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晶
(广东海洋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广东湛江,524088/伦敦大学亚非学院,英国伦敦,WC1H OXG)
“戏源词汇”指基于戏曲艺术本身的需要而产生,以及受戏曲艺术的影响而形成,与戏曲艺术具有一定渊源关系的词语[1],其在发展演变中最突出的变化是泛化,具体表现为突破戏曲语域,不断地向新语域扩张,原有语义特征减少或是改变,而语用范围或指称范围随之扩大。这一动态变化并非任意的,而是建立在人的认知基础上,是一个严密的心智过程,究其根本原因则与人的认知思维密切相关,其主要内在机制为隐喻和转喻。
隐喻(metaphor)是人必要的认知策略,人们认识事物、理解概念都离不开隐喻思维,它促进了人类语言的发展。张谊生认为隐喻是“从一个认知域到另一个认知域的投射,是一种用一个具体概念来理解一个抽象概念的认知方式”[2]。人们通过隐喻思维,把已知熟悉的具体事物与未知陌生的抽象事物联系起来,通过已知事物认知新事物,用已有的语言形式命名新的对象。隐喻是表征人们的概念系统的重要方式,事物间的相似性是在两个范畴之间建立关联关系的客观基础。
转喻(metonymy)是指“在两个相关认知域之间用一个突显的事物代替另一事物”[3]。其基础是邻近性(contiguity),其中转喻的来源称为转喻源,转喻所指向的概念称为转喻目标。人们的认知规律是优先或更多的关注事物和概念最凸显的属性和部分,因为凸显最容易被留意,也最容易记忆和识解。在转喻机制的作用下,人们用凸显性的事物转喻与之密切相关的另一事物,而事物间的相关性正是两者间关联关系建立的保证。
Lakoff(1987)提出隐喻和转喻是人类认知活动中较为典型的“理想化模型”(idealized cognitive models, ICM)[4]。近年来,隐喻、转喻理论在词汇研究中运用得越来越广泛,涉及构词、语法结构(胡壮麟 2000[5];常晨光 2004[6];范文芳 2007[7];彭宣维 2016[8]等),尤其是语义研究(葛建民等 2010[9];彭玉海 2010[10];郑晓明 2012[11];李雪 2012[12];廖正刚 2017[13];李延波 2017[14];冯红梅等 2018[15]等)。以上研究是从不同角度对隐喻、转喻理论在词汇研究中运用的重要成果。但是,针对戏源词汇泛化这一现象的隐喻、转喻研究还不多见。基于此,本文选取戏源词汇为研究对象,以认知理论为指导,试图探究其泛化的隐喻、转喻机制。作为词汇的重要组成部分,其演变机制会遵循普遍规律;作为源于戏曲这一特定行业的词语,其演变机制又可能具有一定的独特性。下面我们具体探讨这两种机制在戏源词汇泛化中的作用及特征。
戏源词汇泛化的重要机制是隐喻,大多数戏源词汇是通过隐喻的方式扩大适用语域,衍生新的语义。戏源词汇的泛化主要涉及以下三类隐喻类型。
第一类是方位隐喻(orientational metaphor)。方位、空间是人类赖以生存的最基本概念,也是人们较早产生和认识的概念。人们通过自身的感知能力将体验的空间方位概念化,再把概念隐喻投射到周围其它语义域中,具体表现为将空间方位隐喻中的上下、前后、内外、东西等物理空间方位投射到时间、数量、社会等抽象概念上。
戏曲表演的场所是舞台,自然会涉及很多空间概念,如:上—下,前—后,内—外,进—出。演员开始表演戏曲时,会登上舞台,从台(场)上出来;演出结束后,会走下舞台,从台(场)上下来;舞台的装置有幕布,幕布有很多层,靠近里面的一层叫做内幕;戏曲表演时有在幕前表演的演员,有在幕后的伴奏师等工作人员;舞台又分为前台和后台……因此必然对应很多表达空间概念的戏源词,如:上台、下台;上场、下场;前台、后台;幕前、幕后;内幕;出场、出台;等等。在这些戏源词语泛化过程中,将其它与之有相似性关系的抽象概念,如社会地位、权力、事实真相等关联到这些具体的方位概念上,从而形成用空间戏源词语表达抽象概念的方位隐喻。
“上台”“下台”类戏源词语表达的方位概念具体可视,是空间域高低间的位移运动。“上台” 表示空间域由低到高的位移运动(见图1),位移运动事件一般涉及运动体、方向、起点、终点、路径、陆标等一些参数。
图1 动态“上台”
具体到戏曲语域中的“上台”,运动主体是戏曲演员,运动方向是向上,运动起点是舞台下,运动终点是舞台上,运动路径是从台下到台上,陆标是舞台。由此“上台”在戏曲语境中指演员登上戏台开始表演,如:
(1)文官等听了出来,忙去扮演上台。先是“寻梦”,次是“下书”,众人都鸦雀无闻。(《红楼梦》五四回)
除此之外,“上台”还可以表示社会域里由低到高的运动,即社会地位的提高,由此引喻出任要职或开始执掌政权,如:
(2)自埃尔多安上台后,土耳其政府对外展现出了鲜明的自主姿态。(《人民日报海外版》2019年4月11日)
(3)加媒体认为,特鲁多政府上台不到4年已遭遇数次道德操守调查。(《环球时报》2019年2月14日)
与具体物理空间的位移运动“上台”相比,社会域中的“上台”[+位移]、[+向上]语义特征减弱,运动路径不可视,且动体、陆标等也发生了变化,如例(2)、例(3)动体分别是“埃尔多安”“特鲁多政府”,陆标指社会地位。
再如“下台”,表示空间域由高到低的位移运动(见图2),位移移动事件涉及参数与“上台”相同。
图2 动态“下台”
戏曲语域中的“下台”,运动主体是戏曲演员,运动方向是向下,运动起点是舞台上,运动终点是舞台下,运动路径是从台上到台下,陆标是舞台。由此,“下台”在戏曲语域中指演员演出结束后走下舞台,如:
(4)及至唱完了戏下台,又在贝夫人包厢里面谈谈说说,甚是开心。(张春帆《九尾龟》五十回)
除此之外,“下台”还可以表示社会域中从高层到低层的运动,即社会地位的下降,由此隐喻卸任离职或失势,如:
(5)《纽约时报》发生丑闻,最早也是在博客网站上引发争论,最终导致总编和执行总编下台。(《中国报业》2017年9月1日)
(6)如果向“留欧派”妥协,软化“脱欧”立场,很有可能受到“欧洲研究集团”和北爱尔兰民族统一党的一致反对,导致政府下台。(《人民日报》2019年2月22日)
(7)这是保时捷家族在背后做了“小动作”,借这一事件“干掉”了穆伦,与当年大众汽车前任CEO文德恩的上下台如出一辙。(《国际金融报》2018年4月16日)
这里,戏源词语“上台”“下台”将具体的物理空间域的意象图式结构映射到社会空间的抽象域之上,被构建与社会地位相关的概念,社会地位升降与空间上下结构相匹配,权力的获得即社会地位上升对应空间结构的上,权力的丧失即社会地位的下降对应空间结构的下。即“HIGH STATUS IS UP;LOW STATUS IS DOWN”[16]。在方位隐喻作用下,戏源词语“上台”“下台”发生了泛化,跨入戏曲语域外的政治经济等语域,指称范围也由“上下舞台”扩大到“社会地位的上升与下降”“权力的获得与丧失”。在方位隐喻作用下发生泛化的戏源词语还有“前台”“后台”“上场”“下场”等等。
第二类是故事隐喻。隐喻的实质是通过一类事物去理解和体验另一类事物[17]。人们把指称对象为特定人物在某一特定时间地点发生特定故事的词形用来谈论某一类事件及经验、心理活动等抽象的概念,将这些抽象的概念视作具体的故事而使其变得形象可感。
故事隐喻很有戏源特色,在戏源词汇中也很常见,主要体现在戏源剧目词上。剧目词一般是对具体戏曲情节的概括,指称某一具体事件,如:“二进宫”“逼上梁山”“窦娥冤”“霸王别姬”“借东风”“马前泼水”“闹天宫”“秦琼卖马”“三堂会审”“走麦城”“天仙配”“中山狼”等。同时,故事隐喻具有很强的体验性,故事情节通过戏曲表演形式演绎得生动形象,源域事件成为人们所熟悉的事物,从而具有普遍的认知基础。当现实生活中发生与戏曲情节类似的事件时,人们会将通过戏曲故事经验得到的一些启发、警示作用于现实事件。于是,现实事件与戏曲故事间的联想惯性形成,在隐喻思维的作用下,人们把戏曲故事概念投射到与它相似的抽象概念上,诸如事件、性状、道理等。
“拉郎配”是川剧传统剧目,指李玉回家途中被硬拉去婚配,比喻包办婚姻。如:
(8)古台寺和后店两个村庄,虽然相距只十几里路,拉郎配之前爹娘两人并不相识。(《人民日报》2013年11月2日)
也比喻把两个事物强行结合在一起。如:
(9)人家不学,你不能强迫别人学,甚至搞拉郎配,凑数字;如果学的人不多,我想,该撤掉的讲师也得撤掉……(《人民日报海外版》2014年10月11日)
(10)本轮债转股突出了市场化色彩,即所谓的政府前端不搞拉郎配,中端不出资,后端不兜底。(《国际金融报》2017年8月14日)
把戏曲故事投射到与之相似的“包办婚姻”的概念上,“拉郎配”的所指范围扩大,具体表现为所指事件主体范围扩大:由人物李玉投射到任何人;所指婚配事件发生形式范围扩大:由沿途生拉硬拽的形式投射到任何不自愿的形式,词语在故事隐喻的作用下发生了泛化。然而,“拉郎配”的泛化并没有在“包办婚姻”的新义上停止,而是通过隐喻的方式继续泛化,由“婚配”较为具体的概念投射到“参与、搭配”等抽象的概念上,所指范围进一步扩大,由“婚配的包办”扩大到“合作、参与、搭配等的强行实施”。根据戏曲情节的经验,“拉郎配”在戏曲情节中是不好的事情,适逢皇帝选美,适龄女子的家人为避免中选,沿街拉青年男子婚配。这样一来,导致的结果就是婚配质量无法保证,而且有强拉硬拽、强迫的意味。当戏曲情节投射到类似事件和抽象概念中时,人们对戏曲故事的经验会作用于现实事件,如例(9)、例(10)中人们对强迫学习、政府过分干预市场均持否定态度。源域在一定程度上会影响目标域的评价义。
再如“走麦城”指三国时期关羽被孙权所袭败走麦城的故事,将此戏曲情节投射到抽象的概念“失败”“绝境”“骄傲”,泛指“因自大而失败或陷入绝境”;“借东风”指赤壁之战用火攻要借助东风,将此戏曲情节投射到抽象的概念“形势、外力”,泛指“借助良好的形势和外力”等等。一些剧目词将戏曲情节投射到类似事件或更抽象的概念中,在故事隐喻的作用下,这些剧目词的指称范围扩大,发生泛化。
第三类是结构隐喻(structural metaphor),是指“以一种概念来构造另一种概念,使两种概念相叠加,将描述一种概念的词语用于描述另一种概念”[18]。
戏源熟语中有“人生就是一场戏”“人在世上一台戏”“人生如戏,聚散无常”等等,源域是“戏”,目标域是“人生”,用“戏”域映现“人生”域。其隐喻思维方式是人们通过“戏”来理解“人生”,隐喻形式为“A is B”或“A like B”。在概念层面具体特征为源域“戏”相互关联的内部成分系统性地映射到目标域“人生”(见图3)。
图3 “人生如戏”结构隐喻系统映射
用于描述“戏”的词语也可以用来描述“人生”,人生被理解成和戏一样曲曲折折、悲喜交加,如“精彩的人生”“失败的人生”“成功的人生”等。在“人生就是一场戏”的结构隐喻中,人生的概念是通过戏的概念来组织和理解的,构成戏概念的许多“次概念”被映射在人生概念上,如“角色”,戏里有各种各样的角色,人生中也一样,每个人都担负着不同的职责,有着不同的身份地位和功能作用;如“尾声”,戏曲有尾声,人生也有即将到达终点的时刻;戏分为“喜剧”“悲剧”,人生也是一样,有喜有悲。
源域“戏”包括以下的主要特征:①角色;②戏的开始、结束、表演、情节等;③戏中演绎的各种悲欢离合。戏的各种特征整齐地叠加到“人生”概念上。人生和戏一样,是一个有始有终的过程。在人生中,一样会有曲折离奇、悲喜交加的情节。“戏”通过结构隐喻的方式,按认知域呈规律性、系统性地映射,喻指“人生”。
上述三类隐喻能够形成的必要条件是事物间的相似性,以相似性为基础,才能建立事物间的关联关系,将源域映射到目标域上,从而根据源域识解目标域。戏源词语泛化形成隐喻意义,客观依据是认知域间的相似性。具体表现为行为相似、特征相似和功能相似。
1.行为相似
戏源词语表示的动作行为A往往与其它语域的动作行为B相似,基于此,通过思维联想推论等认知过程,构建不同语义域间内涵外延关系,形成“A是B”的表达式,产生隐喻义,使戏源词语发生泛化。如:
“亮相”,本指戏曲的一种表演程式,演员从动态到静止,稍作停顿,采用塑像式姿势表现人物精神面貌。后泛指公开演出或露面,如:
(11)身着雪白绸衫的2008名“太极高手”一亮相,就引得满场喝彩。(《环球人物》2008年第16期)
无论是戏曲语域中的戏曲演员还是其它语域中的各类演员,其实施的动作一样,都是“公开演出”。只是行为主体、演出的内容和地点不同,两种行为极其相似,使得隐喻实现,“亮相”的使用范围也随之扩大,出现泛化。
“亮相”泛化后,喻指公开亮明观点或态度,如:
(12)奥巴马终于迈出了他拯救美国经济计划的第一步——11月24日,他带着自己提名的经济班底正式亮相。(《环球人物》2008年第23期)
“亮相”由文艺语域跨入社会语域,与“公开演出”的相似点在于“公开出现”,通过相似联想,将“公开表演或露面”比喻“公开亮明观点或态度”,泛化产生。
“亮相”继续泛化,还可喻指新事物的公开出现,如:
(13)也正因如此,草案一亮相就受到了社会各界的热评,并被称为地方版“史上最全面”的控烟条例。(《中国消费者报》2014年7月30日)
(14)湘江中心,橘子洲景区,智能清捡保洁机器人一亮相,便吸引了许多游客围观。(《人民日报》2019年5月20日)
这里的“亮相”指“新鲜事物的公开出现”,与“人的公开出现”在行为上是相似的,形成隐喻,用人的公开出现比喻事物的公开展现,所指由人到事物,范围扩大,实现了人的物化过程,发生了泛化。
再如“帮腔”,本指戏曲演出中一唱众和的演唱方式,台上角色主唱,台下、幕后乐师等帮唱,以烘托主唱的唱腔。最早见于南戏。后来比喻帮人说话,支持别人。如:
(15)依晚生愚见,不如找个人出来教给他去做,等他做好之后,稍些分点好处与他。等他做恶人,我们做好人。应得帮腔的地方,我们就在里头帮两句,岂不更有把握?(《官场现形记》十七回)
(16)就说他们原来不愿让出这块地来无非是怕吃了亏,现在要他们把这个亏让给你来吃!大家再一帮腔,他再没有不让的理由——再不让就显得他是故意捣乱。(赵树理《三里湾·小组里的大组员》)
“帮腔”在戏曲语域指“帮唱”,与一般生活语域中“帮说话”的行为相似,相似点是“用声音帮助别人”,一个是演唱,一个是说话。基于这两种行为的相似性,隐喻实现,“帮腔”比喻“帮人说话”,跨入一般生活语域,发生泛化。
其它如“变脸”,原义与泛化义间的行为相似点为“变”;“出台”,原义与泛化义间的行为相似点为“公开出现”;“救场”,原义与泛化义间的行为相似点为“救”;“打出手”,原义与泛化义间的行为相似点为“争斗”;“抢戏”,原义与泛化义间的行为相似点为“抢”,等等。
2.特征相似
戏源词语所表示的性质、状态A或某一特征往往与其他事物的特征B相似,基于此,人们通过联想思维,建构不同语域的A、B间的相似性认知,形成隐喻,使戏源词语发生泛化。如:
“草台班(子)”的原义指“演员较少、设备简陋的长期流动着的戏班子”,现在跨入一般生活领域,比喻临时拼凑的低水平团体,如:
(17)西译的现状充分说明,当今由社会力量举办的部分民办大学,已不再是十多年前“租间教室、请个老师、拿支粉笔”就粉墨登场的草台班,其形式也绝非短训、业余、走读和函授一统天下。(《人民日报海外版》2002年7月22日)
(18)钱江晚报记者在采访中发现,选择一个什么样的夏令营其实是有窍门的,关键的一点在于——门槛越低的夏令营,越要注重举办者的品质,因为这里面的草台班太多了。(《钱江晚报》2017年4月24日)
演员少、设备粗陋又长期流动着的戏班子与例(17)、例(18)中十多年前部分民办大学、低品质的夏令营性质特征相似,即低水平、非正规,将戏曲语域中简陋且流动性强的戏班映射到生活语域中,“草台班(子)” 从戏曲语域跨入一般生活语域,比喻临时仓促组成的水平不高的非正规组织或团体,所指范围扩大,泛化发生。
再如“唱白脸”“唱红脸”“唱黑脸”一组词语,在戏曲中指勾画白色、红色、黑色脸谱扮演不同身份的角色,一般把奸邪的反面人物扮成白脸,如“曹操”;把忠臣扮成红脸,如“关羽”;把正直严肃的人扮成黑脸,如“包公”。将戏曲角色特征域映射到现实生活中,这组词语分别比喻尖酸苛刻、忠厚、刚正严厉的人。隐喻形成的客观依据是脸谱角色特征与现实生活里人们的性格特征的相似性。
其它如“跑龙套”,原义和比喻义间的特征相似点为“不重要”;“走过场”,原义和比喻义间的特征相似点为“没有实质性的内容”;“冷场”,原义和比喻义间的特征相似点为“气氛冷清”;“洒狗血”,原义和比喻义间的特征相似点为“过火”;“出彩”,原义和比喻义间的特征相似点为“精彩”,等等。
3.功能相似
主要指戏源词语表示的功能A和其它事物的功能B相似,基于此,人们通过联想思维,建立不同语域的A、B间的联系,形成隐喻,使戏源词语发生泛化。如:
“台柱子”原指戏班中的重要演员。泛化后指团体组织中的骨干,如:
(19)这个当年在比赛中两次跳出过0分的小姑娘如今已经是跳水队的台柱子,成绩丝毫不让师姐吴敏霞。(《人民日报海外版》2011年7月20 日)
(20)于雪蕊已经成为妇科手术的台柱子,目前一半以上手术都由她完成。(《人民日报》2018年10月12日)
“台柱子”在戏曲域中指戏班或剧团中起关键性作用的演员,跨入例(19)、例(20)体育、医学语域中,指某团体或组织中重要的成员,能够保证团体或组织良好的运作,在功能上是相似的。
“台柱子”进一步泛化,比喻起重要作用的事物,如:
(21)尽管它们大部分还尚未成为支撑农村经济、带动农民增收的台柱子,但日益显现的勃勃生机,却让人们看到了农业产业化经营的曙光。(《人民日报海外版》2000年12月6日)
(22)二是进一步推动构筑大交通、培育大产业、发展大流通、繁荣大文化和开发大旅游,夯实支撑苏北重要中心城市这个台面的五根台柱子。(《人民日报海外版》2012年3月13日)
“台柱子”在团体组织中起重要作用,跨入经济语域后,如例(21)、例(22)指在农民增收、城市发展中起重要作用,在功能上也是相似的。
“后台老板”,原义指戏班的经营者,泛化后比喻暗地操纵者。如:
(23)依靠房地产和股市,特朗普拥有纽约、新泽西州、佛罗里达州等地黄金地段的房地产,也是新泽西“将军”职业足球队的老板,还曾是“环球小姐”、“美国小姐”等选美活动的后台老板。(《中国能源报》2016年11月14日)
(24)其次,从竞选手段看,也很难说是民主的,每逢大选年,各候选人及其后台老板和追随者都要大肆活动。(《人民日报海外版》2000年12月15日)
戏曲语域中的“后台老板”主要起管理、经营戏班的作用,同样,指某人或某集团的“后台老板”也是起操纵、控制对象的作用,在功能上是相似的。
功能和特征有时相互交错,如“跑龙套”的隐喻义和原义之间既有特征的相似,也有功能的相似。再如“搭班”,原义指戏曲演员临时加入某个戏班参加演出。泛化后,比喻为完成某项工作和任务,临时加入某组织或临时与某人合伙。如:
(25)其次,从竞选手段看,也很难说是民主的,每逢大选年,各候选人及其后台老板和追随者都要大肆活动。(《民生周刊》2017年第1期)
戏曲中的“搭班”是临时性的加入某戏班,其它语域中的“搭班”也是临时性的加入某组织或临时合伙,在性质上相似。戏曲中“搭班”的作用是使演出正常进行,其他领域的“搭班”的作用也是使工作、任务圆满完成,功能相似。
戏源词语的泛化有一些是以转喻的方式进行的,而有些词语的泛化是隐喻、转喻两种方式共同作用的结果。转喻的本质是邻近、替代和凸显关系。戏源词语的转喻主要有两种类型,即指示转喻和概念转喻。
George Lakoff和Mark Johnson认为转喻是“用一个实体指代另一个与之相关的实体”[19]。这两个实体既可以在同一认知域内部,即“同域指代”,也可以出现在更大的“域阵”(domain matrix)之中[20]。指示转喻(reference metonymy)具体表现为部分指代整体。
1.以某个人指代某类人
这类转喻类型是以戏曲艺术中塑造的某个特征显著或是给人们留下深刻印象的人物,来指代这个人所属的群体,此群体具有这个成员的某些特征或功能。如:
“红娘”,元杂剧《西厢记》中崔莺莺的侍女,聪明机智,促成了崔、张的美好姻缘。这个人物被塑造得丰满生动,家喻户晓。作为丫鬟,聪明伶俐,对小姐尽心尽意,服侍周到,面对老夫人的拷问,也能机智应对,据理力争……她在戏曲中最大的作用是帮助崔莺莺和张生有情人终成眷属。因此“促成美好姻缘”是“红娘”最显著的特征,现代用“红娘”代指“媒人”。如:
(26)当初,我还以为自己做了件好事,为你和夏之娴当了个牵线的红娘,可谁想到最后我是做了件对不起你的事,好心反倒害了你……(《十月》1983年9月)
《西厢记》中的红娘成功出色地做了崔莺莺和张生的媒人,“红娘”作为媒人中的杰出一员,用“部分”指代“整体”,即“红娘”转喻媒人这个群体。
“陈世美”,传统戏曲《铡美案》中的人物,高中状元招为驸马后,为保自己的荣华富贵,派人追杀妻儿,最后被包拯所斩。这个人物在戏曲中被塑造得鲜活立体,给观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其最典型特征就是富贵后负心。现代用“陈世美”转喻“飞黄腾达后的负心男人”。如:
(27)我要指出,社会上有些陈世美式的青年男女,也常以这类“理由”作为他们抛弃恋人的遮羞布。(陈文剑《此风不可长》)
(28)他老婆不同意,一次一次地找市委的领导,告她丈夫喜新厌旧,是当今的陈世美。(谭谈《桥》)
《铡美案》中的陈世美做了个忘恩狠心的负心汉,“陈世美”作为负心汉中的典型一员,用“部分”转喻“整体”,即“陈世美”转喻负心男人这个群体。
除此之外,以某个典型人物转喻某类人的戏源词语还有:“穆桂英”转喻“青年能干的妇女”,“中山狼”转喻“恩将仇报的人”,“窦娥”转喻“深受冤屈的人”,“法海”转喻“拆散姻缘的人”等等。
2.以事物的一部分指代整个事物
“行头”指戏曲演出时使用的服装。元代就有这一用法,如高安道《哨遍·嗓淡行院》套曲:“外旦臊腥臭,都是些唵噆砌末,猥琐行头。”这里是形容一个演出水平低劣的戏班,连演出服装都很粗陋。现用“行头”转喻一般的“服装、装束”。如:
(29)可是这些难民都饿着肚子,有的还需要赡养老人和姐妹,因此,她们放手添置行头,想趁自己年轻貌美,用这点本钱大干一番。(程凌征《难民少女风尘路》)
(30)现在的她不再穿着私人便装,而是换上了一身亮眼的行头:身着一件蓝色T恤、头上戴着一顶同色鸭舌帽。(《人民日报海外版》2018年9月21日)
戏曲表演用的“行头”是服装中的一部分,以种喻属,即“演出服装”转喻“服装”。“班底”指除主要演员外的其他戏班人员,包括配角、龙套、武行及乐师、箱管等。现用“班底”转喻“组织或团体中的基本成员”。如:
(31)王出面拼凑伪政府班底,1937年12月14日,王等一群奸徒,在日本主子的扶植下,粉墨登场,正式建立华北伪政权。(程舒伟、刘福祥《民国暗杀纪实》)
戏班是一般组织和团体中的一类,“部分”转喻“整体”,即“戏班其他成员”转喻“团体基本成员”。
还如包含剧目演出信息用以宣传的“海报”转喻“张贴的广告”,戏曲演员化装成角色后的“扮相”转喻“打扮成的样子”等等。
转喻强调“特定语境下用一种事物来代替同一概念域中另一种事物的认知机制”[21],是“经由一个概念实体(源域)抵达同一理想化认知模型下的另一个概念实体(目标域)的认知过程”[22],概念转喻(conceptual metonymy)具体表现为通过具体的事物指代相对抽象的符号和意义。
以某件事转喻某类事件,这类转喻类型是以戏曲艺术中演绎的某个精彩的或是给人们留下深刻印象的故事为源域,从戏曲故事的具体情节,概括出人生经验及事情发展的规律等抽象意义,通过关联思维,建构出两者的指代关系。通过某一戏曲故事来转喻某一类事件,此类事件具有这个故事的系统性特征和抽象意义。
例如“空城计”,戏曲传统剧目,演绎了三国时期诸葛亮利用空城退敌的故事。当司马懿大军直逼西城时,诸葛亮无兵将可遣,急中生智,大开城门故作镇静地在城楼抚琴,使司马懿生疑退兵。这是一个在危机处境下,掩饰空虚,骗过对方的经典事例。现代用“空城计”转喻“掩饰己方实力空虚,蒙蔽对方的策略”,即从来自戏曲情节的具体事件,基于经验基础、邻近关系(contiguous relationship)及联想机制,表示抽象的意义——“策略”。如:
(32)许多人只会无端的空谈和饮酒,无力办事,也就影响到政治上,弄得玩“空城计”,毫无实际了。(鲁迅《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
(33)“总不外是资本家演出的空城计!”她只说了一句就不说了。(马宁《处女地》)
戏曲中的“空城计”是诸葛亮情急之下使用了掩饰空虚使敌军生疑退兵的计策,既成功又典型,为人们所津津乐道。这样的喻体家喻户晓,具有广泛认知基础。“空城计”一词中的“空城”凸显了事件发生的情形,即己方实力空虚。通过中国传统的戏曲艺术表演形式,使受众经过视觉、听觉与感觉等的神经加工得以感知并深刻体验。转喻推理再将这种经验的方方面面以转喻思维模式系统性地概念化,用具体的特征性事件转喻抽象性概念,在源域和目标域的映射过程中,源域“空城计”用作词形,其映射的抽象目标域“掩饰空虚骗过对方的策略”成为新的词义(见图4)。
图4 “空城计”概念转喻映射
还如用“三堂会审”转喻“多方一起审理疑难复杂案件”,“霸王别姬”转喻“因骄傲而失败的悲剧情形”等等。这类戏源词汇的泛化是隐喻机制与转喻机制共同作用的结果。
综上所述,戏源词汇的泛化是语言发展演变的结果,其根本原因与人的认知思维联系紧密。我们从认知的角度,探讨了戏源词汇泛化的内在机制。研究发现:戏源词汇泛化最主要的动力机制是隐喻和转喻。既与其他语域词语的意象图式和认知投射有相同之处,也有其自身特征。隐喻机制以认知域间的相似性为基础,分别通过行为相似、特征相似、功能相似为客观依据形成了方位隐喻、故事隐喻和结构隐喻等隐喻类型,其中故事隐喻是最能体现戏源特色的一类;转喻机制以认知域间的相关性、邻近性为基础,以部分转喻整体,以具体转喻抽象,分别形成了指示转喻和概念转喻的转喻类型;还有一些戏源词汇的泛化是隐喻机制和转喻机制共同作用的结果。在隐喻、转喻等机制的作用下,戏源词汇产生了指称范围或语用范围扩大的泛化现象。
注释:
[1] 李玉晶:《戏源词汇发展演变的原因探析》,《西北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1期,第114页。
[2] 张谊生:《论与汉语副词相关的虚化机制——兼论现代汉语副词的性质、分类与范围》,《中国语文》2000年第1期,第9页。
[3] 邢福义、吴振国:《语言学概论》(第二版),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293页。
[4] G. Lakoff,Women,Fire,andDangerousThings,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87,pp.68-76.
[5] 胡壮麟:《评语法隐喻的韩礼德模式》,《外语教学与研究》2000年第2期,第88~94页。
[6] 常晨光:《语法隐喻与经验的重新建构》,《外语教学与研究》2004年第1期,第31~36页。
[7] 范文芳:《试论语法隐喻的综合模式》,《外语教学》2007年第4期,第12~15页。
[8] 彭宣维:《词汇语法级阶视角下的经验语法隐喻新解》,《语言学研究》2016年第2期,第59~76页。
[9] 葛建民、赵芳芳:《论动作型动词的概念隐喻类型及机制》,《外语学刊》2010年第3期,第43~46页。
[10] 彭玉海:《论动词隐喻映射》,《外语学刊》2010年第6期,第37~40页。
[11] 郑晓明:《名词和动词隐喻中的相似性》,《山西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8期,第846~849页。
[12] 李雪:《概念隐喻、概念转喻与词汇研究》,《外语学刊》2012年第4期,第58~61页。
[13] 廖正刚、林正军:《〈黄帝内经〉中基本味觉词的隐喻和转喻》,《东北师大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2期,第7~12页。
[14] 李延波:《因果压制式的语义类型、生成机制及构式特征》,《语言教学与研究》2017年第3期,第92~102页。
[15] 冯红梅、杨振兰:《从词媒体视角探析新兴“X姐”》,《语言文字应用》2018年第3期,第77~86页。
[16] 邢福义、吴振国:《语言学概论》(第二版),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293页。
[17] G. Lakoff, M. Johnson,MetaphorsWeLiveby,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80, p.5, p.18.
[18] 邢福义、吴振国:《语言学概论》(第二版),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293页。
[19] [美] 乔治·莱考夫、马克·约翰逊:《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何文忠译,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32页。
[20] W. Croft, “The Role of Domains in the Interpretation of Metaphors and Metonymies”,CognitiveLinguistics, 4(4),1993, pp.335-370.
[21] P. P. Sobrino,Multimodalmetaphorandmetonymyinadvertising(Vol.2), Amsterdam: John Benjamins Publishing Company, 2017,p.95.
[22] G. Radden, Z. Kövecses, “Towards A Theory of Metonymy”, In P. Klaus-Uwe, G. Radden (Eds.),MetonymyinLanguageandThought(Vol.4), Amsterdam: John Benjamins Publishing Company, 1999, pp.17-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