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岸 峰
(广西民族大学 文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6)
情与武功是金庸武侠小说中的双刃剑,缺一不可,两者互涉,相得益彰。此中,萧峰与阿朱生死相随,郭靖与黄蓉乃侠侣之典范,杨过与小龙女的爱情可歌可泣①曾昭旭先生认为杨过与小龙女的感情是“偏锋”“变格”,而郭靖与黄蓉则为“正格”。见曾昭旭:《金庸笔下的性情世界》,载《诸子百家看金庸》,香港:明窗出版社1997年版,第1册,第18页,第27页。,令狐冲与任盈盈的爱情最为洒脱幸福,而陈家洛与香香公主的爱情则近乎凄美哀绝。在武功方面,金庸苦心孤诣描写的绝招神功,成为日常话题,而其对于情之书写,则更提升了国民在感情方面的精神性追求。
古往今来,情海茫茫,多少痴男怨女,唱尽无数的向往与哀歌。有论者认为:
金庸的创造在于,他进一步发掘了人的情感的深层结构,从而展开了对侠的现代阐释。古典小说也写情,但这种情是受理性制约,它并不是非理性的欲望。民国武侠小说写情也未突破理性规范。金庸则写了非理性的情。[1]182
“非理性的情”,其实亦是人之常情,如《倚天屠龙记》中殷离心中念念不忘的是童年的张无忌,《神雕侠侣》中的李莫愁为陆展元所弃而成为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天龙八部》中的阿紫意图伤害萧峰,以令他永远留在自己身边,游坦之为了讨得阿紫的欢心而甘愿沦为玩偶。这一切均是情之变态,却也拓展了情的不同层面。古典小说中才子佳人终成眷属的传统模式,只是一厢情愿的想象,终非现实, 而金庸武侠小说在情之正与变两方面均有所发挥,在情侠结构方面更有所突破,可谓曲折回环,堪称一唱而三叹。
情种、情痴及情孽乃金庸武侠小说中不可缺少的元素,一旦少了关于情的刻骨书写,该部小说的成功率必然大打折扣,其中篇、短篇小说皆是,其长篇则因情的一往情深或曲折坎坷而催人泪下,从而获得了巨大的成功。有论者这样指出金庸武侠小说中的贪、嗔、痴:
侠客的悲剧命运还由于情欲。金庸把义侠变成情侠,情欲成为侠客行动的主要驱动力。贪(权势、财富),嗔(怨仇),痴(情爱)三毒使侠客陷于盲目、疯狂、堕落,于是出现了爱情悲剧、争斗悲剧、寻仇悲剧。[1]188
情与欲是两回事,故此,说“情欲”是金庸武侠小说中侠客行动的主要驱动力,实乃误读。慕容氏父子、段延庆、丁春秋、全冠清、叶二娘、天山童姥、李秋水均非侠客,而萧峰之大开杀戒亦与“情欲”无关,只是因为其契丹身份被揭发而遭中原武林围攻。至于阿紫、萧峰、游坦之更非“三角恋”,阿紫从没爱上游坦之,萧峰亦没爱上阿紫,从何而说“三角恋爱导致他们同归于尽”[1]188?若要说金庸在情欲方面之刻画,此中风流人物,首推《天龙八部》中的段正淳,原因在于:
他不论和哪一个情人在一起,都全心全意地相待,就是为对方送了性命,也在所不惜,至于分手后别寻新欢,却又另作别论了。[2]984
段正淳之风流,使其成为阿朱与阿紫的父亲①段正淳在阮星竹家中题写以下诗句:“含羞倚醉不成歌,纤手掩香罗。偎花映烛,偷传深意,酒思入横波”;“看朱成碧心迷乱,翻脉脉,敛双蛾。相见时稀隔别多。又春尽,奈愁何?”见金庸:《天龙八部》,香港:明河出版社2005年版,第3册,第23章,第1011页。由“看朱成碧”及阿碧身世不明,并与阿朱同为慕容家婢女,可以推测阿碧似乎亦几成为段誉的妹妹,可惜金庸无暇顾及。。段正淳与段延庆之比武,高低立判,很明显便是纵欲过度所致。同样这位风流情种之功夫当然不及专心致志于武功的萧峰,后来威震西南并会一阳指神功的段正淳竟在马夫人康敏手中犹如3岁婴孩之备受拨弄,最终在情人王夫人的迷药之下而辗转死于慕容复手下,这便是风流孽债的报应。昔日,刀白凤为了报复段正淳的风流而甘愿委身犹如乞丐的段延庆:
忽听得一个女子的声音说道:“天龙寺外,菩提树下,花子邋遢,观音长发!”[2]2064
当时,她并不知乞丐是段正淳的仇人——前太子段延庆,而冥冥之中自有业报:
观世音菩萨曾化为女身,普度沉溺在欲海中的众生,那是最慈悲的菩萨。[2]2068
最终,段正淳最爱的刀白凤委身于当时有如乞丐的敌人段延庆,并怀上了段誉。由此,女人、儿子以及皇位均为段延庆及其儿子所获得,而段正淳却死于妇人之手,下场相当悲惨。
段正淳因风流而贻祸无穷致死,少林寺方丈玄慈竟也因为早年孽缘而身败名裂。玄慈年轻时曾与叶四娘有过一段孽缘,因此犯下淫戒:
玄慈缓缓摇头,叹了口气,说道:“明白别人容易,明白自己甚难。克敌不易,克服自己心中贪嗔痴三毒大敌,更加艰难无比。”[2]1826
身为方丈犯下淫戒而被公之于世,实甚震撼:
少林寺方丈当众受罚,那当真是骇人听闻、大违物情之事。[2]1828
但玄慈敢做敢当,亲口承认过错并愿受惩罚。玄慈之犯戒与受罚突显的是情欲之复杂性,并非空门所能勘破,而佛的智慧却使他勇于承担。玄慈当年误信慕容复之阴谋而带领中原武林在玉门关伏击萧远山一家,明知这是萧远山的报复,他亦如其所愿而甘愿身败名裂。在过失被揭穿之后,玄慈身负双重罪孽,在劫难逃,而其智慧亦终在此刻突显出来,他亦这样规劝叶四娘:“痴人,你又非佛门女尼,勘不破爱欲,何罪之有?”[2]1829此诚为智者之言。玄慈一力承担所谓的罪过,并获解脱:
过去二十余年来,我日日夜夜记挂着你母子二人,自知身犯大戒,却又不敢向僧众忏悔,今日却能一举解脱,从此便无挂罣恐惧,心得安乐。说偈道:“人生于世,有欲有爱,烦恼多苦,解脱为乐!”说罢慢慢闭上了双眼,脸露祥和微笑。[2]1830
然而,倪匡从情的角度而评玄慈为“下下人物,恋栈名位,不知所云”[3]。实非如此。金庸在此探讨的是人性,玄慈是和尚,但也是人,他在戒律与情欲之间,先是犯下色戒,而最终觉醒,使其为夫为父,又诚心忏悔,接受惩罚,以死赎罪,以成其为英雄人物。金庸借此突显玄慈“英雄好汉的行径”:
但他不隐己过,定要先行忍辱受杖,以维护少林寺清誉,然后再死,实是英雄好汉的行径。群雄心敬他的为人,不少人走到玄慈遗体之前,躬身下拜。[2]1831
金庸在此突显的是一个人若知错而能改,便能获得别人的原谅,而且玄慈并没有在最后时机追究慕容复昔日所安排的阴谋,亦没有反击萧远山的报复,这便是得道者的所为。同样,玄慈的儿子虚竹原本亦谨守清规,而在犯下淫戒之后,他真心爱上西夏公主并快乐地过着婚姻生活。以上这两个例子,恰好说明金庸乃在戒律与情感中作出探讨,以正视人性中爱情的需要与赎罪的勇气。
金庸笔下主人公中在四处留情之后而有领悟者,则非段誉莫属。段誉乃多情种子,颇有《红楼梦》中贾宝玉的影子,而他心中竟有情与佛经之辩:
佛经有云:“当思美女,身藏脓血,百年之后,化为白骨。”话虽不错,但她就算百年之后化为白骨,那也是美得不得了的白骨啊。[2]1256
虽常常为不同的女子痴狂、烦恼,然而段誉又叹道:
“不住色生心,不住声香味触法生心,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可是若能“离一切相”,已是大菩萨了。我辈凡夫俗子,如何能有此修为?“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阴炽盛”,此人生大苦也。[2]1257
段誉从一开始便是金庸笔下一个试验品,从逢美女便爱,到痴迷王语嫣,再到误以为他所爱的女子竟都是同父异母的妹妹。及至最后方知道自己并非段正淳所生、他与王语嫣及他所喜欢的女子并无血缘关系时,终于觉悟他所爱的只是神仙姐姐的心像,心像一灭,爱欲即去,他终于“离一切相”。然而,他还是如《红楼梦》中的贾宝玉般娶妻生子,晚年按大理皇家之例,出家为僧,这亦是大智慧。
此外,《天龙八部》中的马夫人康敏、《飞狐外传》中的马春花及南兰,全为情欲所拨弄,从而引致弥天大祸。康敏因萧峰在洛阳牡丹大会上没看她一眼而顿生嗔恨,遂致江湖的连场腥风血雨,最终她被阿紫划破了脸,被镜中自己的丑陋容颜所吓死。苗人凤之妻南兰“水性杨花、奸猾凉薄”、抛夫弃女,而引诱她的田归农所垂涎的只是她的藏宝图而已[4]797。徐铮甘愿娶怀了福安康孩子的马春花,最终却死于同样痴恋马春花的商宝震手下,商宝震又死于马春花刀下,而他们均不知马春花倾心的却是福安康。胡斐在徐、商两人墓前说:“马姑娘从此富贵不尽。你们两位死而有知,也不用再记着她了。”[4]492福安康虽视马春花为玩物,而马春花却对他一片痴心:
只听马春花微弱的声音不住在叫:“孩子,孩子!福公子,福公子,我要死了,我只想再见你一面。”胡斐又是一阵心酸:“情之为物,竟如此不可理喻。[4]742-743
康敏的淫荡毒辣,南兰的水性杨花,马春花的愚昧麻木,实乃金庸对情之失控与欲之祸变的省思。一部《天龙八部》写尽人间的贪、嗔、痴,以武侠小说而阐释佛家思想,无出其右。
情、欲互涉,为情所迷而溺于欲,则不懂情为何物,至于因情而成魔,则是下下之人。
爱情可以成就人的一生,同样亦可以令人遗憾终生,甚至毁掉人的一生。《天龙八部》中的萧峰与阿朱的爱情至死不渝。《射雕英雄传》中的郭靖因黄蓉之爱及其引导而走上大侠之路。《神雕侠侣》中身为孤儿的杨过在与小龙女的一往情深的爱情当中,获得了心灵温暖的慰藉。《倚天屠龙记》中的张无忌在赵敏的协助下,沉冤得雪,儆恶除奸,并毅然远离政治,隐居蒙古。《笑傲江湖》中的令狐冲在任盈盈的琴音治疗下走向“魏晋风度”的大侠之路,两人重塑江湖,终成眷属。以上均为爱情积极而光明的作用。而因情成魔、扭曲人性、甚至祸害江湖的也很多。
《神雕侠侣》一开始便是腥风血雨,道姑李莫愁凶狠如鬼魅,令人不寒而栗。李莫愁爱上陆展元,而陆展元却娶了何沅君,自此李莫愁胡乱杀人,包括杀害与何沅君毫无关系的何拳师满门二十余口,又在沅江上连毁63家货栈船行[5]4,42。同时,一灯大师四大护卫之一的樵夫,即在《射雕英雄传》中曾被黄蓉、郭靖所戏弄而在田间以一人之力顶住巨石与黄牛的武三通,在《神雕侠侣》中本有家室,却因爱上嫁作陆展元之妻的义女何沅君,因而疯疯癫癫。不幸的是10年之后,武三通仍不罢休而寻上陆家闹事,陆氏夫妇虽已早逝,而李莫愁却要灭陆氏满门,武三通出手相救而为李莫愁的毒针所伤,其妻却又为他吸毒而身亡[6]78。李莫愁实为情魔,外号“赤练仙子”,因爱生恨而灭人满门,甚至累及无辜,反讽的是,元好问的词《摸鱼儿》却由情魔李莫愁所唱出:
李莫愁心念一动,突然纵声而歌,音调凄婉,歌道:“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6]627
此为上半阕,可惜李莫愁不懂亦没唱出此词的下半阕的真谛:
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
“莺儿燕子俱黄土”,陆展元及其妻子均已成为黄土,独剩李莫愁费尽心思,祸害人间,因情成魔,岂不可悲?而她竟高唱此词而不明个中真谛,岂不可笑?情之所起,一往而深,却不知古今天下多少人沉溺于情而不能自拔,而实不知情为何物。李莫愁乃因情孽而沦为情魔,遂致杀戮众生,风波迭起,如黄蓉嘲讽她的“胡作非为,害人害己”[6]1289,而她最终亦跌入绝情谷中千万根情花毒刺之中[6]1288,遭受业报。至于与她共谋的绝情谷谷主公孙止,他心中只有欲望与阴谋,此人乃集奸淫及邪毒于一身,根本不知情为何物。
《天龙八部》中的江湖风波,起于萍末,一切便从萧峰的一个眼神而始。
康敏因萧峰在洛阳牡丹会上看也不看她一眼,遂怀恨在心而密谋加害:
洛阳百花会中,男子汉以你居首,女子自然以我为第一!你竟不向我好好地瞧上几眼,我再自负美貌,又有什么用?那一千多人便再为我神魂颠倒,我心里又怎能舒服?[2]1071
由于一眸的疏忽,康敏兴风作浪,色诱丐帮长老,杀害丈夫马大元,揭发萧峰的契丹身世:
那一日让我在马大元的铁箱中发现了汪帮主的遗书。我偷看那信,得知了其中过节……我要你身败名裂,再也逞不得英雄好汉。我便要马大元当众揭露,好叫天下汉人都知你是契丹胡虏,要你别说做不成丐帮帮主,更在中原没法立足,连性命也是难保。[2]1073
康敏偷窥带头大哥写给汪帮主的信件而揭穿萧峰乃契丹人之动机[2]1073-1076,竟因爱而成恨,遂祸害无端,最终导致丐帮分裂,萧峰于中原无立足之处。而她亦恶有恶报,被镜中自己的丑陋容颜吓死。此可谓“贪嗔爱痴”之所在,由康敏之倾慕萧峰、害萧峰,再至勾引白世镜,并叫他杀害马大元[2]1073,再至噬咬段正淳之肉,可见诸般恶念,均因情成魔所致。同样,段正淳的私生女阿紫亦为情所困而造孽:
阿紫情根深种,殊无回报,自不免心中郁郁,她对游坦之大加折磨,也是为了发泄心中郁闷之情。[2]1224
情之所至,流落江湖的“聚贤庄”少庄主游坦之却甘于以性命交付 :
段誉斜目向王语嫣看了一眼,心想:“我对王姑娘一往情深,自忖已是至矣尽矣,蔑以加矣。但比之这位庄帮主,却又大大不如了。人家这才是情中圣贤![2]1753
其实不然,游坦之亦是因情成魔,段誉对内情有所不知而误以为他是“情中圣贤”。游坦之因痴恋阿紫而甘愿被她戴上铁面罩,成为其练习毒功的试验工具,基本已是被兽化、物化。云南摆夷女子何红药恋上汉人夏雪宜,其时夏雪宜正在五毒教附近采集蛇毒以准备复仇大计。何红药因爱而忘却教规,私带夏雪宜进入毒龙洞而令五毒教失去教中三宝,包括金蛇剑、二十四枚金蛇锥以及藏宝地图,从而被处接受鹤顶蛇的“万蛇咬啮”之惩罚,以致丑陋无比,同时还得20年间不许偷盗或接受别人救济的行乞活命[7]614。最终换来的不过是夏雪宜的“逢场作戏”[7]619,他的真爱是温仪。由此,何红药变成犹如鬼魅般的人物,相当凄凉。
因情而成魔,金庸从元好问的《摸鱼儿》写起,却又突破其想象,此曲既可深情无限,而出自李莫愁之口却又令人不寒而栗。爱的力量,可以是建设性的,亦可以是毁灭性的,这便是金庸对爱情书写的深度拓展。
金庸笔下“心像”的书写,实乃对爱情迷障方面的探索。“心像”即心中的完美的爱的形象。这一切实始于《倚天屠龙记》,殷离在蝴蝶谷迷恋上童年的张无忌[8]。而在《天龙八部》中再以段誉之迷恋王语嫣展现,因为她像无量宫中琅嬛玉洞中的“神仙姐姐”,这位“神仙姐姐”便是逍遥派的掌门无崖子以恋人李秋水的妹妹的容颜而塑造的雕像,同样无崖子亦恋上此“心像”而不自知[2]1597。无崖子将他亲手所雕的玉像当成了李秋水的小妹子,他心中真正爱的是李秋水的妹妹[2]1597。天山童姥与李秋水之生死搏斗便是为了争夺无崖子,两人在冰库之殊死相搏,实乃困兽之斗。最为荒谬的是,号称“逍遥派”掌门的无崖子,一生在爱情上贪多嗜欲,而天山童姥与李秋水由遗留下来的画中人的一颗痣,方知他心中所爱是李秋水的妹妹,从而令两人气绝身亡。三人之感情纠葛,终究虚妄,三人之爱,终非真爱,均是贪念所致。金庸在此将世间情爱之荒谬一面,撕裂殆尽。
出于对情欲之熟悉,天山童姥安排虚竹在西夏地下冰窖中与西夏公主亲热,“梦姑”与“梦郎”遂成彼此之“心像”,后来却竟梦想成真。金庸这样描写初涉性爱的虚竹:“轻怜密爱,竟无厌足”“真不知是真是幻。是天上人间”[2]1557-1560。情欲的书写,亦是定力的考验,虚竹所习的少林派禅功已尽数为无崖子化去,定力全失[2]1557,却终于了解自己的需要:
虚竹觉得这黑暗的寒冰地窖便是极乐世界,又何必皈依我佛,别求解脱?[2]1561
世间一切,如梦幻泡影,天山童姥虽然武功深湛,到头来仍不免功散气绝,终化作黄土[2]1619。然而,一场捉弄虚竹的性爱恶作剧,竟成就了一段美好姻缘,而天山童姥与李秋水为了得到师兄无崖子的爱而恶斗终生,却终无所得。
一往情深的爱情书写在金庸笔下可歌可泣,堪称自20世纪五四新文学革命以降,近百年的现当代中国文学中的经典。萧峰与阿朱、郭靖与黄蓉、杨过与小龙女、令狐冲与任盈盈的爱情故事,家喻户晓,流传深远。金庸以其笔下一往情深的书写,成为国民对美好而纯真的爱情典范的向往。
在《天龙八部》中,萧峰被马夫人康敏陷害之后,为江湖所不容而几乎走投无路之际,犹如桃花的阿朱出现,为萧峰所面对的暴烈而黑暗的江湖世界带来春意盎然的生机:
萧峰一怔,回过头来,只见山坡旁一株花树之下,站着一个盈盈少女,身穿淡红衫子,嘴角边带着微笑,脉脉的凝视自己,正是阿朱。[2]869
此际,本来万念俱灰的萧峰忽然生有所恋:
霎时间心中闪过一种念头:“我这一死,阿朱就此无人照顾了!”[2]912
第一次的儿女情长,萧峰方才成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萧峰纵声长笑,四周山谷鸣响,他想到阿朱说“愿意生生世世,和你一同抵受患难屈辱、艰险困苦”,她明知前途满是荆棘,却也甘受无悔,心中感激,虽满脸笑容,腮边却滚下了两行泪水。[2]924
故此,后来一直纠缠他不放的阿紫亦代替不了阿朱,至于美艳妖冶的康敏与一往情深的阿朱相比之下,更如尘埃。在萧峰心中,只有阿朱,别无他人:“阿朱就是阿朱,四海列国,千秋万载,就只一个阿朱。”[2]2125《射雕英雄传》中的黄药师为人孤傲愤世,而他却因为聪慧绝世的妻子冯氏之早逝而准备殉情之舟:
船底木材却并非用铁钉钉结,而是以生胶绳索胶缠在一起,泊在港中之时固是一艘极为华丽的花船,但如驶入大海,给浪涛一打,必致沉没。他本拟将妻子遗体放入船中驾船出海,当波涌舟碎之际,按玉箫吹起《碧海潮生曲》与妻子一齐葬身万丈洪涛之中,如此潇洒倜傥以终此一生,方不辱没了当世武学大宗匠的身份,但每次临到出海,总是既不忍携女同行,又不忍将她抛下不顾,终于造了墓室,先将妻子的棺木厝下。这船却每年油漆,历时常新。要待女儿长大,有了妥善归宿,再行此事。[5]814
黄药师之所为,真乃魏晋中人的一往情深,其对所爱的依恋与执着,实即他女儿黄蓉借范仲淹而指出的“大英雄、大豪杰,也不是无情之人”[5]1115。如此境界,在刚从作为异域的蒙古来到中原而朴实敦厚的郭靖而言,便是在危在旦夕的时刻对黄蓉道出愿在阴间也仍然背着她[5]1220。纵然两者之情感境界高低有别,而情深则如一。
在诸多爱情的书写中,《神雕侠侣》乃金庸刻意为反抗名教而精心结构的“情书”①陈晓林、方瑜及潘国森等均认为《神雕侠侣》是一部关于“情”的小说。分别见余子等:《诸子百家看金庸》,香港:明窗出版社1997版,第1册,第46页,第82页;潘国森:《话说金庸》,香港:明窗出版社1998年版,第179页。。杨过与小龙女师徒在南宋礼教制约之下,不顾旁人之阻拦,经历重重困难,生生死死,可歌可泣。杨过与小龙女的一往情深,令旁人黯然失色:
杨过朗声吟道:“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6]846
杨过所吟的《古艳歌》中的“人不如故”一句,击中了被弃的裘千尺心扉:
裘千尺望望她,又望望杨过,只见二人相互凝视,其情之痴,其意之诚,那是自己一生之中从未领略过、从未念及过的,原来世间男女之情竟有如斯者,不自禁想起自己与公孙止夫妻一场,竟落得这般收场,长叹一声,双颊上流下泪来。[6]848
杨过与小龙女双双吐血,心灵相通[6]725。而公孙止贪新厌旧,裘千尺以血液破解公孙止的闭穴功,又以枣核伤其双眼[6]843,如此狠毒的夫妇,恰正与杨过、小龙女两人之至死不渝形成强烈的对照。绝情谷谷主让别人绝情而他自己却纵欲[6]778,杨过认为此举违反人性:
有生即有情,佛家称有生之物为“有情”,不但男女老幼皆属有情,即令牛马猪羊、鱼鸟蛇虫等等,也均有情,有生之物倘真无情,不免灭绝,更无繁衍。绝情谷所修者大违人性物性,殊非正道。[6]778
本已绝情的小龙女因此重燃旧情,决心与杨过长相厮守,而要人绝情的公孙止却强逼小龙女与他成婚。情与人性及名教的冲突,乃《神雕侠侣》书写的重心所在。绝情谷违背人性的书写,实正是对两宋礼教森严之抨击;杨过与小龙女之师生恋,正是对礼教大防之冲击。诸多劫难之后,杨过赠送三个礼物予郭襄均与军国大事有关:一、歼灭二千蒙古军;二、火烧蒙古军粮;三、送去达尔巴以揭穿霍都王子企图当丐帮帮主的阴谋。杨过又与小龙女共同捍卫被蒙古军猛攻的襄阳,并由杨过击毙蒙古大汗蒙哥。由此,两人的爱情终获郭靖、黄蓉等一干道德捍卫者的默许。最终,杨过与小龙女还是退隐于不属于世俗道德所管辖的古墓之中①曾昭旭先生指出杨过可能有的归宿有二:“其一便是积极地指向道德仁义的理想,贡献出他全部的生命热力,以建设一个合理的世界。其二便是消极地归宿于彻底宁静的玄境,以平息他生命的躁动不安。前者是他生命的根本成全,后者则是他生命的暂时安顿。而在书中,杨过是放弃了前者而毕竟归宿于小龙女所代表的冲虚玄境。”曾昭旭:《金庸笔下的性情世界》,见《诸子百家看金庸》,第1册,香港:明窗出版社1997年版,第27-28页。。
《笑傲江湖》中的令狐冲连番遭受师父岳不群的陷害,几为江湖所不容,唯有任盈盈对他一往情深:
想到她为了相救自己,甘愿舍生,自己一生之中,师友厚待者虽也不少,可没一个人竟能如此甘愿把性命来交托给自己。胸口热血上涌,只觉别说盈盈不过是魔教教主的女儿,纵然她万恶不赦、天下人皆欲杀之而甘心,自己宁可性命不在,也决计要维护她平安周全。[9]1169
故此,令狐冲为了解救甘于留在少林寺为人质的任盈盈而率众攻打少林寺。传承“魏晋风度”的令狐冲与任盈盈最终琴箫合奏《笑傲江湖》,共偕连理,实是金庸武侠小说中最美满幸福的一对侠侣。
《飞狐外传》中的程灵素深爱胡斐,当胡斐中了石万嗔的碧蚕毒蛊、鹤顶红以及孔雀胆三大剧毒时,她毅然“用情郎身上的毒血,毒死了自己,救了情郎的性命”[4]792。《连城诀》中,乡下少年狄云貌不惊人,纯朴木讷,纵被师妹戚芳误会而好事成空,却始终对她一往情深。戚芳中了奸人万圭父子的圈套而为其妇,而狄云则以德报怨,以解药救其丈夫万圭,后来又收养了她的女儿。这段感情,虽不浪漫,亦无甚动人心魄之所在,却令人难以释怀。与之相对照的是同在狱中的丁典,虽是一介武夫,却与凌霜华因钟情绿菊花而惺惺相惜,由此而堕入爱河,这段纯真的爱情因其父知府凌退思的夺宝阴谋而夭折。凌霜华被作为活死人般覆盖于棺木之内以引知悉《连城诀》的丁典前来相见,凌退思诱骗丁典中毒而获《连城诀》中的宝藏秘密。最终,丁典与凌霜华均死于非命,这段高贵如绿菊花的爱情,始终不负彼此的初见。
《鹿鼎记》中的“百胜刀王”胡逸之对陈圆圆一往情深而自白:
当年陈姑娘在平西王府中之时,我在王府里做园丁,给她种花拔草。她去了三圣庵,我便跟着去做伙夫。我别无他求,只盼早上晚间偷偷见到她一眼,便已心满意足,怎……怎会有丝毫唐突佳人的举动?[10]1413-1414因此之故,他竟去保护陈圆圆所喜欢而几乎被冯锡范所杀的李自成①金庸:《鹿鼎记》,第4册,香港:明河出版社2006年版,第33回,第1406-1411页。陈岸峰据吴梅村《圆圆曲》中“西施”与“吴王”的隐喻及结合其他证据,从而推出陈圆圆实为穿梭于崇祯、吴三桂及李自成之间的间谍的定论。详见陈岸峰:《甲申诗史:吴梅村书写的一六四四》,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162-197页。[10]1406-1411,这在韦小宝而言,简直是不可思议,韦小宝一直都在戏弄郑克塽及刘一航,目标均在获得阿珂及方怡。而且,在胡逸之心中,一往情深永高于武功:“武功算得什么?我这番深情,那才难得。可见你不是我的知己。”[10]1417然而,倪匡则对胡逸之的所作所为提出批评:
李自成“天天晚上来陪”陈圆圆,胡逸之一点也不想干涉?在李自成每晚皆来之际,胡逸之的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11]149
胡逸之对陈圆圆的爱,并不涉及情欲,一如仪琳对令狐冲的爱,只有纯粹的爱念,别无他求。这是爱的最高理念,乃柏拉图之恋,乃“魏晋风度”的光风霁月之恋,倪匡之不理解胡逸之,正如吴六奇、韦小宝之不理解胡逸之一样,并不出奇。
道姑、尼姑、和尚对情的难舍,亦是人性的一部分。仪琳虽是尼姑,却是曲洋口中的“多情种子”[9]184,其对情的崇高执著,有如宗教苦行。仪琳对令狐冲的爱已至极致:
仪琳心想:“当我抱着令狐师兄的尸身之时,我心中十分平静安定,甚至有一点儿欢喜,倒似乎是在打坐做功课一般,心中什么也不想,我似乎只盼望一辈子抱着他身子,在一个人也没有的道上随意行走,永远无止无休。”[9]170
至于仪琳之父不戒和尚之甘愿削发为僧,为的是追求作为尼姑的心爱女人而又竟能成功,实是讽刺而不乏幽默,而其一往情深却并无二致。
情侠结构的突破,乃金庸武侠小说获得巨大成功的原因所在。《射雕英雄传》中的郭靖之所以获得洪七公传授降龙十八掌之绝技,全因黄蓉之帮忙,在其成为大侠的路上,其武功与文化之修养,全凭黄蓉作为其导师而完成。《神雕侠侣》中的杨过孤苦无依,在被全真教中人追捕、欺负之际,亦是小龙女接纳他成为古墓派弟子并授予功夫,由此他才真正地进入武学的天地。《天龙八部》中的萧峰在被中原武林驱逐之际,多得阿朱的爱情方获得存活下去的希望。《笑傲江湖》中的令狐冲更在任盈盈的音乐治疗之下方才痊愈,并在与任盈盈琴箫合奏《笑傲江湖》的精神引导下,传承嵇康《广陵散》的“魏晋风度”,由此而“笑傲江湖”。在此情侠结构上,男主人公虽仍是武侠世界之中心人物,最终仍是武功天下第一,并成为重塑江湖之领袖,而作为其精神导师的往往却是女性,如黄蓉之于郭靖、小龙女之于杨过、赵敏之于张无忌以及任盈盈之于令狐冲。至于阿朱之于萧峰,则可谓半途而夭折,或许因此方有萧峰之自杀身亡的悲剧。而事实上,阿朱此人物在塑造上,思想深度确是比其他女主角有所不足,故其凭一时冲动以代父赎罪而死,也是合情合理。同样,身边没有作为精神导师的主人公如狄云、袁承志便或身陷囹圄或不得不去国离乡。此外,金庸笔下女性在武功方面亦是主人公的导师,如小龙女之于杨过、天山童姥之于虚竹,甚至于王语嫣之于段誉以及慕容复。由此而言,金庸的武侠世界并非如一般论述所言之男性中心主义。
金庸笔下那些脱离了情侠结构的其他作品,均不成功,如其中篇、短篇小说除了故事内容之不尽人意之外,情侠结构一旦无法突显则终究功亏一篑,如《飞狐外传》《雪山飞狐》《书剑恩仇录》《连城诀》《侠客行》《白马啸西风》《鸳鸯刀》及《越女剑》等作品,几乎无一例外。
金庸武侠小说主人公之习武历程及其成为大侠之路并不能成为其小说成功的唯一元素,情之正与变乃金庸最擅于驾驭而且发挥得淋漓尽致之所在,故其小说既是武侠小说,又是当代爱情之经典。情侠结构的完美结合,令金庸武侠小说中的人物成为当代崇高美好爱情的想象楷模,而女性在精神与武功方面之作为主人公之导师,则乃金庸在情侠结构之突破。欲海情天,恋情的坎坷曲折及恋人的陪伴成长,历尽劫波,印证了一往情深的崇高精神契合,实乃侠之人间化,而侠之人间化,实即人性的书写,亦即是金庸武侠小说对五四文学思潮的遥相呼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