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主义科学哲学”何以可能:学科/学术/话语

2021-11-25 17:10张萍萍安维复
哲学分析 2021年3期

张萍萍 安维复

在我国学界,自然辩证法研究在学科定位上几经周折。1990年前,“自然辩证法”作为马克思主义学科中的二级学科,地位或与历史唯物主义并列;1990年后自然辩证法被称为“科学技术哲学”,有时又将自然辩证法与科学技术哲学等同起来:“自然辩证法/科学技术哲学”。这种变化不仅仅是术语的嬗变,可能还影响到学术话语方式的改变:自然辩证法究竟遵循马克思主义特别是唯物史观的进路,还是延伸到当代科学技术哲学的进路?进而思之,马克思的批判传统与西方分析传统的关系是怎样的?二者之间是否存在一个中介性的或可以沟通的交叉领域?特别是自然辩证法研究能否推进到当代科学技术哲学的学科体系—学术体系—话语体系?

笔者近年在主持“西方科学思想多语种经典文献编目与研究”项目研究过程中,发现了一大批有关马克思(主义)科学思想的珍贵文献,如《维也纳学派宣言》将马克思尊为先哲,“纽拉特式的马克思主义”和“红色的科学哲学”以及“科学哲学左派”等,为国内不多见。根据对这些文献的初步爬梳,笔者整理出如下主题:马克思主义作为科学哲学的概念或范畴有无典籍可查?马克思主义科学哲学有无思想史的理据?马克思主义科学哲学是否有其学科体系?这种爬梳的目的就在于为重建自然辩证法或马克思主义科学哲学做些铺垫工作,推进马克思主义科学性问题的深化和发展。

一、究竟有没有“马克思主义科学哲学”这个范畴?

要回答马克思主义科学哲学这门学问能否成立,必须首先论证有没有“马克思主义科学哲学”这个词或范畴,这是我们研究马克思主义科学哲学的逻辑起点。

无征不信,但并非任何“证据”都是(有效)理据。按文献编目学规制,权威辞书典籍比个人学术著作更具有权威性,因为权威辞书典籍往往并不代表某个学者个人的学术成果,而是表达学界共识性知识或思想。

久负盛名的《劳特里奇哲学百科全书》 (Routledge Encyclopedia of Philosophy)收录有“马克思主义科学哲学”(Marxist philosophy of science)词条:“马克思认为人文科学和社会科学都受制于方法论规则,自然科学理论有助于我们正确认识独立于心灵的客观实在,人类的最基本的观念都随着科学进步而改变。”①Edward Craig (ed.), Concise Routledge Encyclopedia of Philosophy, London: Routledge, 2000, p. 532.除了上述界定外,它还从“马克思的解释论”“社会整体论”和“唯物辩证法”等维度进行了详细地阐述。更为重要的是,它还提供了一份参考文献,包括阿尔都塞、G·科恩、R·米勒等世界级名流, 特别是凸显了马克思恩格斯的相关原典,其中特雷尔·卡弗(Terrell Carver)的《马克思的方法典籍》 (Karl Marx: Texts on Method)可能也是国内不曾多见的重要经典。根据笔者长期从事西方学术特别是科学哲学的学术经验,科学哲学(philosophy of sciences)不能像某些研究那样被误解成以科学为对象的哲学(philosophy on sciences),而是用科学方法改造或重建哲学(scientific philosophy)——一种学科或学说不在于它研究什么,而在于它怎样研究。马克思主义科学哲学可以定义为用辩证的科学方法研究科学技术及其社会发展规律的科学哲学,这种界定与“马克思主义是关于自然、社会和人类思维发展的一般规律的科学”的传统观念基本一致或相近,但强调了科学方法和客观规律的基本范畴,更接近于自然科学的学术规范,较为契合《巴黎手稿》 《德意志意识形态》特别是《资本论》的经典表述:“问题在于这些规律本身,在于这些以铁的必然性发生作用并且正在实现的趋势。”②马克思:《资本论》 (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第8页。当然,这里涉及“自然科学与人的科学”、事实判断与价值判断等深层哲学难题,有待理证。

《剑桥哲学指南系列》 (The Cambridge Companions to Philosophy)是由英国剑桥大学出版社推出的一套由世界级著名学者编撰的权威研究指南,因而《剑桥马克思指南》 (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Marx)的权威地位毋庸置疑。该书的第四章是由詹姆斯·法尔(James Farr)撰写的《科学:实在论、批判与历史》 (Science:Realism,Criticism,History),认为马克思虽未使用“科学哲学”这一术语或论题,但像同时代的孔德、J. S. 密尔、W. 惠威尔、恩格斯、M. 韦伯和E. 涂尔干等巨匠一样,马克思的重要著述都践行了那个时代的科学及其方法,也就是那个时代的科学哲学,但马克思有关科学哲学的思想散见于他的各种著述中,因而需要重建。①James Farr, “Science:Realism,Criticism,History”, in Terrell Carver (ed.), 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Marx, London: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1, p. 108.这段叙述解释了作为科学哲学的马克思的相关重要著述的时代背景和学术渊源。在马克思的那个时代,牛顿及达尔文等不仅改变了人们对科学及自然界的理解,而且也深深地影响了人文社会科学特别是哲学。当时正是“维多利亚时期”用(自然)科学方法研究人文历史科学并使其科学化的“分析时代”,当时的重要思想家都崇尚用自然科学的方法(论)研究各种社会问题,斯宾诺莎、康德、黑格尔、费尔巴哈等都是用科学方法研究精神生活的典范,马克思也不例外。

对此,维也纳学派在创立科学哲学时发现了马克思思想的学术价值。笔者在主持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西方科学思想多语种经典文献编目与研究”中查到,J. 约根森(Joergen Joergensen)撰写的《逻辑经验主义的形成》 (The Development of Logical Empiricism)一书中将马克思及费尔巴哈列入维也纳学派“先哲录”(predecessors)。马克思被奉为维也纳学派的“先哲”可能是一件重要的学术事件,因为它与我们有关马克思主义与分析哲学相对立的传统认知相悖。因此,J. 约根森其人其书需要作严肃的学术考证,更重要的学术考证应该是有理据地爬梳维也纳学派在何种意义上信奉马克思,马克思的思想又在何种意义上影响了维也纳学派的理论建树,因而需要回答马克思的思想影响了维也纳学派的哪个(些)成员,哪个(些)理论,有何证据等等。沿着这条思路,马克思与圣西门和孔德的思想渊源,恩格斯的“自然辩证法”与孔德及其实证论的理论关联,列宁对马赫主义的批判,K. 波普尔对唯物史观的诘难,罗素访华及其逻辑经验主义在中国传播等等,都需要进行精致的学术考察。②安维复:《科技哲学与马克思主义:思想史与文献考察》,载《自然辩证法研究》2020年第3期。

但客观而论,另外一些重要的国际知名或著名百科全书,如大英百科全书、国际社会科学百科全书,特别是萨霍特拉·萨卡(Sahotra Sarkar)等编辑的《科学哲学百科全书》 (The Philosophy of Science: an Encyclopedia)都不见有马克思主义科学哲学或相关内容的刊载。这说明,马克思主义作为分析传统的科学哲学在有无之间,单凭名辞之辨,不足为证,还需要思想史/学术史的考察,毕竟“真理是一个整体”,某种学说只有在思想史的“解释学循环”中才有价值。

二、“马克思主义科学哲学”的思想史审视

下面三部著述从不同维度、不同时段展示了马克思主义科学思想的发展历程,正好表达了马克思主义科学哲学从维多利亚时期的科学文化,经过第一国际和第二国际的发展,直到在“冷战时代”的延展与接续。

“维多利亚时期”:A. 温德林(Amy Wendling)在其所著《马克思关于技术与异化》 (Karl Marx on Technology and Alienation)一书中指出,“马克思正是在这种[维多利亚时期的科学文化]背景下从事科学研究……在马克思那个时代,科学已经变成一种探索确切地解释人性之政治力量的新方式。……敬重科学的马克思采纳了这样一种观点,把人类完全等同于自然界,认为人的活动与机器、动物和自然本身具有相似性”①Amy E. Wendling, Karl Marx on Technology And Alienation, Hampshire: Palgrave Macmillan, 2009, pp. 2—3.。 这就是说,用自然科学方法研究人文社会科学是当时的学术大势。马克思的学术是拟科学的,或者说是以当时的牛顿力学为典范的,也就是用科学方式(强调方法论和规律性)来探究社会历史问题。这个说法也得到了维也纳学派的认同,马克思之所以被认为是科学哲学的先驱就是因为马克思“用科学方法研究历史问题”。但这部著述仅限于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期间的思想状态。

“第一和第二国际之间”:2009年,H. 希恩(Helena Sheehan)写了一部名为《马克思主义和科学哲学》 (Marxism and the Philosophy of Science: A Critical History)的著述,“这部著作尝试给予马克思主义发展作为科学哲学的一种历史阐释,以及所涉及的问题进行的一种哲学分析。该著涵盖了马克思主义存在的100年,从19世纪40年代中期的成熟形态直到20世纪40年代中期的共产国际在二战中的解散为止。该著论述了辩证唯物主义作为马克思主义科学哲学的主流传统,并论述了后继者的不同态度及其不同流向”②Helena Sheehan, Marxism and the Philosophy of Science:A Critical History, New Jersey: Humanities Press International,1985, p. 1.。 较之前书,该著从19世纪40年代写到20世纪40年代,正好承接A.温德林的研究,但“二战”以后的情况则不再此书之列。

“冷战时期”:乔治·A. 雷切(George A. Reisch)撰写的“冷战如何改变了科学哲学”(How the Cold War Transformed Philosophy of Science)正好从“二战”开始写到当代。在该著中,他提到早在维也纳学派时期就有一批马克思思想的追随者如奥图·纽拉特(Otto Neurath)、查尔斯·莫里斯(Charles Morris)和菲利普·弗兰克(Philipp Frank),这些人将马克思主义引入到逻辑经验主义,形成了“科学哲学左派”(Leftist Philosophy of Science)或“红色的科学哲学家”(Red Philosophy of Science),如艾伯特·布卢姆伯格(Albert Blumberg)、威廉·马利索夫(William Malisoff)、约翰·萨默维尔(John Somerville)等等,其中A. 布卢姆伯格曾经是美国共产党的重要活动家①Albert Blumberg, “Philosopher and Communist”, New York Times, October 13, 1997, p. 11 D.,被称为“哲学家和共产主义者”(Philosopher and Communist)②George A. Reisch, How the Cold War Transformed Philosophy of Science: To the Icy Slopes of Logic, 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5, pp. 96—113.。世纪之交的科学哲学所呈现的“历史转向”“社会转向”“实践转向”都有马克思主义的思想基因。但遗憾的是,所有这些都没能引起中国自然辩证法/科学技术哲学研究的注意,即使笔者在20世纪80年代曾经在《纽拉特的科学哲学》③安维复:《纽拉特的科学哲学》,载《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1987年第6期。一文中认识到纽拉特等对唯物史观的接受,但没能持久的关注,而是随潮流陷入流派跟踪而不能自拔。海德格尔曾经说过,最伟大之思乃在于思之未思。当我们热衷于追随西方科学哲学的时候,马克思主义可能就在科学哲学之中,马克思主义本身可能就是某种科学哲学。④安维复:《科技哲学与马克思主义:思想史与文献考察》,载《自然辩证法研究》2020年第4期。

从上述三部著述中我们不难推知,马克思主义科学哲学作为一种学术领域有其思想史上的依据。对其进行思想史考察可以初步得出如下教益:其一,按照黄楠森/阿尔都塞的提法,马克思主义经历了一个“从非科学阶段”向“科学阶段”的转折,其实马克思的思想从一开始就深受科学文化的浸润,他的博士论文和《巴黎手稿》就是明证,马克思的思想不曾存在过“科学转向”或“认识论断裂”。其二,这并不否认马克思的科学方法论经历了一个形成和发展过程,即从早期《巴黎手稿》对科学的感性认知发展到《资本论》等成熟著作将其提炼成分析—综合的“研究方法和叙述方法”,再到恩格斯系统地开发出自然辩证法。其三,我们似乎更应该从自然科学的研究范式来解读马克思和恩格斯的经典著作,凸显马克思主义科学性或作为“科学的理论”⑤安维复、吴琼:《马克思主义科学性的重新理证》,载《上海交通大学学报》 (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6期。。需要强调的是,马克思主义科学性并不能直接推出马克思主义科学哲学,科学哲学是一种学科建制,马克思主义科学哲学如何可能还取决于它在何种程度上符合科学哲学的学术标准。

三、“马克思主义科学哲学”成为可能的学理依据

西方学术史上的科学哲学不是维也纳学派定制的,而是康德、法国百科全书派和维多利亚时期的哲学家按照牛顿力学(包括欧几里得几何原理)的科学规制而发起的一场“改造哲学的运动”,它的矛头直指欧洲中世纪形成的“经院传统”(或称“反形而上学”),德国古典哲学基本是在解读牛顿力学的文化意义(康德)并按“逻辑”方式建构哲学体系(黑格尔),马克思(主义)也是这场运动的集大成者,它的纲领主要有三:其一,理论自身的科学性,用辩证的或实证的方法解决自然、历史和思维及其发展的“客观规律”;其二,以“拒斥形而上学”(rejecting metaphysics)为逻辑起点,反对虚妄的思辨哲学,比如对青年黑格尔派的“清算”;其三,追求但未必拘泥“统一科学”(unified science),力主实践基础上的“自然史与人类史”的统一,“自然科学和人的科学”的统一,包括用“实践”及其“批判”来改造哲学(《黑格尔法哲学批判》)、政治学(《共产党宣言》)、史学(《德意志意识形态》)和经济学(《巴黎手稿》和《资本论》)等。恩格斯晚年在《反杜林论》和《自然辩证法》方面的学术工作就是这种“哲学改造”的系统展开。

论题之一:科学哲学首先必定是一种科学的或科学性的学问,但一种思想的科学性并不一定就是科学哲学,要论证马克思主义科学哲学的合法性则需要论证马克思主义思想资源提供了对科学技术在元层面上哲学反思的理论资源。①此处曾得到匿名评审专家的指点,这些指点非常切中本文核心论点的论证疏漏,马克思主义科学性并不等于马克思主义科学哲学,马克思主义科学哲学的资源应该是自然辩证法等。此处论述直接援引专家的评审意见,特此说明。马克思主义不仅是一种科学的理论,而且还是一种包含科学哲学论域的理论,例如恩格斯的自然辩证法大致相当于科学哲学所讨论的问题。马克思的主要著作也都强调要遵循科学(哲学)的规范,马克思在《资本论》中说道,“物理学家是在自然过程表现得最确实、最少受干扰的地方观察自然过程的,或者,如有可能,是在保证过程以其纯粹形态进行的条件下从事实验的。我要在本书研究的,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以及和它相适应的生产关系和交换关系。……问题在于这些规律本身,在于这些以铁的必然性发生作用并且正在实现的趋势”②马克思:《资本论》 (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第8页。。 这些论断近似于牛顿万有引力定律和达尔文进化论的叙述方式。意大利马克思主义者沃尔佩和他的学生克莱蒂等人在他们的著述曾经指出,如果说伽利略用科学方法发现了自然律,那么马克思则用同样的科学方法发现了社会发展规律,“马克思就是社会科学的伽利略”③参见 Galvano Della Volpe, Logic as a Positive Science, London: NLB,1980, p. xvi。,马克思的《资本论》堪比斯宾诺莎用几何学推演的《伦理学》。当然,卢卡奇和萨特等人恰恰反对恩格斯把马克思的实践辩证法推演到自然领域,这种看法很有可能会影响到国内马克思主义研究主流对自然辩证法的重视。如果马克思主义作为科学的学说得以证成,那么“马克思主义科学哲学”得以证成,马克思主义的科学性问题值得重新研究。

论题之二:科学哲学的逻辑起点是“拒斥形而上学”①维也纳学派将“拒斥形而上学”作为科学哲学的纲领,但后世科学哲学大都对形而上学持宽容态度,即使在维也纳学派内部也对形而上学有不同的理解和不同的态度。,马克思的思想是否也以“拒斥形而上学”为逻辑起点?回答是肯定的。马克思对思辨哲学的批判不论在力度还是在深度上不但符合甚至超越分析性科学哲学“拒斥形而上学”的思想诉求。众所周知,马克思和恩格斯的早期著作《神圣的家族》等就是对当时的思辨体系及其各种“空想”进行“无情的批判”。根据我们的比对分析,维也纳学派所拒斥的形而上学与马克思恩格斯所批判的思辨哲学,基本上是一致的,大体上是对德国古典哲学思辨性思想的对抗(但也有证据表明卡尔纳普对“形而上学”的批判也包括对海德格尔“存在论”的不满)。②迈克尔·弗里德曼:《分道而行:卡尔纳普、卡西尔和海德格尔》,张卜天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1—18页。但较之分析哲学的“拒斥形而上学”,马克思主义对思辨哲学批判不是宣称“哲学是无意义的”(维特根斯坦),而是从“解释世界”转向“改造世界”,旨在建立一种实践基础上的“新哲学”。这就意味着,马克思传统和分析传统,都以“拒斥形而上学”为逻辑起点,但同源殊途,马克思传统并没有放弃哲学,而是追求某种改造世界的哲学。

论题之三:科学哲学早期曾经提出了“统一科学”的研究纲领,但有的科学哲学家也发现科学并不统一,马克思主义也有类似的问题:马克思主义能否存在“认识论断裂”?是否存在“马恩对立”或“科学的马克思主义”与“批判的马克思主义”的对立?至少自孔德和E. 马赫起,科学哲学就明确提出并不断强化“统一科学”的思想纲领,主要是将物理学甚至数学方法应用到当时尚不成熟的社会科学领域,实现“两种科学”的“统一”。维也纳学派对马克思先哲地位的认同,就是因其“用科学的方法研究历史问题”,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有一段极其经典的叙述,“自然科学却通过工业日益在实践上进入人的生活,改造人的生活,并为人的解放作准备……自然科学往后将包括人的科学,正像人的科学包括自然科学一样:这将是一门科学。”③《马克思恩格斯文集》 (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93—194页。这一思想一直延续到《资本论》,再由恩格斯延续到《反杜林论》和《自然辩证法》,恩格斯在《自然辩证法》中对辩证法的定义就是“关于自然界、人类社会和思维发展的一般规律的科学”④安维复:《重温马克思的辩证法》,载《中国社会科学报》2018年5月8日。。当然,马克思主义“统一科学”的命题也遇到了许多挑战,如西方马克思主义特别是“马克思学”等论者曾经提出 “马克思和恩格斯对立”(Engels contra Marx)、“两个马克思主义”或“马克思主义”/“恩格斯主义”(Engelsism)等观点。对于马克思主义科学哲学研究而论,我们的主要论题不同于“物理主义”,而是基于实践辩证法的科学性与革命性的统一,真理性与价值性的统一,“自然科学与人的科学的统一”。

除了这些共性的学术特点外,较之维也纳学派的科学哲学及其当代流派,马克思主义还有许多独到的科学思想。除了马克思的《资本论》、恩格斯的《自然辩证法》和列宁的《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外,还有前苏联学者鲍里斯·黑森(Boris Hessen)的《牛顿〈原理〉的社会和经济根源》 (The Social and Economic Roots of Newton’s Principia),贝尔纳的《科学的社会功能》,德拉·沃尔佩(Della Volpe)的《逻辑作为实证科学》 (Logic as a Positive Science),特别是中国自然辩证法学科的百年积累等等。这些文本都是马克思传统科学哲学的重要学术资源,但需要我们按照科学哲学的学科建制进行“合理重建”,使其更符合当代科学哲学的学科规范。

四、未尽的思考

中国最有可能成就马克思主义科学哲学的新学科,原因在于我们有过长达百年的自然辩证法学科,有关马克思主义科学性的判断早已成为中国人的共识。因此,追究“马克思主义科学哲学”这一命题,并非标新立异或小题大做,而是着眼于建立健全马克思主义的学科体系、学术体系和话语体系,把马克思主义科学性和自然辩证法研究提高到当代学科体系的学术高度。

第一,从学科体系看,学科即科学,只有科学的理论才有学科体系,才能进行学科建设。长期以来,由于种种原因,我们在一定程度上把马克思主义学科体系等同于基本原理的教材体系,缺乏或弱于马克思主义知识论、方法论、社会学、政治学、科学哲学等具体学科的学术探索和学科建设。要进行马克思主义一级学科建设,必先论证马克思主义是一种科学的理论,而且这种“科学”的理论应该遵循《资本论》那种推证的“研究方法和叙述方法”,严守从“抽象—具体”的双向循环,讲求理据充分、推理符合逻辑、命题彼此契合的严整理论体系,也就是列宁所强调的“一块整钢”。因此,对于马克思主义学科体系建设而言,论证“马克思主义作为科学的理论”是前提性的。按照康德—黑格尔—法国百科全书派—圣西门(孔德)—马克思—维也纳学派等对科学(的)哲学的规制,一种被称之为科学的哲学或理论必定是按照逻辑体系或以自然科学为样本建立起来的学说,它的对象必定是自然、社会和人类思维的发展规律。马克思主义作为科学的理论或科学的哲学是维多利亚时期学术文化的思想必然,马克思主义作为科学性的理论不仅仅处理马克思主义内部的科学议题或仅限于恩格斯的“自然辩证法”,也不局限于用马克思主义关照人类文化中的科学事务,而是以科学的方法参悟包括马克思主义在内的一切“社会生活”。就像当年马克思恩格斯那样,用辩证法的科学方法去“解释世界”和“改造世界”。马克思和恩格斯的任何论断都应该并能够经得起逻辑或经验观察的检验,其理论体系应该像列宁所说的那样是“一块整钢”。从科学哲学的学科规制看,马克思主义的科学性不是别的,仅仅是一种用辩证的科学方法探究人类彻底解放的科学理论,真理或科学是它唯一的别名。我们应该按照伽利略的“对话”、达尔文的“起源”、牛顿的“原理”和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以及黑格尔的《逻辑学》等来理解并践行马克思主义作为科学性的思想体系,用严格的科学性标准来建构马克思主义的学科体系。在这意义上,倡导马克思主义科学哲学可能为重新理证马克思主义科学性及其学科建设提供一定的思想资源和学术工具:它可能有助于将实践范畴与辩证法进行认识论层面的学术规范,避免似是而非的日常解读①安维复:《重温马克思的辩证法》,载《中国社会科学报》2020年5月8日。;核对马克思主义理论内容与客观实际的契合(同于辩证唯物主义的反映论或“对应原理”),避免某些论断在传播过程中“失真”或理据失配的“硬伤”;对马克思主义“叙述方式”进行逻辑分析,消除用语歧义和理解中的自相矛盾等。因此,马克思主义科学哲学的探索对马克思主义科学性理解及其学科建设是有所补益的。

第二,从学术体系看,学术乃方法(论),一种做学问的规制或套路。长期以来,由于种种原因,马克思主义作为“原理”的功能得以充分彰显,但它作为“方法”的学术品格还有开发的余地。马克思本人也倡导马克思主义应该是“方法”而不是“教条”,马克思曾经说过,“研究必须充分地占有材料,分析它的各种发展形式,探寻这些形式的内在联系。只有这项工作完成以后,现实的运动才能适当地叙述出来。这点一旦做到,材料的生命一旦观念地反映出来,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就好像是一个先验的结构了”②《马克思恩格斯选集》 (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11页。。 列宁曾经这样评价马克思:“凡是人类社会所创造的一切,他都有批判地重新加以探讨,任何一点也没有忽略过去。凡是人类思想所建树的一切,他都放在工人运动中检验过,重新加以探讨,加以批判,从而得出了那些被资产阶级狭隘性所限制或被资产阶级偏见束缚住的人所不能得出的结论。”③《列宁选集》 (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84—285页。这些论述都在于回归到马克思“方法先于原则”的祖训:用科学方法(包括辩证法)“改造哲学”,在这种学术文化中,马克思(包括恩格斯等)像他们同时代的思想家一样,都致力于使用辩证法及分析—综合的科学方法,经过文献爬梳、实例分析、提出假说、经验检验、反复修正等科学的研究程序,得出有理据、可验证的命题系统,所谓的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都在其中。因此,我们应该像看待伽利略、牛顿和达尔文那样去看待马克思(主义者),应该像看待《关于托勒密和哥白尼两大世界体系的对话》 《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和《物种起源》等科学经典那样去看待《共产党宣言》 《德意志意识形态》和《资本论》。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马克思会有“数学手稿”,恩格斯会专注“自然辩证法”等,所谓马克思的人本主义与恩格斯的科学主义的对立,是对马克思传统以及西方学术文化的无知。马克思主义在本质上是有关自然、社会和思维发展规律的科学。

第三,从话语体系看,选择一种学说/文化也就等于选择一种“说话方式”或“叙述方式”(马克思—维特根斯坦—卡尔纳普)①维特根斯坦在《逻辑哲学论》一书中把哲学定义为“语言批判”,并试图对“可说的”(科学理论)和“不可说的”(形而上学)作出区分。卡尔纳普(Rudolf Carnap)在《经验论、语义学和本体论》 (Empiricism, Semantics,and Ontology)一文中,明确提出并论证了“话语方式”(linguistic forms)范畴。西方马克思主义早期代表人物葛兰西提出并论证了“话语霸权”理论,也就是将统治阶级的利益诉求说成是人类的共同利益。因此,话语系统其实是一种提出并讨论问题的方式,一个阶级或民族应该拥有并捍卫自己的话语方式。,相信科学就是相信科学的话语方式,做学问就得用学术语言而不能用日常语言,据此,信守马克思主义就得采信马克思主义的话语方式或“叙述方式”。马克思主义是科学性与革命性(人民性)的统一,它既是一种论理严整的学术体系,同时也是一种指导无产阶级革命的“圣经”,这种统一不是两种话语板块的外在性拼合,而是“一块整钢”:用最严格的学术态度来理证最深刻的革命道理,马克思的任何政治判断都是长期甚或漫长的学科积淀,都是严格学术考证的结果,《共产党宣言》 《德意志意识形态》和《资本论》都是这种学理性与革命性统一的经典著作。这种学科—学术体系的缺失可能在一定程度上折损了马克思主义革命性主张的可信性和合法性:道理很简单,即使再伟大的警世恒言,如果不提供何以可能的理证,也不值得信赖。更何况马克思“没有时间,也不打算,更没有书斋的宁静,来把这些思想全部整理出来。对他的主要思想提供比他本人更精炼的表述,这并不是一种僭妄的要求”②G. A.柯亨:《卡尔·马克思的历史理论——一个辩护》,岳长龄译,重庆:重庆出版社1989年版,序言第1页。。 这就要求我们用一种规范的学术语言来总结马克思主义思想体系,用科学话语来表达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原理,特别是用学术的论证方式来阐发它的意识形态论断,用“真理的力量”来表达它的人民性和人类性诉求。

说到底,哲学也好,科学也好,总要为国为民说出有理据的见地。马克思主义科学哲学这个术语及其所包含的思想之所以值得讨论,除了学科体系、学术体系和话语体系外,理论的根本在于人本身。倡导马克思主义科学哲学这种研究领域,就在于提请我们马克思主义研究者,能像马克思写《资本论》一样,力戒空谈,用严谨的科学方法,爬梳数百种前人经典,实地调研生产流程和经济—社会生活,寻得社会发展规律。马克思主义科学哲学所追求的,是培养一批像伽利略、牛顿、达尔文、康德、黑格尔、马克思等那样的(社会)科学家,用严格的科学方法,为人类的彻底解放探索那些被“繁芜丛杂的意识形态所掩盖”的客观规律,成就一种中国科学(学术)思想,或者让中国思想更富有科学性。③安维复、吴琼:《马克思主义科学性的重新理证》,载《上海交通大学学报》 (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