在丁酉,于长安渭滨得赤玺,上有文字‘天命燕德’”可补《晋书》有谶文而无玺文的缺失。“秦汉以来,确立皇权合法性的手段有四,一是符谶,二是德运,三是封禅,四是传国玺”②刘浦江:《“五德终始”说之终结——兼论宋代以降传统政治文化的嬗变》,《中国社会科学》2006年第2期,第181页。。刘曜、石勒都是获得传国玺才称帝。获得谶文和玺文,增名“备德”,坚定了慕容德称帝的信心。相对之前用“令”,称帝大赦后使用等级更高的“诏”。
尽管如此,《十六国春秋》仍存修改不尽的痕迹,如石勒诏曰:“且敕停作,申吾直臣之气。”③李昉等:《太平御览》,第579页。吕光诏曰:“吾疾病不济,吾终之后使纂统六军,弘管朝政,汝恭己无为,委重二兄,庶可以济。今外有强寇,民心未宁,汝兄弟辑睦,贻厥万世,若内相图,则祸不旋踵。”④李昉等:《太平御览》,第604页。
《十六国春秋》成书并以官方立场传播,对当时和后世产生了巨大影响,刘知几《史通·古今正史》称“由是伪史宣布,大行于时”⑤刘知幾:《史通》,浦起龙通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257页。,并成为《魏书》《晋书》的主要史源。周一良先生指出:“魏收于十六国史事,盖本于《十六国春秋》”⑥周一良:《魏晋南北朝史论集》,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210-218页。。《魏书》在刘渊、石勒等传冠以“匈奴”“羯胡”,构成“僭伪附庸列传”。唐代以两晋、南北朝为正统,《隋书·经籍志》沿用阮孝绪《七录·纪传录·伪史》的做法,将十六国旧史置于“霸史”类,同样视十六国为僭伪。《晋书·载纪》及《张轨传》《凉武昭王李玄盛列传》即参考唐初尚存的二十余种“伪史十六国书”,广采《十六国春秋》修撰而成。两者在《十六国春秋》基础上,对统治者诏书更改的更为彻底。
(一)《晋书·载记》及相关列传沿袭崔鸿的载笔方法,将前赵、后赵、蜀、前燕、南燕、北燕、前秦、后秦、前凉、后凉、北凉、大夏等统治者诏书改作“下书”(37 条)。还有将“诏”字进行改动,将统治者的诏令文书改为“口语”,如前文所列,《太平御览》引《十六国春秋·前赵录》“石勒诏曰”,《”,《晋书·石勒载记》载,(,(石)勒叹曰:“且敕停作,成吾直臣之气也。”从“诏”一变为“叹”。《太平御览》引《十六国春秋·后凉录》载吕光《遗诏》,在《晋书·吕光载记》作“谓(吕)绍曰”。《太平御览》卷一九二《居处部二〇》引《十六国春秋·夏录》赫连勃勃下书云云,《太平御览》卷三四五《兵部七六》引《晋书载记》改“下书”为“自言”。
《晋书》所载石赵政权的几则“下书”,还保存了当时北方少数民族政权的某些文书制度。如石勒《下书八座》,“八座”即指尚书令、仆射和六曹尚书,或指尚书令、左右仆射和五曹尚书。石赵立国之初仿效西晋东堂评决尚书奏事的制度,决议重要的行政事务通常由八座集议然后具名上奏、待批。石赵由五胡中封建化水平最低的羯人所建,设置的尚书、中书、门下三省制度亦相当完备。《又下书》“门下皆各列奏之,吾当思择而行也”、石虎《下书清定选制》“经中书门下,宣示三省,然后施行之”,诏书要发到或经过门下,经门下审署、封驳等流程,为了防止皇帝的失政和暴政,与“东晋以后诏书通过门下之举被制度化、固定化”⑦祝总斌:《两汉魏晋南北朝宰相制度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295-299页。几乎同步。石勒《下书招贤》即开辟地方大族子弟入仕的道路,恢复九品制度。其《下书复议寒食》是臣子之间有关寒食的一场争论。中书令徐光认为灾害周汉魏晋皆有,是“天地之常事”。石勒下书敦促尚书实施详议,其结果产生了“有司奏”,“有司”指尚书省,黄门郎韦謏驳了“有司奏”。石勒听从其建议,把冰室迁移到阴寒之地,并州同以前一样过寒食节。两晋南朝的门下省一直拥有对尚书奏章的封驳权。门下封驳范围很广,君主常将一些待议之事交给门下议决。石赵“下书”已接近后世的“门下型诏书”,吸收了汉晋制度的某些特点,表现出与东晋南朝近似的政治制度。《下书清定选制》言吏部选举“依晋九品选制,永为揆法”,即沿袭汉末乡里评议的传统,确立门阀制度。汉诏常使用“具为令”“议为令”等语,《下书清定选制》“其著此诏书于令”,即委托官僚立法。石赵政权的文书制度、相关政治制度等依然沿袭魏晋。
(二)最能表达统治者对君权合法性的诉求的当属即位赦天下诏,如刘曜《下令议除汉宗庙改国号》、冯跋《即位下书》、苻坚《燕平下诏大赦》等,这些均不为《晋书》所载。《载记》除刘渊称汉王时录有令文,石勒称赵王时录有臣子的劝进文外,其他统治者“僭位”均不载这些诏、策。按照清朱彝尊的观点,即不予“僭伪”之君以“天子之制”①朱彝尊:《曝书亭集》卷五十九《陈寿论》,四部丛刊景清康熙五十三年刻本。。此外,对某些诏文段落进行删减、改易,作转述之语,有关前秦苻坚诏书的相关记载中,表现得最为明显。我们参照兼读《御览》《晋书》《魏书》《通鉴》,了解相关史实。
秦王坚下诏曰:“新丧贤辅,百司或未称朕心,可置听讼观于未央南,朕五日一临,以求民隐。今天下虽未大定,权可偃武修文,以称武侯雅旨。其增崇儒教;禁老、庄、图谶之学,犯者弃市”。妙简学生,太子及公侯百僚之子皆就学受业,中外四禁、二卫、四军长上将士,皆令受学。二十人给一经生,教读音句,后宫置典学以教掖庭,选阉人及女隶敏慧者诣博士授经。②司马光:《资治通鉴》卷一〇三《晋纪》二十五,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7 册,第3321页。
《通鉴》取材南北朝有崔鸿《十六国春秋》、萧方等《三十国春秋》及残存的十六国旧史。“保留了许多十六国独家史料,仅前秦就有两万八千字,可作为一手史料”③陈勇:《〈:《〈通鉴〉载十六国史的史料价值》,《史学史研究》2013年第3期,第104页。。司马光言及“正闰”时说:“苟不能使九州合为一统,皆有天子之名而无其实者也。虽华夷仁暴,大小强弱,或时不同,要皆与古之列国无异,岂得独尊奖一国谓之正统,而其余皆为僭伪哉!”认为分裂割据时代不必区分“正统”与“非正统”,应承认割据政权的合法性。《资治通鉴》载十六国“下书”几乎全作“诏”,真实的记录得以在《资治通鉴》保留。
此条《晋书·苻坚载记》仅有“及王猛卒,坚置听讼观于未央之南,禁老、庄、图谶之学”。《资治通鉴》所载后半部分与《晋书》同,唯多出“二十人给一经生,教读音句”。两者可能出于共同史源,《晋书》因节录、改写而详略有别。“苻坚称‘中国’,‘’,‘中国’不仅占据中原的地理含义,而且具有不分汉族与四夷、民族融合的政治含义”④李方:《前秦苻坚的中国观与民族观》,《西北民族研究》2010年第1期,第67。。如《御览》卷三六三《人事部四》引车频《秦书》曰:“苻坚时,四夷宾服,凑集关中四方种人,皆奇貌异色”,前秦所体现的华夏传统,已大大消弭了人们对其的异族感,如《洛阳伽蓝记》载左末城“城中图佛与菩萨,乃无胡貌。访古老,云是吕光伐胡所作”⑤杨炫之:《洛阳伽蓝记》,范祥雍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265页。,苻坚命吕光西征,在当地人眼中,氐人吕光及代表的苻秦政权不是“胡”,西域诸国才是“胡”。前秦获得了空前的正统性,“五胡之盛,莫之比也”。因而唐人对苻坚诏书的删减最为彻底,仅保留其一些令文和书信,如《十六国春秋》载其《下书征王猛辅政》《下书召徐统子孙》《下书遣邓羌讨蜀》《下书伐晋》,以及《资治通鉴》载《燕平下诏大赦》《以邓羌为镇军将军诏》《下诏分遣使臣问民疾苦》《下诏征天锡入朝》等,均不为《晋书》所著录。
(三)除对诏文进行删减、截取,作转述之语外,受其自身正统思想的支配,史家撰史在叙事述人的遣词用语上有严格的褒贬体现。若于双方正统性均不认可的情况下,改作“令”以表达折衷态度。如:
(苻)坚下书曰:“吴人敢恃江山,屡寇王境,宜时进讨,以清宇内,便可戒严,速修戎备。发州民则十丁遣一兵,若门在灼然者,为崇文义从。朕将登会稽复禹迹,伐国存君,义同三王。其以司马昌明为左仆射,谢安为吏部尚书,桓冲为侍中,势还不远,可并为起第。⑥李昉等:《太平御览》,第590页。
此条分见于《三十国春秋》《晋书·苻坚载纪》《魏书·僭晋司马睿传》,分别对应如下:
《三十国春秋》将“屡寇王境”作“屡窥王境。”⑦李昉等:《太平御览》,第1482页。朱熹《纲目》凡例书法云:“犯顺曰‘寇’,中国有主,则夷狄曰‘入寇’”⑧朱熹:《朱子全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3493页。。萧方等为梁元帝萧绎长子,《下诏伐晋》改为“下书”,代表南方史官对十六国之态度。
苻坚下书仅存“悉发诸州公私车马”至“皆拜羽林郎”。另有“下书期克捷之日,以帝为尚书左仆射,谢安为吏部尚书,桓冲为侍中,并立第以待之”①房玄龄:《晋书》卷一一四,第2917页。,改“司马昌明”为“帝”,以示尊崇。
(苻坚)令其国曰:“东南平定指日,当以司马昌明为尚书仆射,可速为起第”②房玄龄:《魏书》卷九六,第2013页。《魏书》视前秦和东晋同为僭伪,使用较为中性的“令”,而非“下书”或“下诏”。
类似例子还有“中书监王波议曰:‘:‘今若制诏,或敢酬反,则取诮戎裔。宜书答之’……(李寿)下令云:‘羯使来庭,献其楛矢’”③房玄龄:《晋书》卷一〇六,第2271-2272页。。唐人不认可石虎、李寿任何一方为正统,用“令”表明其中立态度。
限于篇幅,暂举以上诸例。经过史官多次修改,仍有蛛丝马迹存留。如(石勒)制:“征士五人车一乘,牛二头,米各十五斛,绢十匹,调不办者斩。”(《晋书·石季龙载记》)(苻坚)乃下制“非命士以上,不得乘车马于都城百里之内。金银锦绣,工商、皂隶、妇女不得服之,犯者弃市”(《晋书·苻坚载纪》)秦始皇改“命”为“制”,“令”为“诏”④司马迁:《史记》卷六,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236页。蔡邕《独断》称:“制书者,帝者制度之命也。”⑤蔡邕:《独断》卷上,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4页。制、诏伴随皇权产生,是帝王独占性的文体。苻坚制书在《通鉴》即作“下诏”。王言文体有敕、令、策等,似乎只有“诏”被史家用“春秋笔法”改之。敕、令、策也为下行文体,但非帝王专用,亦可用于长官对僚属、百姓、父对子等。“书”的概念按《文心雕龙·书记》所言:“虽艺文之末品,然政事之先务”⑥刘勰:《文心雕龙注》,范文澜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457页。,是一些地位不高的应用文体的统称。把“诏”改为“下书”或“书”的作法,是对其君权正统性、合法性的直接否定。
综上所述,统治者“下书”原本应为“下诏”,崔鸿《十六国春秋》在继承前代修史传统上,用“春秋笔法”将其改之,而后经过后代史官的多次修改。我们知道,“崔浩国史案”以后,北魏十年不置史官。崔鸿作为汉族史官,面对比班固更严苛的政治环境,难免运用曲笔对史实进行掩盖、遮蔽,拉开了史书与史实之间的距离。其全稿未完成时,宣武帝曾要求“随成者送呈,朕当于机事之暇览之”。有些类似明帝不放心班固,诏问班固有关《史记·秦始皇本纪》“太史公赞语”以及司马迁对武帝态度。崔鸿生前未敢公开,死后才由其子崔子元缮写后呈送朝廷,《魏书》以为原因在于“其书与国初相涉,言多失体”⑦魏收:《魏书》卷六七,第1503页。。视其残存记录如“吴人敢恃江山,僣称大号”“朕将巡狩省方,登会稽而朝诸侯,复禹绩而定九州”,能秉笔直书此类“王言”,担得起“实录”“信史”之称。
“下书”一词丰富、发展了“春秋书法”,亦称“凡例”“书例”,即用记事严格的体例和法度表达褒贬态度⑧李洲良:《春秋笔法的外延与本质特征》,《文学评论》2006年第1期,第93页。,如《晋书·载记》书“僭伪”诸君称王、帝为“僭位”、死事称“死”、死后封谥为“伪谥”,“僭伪”政权与晋发生战争,晋为“征”,晋军为“王师”,“僭伪”政权为“寇”等。朱熹《纲目》定凡例书法云:“凡正统之君,秦汉以下曰帝。凡无统之君,汉以后称帝者,曰某主”⑨朱熹:《朱子全书》,第3480页。,其遣词用语非常严格。“下书”成为南北朝历史的叙事典范,构成了分裂时期以华夷观念区分正闰的史传载笔方法,其影响力已经不局限于史书,如南朝梁释慧皎撰《高僧传》,自序称其材料来源“晋宋齐梁春秋书史,秦赵燕凉荒朝伪历”⑩释慧皎:《高僧传》,汤用彤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版,第2页。,收录姚兴《下书僧磬》《下书道恒、道标》、石虎《下书拒上尊号》《下书问中书令》、北魏拓跋焘《令皇太子百揆诏》同《宋书·索虏传》一样,亦作“下书”。涉及北方国名、年号、职官时一律称“伪”“虏”,如“伪秦”“伪魏”“魏虏”“伪中书令”“伪尚书令”等。还有释僧佑《弘明集》载《道恒、道标二法师答伪秦主姚略罢道书》等⑪释僧祐:《弘明集校笺》,李小荣校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609-610页。,对于正朔在南方的强调,有鲜明的现实政治立场。
随着唐朝大一统集权时代的到来,唐修“五代史”、《南史》《北史》、重修《晋书》的完成,“下书”失去了其存在的体制环境,短暂退出了历史的中心舞台,史书中较少看到它继续行用的记载。后代历史发展中,“下书”成为统治者严夷夏之辨的“符号”。北宋始终面临辽、西夏等异族的巨大压力,“契丹称强北方,与中国抗者,盖一百七十余年矣,自石晋割地,并有汉疆,外兼诸戎,益自骄大”①吕祖谦:《宋文鉴》卷四十四,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版,第676页。。宋太宗曾对臣下说:“朕每退朝,不废观书,意欲酌前代成败而行之。”②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528页。明确道出了他读书的目的,强调“夷夏之辨”“君臣之分”,最终落实到现实,为北宋王朝争取“正统”地位寻找历史依据。宋初两部大型官修类书《太平御览·偏霸部》《册府元龟·僭伪部》收录大量十六国“下书”,有着现实的政治意义。《册府·僭伪部》年号类小序说:“明其叛换之迹,为将来之戒耳。”③王钦若等编:《册府元龟》,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2630页。收录其反叛事迹的目的是为了警示后人,同时着眼于“夷狄”和“僭伪”两方面。
从“下诏”到“下书”,一字之差,却隐含着丰富的历史内涵。中国文学史上的很多问题,看似是形式,其实与历史、政治密切相关。因此,探讨文体形式的变化,也要走进历史现场,很多问题,才能看得更清晰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