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志强,王冬梅
(河北科技师范学院 文法学院, 河北 秦皇岛 066004)
“可能”是汉语中常用的情态动词,它具有情态动词的共性特征:常和谓词组合,有情态意义,可构成“×不×”结构,可前加“不”,可单独回答问题,可和其他情态动词连用,不能重叠,不能带“着、了、过”,不能带体词宾语,不能前加“被”或“把”字结构,不能作定语,不能带补语,不能用形容词修饰,不能名词化等。“可能”的情态意义单一,仅表示推测意义,属于认识情态。朱德熙概括了“可能”与其他认识情态动词的区别,“可能”既可以推测将来的事件,又可以推测过去的事件。[1]“可能”还有其他语法特征,不过,到目前为止,学者们主要研究“可能”与动词组配时的语法特征,本文侧重概括一下它与形容词组合时的特征。另外,“可能”的来源有不同的观点,这也是本文的研究内容之一。
情态动词一般前与情态主体邻接,后与谓词连接,位置比较固定。但是,谓词前有介词短语时,“可能”在句中的位置有一定的自由度。邵敬敏研究的多数是动词为谓语中心语,也涉及部分形容词为中心语的“比”字句,他把助动词分为两类:主观意志类(敢、会、能等)、客观情态类(应该、可以等)。[2]邵敬敏认为,在形容词为中心语的“比”字句中,两类助动词都可以在“比”字前出现,两类助动词原则上不大能出现在比字结构后。结合例A 理解,这种观点是有道理的。但是,形容词变为复杂形式就可以了,如例B。具体如:
A.你可能比他快。→ *你比他可能快。
B.你可能比他快一些。→你比他可能快一些。
通过例A 和例B 可以看出,情态动词倾向于与形容词的复杂形式组合。例A 为数量方面的比较,比较双方在某种性质上形成的数量差异,有量化词“一些”;例B 为性质方面的比较,只说明二者在性质方面有差异。从例A 可以发现与情态动词组合的形容词要“有界化”,达到听话人容易确定的程度。形容词语义具体化,可别度提高,更容易与情态动词组配。“可能”在介词结构前后位置出现,意味着它的辖域不同,语义也会有差异。从例B 可以看出,“可能”在介词结构“比他”前,前提是比较的对象有多人,从这些比较对象中抽取“他”作为比较客体,然后推测与“你”在属性方面的差异;“可能”在介词结构“比他”后,则表示单独比较“你”和“他”时,二者在某一性状方面的差异。不过,这种差异微乎其微,两种形式都说明“你快他相对慢”这种意义,在有些语境中,体会不到辖域不同带来的语义差别。
接下来测试一下“可能”与表对象的介词结构共现时的表现:
A.他可能对这项工作不熟。
B.他对这工作可能不熟。
情态动词的辖域一般是句子的焦点,焦点不同,引发的相关集合不同。情态动词前置,介词结构列入情态范围,意味着“他可能对其他工作熟”。例A 激活的谈论对象是“他从事的所有工作”,例B 谈论的对象只包括“这工作”。于康认为,命题内成分是构成命题内容的成分,辖域不在全句,“可能”是命题外成分,辖域是全句,表示主体的主观性态度。[3]结合上面的具体分析,可以看出情态动词的位置不同,辖域就会不同,情态动词不一定作用于整个句子。其实“可能”与动词组合,辖域不同,意义有时也会有别,如“他不可能在家学习”与“他在家不可能学习”,隐含意义不同。李临定采用了吕叔湘《汉语语法分析问题》的观点,认为在助动词句子里,助动词是高一级的谓语,后面的动词短语是一般谓语,助动词作用于整个句子。[4]这种观点的不足在于只考虑到了“可能”在主语前后的移位对于命题并无明显作用,但没有注意到“可能”在状语前后位置的不同给句意带来的影响。
“可能”一词能体现情态动词的绝大多数语法特征,是典型的情态动词。情态动词与谓词组合,应该归入动宾结构还是状中结构,历来有争议。就教材而言,黄伯荣、廖序东版和张斌版现代汉语教材都认为情态动词(能愿动词)作状语;沈阳、郭锐版现代汉语教材认为是作述语,即与后边的谓词构成动宾结构。
朱德熙使用变换分析证明助动词和后边的动词是述宾关系[5],但没有研究情态动词和形容词的组合形式。马庆株认为能愿动词(情态动词)构成述宾结构的最强有力理由是能愿结构(情态结构)的变换式与述宾结构相同,与状心结构、述补结构不同。[6]不过,马庆株只考虑了情态动词与动词或动词性短语(VP)的搭配,并没有考虑情态动词和形容词或其短语(AP)的组合形式。情态动词常和一般动词组合,与形容词组合的用例较少,所以学者们很少考虑情态动词与形容词这种组合形式。下面比较一下情态动词与VP 组合和与AP 组合的差异:
A.应该去、应该不去、应该不应该去、应该去不应该、不应该不去
B.*可能漂亮、可能不漂亮、*可能不可能漂亮、*可能漂亮不可能、不可能不漂亮
例A 是朱德熙列举的用例,把这些例子中的“应该”替换为“可能”也都是成立的;例B 中有三个变换式是不成立的。“可能漂亮”单说不成立,形容词变为复杂形式才可以,如“(她)可能非常漂亮”。可以看出,情态动词“可能”与“漂亮”的否定式搭配,与朱德熙所列的和动词搭配变换式明显不同,所以把“可能+AP”分析为动宾结构并不合适。排除动宾结构,就只剩“可能+AP”是状中结构这种观点了。
情态动词“可能”与能带宾语的动词有明显的区别。依据石毓智“时间一维性”判断,动词失去时体标记(不能附着“着、了、过”或不能重叠),这个动词就成为一个次要动词。[7]按照这种看法,情态动词“可能”也应是句子中的一个次要动词,分析为状语比较好。从句法移位来看,宾语往往可以前移,构成主谓谓语句,如“饭他吃了”。“可能+AP”中的AP 一般不前移,如:“*比他好一点儿你可能。”这也说明“可能+AP”结构与动宾结构差异显著,不具有同质性。
吕叔湘认为情态动词(助动词)表示可能、必要,与副词接近;表示愿望的助动词与带动词宾语的动词相近。[8]这种分类研究情态动词的方法很有参考价值,沿着这种思路思考,可以得到:表动力情态的情态动词与后边的谓词构成动宾结构,如“敢去、想去”与“怕热”这样的短语在形式和语义方面相似,“怕热”是心理动词带谓词性宾语;表认识情态、道义情态的情态动词与后边的谓词构成状中结构,如“可能有点热、应该去”与“必须去”这样的短语在形式和语义方面相近,“必须”是副词,因为它不能构成“×不×”结构,不能体现动词的重要语法特征。动力情态动词表意较实,表示意愿或能力,此类情态动词与其他谓词组合,分析为动宾结构较好;道义情态和认识情态动词语义较虚,如“可能”,与其他谓词组合分析为状中结构较好。从这个角度来看,“可能”的句法功能主要是作状语。
综上所述,情态动词“可能”可看作情态状语,从情态角度修饰限定后边的谓词。不过,这种情态状语与一般的状语也不同,因为它可以构成“可能不可能”“程度副词+可能”“不可能”形式。如果把状语分为典型状语(如副词)、非典型状语两个类别的话,情态动词应属于后者。
“可能”与动词组配,它的位置比较灵活,除了在谓词前(他可能不在办公室)出现外,还可以在主谓短语前(可能他不在办公室)出现。“可能”与动词的简单形式和复杂形式组合的用例都很多,“可能”还可以构成正反疑问句(安装人员可不可能穿鞋套哇)。虽然“可能”与动词组合的用例较多,但是与形容词组合的用例较少,我们单独以“可能”与形容词的共现用例为统计对象,以揭示其特殊的语体特征。
统计的语料分为小说语料和口语语料两部分。小说语料包括《平凡的世界》(卷一)《穆斯林的葬礼》《看上去很美》《废都》《丰乳肥臀》《钟鼓楼》《长恨歌》,总字符数216.3 万;口语语料是北京口语语料,大约184 万字。具体以常用的情态动词为统计对象:可能、能(能够)、要、会、该(应该)、应当、可以、敢、肯,检索这些情态动词与形容词组配的用例。在小说语料中检索到546 个与这些情态动词相关的用例。口语语料中检索到428 个用例。其中,“可能+AP”在小说语料中,只发现13 个用例,占小说语料546 个用例的2.4%。北京口语语料中,发现89 个“可能+AP”用例,占428 个情态动词用例的20.8%。这说明“可能”在口语中使用频率较高,有明显的口语语体色彩。“可能”在“可能+AP”结构中的位置也比较灵活。在主语前或主语后的用例都有,整体来看,在主语后的用例较多。“可能”也常与“会、要”连用,构成“可能会、可能要”两种形式,表示认识情态义。“可能”主要与复杂形式组配,在“可能+AP”结构中“可能”绝大多数是和形容词短语组配,很少与形容词的简单形式共现。另外,“可能+AP”缺少疑问形式。
“可能”由“可”和“能”两个语素构成,但在研究其语法化的过程中,学者们主要关注“可”的意义,对词汇化过程中“能”在意义方面的贡献研究较少。
关于“可能”的研究,先后有江蓝生、朱冠明等学者有相关成果,主要从“可”的角度阐释。“可”在古代有副词用法,《战国策》:“夫为人臣者,言可必用,尽忠而已矣。”鲍彪注:“可,岂可。”[9](P311)“可”用于询问,言外之意是“不可”,“可”既表示可以,又表示岂可,属于反义同字词。太田辰夫认为“可”作副词表示“相反”的意义,与“可是、但是、却”意义相同。[10]这种意义与“岂可”意义是有关联的。“可能”也可用于询问,《汉语大词典》释为“能否”,不过列举的用例较晚,清代顾炎武《不其山》诗:“为问黄巾满天下,可能容得郑康成?”《汉语大词典》的释义是得当的。关于“可能”的来源,目前主要有自源说和他源说两种观点。
(1)自源说。“自源说”的观点是“可能”来源于汉语。江蓝生概括了“可”的语法化路径,认为唐代“堪叹故君成杜宇,可能先主是真龙”用例中,“可能”表示能否,“可”不表反诘,而表示推度询问语气。[11]“可”如果表示推测询问,“能”似乎成了一个冗余成分,对于表意没有多大价值。“可能”应该是整体上表达或然性、不确定性,“询问语气”应是句子整体的语气,没有必要让句首“可能”承担。另外,“可”不表反诘的话,整个句子有问无答,表意并不完整。我们认为推测和询问虽然在一些语境中相关,但二者并不是密不可分的,推测和询问不存在因果关系,“可”不一定非得在疑问语境才可生成“推断”意义,它在古汉语早期就有“肯”(愿意)的意义,如果是说话人自己“肯”,“可”表示动力情态义;如果话题涉及别人“肯”,“可”虽然也表示动力情态义,但已有推测判断的意味了。江蓝生另一用例“可能更忆相寻夜,雪满诸峰火一炉”(唐五代),把“可能”解释为“是否”,整个句子是疑问语气。依据上下文语境,这个例句并没有明显的疑问表征(质疑类的词语或结构),完全可以理解为陈述语气,“可能”也应整体表示推测、估计类认识情态意义。
朱冠明与江蓝生观点相近,认为“可”是表示推度询问语气的副词,清代用例“可能回家”中的“可”表推测,“能”表示能力或中性可能性,认为现代的“可能”才整体表示推测。[12]朱文依据“可”表示疑问这一思路,认为其他表示疑问语气的成分(么、否)出现,促使“可能”整体表示推测。事实上,“可能”由“可”和“能”两个语素构成,探究来源时只考虑“可”,忽视“能”,有失偏颇。在此基础上我们可以继续研究,按照Bybee 在“来源决定假设”中有关于“早期意义的滞留”的论述,可知来源义对后来的语法意义起作用。[13](P15)“可能”中的“能”带有其最初的意义是正常的,现代汉语中的“可能”依然能体会到这种含义。Bybee 认为汉语广东话中“可能”(hó nàng)这种联合形式的每一部分都来自于表示“能够”(to be able)义的动词。[13](P204)这种词汇化的观点是有道理的。能,本指熊,后引申出“才能、功能”的意义。《大戴礼记》:“不陈人以其所能。”王聘珍解诂:“能,谓己之功能。”《周礼》:“上能纠职。”孙诒让正义:“能,即谓多才能、堪任事者也。”[9](P1861)堪,表示“能、可以”。李明在“春秋战国时期的助动词系统”中已经论证了“能”从表示“能力”到表条件可能(主语抽象化),从而产生“可能”的意义。[14]这说明“可能”在上古汉语中就有认识情态义。连文是古代常见的现象,“可”和“能”语义相近,二者连在一起出现,两个概念就整合成了一个双音节词。另外,依据李明关于情态动词的断代研究可以看出,“可”大多表示许可、允许义。“能”应该是“可能”认识情态义的主要承担者,“可”与“能”固化为词,二者语义中和。“可能”的词汇化,与双音化也有关系,双音节可以使表意显豁化,避免单音节词“可”或“能”多义性给交际带来的麻烦,减轻信息处理的难度。
(2)他源说。“他源说”是指“可能”来源于外语。有一种观点认为“可能”来自日语,但是日语中的“可能”又来自哪里?为什么会把印欧语系中表“possible”意义的词翻译为“可能”?依据上文的分析,我们倒认为日语词借用汉语“可能”并引申的可能性大。胡静书认为推测副词“可能”来自日语[15],这种观点有点牵强,其中一个论据是:王立达指出“可能性”是日语词。[16]事实上,王立达论文中想指出的是词尾(词缀)“性”是从日语借来的,并不意味着“可能”也是日语词。胡静书的另一论据是:《日本国语大辞典》解释“可能”是明治时期的新汉语。所谓“新汉语”主要是借用汉语古语词或利用汉语语素及构词法造新词来翻译印欧语。日本明治时期即中国的清朝,汉语中那时已有“可能”这种组合形式,汉语“可能”产生得早,自然没有借用的必要。《礼记》:“养可能也,敬为难。”孔颖达疏:“供养父母可能为也,但尊敬父母是为难也。”参考《汉语大词典》的解释,“可能”表示“可以实现”,这种意义本身有推测意义,只是“能”的意义较实,只要后边有其他实在意义的谓词出现,“能”的意义必然会虚化。随着“可能”使用语境的变化,会促使“能”的意愿、能力义(动力)弱化,主观能动性减弱,或然性意义就会增强。
由上述论证可知,“可能”应来自汉语,它的来源与“可”和“能”两个语素密不可分,单一地考虑“可”情态义的变化是不合适的。
“可能”最开始是一个动词性短语,如《左传》:“叔孙昭子之不劳,不可能也。”这是孔子说的话,叔孙昭子不酬劳竖牛,这是一般人做不到的。《论语》:“孟庄子之孝也,其他可能也。”意思是:孟庄子的孝,别人都容易做到。当“可能”后边有其他表意实在的谓词出现时,“可能”的动作意义磨损,就会重新分析,“可能”由结构中的核心句法成分变为限定成分(非核心句法成分),如宋代李清照《渔家傲》:“造化可能偏有意,故教明月玲珑地!”
“可能”修饰主谓结构的用例出现较早,如唐代韩偓《偶题》诗:“萧艾转肥兰蕙瘦,可能天亦妬馨香!”《汉语大词典》把“可能”解释为“也许”。这种使用语境的改变,会促使“可能”从短语向一个表情态的词语演变。“可能”可以限定一个主谓结构,句法环境扩展了,只是这种用例在唐代还较少,清代小说《彭公案》(记录三河县的事件,今属河北廊坊)有“方才他们已把尸体搭着扔到山涧里,可能狼早拉了去”。民国时期用例开始增多,小说《雍正剑侠图》(作者常杰淼,出生在北京,记录的也是北京、天津的事情)中用例较多,如“您会水,可能吴少庄主也会水”。例子中“会”有动力情态意义,句首的“可能”则表示认识情态意义。类似的例子,《雍正剑侠图》中共有30 个,使用频率的提高会促使“可能”的用法规约化。
《雍正剑侠图》中还有“可能”限定从句(clause)的现象,如“尚二爷一听,啊,可能因为自己护手钩叫袁金标、袁金豹给打掉了”。这应该是“可能”句首状语用法固化的表现。“可能”还可以与AP 构成的主谓结构组配,如“也可能事情多,把这事给耽搁了”“这个乡下人大概枪法、刀法都好,可能拳脚就不灵了”(《雍正剑侠图》),“多、灵”都是形容词。“可能”位于主谓结构前这种现象,是副词化的表现,这种语境中的“可能”一般不再构成“V 不V”结构。副词化的“可能”都是用来表示推测的,属于认识情态。其实,句首的“可能”还有语篇衔接功能,这是它与句中“可能”的明显差异。
此外,在“可能”功能扩展的过程中,也出现了名词用法,如明代小说《封神演义》:“料姜尚有可能!我此行定拿姬发君臣解进朝歌。”这种现象也值得重视,“可能”由“也许”义演变出“可能性”这种名词意义,应是逆语法化的表现。
“可能”是现代汉语中典型的认识情态动词,我们对“可能”的语法特征作了一些补充说明,与前人研究不同的是,我们特别关注了“可能”与形容词组合形式的语法特征。此外,还针对“可能”来源的不同观点阐述了一些自己的看法,重视“能”在“可能”词汇化过程中的价值,“可能”源自汉语,语法功能在后期不断扩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