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锦辉
(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陕西西安,710119)
明末清初,社会动荡,当民族危亡、文化板荡的威胁盘踞人们心头时,理学走入空谈,严重脱离实际,成为以学术为工具博取政治利益的手段。然社会危机的加重,使身怀忧患意识的关中士人以救世为己任,他们传衍并发展着北宋张载所开创的崇真务实、经世致用的关学宗风。关中地区“土厚水深,其人厚重质直,而其士风亦多尚气节而励廉耻,故有志圣贤之学者,大率以是为根本”[1]。当时涌现出了冯从吾、王弘撰、李颙、王建常、李柏、李因笃、王心敬等关学学者,尤其是冯从吾,“统程、朱、陆、王而一之,集关学之大成”[2]。关学在关中发展甚为迅速,随着“关中三李”[3]的出现,遂开清初关中学术新风,此时“关学由反思程朱而逐渐转向阳明心学,同时也开始了以实学的方式反思陆王心学的空疏,将关学汇入到明末清初实学的潮流中”[4]。相较于李颙、王建常、李柏、李因笃、王心敬等关中学人以文传道,孙枝蔚、王又旦、李楷、韩诗、李念慈、雷士俊等关中文人却以诗歌的形式践行和传承着关学精神,其中李念慈的创作从诗学思想、诗风倾向、创作态度三方面体现出关学特色,促进了易代之际关学思想的传承、丰富和发展。
李念慈,字屺瞻,号劬庵,陕西泾阳人,是明末清初关中诗坛颇有影响力的诗人之一。其生平经历,《清史稿·李念慈传》载:
李念慈,字屺瞻,泾阳人。顺治十五年进士,以河间府推官改知新城县。坐逋赋罢,会有荆襄之役,叙运饷劳,再起,补天门。与枝蔚同举鸿博,试不中选。喜游,好吟咏,有《谷口山房集》。施闰章称其雄爽之气勃勃眉宇,盖秦风而兼吴、楚者。[5]
李念慈生于明崇祯元年,卒于康熙三十八年,封建没落官僚家庭出身,曾祖李世达为官清廉,刚正不阿;父亲李绍荫“孝友祥顺,诚心质行”,“重然诺,济贫困”[6],备受乡人敬重。世代俸儒的家庭环境,使得李念慈从小志向远大,读书刻苦,希望能建功立业。不过由于生逢明末乱世,李念慈青年时代曾从军甘、凉一带两年有余,后出任地方官又辗转坎坷,为百姓鸣冤,关心民间疾苦,颇有祖父遗风。
李念慈一生好吟咏,喜游览,从北方的秦、甘、晋、鲁、京,到南方的川、湘、鄂、皖、粤、滇,几乎都有他的足迹,遍布大半个中国。他待人真诚,学问博雅,诗艺精深,获得了朝野诗人的一致称赞。晚年多在荆楚、蜀中,交游极为广泛,其中不乏孤忠守节的遗民,如顾梦游、孙枝蔚、吴嘉纪、方文、邓汉仪等,也有国朝名士,如钱谦益、王士祯、施闰章、李楷[7]、高士奇等。生于关中泾阳,又游历于南北文化圣地,在明清社会变革之际,李念慈文艺创作思想就自然地具有了关中文化融合其它各地思潮的鲜明特征,施润章称其“其雄爽之气勃勃眉宇,盖秦风而兼吴、楚者”不无道理,而这一点也恰是明清时期关学发展的一个特殊态势。
北宋真宗天禧四年,张载出生于长安,青年时喜论兵法,后求之于儒家“六经”,曾任著作佐郎、崇文院校书等职。后辞归,讲学关中,对后世影响深远,故其学派被称为“关学”。而“关学”一词,最早源于理学家吕本中,吕氏曾说:“关学未兴,申颜先生盖亦安定(胡瑗)、泰山(孙复)之俦,未几而张氏兄弟大之。”[8]之后,《元史》将“关学”与洛学、闽学、濂学等理学学派并称为“濂洛关闽”,《元史·吴澄传》载:
尧、舜而上,道之元也;尧、舜而下,其亨也;洙、泗、邹、鲁,其利也;濂、洛、关、闽,其贞也。[9]
然直至明代大儒冯从吾所撰的《关学编》于明万历三十四年(1606年)刊行后,“关学”这一术语才开始流传开来。冯氏在《关学编自序》中说道:“我关中自古称理学之邦,文、武、周公不可尚已,有宋横渠张先生崛起郿邑,倡明斯学”,“而关中之学益大显明于天下”,“取诸君子行实,僭为纂次,题曰《关学编》”[10]。此后黄宗羲在《宋元学案·序录》中使用了“关学”这一概念,他说:“关学之盛,不下洛学。”[11]尔后学者将其与周敦颐之廉学、二程之洛学、朱熹之闽学并列,称“濂洛关闽”,如清代的张伯行在《濂洛关闽书·原序》中说:
宋兴而周子崛起南服,二程子倡道伊洛之间,张子笃志力行关中,学者与洛人并,迨至朱子讲学闽中,集诸儒之成,而其传益广,于是世之言学者,未有不溯统于濂洛关闽而以邹鲁之道在是,即唐虞三代之道在是也。[12]
以上是“关学”发展的大致脉络,不难看出,“关学”是在朱熹之后不久就已被“世之言学者”视为并立于宋代理学的四大流派之一,这也就基本上确立了张载及其关学在理学史上的地位。可是自张载后,关中地区先后亦有朱子学和阳明心学,至明末清初时关中地区又有河东学派、甘泉学派、三原学派等理学流派,众学派各有异趣,互相争鸣,但张载关学道脉仍清晰可见,主要表现为躬行礼教、崇尚气节的宗风,正如黄宗羲在《明儒学案》中所说关学学者“多以气节著,风土之厚,而又加之学问者也”[13]。
那么何为关学?学界尚有论争,焦点在于关学的内涵[14]。本文在借鉴学界已有成果的基础上,认为关学是由北宋张载创立,一直在关中地区传衍和发展,并在其传衍和发展过程中始终与张载学脉相承、相继、相延而又开放包容的多元地域性理学学术流派[15]。明清之际,关中人文颇盛,不忘经世济民者代不乏人,他们以“文”的形式阐述或践行关学宗风,延续关学思想,而泾阳籍诗人李念慈却以诗歌的独特样式传承关学精神,成为当时诗坛上一道亮丽的风景。因此本文主要探讨李念慈诗歌所蕴含的关学特色,以期对研究明清之际关学发展有所裨益。
明末清初,时代虽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关中文人的文学创作并没有因此而停滞。在关学思想浸染下,关中文人在文学创作中自觉践行关学宗风或传其精神内核,同时在历史迁移中又兼容并包,吸收和融合了其它地区的文艺思潮,以至于诗歌创作呈现出与其他诗歌流派迥异的地域色彩。李念慈的诗歌即是如此,他的诗歌体现出思想上诗以载道、风格上刚健质朴、内容上尚实贵真的鲜明关学特色,以独特的形式践行、传承和丰富着明清关学精神。
明末清初,“心学”泛滥,学者大多空谈心性,束书不观,致使当时学风大衰。针对这种陋习,有些学者曾毫不留情地批判道:“而一皆与之言心言性,舍多学而识,以求一贯之方,置四海之困穷不言,而终日讲危微精一之说。”[16]“危微精一”是儒家理学思想之精神命脉,然顾炎武等人认为“载道”之言只有通过身体力行方可精髓彰显。易代之际,学人同思以学救世,而经世致用的实学研究成为当务之急。顾炎武就曾明确指出:“士当求实学,凡天文、地理、兵农、水土,及一代典章之故不可不熟究。”[17]从这种经世致用的实学思想出发,儒家“文以载道”的传统价值观成为明末清初学者的普遍追求。顾炎武认为有益的文是“明道”“纪政事”“察民隐”“乐道人之善”之文,虽然指的是学术文章,但同样也能给诗文创作以影响。关中学人紧随时代潮流,倡导实学,以讲明学术为己任,多倡导经世文章,李二曲、李柏、李因笃等关学大儒多有此说。
与关学学人一样,李念慈对这种浮夸学风也多有批判,他提倡要创作“内之极性命之精微,外之备经世之大法,近之在乎一身,而远之俟诸来者”[18]的经世宏文。同时他主张“文以载道”,这和明末清初思想界所提倡的经世致用、开物成务的实学精神是一致的,他曾说:“盖言不载道,不足为言,而苟非实有见于道而身行之,则亦不能为载道之言。”[19]希望“念今世仕宦,舍道则进,守道则退,既不能行其道,犹可为明道之言,以俟后世”[20]。从其论述中,不难发现他所受关学思想之影响。
更为难得的是,李念慈秉承关学宗风,将文以载道的观念运用到诗歌创作中,在他看来,诗歌也应该和文一样,承担起经世致用的重任,即诗以载道,强调诗歌对社会现实的反映,对民生世道的披露。在诗歌创作中,李念慈特别强调诗歌的尚实贵真,杨素蕴曾称赞其诗:
或因誉以为规,或即物以会理。刺人也,而实以讽世;纪事也,而可以考时;咏物写景也,而其山川风土物产俗尚之美恶贞淫,时会之变迁好尚,政教之得失兴废,皆可因而得之。[21]
李念慈诗歌刺人纪事、咏物写景,可使世人领略政教得失兴废,而非将诗歌创作与现实生活隔离,通过诗歌传递世之“规理”,承载经世致用的功能,这是张载北宋关学发展到明清时期的最直接的体现。李念慈《谷口山房诗集》不同诗歌主题分类举隅如下表:
诗篇举隅诗歌类型主题思想《先慈忌日》《梦先继母》《书汪五河为其母挽诗后》忆母诗表达了对母亲的思念,歌颂了母爱的伟大《长安忆弟》《润州夜泊忆舍弟》《得舍弟书》忆弟诗展现的是兄弟之间的骨肉亲情《定西侯唐太夫人六十寿》《程穆倩七十寿》《仲春二日谭灌村太史寿》祝寿诗展现的是晚辈对长辈的返哺之恩《清明》《寒衣至》《腊粥》民俗诗对关中多样民俗的再现《村居怀友》《送周元服山人游淮上》《赠僧半山》《虎丘值友人泥饮》《奉赠钱牧斋先生》《和朱孟浦观海作》交友诗朋友之间纯朴真挚的友谊《雨花台晚望》《虎溪》《登滕王阁》《西峰》《岱岳》观景咏物诗寄托诗人感时兴怀的复杂情感《习家池》《仲宣楼》《应德公》《山简公》怀古诗体现诗人对现实社会的深切思考
这些不同的主题,既让我们看到了人民和谐安乐生活、朋友之间坦诚相待的一面,同时也不乏展示国家动荡、百姓生活艰辛的一面,诗人借助诗歌达到观民情、美教化、成孝敬的目的。因此不妨这样说,这些诗歌寄托着诗人深深地尚实质朴的情怀,继承了关学的尚实学风。
李念慈创作内容丰富,有提倡美德之作、朋友相和之作、咏史述怀之作、社会风俗之作、宴会集游之作、山水田园之作,其诗歌呈现出当时社会的广阔画面,反映了世风民情,也传递出美教化、重实践的道统观,这对清代诗学思想影响深远。后来沈德潜曾云:“诗必原本性情,关乎人伦日用,及古今成败兴坏之故者,方为可存,所谓其言有物也。”[22]又云:“诗之为道,可以理性情、善伦物、感鬼神、设教邦国、应对诸侯,用如此其重也。”[23]都要求诗歌要有广阔的历史现实性,提倡温柔醇厚之“诗教”,与李念慈“诗以载道”的主张不谋而合。
李念慈诗歌所呈现的刚健质朴风格有其深刻的形成渊源,总结起来一是地域文化特质——“秦风”的侵染;二是关学提倡的“朴实”学风之影响。而这两方面都是关中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秦风”之刚健淳厚也在传承中孕育出关学思想朴实笃行的学风。
魏征在《隋书·文学传序》谈及南北文风差异时说:
江左宫商发越,贵于清绮。河朔词义贞刚,重乎气质。气质则理胜其词,清绮则文过其意,理胜者便于时用,文华者宜于咏歌,此其南北词人得失之大较也。[24]
指出地域因素会直接影响文学创作的风格,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中国幅员辽阔,不同的地域风貌、气候状况、生活方式影响着地方审美意识、文学趣味,文学创作的风格亦截然不同,这使作家的文学作品表现出鲜明的地方色彩特征。
明末清初关中诗坛诗人众多,其诗风大多继承了“秦风”所开创的刚健质朴之气,具有激昂慷慨的特色。“秦风”一词源于《诗经》,原指十五国风中秦地的民歌。秦地处于西北边陲,土厚水深,农耕文化发达,人民质朴厚重,产生于此地的诗歌有着独特的美学风格。后来人们把这种慷慨激昂、刚健质朴的诗歌风格称为“秦风”。魏禧《容轩诗序》云:“十五国莫强于秦,而诗亦秦唯矫悍,虽思妇怨女,皆隐然有不可驯服之气。”[25]姚文然《邑侯石二孺诗序》亦云:“关中故多伟男子,秦风激扬慷慨,为天下壮。”[26]关中诗人在创作中自觉的发扬起这种刚健质朴的地域诗风,形成了共同的审美特色。
李念慈也承认诗文风格与地理环境有着密切的关系,他曾说:“诗文之体气相因,岂不以其地哉?西北山川所自起,厚重闳深,顾硗确湍悍,往往碍舟车害行旅。渐至东南,则秀拔涟漪,可游可赏,然峭削漫涣矣,其地之人,性行才力文章,各因其山川之气而加之以习,罕相能也。”[27]西北和东南由于地貌、气候不同,诗文风格自然迥异。正如明人唐顺之所言:“西北之音慷慨,东南之音柔婉,盖昔人所谓系水土之风气。”[28]
钱谦益在评价李念慈诗歌时,认为其“行安节和,一唱三叹,殆有蒹葭白露、美人一方之旨意,未可谓之秦声也”[29]。但李念慈自己却说其诗:“欢畅之言少,而愁苦之言多。”[30]对于李念慈诗歌中的这种现实,当时不少学者已经注意到其诗与关中刚健质朴之风的渊源关系。施闰章《答关西李屺瞻进士》云:“有美西秦客,清歌正始存。雄心侵北地,侧目向中原。”[31]魏宪《百名家诗选》评李念慈亦云:“此率真诗也。汰昌谷之险淫,敛太白之粗豪,去辋川、彭泽之萧淡,骎骎乎其进于少陵者乎。曩空同以诗鸣北地,议者谓得杜之神,劬庵固地灵所钟也。”[32]他们都认为李念慈继承了秦风传统,具有鲜明的地域特色。
实际上,李念慈诗歌呈现出的质朴刚健风貌,除了与关中的地域风貌、气候环境有关外,关中文化尤其是关中地区长期盛行的关学朴实学风对他的熏染更是密不可分。徐嘉炎在《赠别华州王山史兼呈秦晋诸同学》一诗谈到西北地区的文学风貌时,指出作品风格与地域之间的关系:“东南称才薮,不如西北士。西北崇朴学,东南尚华靡。朴学必朴心,华靡徒为耳。此固地气然,人情亦复尔。”[33]西北,尤其是盛行“秦风”的关中地区,关学思想被孕育而出并延绵不绝。明末清初,关中地区先后涌现出了以王弘撰、李颙、李柏、李因笃等为代表的关学学者,他们大多提倡崇尚质朴、务求实用的关学宗风,这样的审美趋向使得关中诗风也呈现出质朴自然、不事雕琢的特点。对于质朴的诗风,张载说:“夫《诗》之志至平易,不必为艰险求之;今以艰险求诗,则已丧其本心,何由见诗人之志。”[34]张载认为自然流露、不刻意吟咏却“无意于工而自工”,恰到好处。李念慈的《平阳早秋》《立秋日济宁作》《遣怀》等,无不彰显出质朴的诗风。
张载关学有两个特点:一是“以气为本”,二是“躬行礼教”,发展至明清时期,在诗歌领域主要形成了浑厚大气、励志敦行的诗风,这是“秦风”遗响融合关学主张而在明清时期关中诗人诗歌创作上的独特体现。李念慈一生漂泊在外,诗歌创作自然也受其他地区文艺创作风格的影响,但是关中地区独特的文化使其诗歌并未脱离刚健质朴的“秦风”特色。如《将返荆州军中别汪舟次文学》:
……即今四海尽疮痍,盗起民穷事蠭午。我辈雕虫空尔为,小技何能施救补。故应穷卧伏泥途,脱粟藜羹充肺腑。听言色怆未能答,世治右文乱用武。明朝别尔从军去,短衣匹马持弓弩。[35]
面对国家四海疮痍,盗起民穷,诗人抒发了投笔从戎、建功立业的豪情。再如《庄西立春夜感怀》:
皎皎关山月,凄凉乱后看。谁怜投远客,独酌忆新盘。画角催年尽,铙歌起夜寒。但令烽火熄,离别未为难。[36]
虽曰述怀,但展现的却是昔日从军战斗生活的场景。边地军情紧急,士兵持续征战,除了将前线将士浴血奋战的悲壮场面展示出来,诗人也对战争发表了自己的看法,其中不乏激昂劲健之风。再如《阿坝东山晚眺》:
骑马望东岑,万绿渺无数。夜来一片月,挂在长松树。朝行陟峻坂,荆榛杂云雾。及巅日始晴,凭高散余步。黄河自天来,陵谷错回互。长林忽响籁,落日边风怒。极目望大荒,风沙千里暮。海内有战伐,边功此驰骛。良马千队连,猛士百金募。列戍卧冰霜,转粟犯寒露。杀伤岂复论,勋名竞题柱。我来经战场,鬼火照空素。黄羊奔沙碛,饥鹰趁狡兔。穷荒计已疏,和亲事亦误。持觞吊往昔,慷慨一回顾。寄言守边将,莫漫矜都护。[37]
诗人以质朴的笔触先是为我们描绘了阿坝东山的风光,紧接着由此联想到国家目前还不太平,战争时时发生,用简练的语言描述出激烈的战斗场面,让人如临其境,其雄健慷慨之气,不减高、岑边塞诗歌。其他如《荆州杂兴六首》《己丑元日》《军中纪事》亦是,所以方文[38]在《谷口山房诗集旧序》中云:“其词清以丽,其气壮以激,其思哀以深。”[39]
总之,李念慈诗歌刚健大气,质朴浑厚的特色,离不开其家庭出身、思想性格和人生经历等方面的共同作用。其中,关中“秦风”熏陶,尤其是在关中地区一直传衍的关学思想所起的作用是不可轻视的。
“贵本求真”是李念慈“诗以载世”诗教观在诗歌创作中的具体表现,指的是诗歌的情感抒发应具有真性情。李念慈在《计甫草甲辰草题词》中写道:“夫诗本性情,非可诡焉为之。”[40]这一点既与李贽“童心说”提倡“真心”的诗文创作主张一致,又与公安派所主张的“独抒性灵,不拘格套”的主旨精髓相通,同时也与明末清初实学思潮提倡诗歌要抒发真实性情的思想相合。顾炎武说:“诗主性情,不贵奇巧。”[41]黄宗羲亦云:“诗以道性情,夫人而能言之。然自古以来,诗之美者多矣,而知性者何其少也。”[42]顾、黄二人在经世致用的文学价值观的影响下论诗主张性情,尤其是注重对“真情”的抒发。这样看来,针对诗歌应抒发“真性情”的创作主张,公安派、心学、实学与关学有共通的一面。甚至可以说,明清时期关学在文学创作思想上已属于广义实学的一个支脉,这是关学在明清时期受到其它文艺思想影响并为关中诗人所吸纳的特殊变革。
当然要求诗歌抒发真性情并不始于李念慈,《毛诗序》中说:“情动于中而形于言。”[43]在春秋时期人们就已经意识到了情感是诗歌的表现内容,并指出诗歌具有言情的功能。黄宗羲曾批评近人为诗:“情随事转,事因世变,干啼湿哭,总为肤受”,“非不出于性情也,以无性情之可出也”[44]。施闰章主张做诗应当“言必由衷”,他赞扬方文的诗:“款曲如话,真至浑融,自肺腑中流出,绝无补缀之痕。”[45]由此可见,明末清初诗坛所主张的抒发性情不仅仅是作者的个人感受,这种真性情往往还与时代精神、现实内容相结合,即强调作家的社会责任感,这也是李念慈通过诗歌身体力行的“贵本求真”。他在《萝村诗集序》中云:
诗与乐相为表里者也,其始发乎一人之性情,而感乎千万人之性情。必其实有动于中,不能已于自吐之怀,而后永言出之,时则歌咏明盛,时则悲悯天人。当其忠孝激发,离忧怨慕,深于一往。人之读之者,因得以见其时世之盛衰,风俗之贞淫,人才之通塞,民生之休戚。莫不憬然感,愀然思,其人之性情,虽旷世而亦若与之相接,夫岂徒然而作也哉?[46]
这种“性情”虽“发乎一人之心”,但“感乎千万人之心”,能够更加真实地反映广阔的社会画面,具有深刻的认识价值,所以能传世不朽。如《病中喜里人来得家书十二韵》:
抱病他乡久,思家别梦深。苦因魂黯黯,况是首涔涔。欹枕开虚牖,当轩望远岑。那堪春尚冷,愁说晓仍阴。故友来吾里,羁人望好音。含情开短札,强坐拥寒衾。翻阅收双泪,平安慰寸心。瀛躯如陡犍,喜气发微吟。留客还相问,烹茶且对斟。别来剩耆旧,乱后各消沉。会面频年少,穷途二竖○。因君成慰藉,忽欲揽衣巾。[47]
诗人常年流寓他乡,偶遇乡人,其心情亦是可想而知。在这首诗中,诗人久病他乡,以致睡觉做梦都在想着家乡。正当乡愁不知如何疏解时,突然家书的出现,让诗人的思乡之饥暂以缓解。在诗中,诗人以平淡质朴的语言表现了获得家书后的喜悦,可谓都是其本真性情的自然流露。这种思念家乡的真情,在他的诗歌中多次出现,如“知是故乡人,都忘呼姓字。相逢客路间,彼此俱回顾”[48]“感时怀故乡,还顾路浩浩。缅彼终南山,连峰插苍昊”[49]“比来客子恨,不得故乡书”[50]“别家忽三岁,时时念故乡”[51],他之所以思念家乡,其原因就在于故乡(家乡)不仅仅是生于斯、长于斯的实有之乡,它以具体的地理处所——出生和成长的地方为依托,又超越之,它温馨、安全、宁静、恬美,从这个意义上说,故乡(家乡)是人的精神归依之所,是人的精神家园。人们怀念故乡,不仅仅是怀念那个地理上的所在,更是对和谐、安宁、幸福的生存氛围和浓重的亲情的向往与追求,对理想的情感归宿的渴慕,所以李念慈在这里所展现的真情也就具有了普遍的意义,成为在外游走的游子的共同心声。
除了对故园的真情,李念慈诗歌中对亲情、友情的书写,亦无不是其真性情的自然流露。李念慈认为“性情”并非只有喜乐等人之常情,应该还有“怨怒之音”,他指出《诗经》“亦多幽愁忧思悲愤激切之作”。换言之,他虽然承认诗歌要归于“温柔敦厚”,但也肯定那些“怨怒之音”,因为它们都是出于“性情”,是“真诗”。如《闻滇闽粤三藩告老各允归安插》:
惟皇御极十二年,九州四海少鸣弦。鲸波伏莽俱已靖,转轮无忧甦倒悬。诸王拥兵过百万,南北协饷尚骚然。四方水旱亦时有,老弱岂尽免颠连。搜括利孔无遗剩,锱铢亦入公家编。蠲租之诏虽屡下,天下百姓无一钱。……从此兵解饷亦缓,赋敛得薄民息肩。滇南闵粤反侧地,弹压正须计万全。往者君侧跋扈在,膳粗颇慑东南天。相维亦藉外重势,庙算自有命世贤。愚拙计短安丘壑,日高无事且晏眠。[52]
三藩自立为王,拥兵百万,兵饷繁重,造成天下百姓苦不堪言——“天下百姓无一钱”。欣闻三藩告老,尤其是他们交出兵权,诗人感觉“从此兵解饷亦缓,赋敛得薄民息肩”,直接道出对百姓生活的同情,对国家安定的担忧。所以,顾景星评论其诗:“作诗必贵乎真。秋水芙蕖,真诗之辞致也。凶年菽粟,真诗之骨骼也。劬翁兼而有之。”[53]
在明末清初日渐浮华、不学无术的氛围中,纵观李念慈的诗歌创作,我们会发现诗人从内容和情感两个维度对诗歌创作提出了具体要求,即书写现实,抒发真情。今存《谷口山房诗集》中的诸多诗作,没有浮词粉饰、辞藻的堆砌,没有晦涩难懂的玄理,没有夸张虚无的想象,更多是以朴实的语言展现当时社会和自己流寓他乡时的所感所见,明白晓畅,朗朗上口,发展了尚实贵真的关学宗风。
综上所述,李念慈以其自己独特的人生经历,融关学思想于诗歌创作,其诗歌题材从感时伤乱到咏史怀古,从忧国忧民到思亲念友,从言志抒怀到唱酬赠答,从山水田园到咏物题画,涉及范围之广阔,反映画面之丰富,都在同期诗人中出类拔萃。他以诗歌的独特样式继承延续并丰富发展了关学宗风,用诗以载道的诗学观念,实践着挽救颓废学风的重任,以刚健质朴的诗风传承关中地域孕育之文化、以性情贵本求真的创作态度表现了他拯救世道人心的努力,既融合同时代各家学说之精华,又延续北宋张载关学宗风,使得明清关学内涵得以传承发扬而又别具特色。
注释:
[1] (明)冯从吾撰,陈俊民、徐兴海点校:《关学编》(附《续编》),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125页。
[2] (明)冯从吾撰,陈俊民、徐兴海点校:《关学编》(附《续编》),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69页。
[3] 关中三李,据史料所载有过不同的组合与提法。一是指清初诗人王士祯在其所著《居易录》中提到的:“关中三李,不如一康。”“三李”指作为诗人的朝邑李楷、郿县李柏(雪木)和富平李因笃(天生)三位,“一康”指合阳诗人康乃心。就诗歌艺术而言,“三李”逊色于“一康”。晚清诗人顾曾烜在《郃阳杂咏》中赞曰:“太乙名高三李上。”一是指吴怀清在《关中三李年谱》中提出的“三李”,这是指作为关学思想家的富平李因笃、郿县李柏和周至李颙三位,强调的是他们的关学思想家身份。一是指杨钟羲在《雪桥诗话》卷二所中提到的:“泾阳李屺瞻念慈,号劬庵,与二曲(李颙)、天生(李因笃)当时称三李。”涉及的是泾阳李念慈、周至李颙和富平李因笃三位,关注的是他们的诗歌创作。一是指《文献征存录》卷四所记载的:“李因笃,字天生,……时盩厔李颙以理学显名,与经阳李念慈及因笃号为关中三李,其后复与郿县李柏,朝邑李楷亦有三李之号。”这里其实包含了两个组合,一组是李因笃、李颙和李念慈,与《雪桥诗话》的记载是一致的。一组是李因笃、李柏和李楷,与王士禎《居易录》的记载是一致的。
[4] 刘学智:《关学思想史》,西安:西北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215页。
[5] 赵尔巽,等撰:《清史稿》,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3355页。
[6] (清)李念慈:《先考文学府君、先妣常太孺人、继妣扈太孺人行述》,《谷口山房文集》卷六,清康熙二十八年杨素蕴刻本。
[7] 李楷(1603—1670),字叔则,号河滨、岸翁,朝邑(今陕西大荔县)人,明天启四年(1624年)中举人,后多次应试不中,便居家潜心读书,研究史学。存世著作有《河滨诗选》《河滨文选》《河滨遗书抄》等。
[8] (清)黄宗羲撰,(清)全祖望续修,陈金生、梁运华点校:《宋元学案》,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261页。
[9] (明)宋濂,等撰:《元史》,北京:中华书局,1976年,第4013页。
[10] (明)冯从吾撰,陈俊民、徐兴海点校:《关学编》(附《续编》),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2页。
[11] (清)黄宗羲撰,(清)全祖望续修,陈金生、梁运华点校:《宋元学案·序录》,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6页。
[12] (清)张伯行:《濂洛关闽书》,上海:商务印书馆,1941年,第1页。
[13] (清)黄宗羲撰,沈芝盈点校:《明儒学案》,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58页。
[14] 狭义的“关学”是指北宋时期在陕西关中地区以张载为核心形成的理学学派,是由张载及其弟子形成的一个学派,代表人物如侯外庐、龚杰等学人。广义的“关学”指关中理学,以陈俊民为代表。
[15] 刘学智:《关学思想史》,西安:西北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6页。
[16] (清)顾炎武著,华枕之点校:《顾亭林诗文集》,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40页。
[17] (清)顾炎武著,华枕之点校:《顾亭林诗文集》,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155页。
[18] (清)李念慈:《胡石庄先生绎志篇序》,《谷口山房文集》卷二,清康熙二十八年杨素蕴刻本。
[19] (清)李念慈:《答方田伯书》,《谷口山房文集》卷一,清康熙二十八年杨素蕴刻本。
[20] (清)李念慈:《答方田伯书》,《谷口山房文集》卷一,清康熙二十八年杨素蕴刻本。
[21] (清)杨素蕴:《谷口山房诗集序》,《谷口山房诗集》,清康熙二十八年杨素蕴刻本。
[22] (清)沈德潜编:《清诗别裁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第1页。
[23] (清)沈德潜著,霍松林校注:《说诗晬语》,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第186页。
[24] (唐)魏征、令狐德棻撰:《隋书》,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第1730页。
[25] (明)魏禧著,胡守仁,等校点:《魏叔子文集》,北京:中华书局,2003年,第481页。
[26] (清)姚文然撰:《姚端恪公集·文集》卷十,清康熙二十二年刻本。
[27] (清)李念慈:《赵秋水近诗序》,《谷口山房文集》卷二,清康熙二十八年杨素蕴刻本。
[28] (明)唐顺之撰:《唐荆川文集》卷十,上海:上海书店,1989年,第319页。
[29] (清)钱谦益著,(清)钱曾笺注,钱仲联标校:《牧斋有学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1565页。
[30] (清)李念慈:《谷口山房诗集自序》,《谷口山房诗集》,清康熙二十八年杨素蕴刻本。
[31] (清)施闰章著,(清)吴家驹点校,钟振振主编:《施闰章诗》(下),扬州:广陵书社,2006年,第1036页。
[32] (清)魏宪辑:《百名家诗选》卷七十,清康熙枕江堂刻本。
[33] 邓之诚撰:《清诗纪事初编》(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753页。
[34] (宋)张载著,章锡琛点校:《张载集》,北京:中华书局,1978年,第256页。
[35] (清)李念慈:《将返荆州军中别汪舟次文学》,《谷口山房诗集》卷十六,清康熙二十八年杨素蕴刻本。
[36] (清)李念慈:《庄西立春夜感怀》,《谷口山房诗集》卷二,清康熙二十八年杨素蕴刻本。
[37] (清)李念慈:《阿坝东山晚眺》,《谷口山房诗集》卷二,清康熙二十八年杨素蕴刻本。
[38] 方文(1612—1669),安庆府桐城人,字尔止,号嵞山,原名孔文,字尔识,明亡后更名一耒,别号淮西山人、明农、忍冬。入清不仕,以气节自励。其诗歌前期学杜甫,多苍老之作;后期专学白居易,明白如话,长于叙事。早年与钱澄之齐名,后与方贞观、方世举并称“桐城三诗家”,著有《嵞山集》。
[39] (清)方文:《谷口山房诗集旧序》,《谷口山房诗集》,清康熙二十八年杨素蕴刻本。
[40] (清)李念慈:《计甫草甲辰草题词》,《谷口山房文集》卷五,清康熙二十八年杨素蕴刻本。
[41] (清)顾炎武著,黄汝成集释,栾保群、吕宗力校点:《日知录集释》(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461页。
[42] (清)黄宗羲著,陈乃乾编:《黄梨洲文集》,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364页。
[43] (唐)孔颖达撰:《毛诗正义》,(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563页。
[44] (清)黄宗羲著,陈乃乾编:《黄梨洲文集》,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343页。
[45] (清)施闰章撰:《学余堂文集》卷四,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46] (清)李念慈:《萝村诗集序》,《谷口山房文集》卷二,清康熙二十八年杨素蕴刻本。
[47] (清)李念慈:《病中喜里人来得家书十二韵》,《谷口山房诗集》卷二,清康熙二十八年杨素蕴刻本。
[48] (清)李念慈:《路逢故乡客》,《谷口山房诗集》卷三,清康熙二十八年杨素蕴刻本。
[49] (清)李念慈:《山行书怀》,《谷口山房诗集》卷四,清康熙二十八年杨素蕴刻本。
[50] (清)李念慈:《登浮渡山》其五,《谷口山房诗集》卷四,清康熙二十八年杨素蕴刻本。
[51] (清)李念慈:《忧旱》,《谷口山房诗集》卷四,清康熙二十八年杨素蕴刻本。
[52] (清)李念慈:《闻滇闽粤三藩告老各允归安插》,《谷口山房诗集》卷五,清康熙二十八年杨素蕴刻本。
[53] (清)李念慈:《谷口山房诗集评》,《谷口山房诗集》,清康熙二十八年杨素蕴刻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