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毓芳妃 [美]约瑟夫·劳斯
约瑟夫·劳斯(Joseph Rouse)是美国当代科学哲学界虽具争议但又极具影响力的人物之一。其系统而完整的科学实践哲学论纲,彻底颠覆了旧有的理论优位研究传统,赋予了科学哲学一种全新的研究视角。身为SPSP①SPSP成立于2006年,是一个由哲学家和其他学者组成的国际组织,致力于从哲学的角度思考科学实践。第一次SPSP会议于2007年在荷兰举行,之后每两年一届,是业内有影响力的国际性科学实践哲学会议。(Society for Philosophy of Science in Practice,即科学实践哲学学会)会议的常任组委会成员之一,劳斯不曾缺席过任何一次SPSP的会议及报告。2018年SPSP的分组会议还专门探讨了劳斯的科学哲学思想,这是八届SPSP会议以来第一次以当代研究者的思想为探讨主题的分组会议,由此足以看出劳斯在科学实践哲学界的影响力。劳斯作为尚活跃在科学实践哲学领域的当代学者,他澎湃的学术热情让其一直产出不断。无论是2015年的著作《链接世界:概念理解与科学形象》②以下简称《链接世界》。(Articulating the World: Conceptual Understanding and the Scientific Image),还是其计划要创作的新书《作为生物生态位建构的社会实践》 (A Social Practices as Biological Niche Construction),都为广大研究者指明了进一步探究的方向,值得我们展开持续性的分析。2019年12月12日,在约瑟夫·劳斯教授位于卫斯理大学(Wesleyan University)哲学系的办公室里,笔者有幸对他进行了访谈。
张毓芳妃(以下简称“张”):在中国,您是科学哲学实践转向的代表人物,中国学者习惯用科学实践解释学来概述您的思想体系。但通过与您之前的邮件交流,我知道您对于用解释学来描述自己的思想似乎不是很赞同。
约瑟夫·劳斯(以下简称“劳斯”):我所做的工作主要就是科学实践哲学的研究。这实际上是着眼于物质实践、空间与未来的研究,而不是对已经知道的事情进行描述性的回顾。解释学的确对阐释科学实践很有助益。我之所以不希望被贴上科学实践解释学家的标签,不是因为我认为用解释学理论表达的观点有问题,而是因为解释学经常被认为是方法论排他性的,即认为解释就是我们所做的一切。在我看来,只要你作分析或阐释,某种程度上就是在作解释,所以没有理由去过度谈论这一方法。我一直借鉴美国和欧洲的研究传统和哲学思路,把它们看作在解决类似的问题。我并不倾向于认为,不同的方法论,一种会比另一种好多少,我更关注的是对问题本身的理解。并且解释学有自己的一套论说体系和术语表达,与日常用语差别较大。沿用晦涩的解释学术语无益于增加洞见,反而不利于与其他科学实践哲学研究者的沟通和交流。但我并不介意中国学者以这样的方式对我进行解读。科学实践哲学向我们揭示的本就是一个情境性、地方性知识充盈的世界,且其追求的从来就不是一致性,而是始终面向开放、多元的未来。
张:那么,用“激进自然主义”来概述您的思想,您觉得可以吗?
劳斯:我的确对“激进自然主义”特别感兴趣。我目前工作的主要部分,就是在科学实践哲学内部,探究科学是如何被实践的,以及实践工作究竟是如何开展的,而不是一种在哲学旧有传统基础上具体说明科学规范的哲学方法。我对自然主义哲学思潮很感兴趣,竭力从实践的角度去思考人们的生活、语言与心灵等。有很多人将语言等视为心灵中或科学知识中特定的概念术语,而不是从科学实践的角度去理解。部分原因在于,过去30年里,科学哲学与其他领域之间存在着很大的脱节。由此我致力于非常具体的工作和特定的学科,对追踪科学之间的联系和差异性也很感兴趣。目前我特别感兴趣的有三件事情,第一是思考物质实践与实验。要想改变世界,实验系统需要创造新的情境,新的关系综合体,允许事物以新的方式展现自己,从而给予我们能力去考察这个世界的方方面面。第二是关于模型理论和模型实践的,我致力于寻找理论模型和实验实践之间的关系。谈到模型,它就像是高水平理论和世界之间的中介。任何一个理论,都是由模型和实验系统双重介导的。第三是科学具有广泛的政治意蕴。这三个方面合在一起,就是我对自然主义观点的一些看法。最近的20年里,我一直在思考进化生物学的发展。我认为我有对关于语言思维的更自然主义的理解。在我看来,对思考我们理解世界的能力以及思考世界进化方式的最好描述,就是最近生物学围绕生态位构建的发展。可以说,我们对人类能力的最好理解是通过进化生物学的术语,且这些术语仍在不断的发展和变化,时刻指引着我们。这个世界就是我们自己对各种概念化能力的不断理解,像语言一样,是进化而来的。不是作为基因或心理上根深蒂固的东西,而皆是我们所拥有的世界中公共实践的一部分。
张:是什么驱使您进行科学哲学的实践转向工作?
劳斯:当我在西北大学(Northwestern University)作毕业论文时,我注意到理论和观察之间的关系,这一问题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是非常突出的。我的观点是,对观察的旧有理解是不正确的。思考观察,要特别考虑仪器等的实践作用。当然,我也特别受到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的影响。现象学哲学资源可以用来思考观察,以及其与理论和概念之间的关系是如何形成的。到了20世纪80年代初,伊恩·哈金(Ian Hacking)、南希·卡特莱特(Nancy Cartwright)等的工作也深深吸引着我。并且我很幸运,在很多哲学家关注到这一问题之前,我便认识了许多从事科学社会学的人。我们这里曾经有一个社会科学的项目,在这一项目中,布鲁诺·拉图尔(Bruno Latour)将他尚未出版的《实验室生活》的稿子分享给我。所以早在1981年我就读过了拉图尔的《实验室生活》,从中很早地就了解了诸多关于科学社会学的相关工作。此外,在20世纪80年代初,我还阅读过大卫·哈维(David Harvey)、福柯的一些东西。我也由此慢慢开始思考,实验作为一种物质系统,既被我们改造着,又重塑着世界。并且我意识到了实践中内含的政治意蕴,由此开始了关于知识与权力的研究。《知识与权力》这本书里便涉及了拉图尔、史蒂夫·伍尔伽(Steve Woolgar)、哈里·柯林斯(Harry Collins)等人的工作。但是我对社会建构并不很感兴趣,我更感兴趣的还是科学实践本身。并且社会学家不赞同实在论和理性主义的方法,但我认为应该支持这些方法。关于实在论和反实在论的问题早该停止讨论了。我的部分观点是,这是一个错误的辩论。因为它建立在错误的概念基础上,即认为科学语言和科学理解都是对世界的外部表征。于我而言,语言是世界的一部分,只有在与世界的持续交互中才有意义。我也很强调有机体与环境的相互作用,所以社会实践不仅具有社会性,还具有物质性。在关于实践的问题上,我也读过一些黑格尔和马克思的著作。他们的理论与我的想法无疑是非常相关和契合的。相似的主题也在美国哲学中发展起来,起初,我深受库恩、唐纳德·戴维森(Donald Davidson)的影响,之后是威尔弗里德·塞拉斯(Wilfrid Sellars)和罗伯特·布兰顿(Robert Brandom)的思想。还有约翰·豪格兰德(John Haugeland),我们后来成为非常亲密的朋友。19世纪90年代末的一个时期,举行了一系列关于科学和社会研究的会议。事实上,科学实践哲学家与人类学家、科学社会学家、科学史学家所作的工作有许多的共同点。建设性的科学哲学研究实际上是相互促进的。但没有人能够同时阅读这么多资源,真正的意义在于,通过交流思考可以学到很多东西,尤其是关于人类学、社会历史研究,文化历史研究等,这些领域都是相辅相成的。科学实践作为社会和文化生活的组成部分,它塑造且被塑造着。这是我研究工作的中心部分,即强调我们所做的一切。
张:您刚才也提到了实验室生活、科学实验,我注意到在SPSP会议上有很多实验科学案例研究。那么您是如何看待科学实践哲学与一阶科学实践关系的呢?
劳斯:事实上,在我的职业生涯中,我非常幸运地与科学家们进行了广泛的交流。我花了四十多年的时间,参加我们科学同事的研究讲座。由此开始思考进化生物学及其与遗传学的关系。在我看来,让年轻的群体去与其他的科学家交流、接触是非常重要的。科学总是超出我们已经拥有的概念,故而概念应该是足够开放的,以适应他们将会涉猎的地方,而不仅仅是它们已经涵盖的部分。
张:历史上看,实用主义与科学实践密切相关,布兰顿和匹兹堡学派的很多学者都深受实用主义的影响。但您似乎并没有怎么利用实用主义的资源。在您看来科学实践哲学与实用主义的关系是怎样的?
劳斯:实用主义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传统。多年来,很多人在了解我的工作后,都觉得我的工作和约翰·杜威(John Dewey)的观点有很多联系。我的确读过杜威等人的一些著作,也会说,我们的确是在朝着类似的方向走,但我们用的并不是一套话语体系。我无法用杜威的术语来论述,我觉得他的表达还是相对复杂和迂回。当然,随着奎因、塞拉斯等人的出现,实用主义开始复苏。布兰顿等人如今也成为实用主义的杰出代言人。布兰顿的工作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可我觉得,豪格兰德在科学理解的实用主义方面做得更好。但我和豪格兰德也有分歧,我认为我会更进一步,但是不可否认,实用主义传统是非常重要的。‘Yo!’ and ‘Lo!’:The Pragmatic Topography of the Space of Reasons在我看来是一本很值得读的书,书的作者是Rebecca Kukla以及Mark Lance 。‘Yo’是一种非正式的称呼某人的方式,就像“嗨”一样。‘Lo’是“瞧”的意思,旨在引起他人的注意。‘Lo’不仅是一个动作指示,而且它也邀请你去看。在与英美哲学家如塞拉斯、约翰·麦克道威尔(John McDowell),以及大陆哲学家,包括海德格尔和阿尔都塞的作品中,“嗨”与“瞧”以语言语用学的视角,为长期存在的哲学问题提供解决方案。例如感知如何既能推理地产生结果,又能对经验世界作出反应,以及道德判断如何既能客观又能内在地激励人。在我看来,这本书主要强调的是,语言不仅仅是对世界的报道,它具体地与特定的人链接在一起,让他们与世界相互接触,具身在世界之中。这种具身互动对我来说是非常重要的。想想科学理解,就像建立在身体技能和具身感知上一样。包括当我们与他人互动,谈论我们共享的环境时,我们必须作出自动的视角调整,对我来说是右边的东西,对你来说是左边的。我们的具体情境总是在以各种方式转变着,但我们都知道该如何正确的讨论我们共有的情境,而且我们不用去具体的思考就知道,这的确是至关重要 的。
张:您刚刚提到了具身,那么您是如何看待科学实践哲学与解释学、现象学之间关系的呢?
劳斯:于我而言,那些认为自己在做科学解释学的人,如迪米特里·吉内夫(Dimitri Ginev)等人,更关注海德格尔和解释学的词汇及术语,然后用这些术语去理解科学。我更关注的是实践,而不是这些术语。读海德格尔、梅洛—庞蒂等人的著作,无疑是很有帮助的,但我们现在有方便的途径去直接学习和了解科学实践哲学了,不必要大家都重读海德格尔。对于那些了解海德格尔的人来说,你当然可以继续展开对其的研读,并从中学到一些东西。但对于不了解的人来说,是没有必要这样做的。研究海德格尔的人和著作很多,但大家的研究水平参差不齐,所以你必须读海德格尔本人的著作,并有所理解,否则很难辨别二手文献的优劣以确保阅读的有益性。我并没有要否定在现象学及解释学传统下进行的工作,只是觉得他们的工作与众不同的不是方法论,而是他们坚持使用的专业术语,通常是努力将科学语言与“生活世界”的日常语言区分开来。这并不是说,作为科学哲学家,他们没有一些有趣的东西可以说,只是他们坚持使用解释学的语言,在我看来,并没有帮助他们获得更多洞察,也阻碍了他们与其他科学哲学家的有效接触。
张:在很多人看来,您对表征是持完全否定态度的。按照我对您著作的理解,您并不是要完全否定表征,而是要在更深层次上揭示表征的实践内涵。换句话说,您否认的是一种单一的、静态的表征概念,从而根本上取消表征与实践的原始价值排序。我不知道这样理解是否准确?
劳斯:我从来没有否认表征的重要性。我觉得有问题的是,使用一个通用的表征概念。表征这个词用在太多方面了,人们在讨论时常常以表征的一个意思开始,又以表征的另一个意思结束,且中间也没有过渡或解释。还有,你会发现很多人用表征这个词的方式是非常不同的。你非常正确地理解了我的观点,即表征不是单一的、静态的。你不能认为表征仅仅是两事物之间的一种表示或关系,表征应该是更大的实践模式的一部分,这对于我们能够谈论一件事或描绘一些东西是至关重要的。我对完全表征的担心与我对语言哲学中指称的担心是非常接近的。在我看来,词语和事物之间是没有单一的关系的。以实践的方式分析表征,我们可以深入认知科学理解究竟是怎样的,以及语言是如何工作的。世界上从来就没有抽象的关系,有的是丰富的、复杂的、情境的、物质性的实 践。
张:在一些人看来,您主要强调的是实践中主体所处的情境,对主体能动性和主体间性强调不足?对此您怎么看?
劳斯:我不喜欢主体(subject)这个词,我认为这是一个很抽象的概念。主体或主体间性概念于我而言带有这样的预设,即主体拥有一套原生的、内部的思想,而他人与情境间的诸要素则是外部的。主体实践或主体间的交互由此是内外部思想的碰撞与融合。但事实上于我而言,通过自我与他人具身性的互动,人才会成为主体。无法与外界互动的婴儿或植物人从任何意义上都不会成为主体,除非他们与他人建立喂养、交流等关系。相较于主体,我更愿意谈论作为世界一部分的拥有身体的人(person)。我们现在都坐在椅子上,那些没有椅子一辈子都站着或蹲着的人,与我们会有不一样的身体。一旦你开始思考所有的物质基础设施,我们的身体就参与其中了,并重塑了世界。生态位建构就是描述这一过程的生物学术语,这一过程是无处不在的。所以我不讨论主体,我讨论人们(agents)具身的、情境化的处于世界之中,并与他人进行具体的交涉。人是行动者、感知者和表达者,而非封闭的自我。且人是在特定的社会文化实践中成长的,这种社会文化背景是人与人互动的物质前提。
张:我明白了,这让我更好地理解了为什么在您看来,关系情境甚至比实践主体的活动本身还要重要。您是如何看待认知与行动之间关系的呢?我注意到有两种主要的观点存在。其一是基于认知的行动观,从这个角度看,行动是一种需要用认知过程或知识来解释的经验现象,认知或知识比行动更为根本。另一种观点是基于行动的认知观,这一观点主要以生成认知等为代表。对他们来说,认知与行动的关系正好相反,行动是解释和理解认知现象的基本要素。因为认知的目的不仅是为了行动,而且认知的起点和过程都是由行动控制的。那么,您是如何理解认知与行动关系的 呢?
劳斯:人们认知的可能性是建基在物质和社会实践上的。同时,在科学领域,准备实验仪器和材料,设置隔离情境等,不仅是实践的过程,也是认知的过程。在我看来,认知与行动是辩证的关系。不行动,你就不会有认知。同时,认知总是涉及运动和技能,你不可能在没有认知的情况下行动。如果你不能追踪自己的身体运动并保持平衡,那么你哪也去不了。认知与行动是一个过程的两个侧面,而这一过程无疑是与身体紧密相关的。
张:在您看来,“episteme”和 “cognition”这两个概念有什么区别?我注意到您在著作中经常使用“episteme”一词,但很少会用“cognition”这个词。
劳斯:我不这么做的原因不是因为我否认认知的重要性,而是担心产生一种误导性。我担心的是,用“cognition”一词会让人们倾向于认为认知是内在的,而不是延展的、实质性的,倾向于认为认知是理性的,而不是社会的、情境性的。如果我们能正确理解认知这个词,并认识到它是具身的、具有社会物质性的、情境性的等,那么无疑,认知是非常重要的。但是当大部分人听到这个词的时候,他们不会理解的这么深入,而是会遗漏掉很多重要的东西。如果没有从笛卡尔到奥古斯丁的西方内在性传统,可能正确理解认知这个词汇会更容易一些。在我看来,认知是规范性的过程,但并不是要因此否定认知涉及的神经处理过程。然而我们并不是通过考察复杂的神经处理来达成认知统一的,而是通过语言的沟通、通过不断地与周围环境接触,来评估、表达和判断,从而达到认知的统一。所以我更倾向于认为这是规范性标准中物质性的一面,且我很强调认知的动态性,它们是不断运动的。
张:在您的著作《链接世界》中,您主要从生物生态位建构的视角讨论了科学实践。生物生态位建构是一个生物学概念,您是如何为科学实践找到并选择这个概念进行阐释的呢?
劳斯:首先是因为我阅读了大量生物学的相关著作和文章,发现了生物学家们创造的这个短语。一旦你意识到人类的能力是生物的能力,是发展和进化的能力,你就会很自然的从进化的角度理解人类活动的意义以及重要性。进化是自然选择的过程。环境作用于生物体和种群,同样,生物体也是环境的改造者。这种非线性的、双向的关系,对于我们理解人类实践无疑是很重要的。我认为,生物生态位构建的重要性主要有两个方面。其中之一当然是,它实际上允许我们与进化生物学进行积极的接触。其次,通过思考生物生态位建构模式,我们可以认识到,人们在特定的环境中发展和进化,一方面受环境的影响,一方面也部分的、不断地在重塑着环境。生物生态位可以帮助人们更好地理解人类实践和认知的多个方面,比如它抓住了很多科学哲学家在思考问题时容易忽略的方面,即科学实践的物质性方面,实验系统、工具,以及身体技能等。并且让我们意识到,即便是语言、数学等,亦都不是固定不变的,它们随着时间的推移发生着变化。而我们,也在不断改变着自己的思考方式。生物生态位建构让我们更好地认识到我们的理解既是推理的、又是链接性的,既是清晰的、又是抽象话语的,既是物质的、又是具身的。
张:我明白了。环境不是被动的“筛子”式角色,只负责优胜劣汰的选择,更是能动的参与者,与生物体纠缠在一起一刻不离。生物体也并非被基因完全的决定,而是在对环境的适应中动态的进化与发展。同样,我们也不是科学理论表征冷眼旁观的看客,而是在情境中与世界或他人展开真实的实践互动的有机体。我们对世界产生着影响,世界亦形塑着我们自身,并将影响带来的改变传递给我们的后代。
劳斯:没错。我们传统上认为环境是外部的东西,但于我而言,环境就是我们实践的内在因素。一个物种以某种方式居住在环境中,其实就把物种之间的关系具体到环境中了。任何有机体的环境都包含其他有机体,通过使用资源和实践活动,每一个有机体都在改变着环境。发展亦是由环境调节的,是每一代发生的事情的一部分,由此形成了发展的建设性过程和行为调节。当你看到像语言这样的东西时,就很容易发现语言是一直在发生变化的。比如拿中国话来说,今天的普通话和文言文其实都是相同的语言,它们之间有一个连续发展的路径,其中每个连续的阶段都有轻微的修改。所有的人类语言都是逐渐发展进化而来的。不仅仅是语言,像范式、数学结构等,亦都是生态位建构的。如果没有一代又一代数学家的传承和积淀,就没有现在的数学成就。人类各方面能力的发展和进化,都具有其生态背景。很多人可能会用解释学的传统来谈代际问题,但我更倾向于用生物学的思维来讨论,就像我在《链接世界》中论述的那样。
张:《链接世界》是您2015年的著作,您目前正在做的研究集中在什么方面呢?可否简单介绍一下未来五年甚至十年的研究计划?
劳斯:我现在主要做的工作,就是完成一本计划中的新书——《作为生物生态位建构的社会实践》。我希望给出一个关于我们所做的更丰富和完整的图景。我们所做的事情,通常被认为是社会本体论的,是社会生活的组成部分。但其实,更准确的应该说是生物社会本体论的。我们作为社会动物不仅包含在其中,还包括我们物质环境的丰富变化、复杂的实践、制度和这些过程中出现的规范性问题。所有这些因素都涉及环境中人们之间的互动,而如何规范性地链接世界,就是我要阐明的。社会身体和生物身体本就是同一个身体,如何将人类生活中丰富的社会复杂性纳入到实践的研究中,就是我现在主要思考的问题。
张:于您而言,当代科学实践哲学研究的机遇与挑战是什么?
劳斯:我认为更重要的科学实践哲学研究要结合科学上更有影响力和更重要的发展,比如去研究气候模型,人们如何参与缓解或适应气候变化及它们之间复杂的相互作用,这是其中之一。此外,从生物遗传学到基因组学,从新达尔文主义到进化生物学,当然还有机器学习和数据分析技术的迅猛发展等,都为科学实践哲学提供了新的发展机遇。当然,机遇也是一种挑战,因为我们要了解很多新鲜的领域。在我看来,很重要的一点就是随时关注正在改变我们认识世界的方式和改变我们生活方式的科学的具体发展,这些是哲学家们在研究实践问题时需要讨论和分析的事 情。
张:对于中国科学实践哲学的研究,您有什么建议?
劳斯:在中国,哲学、科学和实践都面临着难得的机遇。中国现在科技发展迅速,中国人正在从根本上改变着自身的科学能力。在具体的国情下分析知识与权力的关系,在我看来是很重要的。中国是如何一步步从闭关锁国到科技大国的,这与政治必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研究具体发生了什么,并用哲学的眼光进行分析,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虽然中国现在经济上增长迅速,且将大量的资源和资金投入到科学技术领域,但这些都不是无限的。在面临诸多新的研究方向的时候,如何分配资金等,仍然是需要选择的问题。所以可以去了解中国重大科研项目的产生和发展、分析它们的监督、治理和应用,以及中国科学发展的特点是什么。科学实践哲学本来就强调地方性,依据国情的研究和分析就很是重要。比如北京的雾霾,让中国对于环境科学的研究力度不断增大。既渴望经济增长,又对气候和环境感到担忧。如何理解环境科学与经济、政治等的关系?在气候变化的全球政治环境下,诸多因素又是如何结合在一起的?都是这一主题的连带问题。在现代生活的诸多方面,中国科技都引领着时代的发展。比如高铁、手机支付、刷脸认证等等。由于种种原因,中国科学实践和变革的具体分析只有由中国哲学家和科学家自己去做才真正具有价值和意义。对于其他地方的学者来说,他们很难真正了解具体发生了什么,以及是怎样发生的。所以其实你不必看太远就可以看到自己可做的工作,科学领域正在发生的事情并不仅仅在宏大的政治领域,也在你的身边。
张:您说的没错,科学实践不仅在科学实验室中,也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在中国,您无疑是科学实践哲学界的领军人物。非常感谢您接受我的访谈!
劳斯:别客气,很期待能有机会去中国进行学术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