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彬
(曲阜师范大学 语言文学研究所, 山东 曲阜 273165)
律赋产生于初唐,乃由骈赋发展而来,它讲究声律、对偶,是赋体文学中形式要求最为严格的一体。宋沿唐制,律赋是科举考试的重要内容之一。与唐代科举相比,宋代科场尤为重赋,存在着一种“用赋取人”[1]的倾向。除熙宁变法及哲宗绍圣之后的北宋末期外,宋代科举一直考赋,律赋创作在整个宋代有着相当稳定的制度保障和现实基础。宋代律赋多从儒家经籍中命题,而儒家素重礼制,因此宋代律赋中充斥着大量的典礼书写。那么,宋代律赋中的典礼书写具体是怎样的呢?
礼的功用可以从两个方面来看,一是对个体的作用,一是对社会(群体)的作用。对于个人而言,礼有利于德行的养成,也可以使个体掌握社会规范,从而成功社会化。《礼记·文王世子》云:“乐所以修内也,礼所以修外也。礼乐交错于中,发形于外,是故其成也怿,恭敬而温文。”[2](P3046)当作用于人时,礼、乐发挥作用的途径不同,礼“所以修外”,规范人的外在言行;乐“所以修内”,调和人的内心境界。儒家常谓“立于礼,成于乐”,说的也正是礼乐对个体的功用。礼既然可以作用于个体,假如每一个个体皆以礼自持,整个社会自然可以远离混乱,处于和谐的秩序当中,这是礼发挥其社会作用的理路。《礼记·乐记》谈论礼乐社会作用的地方甚多,“乐者天地之和也,礼者天地之序也。和故百物皆化,序故群物皆别”,“大乐与天地同和,大礼与天地同节。和故百物不失,节故祀天祭地。明则有礼乐,幽则有鬼神。如此,则四海之内合敬同爱矣。礼者殊事合敬者也,乐者异文合爱者也。礼乐之情同,故明王以相沿也。故事与时并,名与功偕”。[2](P3316-3317)要之,礼的社会作用主要表现在辅助政治教化、稳定社会秩序上。
尽管礼的功用兼及个体与社会,但宋代律赋并不强调礼对个人的作用,它更重视礼的政教功能。田锡《圣人并用三代礼乐赋》云:“乐也者本乎天,礼也者本乎地,将化民以成俗,信有教而无类。礼能加肃,先俎豆之有仪;乐以导和,宜笙镛之大备。”①本文所引宋代律赋皆依据曾枣庄、吴洪泽主编:《宋代辞赋全编》,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08 年版。下文不再一一出注。在此,田锡肯定礼乐具有化民成俗的巨大功效。随后,田锡分别陈述了“三代”的礼乐:首先是夏,“昔夏后之御历也,宪章于舜,祖述于尧,推历稽人统之正,用寅为岁首之朝。牲用乎骊,能降神于肹蠁;声均《大夏》,又何取于《箫韶》”;其次是商,“又若有商之统天也,以应天顺人,惟干戈兮是举;以逆取顺守,致彝伦兮攸叙。恭为礼本,嘉尚白于衣冠;《濩》为乐称,表均和于律吕”;最后是周,“其以宗周之致理也,以道合乎地者称帝,仁合乎天者为皇。能兼帝皇之盛德,是为圣哲之令王。骍犊贵诚,加以用宗彝之郁鬯;黄钟本律,其始导天统于阴阳”。在田锡看来,夏、商、周三代的礼乐制度皆有渊源,且能应天顺人,其功效明显,“所以致皇猷穆穆,而王道昭昭”。三代的礼乐制度当然是统治者应该效仿的榜样,不过,田锡并不是泥古不化的腐儒,他虽推崇三代之礼乐,但并不主张完全复古,而是主张因时损益,在借鉴三代礼乐的基础上,建立符合本朝实际情况的新的礼乐制度。该赋的结尾云:“今皇上嗣位而致升平也,前古之遗文必复,百王之阙政皆修,是以文章明备,声教同流。明堂辟雍,表尊崇于儒术;宫悬乐府,方远播于鸿猷。矧今卜代继于周姫,登歌美乎象箾,方期驾玉辂于鲁道,封金泥于泰岳。遐方咸走于梯航,太史远颁于正朔。小臣稽首而称之曰:穆穆皇皇,有以见我宋之礼乐也。”田锡处于北宋前期,律赋以歌颂为能事,在他的颂声里,“我宋之礼乐”甚至是超越三代之礼乐的。
与田锡《圣人并用三代礼乐赋》的颂今不同,方大琮的《三代礼乐达天下赋》是借古今对比,来批判现实。方大琮生活在南宋后期,其思想颇受理学影响。理学家在批判现实时,总是先说古人如何正确,再说今人如何不肖,《三代礼乐达天下赋》的写作思路便是如此。在赋中,方大琮先称赞了三代的礼乐制度:“三代治盛,四方教宣。因性情之常理,达礼乐于敷天”;“昔者人心尚隐于淳庞,世治未离乎简朴。自圣时启迪,此化寖盛,故天理形见,夫人皆觉。皇乎三代,斯时已极文明;达在敷天,无往而非礼乐。”三代礼乐本应是后人孜孜以求的治世之具,但在方大琮看来,后世学者太不像话,简直不知三代礼乐为何物:“后世奏形雅乐,至卿士以未晓;问及封禅,虽儒生而莫谈。不思汉广之夫,知有周礼;殷雷之妇,作歌《召南》。以后儒之多识如彼,视古者之凡民有惭。此且未达,况乎远覃。以至野外何施,莫出鲁生之两;军中自乐,何资唐舞之三。盖自源流犹未达于圣人,溃裂已不容于天下。陈非可归,且负器以归矣;河不可入,有播鼗而入者。于斯时也,上无总主,礼乐逸于下而无所归,所谓涣散而非达也。”方大琮所说的“后世”“斯时”主要是指他生活的那个时代。南宋朝廷只剩下半壁江山,外部有来自少数民族政权的军事侵略,内部又有各种社会问题,那样的社会环境肯定说不上是治世。在《三代礼乐达天下赋》中,方大琮通过批判当下的礼乐涣散,企慕三代的“无往而非礼乐”,传达出这样一种观念:礼乐是一个社会臻于治世的必要条件。由此观之,方大琮对礼乐制度的社会功用的强调,是昭然若揭的。
范仲淹有一篇律赋名为《大礼与天地同节赋》,此赋题出《礼记》,对礼的社会作用有所阐发。对于“大礼与天地同节”,孔颖达疏曰:“大礼与天地同节者,天地之形各有高下大小,为限节,大礼辨尊卑贵贱,与天地相似,是大礼与天地同节也。”[2](P3316)礼属于社会规范,可以“辨尊卑贵贱”,提供一套相对稳定的秩序。在《大礼与天地同节赋》中,范仲淹认为礼“其始则生乎太乙,其极则至乎无体。能长且久,定上下而不踰;原始要终,与刚柔而并启。观乎施为,人纪张,作国维。协五常而有序,齐万物而无私。阴阳节之于消长,日月节之于盈亏。同异之仪,向清浊而别矣;往来之则,于寒暑而知之”。在现代人的观念里,一般会认为礼制的产生是人类群体为了避免混乱,由各种力量相互冲突、妥协的结果,但在古人眼里,礼来源于天道,拥有不容置疑的正当性,像天地之间有日月盈亏、寒暑消长一样,社会生活中也要有礼法秩序的存在。范仲淹又言:“父子正之于内,君臣明之于外。从无入有,统乾道而常存;自古及今,配坤元而可大”,“施于祀事而不黩,布于人伦而有次。务于大者,可安上而治民;引而伸之,则规天而矩地”。显而易见,范仲淹认为礼具有极为重要的社会作用,所以他直言“是谓治之本也”。
据《周礼·春官·大宗伯》所载,礼有五礼之说,分别是吉礼、凶礼、宾礼、军礼和嘉礼。在宋代律赋中,有颇多作品涉及五礼,且对典礼仪式的描写十分丰富。当然,律赋乃场屋文体,从礼经中命题时很有选择性,一个重要的表现是,关于吉礼的作品相当常见,关于凶礼的作品却几乎看不到。由此可以想见,考官出题之时必然很有讲究,不能出一些不吉利的题目。
吉礼主要是指祭祀之礼,包括祭祀天地、宗庙、山川、社稷等。《周礼》云:“以吉礼事邦国之鬼神祗:以禋祀祀昊天上帝,以实柴祀日、月、星、辰,以槱祀司中、司命、风师、雨师,以血祭祭社稷、五祀、五岳,以貍沈祭山林川泽,以疈辜祭四方百物。以肆献祼享先王,以馈食享先王,以祠春享先王,以禴夏享先王,以尝秋享先王,以烝冬享先王。”[2](P1633-1636)古代祭天的地方为圆丘,郑獬的《圆丘象天赋》对圆丘的形制及祭天大典有一定的描述。圆丘位于国都南郊,对于这一方位,赋中交代道:“必在国南,燔宏基之高厚;用符阳礼,取大运之周旋。”祭天的时间是在冬至日,赋中亦有交代:“尔乃旋仲冬之序,迎至日之长,扫以除地,升而诏王。”在古人的观念里,天是圆的,所以用来祭天的圆丘也是圆形的,正如赋中所云:“谓丘也其形特异,我所以贵其自成;盖天也其体亦圆,我所以法之相尚”;“是必肇灵壤以高峙,模圆清而上当。择吉土之成基,乃定其位,仿高穹之大体,以就乎阳。”在祭天大典中会用到很多祭器,赋中提到了一些,如“有藁秸以藉诚,有陶匏以荐礼。大裘焉以彰其质,苍璧焉以象其体”。祭天还要以先王配享,赋云:“遍群灵以从之祀,严太祖以为之侑。焕尔盛容,配乎大就。”虔敬庄严的仪式会感动上天,收到祭天预期的效果,“由是欢然神意交,穆然天贶授”。
在宋代律赋的书写中,宗庙之祭的主体当然是天子,诸侯、大夫等的宗庙祭祀尚不足以成为律赋这种庙堂文体表现的对象。《论语·八佾》载:
三家者以《雍》彻。子曰:“‘相维辟公,天子穆穆’,奚取于三家之堂?”[3](P61)
鲁大夫孟孙、叔孙、季孙在祭毕祖先时以《雍》乐收其器物,孔子对此提出了严正的批评,指出此乃僭越,因为只有在天子的宗庙之祭中,才有资格歌《雍》以彻。杨杰的《歌雍彻祭赋》描写的正是天子的宗庙祭祀。赋对天子为何歌《雍》彻祭作出了解释:“岁或举于祠禴,时或行于祫禘。且谓尽物尽志者,孝子之事;有始有卒者,圣人之制。当取正声,以尊先帝。尸初以入,必奏肆以迎尸;祭及其终,故歌《雍》而彻祭。”如此说来,以《雍》彻祭既是圣人之制,也是有始有终的表现。赋又云:“大抵诗不可废,废之则阙;祀不可久,久之则亵。故我就灵宇以行事,扬正音而后彻。声闻于外,且非客出之初;孝事其先,用作神归之节。岂不以迁其祭器之谓彻,播以人声之谓歌?彻焉造其礼之备,歌焉报其福之多。”在此,杨杰对何谓“彻”、何谓“歌”也给出了解释。在天子宗庙之祭中,歌《雍》而彻是“造其礼之备”的最后一步,是不宜等闲忽之的。《雍》歌之辞可见于《诗经·周颂·臣工之什》,对孔子提到的“相维辟公,天子穆穆”一句,朱熹注释道:“辟公,诸侯也。穆穆,天子之容也。此武王祭文王之诗。言诸侯之来,皆和且敬,以助我之祭事,而天子有穆穆之容也。”[4]也就是说,在天子宗庙祭祀时,诸侯应来助祭。孔武仲的《四海以职来祭赋》正是以儒家经典记载中周代天子的宗庙之祭为蓝本,描写理想状态下的诸侯前来助祭的情形:“时也,六服而内,五侯至前。同姓异姓兮,各奉玉帛;大宾大客兮,迭承豆笾。并来享以悦怿,咸侍祠而吉蠲。造此阙庭,鎗八鸾于外屏;盛其馔贡,洽百礼于中天。择于大射,则宾自得贤;誓以常刑,则臣无废职。辨其吉礼之掌,同厥欢心之得。俨若将事,欣然献力。分行递见,居多振鹭之容;承命勤修,皆有和羮之德。”在孔武仲的描述中,当真是天子穆穆,诸侯和敬。
欧阳修的《祭先河而后海赋》是一篇关于祭祀川水的作品。《礼记·学记》云:“三王之祭川也,皆先河而后海,或源也,或委也,此之谓务本。”[2](P3304)先河而后海,讲的是祭川时的顺序,这种顺序源于对自然界中百川归海的认识,赋云:“河导其派,本一勺而始矣;海纳其会,实百川之委也。祀容肃设,必先有事于灵长;望秩并修,然后功归于善下。诚以决九川而分导,括众流而混并,一则穷本而有自,一则兼容而积成。是用分礼章而异数,昭祭典以推行。”随后,赋写到了祭川的典礼:“缛乃令仪,昭夫重祭,利万物以斯善,用五材而并济。无文既秩,禜经渎以领祠;群望继行,祷朝宗而用币。外则尽物,中惟告虔,既义取于源委,乃礼分于后先。一祷致诚,必告荣光之涘;大川并走,嗣临重润之渊。”在祭川的过程中,只有遵循先河而后海的顺序,才能称之为“务本”。
在赋史上,以藉田礼为题材的作品数见不鲜,广为人知的就有潘岳的《藉田赋》及王禹偁的《藉田赋》。当然这两篇题名《藉田赋》的作品皆属于古赋,并非律赋。不过,宋代律赋中也有相关的作品,如李廌的《藉田祈社稷赋》、杨杰的《藉田居少阳之地赋》等。藉田也是古代吉礼的一种,《通典·礼六》云:“天子孟春之月,乃择元辰,亲载耒耜,置之车右,帅公卿诸侯大夫,躬耕藉田千亩于南郊。冕而朱纮,躬秉耒,天子三推,以事天地、山川、社稷、先古。”[5]据此所言,藉田是为了“事天地、山川、社稷、先古”,其中社稷似与藉田礼的关系最为直接,李廌《藉田祈社稷赋》云:“王者躬藉千亩,治农上春。载耒耜之稼器,祈社稷于元辰。播种始修,愿备粢盛之寅;吉蠲昭告,虔恭土谷之神。”举行藉田礼是在孟春之月,赋中写到了这一时节的一些特点:“春既应候,物将发生。息祥正兮隩者析,土膏起兮勾者萌。”当此之时,天子“田既有藉,亲当劝耕。金根而缥轭,絺冕而朱纮。三推之仪,既服劳于垦辟;五祀之本,亮来燕于齐明。诫欲屡获于丰年,矧敢黷烦于上帝”,又“抚兹御耦,意显示于农先,用以太牢,敬幽通于血祭”。天子以外的其他人也要各司其职,“于是王后献种,甸师清畿;宰夫庀事,祠官致祈。推精意之匪懈,惟灵明之具依,今咏《载芟》,冀三时之不害;愿歌《良耜》,终百礼以无违”。赋之结末,还写到了藉田礼的意义,“事虽劳于王躬,化遂行于天下;咸知贵于官稷,矧敢厌于方社?然则民和而神降福焉,繇祀与农而致也”。在杨杰的《藉田居少阳之地赋》中,也有描写藉田礼的地方,如“或时见晨祥,日躔天庙。则必朝士谨司徒之戒,王者纳稷官之诏。命载耜以勤劳,率就田之壮少”云云。与一般的藉田赋不同,杨杰的《藉田居少阳之地赋》对籍田礼制的看法不主张复古,上引《通典·礼六》中提到,藉田是在“南郊”。杨杰在赋中说:“在周人之盛世,尝处南郊;至唐帝之昌朝,变居东位。”意思是说,按周制,藉田礼确实是在南郊举行,但唐代变革了原来的制度,将方位调到了东方。杨杰不像主张完全复古的儒者那样要求恢复周制,他说“宜国家举盛典以兴藉田,继有唐之天子”,此即“藉田居少阳之地”的观点。
宋代律赋不仅描写祭祀的仪式,对祭祀的其他问题也有所阐发。宋祁的《祭如在赋》典出《论语·八佾》,原文曰:“祭如在,祭神如神在。”[3](P64)《祭如在赋》本经立意,对祭祀者的心理状态提出了要求,祭祀者只机械地履行各项仪式规定是远远不够的,更重要的是内心的虔诚与敬畏,如赋中所云“奠献弥勤,若奉杳冥之信;齐庄愈笃,如闻叹息之声”;“奉鬯而前,望若有求之际;洁粢以进,僾同将见之初”等。文彦博的《祭法天道赋》则是阐述祭祀的本原大义,具有理论价值。
宾礼主要是指诸侯、天子之间的朝聘之礼,《周礼》云:“以宾礼亲邦国:春见曰朝,夏见曰宗,秋见曰觐,冬见曰遇,时见曰会,殷见曰同,时聘曰问,殷覜曰视。”[2](P1638-1639)宾礼还包括朋友间的往来交际,但宋代律赋对这一等级的宾礼不予关注。文彦博的《诸侯春入贡赋》写天下诸侯,在春天入贡方物。“春见曰朝”,对于时间,赋中特意写道:“当是时,缇管顺煦和之美,皇祗布发生之休。震方之善气潜道,长乐之洪仪聿修。”当诸侯朝见之际,天子与诸侯各遵仪节,如赋中所写:“帝容执瑁以端拱,臣节奉璋而告猷。旅币群方,咸奉舜班之瑞;充庭万品,皆分禹别之州。但见云布封疆,绮分邦域。”诸侯进贡的方物按顺序排列,充盈朝堂,这些贡品皆是具有地方特色的东西,“龟纳江沱之锡,磬浮泗水之滨。齿革羽毛以偕至,球琳琅玕而毕陈。三品良金,于以向履端而执贽;五都奇货,于以当献岁而効珍。莫不名物森罗,衣缨杂袭。虽厚篚以斯备,在庶邦而允集”。诸侯各以方物入贡,是恪尽职守的表现,天子理宜用隆重的宾礼接待他们。但在等级制度下,天子与诸侯有尊卑之别,面对诸侯的觐见,《礼记·郊特牲》云:“天子不下堂而见诸侯。下堂而见诸侯,天子之失礼也。”[2](P3135)刘敞的《不下堂见诸侯赋》发扬尊君之义,备述君君臣臣的重要性:“不如是,则朝廷之势易凌,臣主之节不厚。易凌则生犯上之渐,不厚则多苟简之咎。”所以诸侯朝觐时,天子就该高自尊重,诸侯也当谦恭温顺,各从其礼。赋中多有描述君臣礼容的地方,如“大节斯著,祲容不繁。下屈体而弥谨,上抗威而益尊,万玉前趋,伊述职之无爽;九筵洞启,奚降阶之可言”;“临轩自若,仰德度之颙颙;当扆不迁,俯骏奔之济济。用能制尔多辟,宗于大君。思体貌之无亵,自庙堂而可分”;“车马效贡,序臣职于蕃宣;被衮居高,俨天姿于户牖”。君臣对礼制的遵守,做到了两全其美。
嘉礼主要是指沟通人际关系的礼节,《周礼》云:“以嘉礼亲万民:以饮食之礼亲宗族兄弟,以昏冠之礼亲成男女,以宾射之礼亲故旧朋友,以飨燕之礼亲四方之宾客,以脤膰之礼亲兄弟之国,以贺庆之礼亲异姓之国。”[2](P1640-1641)在宋代律赋中,描写嘉礼的作品有王禹偁的《射宫选士赋》、刘敞的《乡饮升歌小雅赋》。乡饮酒礼属于嘉礼之一种,《乡饮升歌小雅赋》描写的正是乡饮酒礼中奏乐的情形。乡饮酒礼所用之乐为《鹿鸣》《四牡》《皇皇者华》,是《诗经·小雅》中的篇目,赋云:“故乡饮登歌之节,取周诗《小雅》之篇。”用到乡饮酒礼的场合约略有四:一是三年宾贤能,二是乡大夫饮国中贤者,三是州长习射,四是党正蜡祭。无论是哪种情况,乡饮酒的目的都是化民成俗,敦睦伦理。在赋中,刘敞写道:“养老以教爱,上贤而习乡,孝悌之本,邦家之光。微重礼不能以变俗,微备乐不能以宾王”;“教希阔则政昏,礼废坏则民扰。十月饮酒也,吾犹以为简;三年兴贤也,吾犹以为少。宜乎发德于民上,永言于物表”。《礼记·射义》云:“乡饮酒之礼者,所以明长幼之序也。”[2](P3662)因此在具体描写乡饮酒礼的段落中,对长幼次第等仪节有特意说明,如“献酒于阼,席工于堂”;“序长幼之等,成宾主之乐,坐以四面,正齿位而无逾;倡者二人,始《鹿鸣》而有作”。与乡饮酒礼紧密相关的是乡射礼,也属于嘉礼,王禹偁的《射宫选士赋》中有对乡射礼的描述:“选于里,举于乡,待时而动;张其弓,挟其矢,揖让而升。正鹄既设,声诗乃登,有以知君臣之义洽,有以见礼乐之道兴。”赋又云:“射法有程,射乐有声,《采蘩》之诗既作,翘楚之技斯呈”;“大射之仪,既弦弧而剡木;选士之义,乃张侯而设鹄。九宾既序,二耦为属,于以定隆杀,于以分荣辱”;“试其射也,当仁而虽有所争;考以德焉,合礼而奚资偶中”。由此可见,乡射是为了选举贤能,尚艺更尚德。
军礼主要是指出师征伐之礼。宋代右文轻武,所以宋代涉及军事战争的律赋并不太多,只有北宋初期与南宋初期的若干作品中透露出一定的崇尚武功的倾向。在宋代律赋中常见到这样的作品,如陈襄的《善胜不武赋》,大意是说要想取得胜利不必动用武力,仁者无敌,讲究仁义即可。通检现存的宋代律赋,田锡的《西郊讲武赋》可以算作描写军礼的作品。田锡的这篇《西郊讲武赋》对仪式的描写相当生动,如下:
于是纶綍宣词,西郊戒期,中谒者传出兵之令,大司马陈讲武之仪,甸人奉职以奔走,军吏宵征而陆离。观象于天,当太白垂芒之际;陈师于野,协金风肃物之时。于是驾太一之帝车,出兑方之近甸,声容海荡以川振,扈从风驱而电转。宣传号令,若骊山之阅兵;分布陈行,比滇池之教战。百万之众,如虎如貔;三千被练,如熊如罴。或圆阵以右布,或方阵兮左施;或灵鼍以进矣,或金钲以却之。喧喧阗阗,天地为之震荡;乍离乍合,山岳为之分披。睿武皇威,詟四夷而尽恐;军般兵勇,肃万里以咸知。既而臣下山呼,天颜兑悦,罢鹅鹳之行伍,散鱼丽之布列。蚩尤扈跸以遵路,风后陪乘而中节。乃舍爵以赏赉,迨策勋于功烈。
这段描写非常详细,从皇帝下旨讲武,一直写到讲武结束,中间是对行伍阵容的铺陈描绘,既富美感,又有气势。在宋代关乎典礼的律赋中,这样有声有色的描写是出类拔萃且非常少见的。
南宋学者王铚在《四六话序》中说:“唐天宝十二载,始诏举人策问外试诗赋各一首,自此八韵律赋始盛。其后作者如陆宣公、裴晋公、吕温、李程犹未能极工。逮至晚唐,薛逢、宋言及吴融出于场屋,然后曲尽其妙。然但山川草木、雪风花月,或以古之故实为景题赋,于人物情态为无余地;若夫礼乐刑政、典章文物之体,略未备也。国朝名辈犹杂五代衰陋之气,似未能革。至二宋(宋庠、宋祁)兄弟,始以雄才奥学,一变山川草木、人情物态,归于礼乐刑政、典章文物,发为朝廷气象,其规模闳达深远矣。继以滕(甫)、郑(獬)、吴处厚、刘辉,工致纤悉备具,发露天地之藏,造化殆无余巧。其檃栝声律,至此可谓诗赋之集大成者。亦由仁宗之世太平闲暇,天下安静之久,故文章与时高下。盖自唐天宝远讫于天圣,盛于景祐、皇祐,溢于嘉祐、治平之间,师友渊源,讲贯磨礲,口传心授,至是始克大成就者,盖四百年于斯矣,岂易得哉!”[6]王铚在这段话中大致勾勒了律赋由唐至宋的发展历程,对宋代律赋作了充分的肯定与赞扬,认为宋代律赋不仅十分繁荣,还形成了迥异于唐代律赋的独特风貌。宋代律赋的独特性主要表现在“朝廷气象”上,而这独特性的形成与宋代律赋的题材取向密切相关,即宋代律赋多表现国家政治生活中的“礼乐刑政”和“典章文物”。宋代律赋中充斥着大量的典礼书写,既探讨了礼制的社会功用,又描写了吉礼、宾礼、嘉礼以及军礼的种种仪式,这其实正是宋代律赋独特风貌的 一种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