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邬银兰
巴尔托利(Daniello Bartoli,1608—1685,中文又被译写为“巴笃里”“巴托利”等)是意大利巴洛克文学的代表人物,被誉为“意大利散文的但丁”。(1)Giacomo Leopardi, Zibaldone di Pensieri. a cura di Francesco Flora. Milano: Mondadori, 1953, Vol. I, pp. 886—887.自19世纪以来,西方学者从文学的角度对他进行了大量的研究,并且取得了许多成果。(2)John J. Renaldo, Daniello Bartoli, a Letterato of the Seicento. Napoli: Istituto italiano per gli studi storici, 1979.同时,巴尔托利还是耶稣会的官方史官,他的《耶稣会史:中国卷》 (Dell’Historia della Compagnia di Giesv, La Cina, terza parte Dell’Asia,1663)是研究16—17世纪中西文化交流史的“重要参考文本”(3)张西平主编:《中外文学交流史(中国—意大利卷)》,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2015年,第150页。,徐宗泽、方豪等学者都利用过这部著作,比利时学者钟鸣旦(Nicolas Standaert)则称其为“最著名的一部书”(4)钟鸣旦著,香港圣神研究中心译:《杨廷筠——明末天主教儒者》,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2年,第96页。。意大利学者马西尼(Federico Masini)和白佐良(Giuliano Bertuccioli,1923—2001)认为,巴尔托利“对中国及其国民以及耶稣会神甫所完成的事业的描述是无与伦比的”,但他们同时又提醒读者,《耶稣会史:中国卷》并非“原始资料”,因此,“汉学家们仍需查证巴尔托利所依据的原文”。(5)白佐良、马西尼著,萧晓玲、白玉崑译:《意大利与中国》,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年,第152页。那么,通过什么途径去“查证巴尔托利所依据的原文”呢?遗憾的是,不仅马西尼和白佐良在书中并未提供线索,而且,在中外其他学者的著述中也很难找到现成的答案。幸运的是,在罗马耶稣会档案馆(Archivum Romanum Societatis Iesu,简称ARSI)中,还收藏着《耶稣会史:中国卷》的底稿《历史汇编》(Selva per L’Istoria),从而为“查证巴尔托利所依据的原文”提供了可靠的依据。
巴尔托利1608年出生于意大利费拉拉(Ferrara)城,1623年进入意大利诺威拉拉(Novellara)耶稣会修院学习,1633—1637年先后在米兰、博洛尼亚攻读神学。巴尔托利年轻时非常渴望能够远赴东方传教,并于1627—1636年先后6次向耶稣会总会长写信申请,但都未获批准,因此,他一生都在意大利为耶稣会工作。(6)Wu Yinlan, La Cina di Daniello Bartoli. Roma: Urbaniana University Press, 2014, pp. 36—37.1645年,巴尔托利的第一部文学及语言学专著《论文人》(L’uomo di lettere difeso ed emenedato)出版后,深受读者欢迎,当年就重版了8次,后来又陆续被翻译成法语、英语和德语等文字在欧洲流传。
16世纪末,当利玛窦(Matteo Ricci,1552—1610)等耶稣会士直接面对古老而复杂的中国文明时,采取了尊重中国文化传统的“文化适应政策”,包括允许教徒敬拜孔子、祭祀祖先等。但是,这一政策却受到了其他修会的猛烈抨击。1643年初,曾经在中国活动过的多明我会传教士黎 玉 范(Juan Bautista de Morales,1597—1664)来到罗马,系统地向教廷提出了关于中国礼仪问题的17个问题。1644年6月,由教宗乌尔班八世(Urban VIII,1568—1644)指定组成的宗教裁判委员会最后支持黎玉范的意见,认为不应当允许教徒参加敬孔、祭祖等礼仪。(1)张先清:《多明我会士黎玉范与中国礼仪之争》,《世界宗教研究》2008年第3期,第58—69页。因此,耶稣会觉得有必要说明并捍卫自己的“文化适应政策”。此外,在1645年11月召开的耶稣会第八次全体大会上,不少代表提出,应当尽快编纂一部完整的修会历史,以“加强对年轻修生的教育,更好地吸引他们”。(2)ARSI, Postulata ad Congr. Gen. VIII, Congr. 22, p. 110r.这样,已经崭露出文学才华的巴尔托利就受到了耶稣会总会长卡拉法神父(Vincenzo Carafa,1585—1649)的青睐,于1648年被任命为耶稣会官方史官。
巴尔托利出任耶稣会官方史官后,满怀热情着手编写耶稣会历史,并且从1650年开始陆续出版《耶稣会史》(Dell’Historia della Compagnia di Giesv)系列著作。其中亚洲耶稣会史由三部分组成:第一部分是1653年出版的《耶稣会史:亚洲卷》(Dell’Historia della Compagnia di Giesv, L’Asia),共8卷,主要讲印度;第二部分是1660年出版的《耶稣会史:日本卷》 (Dell’Historia della Compagnia di Giesv, Il Giappone, seconda parte Dell’Asia),共5卷;第三部分就是1663年出版的《耶稣会史:中国卷》。此外,巴尔托利还完成了《耶稣会史:英国 卷》(Dell’Historia della Compagnia di Giesv,L’Inghilterra,1667),《耶稣会史:意大利卷》(Dell’Historia della Compagnia di Giesv, L’Italia,1673),以及耶稣会一些重要人物的传记。(3)巴尔托利撰写的人物传记有:1650年出版的《圣罗耀拉及其修会传》(Della Vita e dell’Instituto di Sant’Ignazio),1651年出版的《维琴佐·卡拉法神父传》(Della Vita del p. Vincenzo Carafa),1663年出版的《利道尔夫·阿夸维瓦神父蒙古帝国传教史》(La missione al Gran Mongor del p. Ridolfo d’Acquaviva)。1671年起,巴尔托利担任耶稣会罗马修院的院长,期间出版了多部科学和伦理学著作。因此,虽然巴尔托利本来计划撰写一部全面反映耶稣会在世界各地活动的历史巨作,但实际上,他主要完成的是亚洲部分。
《耶稣会史:中国卷》共4卷(1152页),主要内容如下:第一卷(1—183页),先介绍中国概况,再从耶稣会士沙勿略(Francisco Xavier,1506—1552)在上川岛去世开始,一直写到1582年利玛窦和罗明坚(Michele Ruggeri,1543—1607)在中国的活动;第二卷(184—537页)从1583年利玛窦和罗明坚在肇庆的活动讲起,一直写到1610年利玛窦在北京去世;第三卷(538—792页),主要讲述1611—1624年间耶稣会在华传教史;第四卷(793—1152页)主要记载1625—1640年间耶稣会在中国的活动。此外,由于越南及其周边地区是中国的属国,所以,巴尔托利就将耶稣会在这些地区的活动情况插在第三卷和第四卷中。(4)Daniello Bartoli, Dell’ Historia della Compagnia di Giesv, La Cina, terza parte Dell’ Asia, descritta dal P. Daniello Bartoli della medesima Compagnia. Roma: Stamperia del Varese, 1663, p. 1.
从1670年开始,《耶稣会史:中国卷》还被翻译成拉丁文等在欧洲其他国家出版。这是第一部由意大利人用意大利语撰写的、在意大利出版的专门介绍中国的著作。此书问世后,广受好评,并且产生了持续的影响,19世纪就先后重版过四次,直到20世纪末还被人重印出版。20世纪中期,意大利著名文学评论家阿索·罗萨(Alberto Asor Rosa)这样评价说:“在《耶稣会史:中国卷》中,巴尔托利对于自然及环境的描写技艺达到了艺术顶峰,字里行间充分体现了他精妙、淳朴的文风。”(1)Alberto Asor Rosa, “Daniello Bartoli,” Dizionario biografico degli Italiani. Vol. 7. AA. VV.. Roma: Istituto della Enciclopedia italiana, 1964, Vol. VI, p. 569.
巴尔托利是耶稣会官方史学家,有条件广泛利用众多耶稣会士从亚洲各地源源不断发来的各种信件及报告,但他并没有到过亚洲,更没有到过中国。同时,巴尔托利还是一位“妙笔生花”的文学家。(2)《意大利与中国》,第151页。因此,早在19世纪,就有一些学者质疑巴尔托利《耶稣会史》亚洲部分的真实性和可靠性,有的甚至对此书进行了“猛烈的、直接的、颠覆性的抨击”。(3)Giuseppe Boero, “Della vita e delle opere del p. Daniello Bartoli,” Lettere edite e inedite del Padre Daniello Bartoli e di uomini illustri scritte al medesimo. Daniello Bartoli, a cura di Giuseppe Boero. Bologna: A. Mareggiani, 1865, p. XLVII.为此,罗马耶稣会档案馆的耶稣会士博爱罗神父(Giuseppe Boero,1814—1884)在1865年回击说,对巴尔托利的这些抨击其实都是毫无根据的,因为抨击者们根本不知道,在罗马耶稣会档案馆中就收藏着巴尔托利在撰写《耶稣会史》亚洲部分时形成的笔记手稿,共三大卷,由此可知,“巴尔托利在正式开始写作之前,已经搜集了关于印度、中国和日本的大量资料,并且按照主题、纲目、年代进行了分类整理,而不是将这些资料杂乱无章地堆放在一起”(4)Ibid.。博爱罗所说的巴尔托利笔记手稿,题名是《历史汇编》,这也是《耶稣会史》亚洲部分的底稿。不过,博爱罗在其文章中,并没有点明这一题名。
西班牙人罗耀拉·依那爵(Ignacio di Loyola,1491—1556)于1534年创立耶稣会后,就着手建立档案制度。在此后的四百年中,由于天灾人祸,数量庞大的罗马耶稣会总部档案不仅大量散失,而且还多次更换主管机构及收藏地点,部分档案从1890年开始被转运至荷兰,包括巴尔托利的《历史汇编》。不过,当时的档案管理人员并没有披露这部《历史汇编》的信息,学者们更不可能利用这部著作。一个典型的例子是,意大利著名汉学家德礼贤(Pasquale M. D’Elia,1890—1963)曾经希望通过研究罗马耶稣会档案馆所收藏的档案,来确定巴尔托利关于金尼阁(Nicolas Trigault,1577—1628)的记叙是否正确。但由于德礼贤不知道保存在荷兰的《历史汇编》,所以,他在1938年发表的《巴尔托利与金尼阁》一文中说,他无法确定巴尔托利关于金尼阁的一些说法源自何处。(5)Pasquale M. D’Elia, “Daniele Bartoli e Nicola Trigault,” Rivista storica italiana 5. 3 (1938) : 77—92.
1939年,流落在荷兰等地的耶稣会档案被重新运回罗马耶稣会总部,其中包括巴尔托利的《历史汇编》。但这部手稿依然没有引起学者们的注意。1969年,研究意大利文学的斯科蒂(Mario Scotti,1930—2008)教授首次考察了《历史汇编》,并且根据其中关于“钱币”“宴会”“印刷术”和“婚礼”的记述讨论了巴尔托利在文学写作上的造诣。(6)Mario Scotti (cur.), Prose scelte di Daniello Bartoli e Paolo Segneri. Torino: UTET, 1969, pp. 55—69.1975年,意大利学者卡拉维利(Bice Mortara Garavelli)在整理《耶稣会史:中国卷》的中国概况部分时,在注释部分利用了《历史汇编》中“茶”“竹子”和“刑罚”这三个例子。(7)Daniello Bartoli, La Cina. a cura di Bice Mortara Garavelli. Milano: Bompiani, 1975, pp. 86, 193, 219.1980年,布鲁托(Maria Brutto Barone Adex)在《历史学家巴尔托利》一文中,参考了《历史汇编》中关于孔子的一部分笔记。(8)Maria Brutto Barone Adex, “Daniello Bartoli Storico,” Rivista di storia della storiografia moderna 2. 1 (1980) : 77—102.不过,迄今为止,除了这几位学者讨论过巴尔托利《历史汇编》的个别内容之外,很少有学者关注过这部手稿。其实,《历史汇编》就是探讨《耶稣会史:中国卷》资料来源问题的一把钥匙。
巴尔托利的《历史汇编》手稿主要是用意大利文撰写的,夹杂着一部分拉丁文。原稿共三卷,20世纪30年代,这部手稿在荷兰被档案管理员修复成两卷。(1)Wu, op. cit., p. 185.目前两卷手稿都保存在罗马耶稣会档案馆,编号为Hist. Soc. 115–116。手稿纸张大小为19.5cm×23.5cm,第一卷共164张,第二卷共393张。档案管理员在修复时,仅在每一张手稿的正面标出了页码,反面没有标注页码。为了方便起见,我们用拉丁文recto(意为“正面”)的首字母,将手稿正面页标为r,同时,将手稿背面页标为v,也就是拉丁文verso(意为“背面”)的首字母。观察发现,很多手稿上有巴尔托利亲手标注的原始页码,但这些页码并不是完整、连续的。因此,可以断定,《历史汇编》的有些手稿已经佚散了,所以造成了原始页码的缺失。
《历史汇编》第一卷第88r—164r页、第二卷第1r—99v页,都是关于中国的内容,共176张手稿。其中第二卷第36r页是一份“主题目录”(De Rebus),按照拉丁字母顺序列出了81个主题。在《历史汇编》中,绝大多数主题都可找到,但也有几个是找不到的,如“使中国皈依的方法(A)”(Modi per convertire la Cina,A),“最早的几次入华(E)”(Prime andate alla Cina,E)。这些找不到的内容很可能已经佚失了。这表明,《历史汇编》有关中国部分的原稿要多于现存的176张。通过比较可以知道,现存手稿中的81个主题,基本上都出现在巴尔托利最终完成的《耶稣会史:中国卷》中。当然,由于正式出版的4卷本《耶稣会史:中国卷》在篇幅上要远远超过《历史汇编》,所以,巴尔托利在将底稿扩展为定稿的过程中,增加了许多内容,而这些新增内容在《历史汇编》是不存在的。
正式出版的《耶稣会史:中国卷》第二卷写到1610年利玛窦去世为止,第三卷从1611年开始讲起。虽然《历史汇编》是巴尔托利的笔记,没有章节之分,但我们可以根据在此基础上完成的《耶稣会史:中国卷》,将1611年作为标志,把《历史汇编》关于中国的内容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是中国概况,由第二卷的第36r—99v页组成,讲述1611年之前的内容。第二部分讲述1611—1640年耶稣会在中国活动的历史,由第一卷的第88r—164 r页、第二卷的第1r—35v页组成。巴尔托利在这部手稿中,还以不同的方式注出了资料来源。例如,用利玛窦的意大利姓氏“Ricci”或拉丁文姓氏“Riccius”说明该史料来自利玛窦,用“Annua 1612”来表示摘自1612年的年报,用“Lettere del 1625”来表示摘自某位耶稣会士1625年的信件等等。有些地方,巴尔托利同时标出了史料的提供者及年代,例如“Il P. Ricci da Xaochino anno 1584”,表明该资料来自利玛窦于1584年从肇庆寄出的信件。这些注文,为考证巴尔托利的史料来源提供了关键线索。
在所有来华传教士中,巴尔托利引用得最多的是利玛窦,仅在《历史汇编》中国概况部分,就引用了85次,这里试举几例。在《历史汇编》手稿第二卷第60r页,巴尔托利在讨论中国的经纬度时写道:“利玛窦神父在1584年从肇庆发出的一封信中说过,他观察了两次月食,一次在澳门,一次在肇庆。他说,肇庆的子午线与澳门差不多,距离福岛大概都为124度。他判断中国处于经度120度到136—137度之间。”在《历史汇编》手稿第二卷第97页正反两面关于中国城市的介绍中,有如下记叙:“南京。利玛窦神父在其著作第三卷第十章第56页的开头介绍了南京城。但他在1595年所写的信中,对南京城的描述更为精彩”;“北京,参见皇宫,在第64页”。由此可见,巴尔托利阅读过利玛窦的许多信件。幸运的是,巴尔托利这里提到的几封利玛窦信件,都保存下来了。此处1584年利玛窦信件,实际上是利玛窦1584年9月13日在肇庆所写的,其中讲到了在澳门及肇庆观察月食的结果。(2)利玛窦著,文铮译:《利玛窦书信集》,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年,第31页。利玛窦1595年信件,是利玛窦于1595年8月29日在南昌所写的,信中介绍了“大得令人难以置信”的南京城。(3)同上,第125页。巴尔托利这里提到的利玛窦著作,则是我们一般所说的《利玛窦中国札记》。
利玛窦于1582年来到中国后,除了不断向罗马发回信件外,还从1608年开始用意大利文撰写札记,一直坚持到1610年去世前。1612年,金尼阁带着《利玛窦中国札记》手稿从中国返回欧洲。“在漫长的旅途中,金尼阁开始将这部用意大利文写成的手稿译为拉丁文”,(1)利玛窦著,文铮译,梅欧金(Eugenio Menegon)校:《耶稣会与天主教进入中国史》,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第I—III页。并以《基督教远征中国史》(Christiana Expeditione apud Sinas)为题于1615年正式出版。金尼阁带回的《利玛窦中国札记》意大利文手稿,则长期存放在耶稣会档案馆中,一直不为人知,直到1909年才被意大利学者文图里(Pietro Tacchi Venturi,1861—1956)发现。1911年,文图里将这部手稿作为《耶稣会士利玛窦神父历史著作集》(Opere storiche del P. Matteo Ricci S. I.)第一卷整理出版,题为《中国回忆录》(I commentarj della Cina)。后来,德礼贤又对利玛窦手稿进行了大量的考证与注释,完成了《利玛窦史料:天主教传入中国史》(Fonti Ricciane: Storia dell’introduzione del Cristianesimo in Cina)一书,于1942—1949年出版。2014年,德礼贤的这部著作被译成中文在中国出版,题为《耶稣会与天主教进入中国史》。在利玛窦用意大利文撰写的《耶稣会与天主教进入中国史》(Della entrata della Compagnia di Giesv e Christianità nella Cina)中,不仅可以找到巴尔托利所提到的利玛窦关于北京的介绍,而且,关于南京的内容,也如巴尔托利所说,正好出现在“第三卷第十章”中。(2)同上,第194—195、229—230页。因此,巴尔托利所依据的,正是利玛窦亲笔撰写的中国札记意大利文手稿。利玛窦的这部手稿当时没有出版,但就收藏在耶稣会档案馆中,巴尔托利作为耶稣会官方史官,完全有条件利用这部手稿。
不过,在《历史汇编》中国概况部分,巴尔托利有三处提到金尼阁的《基督教远征中国史》。前两次出现在手稿第二卷第97r页上,分别是:“关于北京,金尼阁在其著作第四卷第三章中,有过更加精彩的描写”,“金尼阁在其著作第四卷第三章中,描写了皇宫”。第三处是手稿第二卷第91v页上,在讲到中国园林艺术时注明“参见金尼阁著作第四卷第六章”。我们在《基督教远征中国史》的第四卷第三章以及第四卷第六章中,确实可以读到关于北京、皇宫及中国园林艺术的内容。(3)Nicolas Trigault, Christiana Expeditione apud Sinas. Augusta: Christoph Mangius, 1615, pp. 336, 337, 365.所以,巴尔托利对于金尼阁的《基督教远征中国史》也是非常熟悉的。
在《历史汇编》中国概况部分,引用最多的是利玛窦,其次是一个被简称为“MM”的人,共引用了68次。例如第二卷的第58r、59r、59 v页手稿有如下注文:“Tartaria MM f. 18”,“Sifan MM f. 23”,“Laos MM f. 24”,“Leaoutung MM f. 166”;在第64r页有注文:“De folio Cha seu Cia vide MM fol. 106”,等等。笔者通过逐条比对,考证出这个“MM”就是意大利传教士卫匡国(Martino Martini,1614—1661)名字的首字母缩写。这样,上面所引的句子,意思分别是:“鞑靼(Tartaria),参见卫匡国著作第18页”,“西番(Sifan),参见卫匡国著作第23页”,“老挝(Laos),参见卫匡国著作第24页”,“辽东(Leaoutung),参见卫匡国著作第166页”,“关于茶叶(Cha或Cia),参见卫匡国著作第106页”。
卫匡国1642年来到中国,1651年从中国启程,1653年回到欧洲。1658年,卫匡国重返中国,最后于1661年在杭州去世。在巴尔托利的《耶稣会史:中国卷》于1663年出版之前,卫匡国已完成了多部著作,包括1654年在罗马出版的《中国基督教徒的数量和质量简报》(Brevis relatio de numero et qualitate Christianorum apud Sinas);1655年在阿姆斯特丹出版的《鞑靼战纪》(De Bello Tartarico Historia);1655年在阿姆斯特丹出版的《中国新地图集》(Novus Atlas Sinensis);1658年在慕尼黑出版的《中国上古史》(Sinicae Historiae Decas Prima);1661年在阿姆斯特丹出版的《鞑靼入侵中国纪》(Regni Sinensis a Tartaris Tyrannice devastati depopulatique concinna enarratio)。那么,巴尔托利在《历史汇编》中多次提到的卫匡国著作,到底是指哪一本呢?笔者经过比对,查证出这部著作其实就是卫匡国1655年用拉丁文出版的《中国新地图集》,因为巴尔托利68次引用中所注出的页码和内容,都与《中国新地图集》的页码和内容吻合。因此,可以确定,卫匡国的《中国新地图集》是巴尔托利《历史汇编》的另一个主要资料来源。
除了利玛窦和卫匡国之外,巴尔托利《历史汇编》在叙述1611年之前关于中国的内容时,还引用了其他来华传教士撰写的著作或信件,主要有:何大化(António de Gouvea,1592—1677)35次,曾德昭(Álvaro Semedo,1586—1658)29次,罗 明 坚23次,卜 弥 格(Micheł Boym,1612—1659)14次,瞿安德(Andreas Xavier Koffler,1613—1651)6 次,石方西(Francesco de Petris,1563—1693)4次,阿隆索·桑切斯(Alonso [或Alfonso] Sánchez,1545—1593)1次。
葡萄牙来华传教士曾德昭曾用葡萄牙文撰写了一部关于中国的报告。1642年,有人将这部报告整理并翻译成西班牙文出版,即著名的《大中国志》(Imperio de la China. I cultura evangelica en èl, por los religios de la Compañia de Iesus)。1643年,《大中国志》被翻译成意大利文在罗马出版(题为Relatione della grande monarchia della Cina),1645年被译成法文出版(题为Histoire Universelle du grand royaume de la Chine)。巴尔托利在《历史汇编》中国概况部分29次引用曾德昭的著作,多处注明了页码。通过逐一查核巴尔托利所注出的页码,可以知道,他所引用的,正是曾德昭《大中国志》1643年意大利文版。一个典型的例子是,巴尔托利在《历史汇编》手稿第55r页写道:“关于祭祀,参见曾德昭著作第121页。”《大中国志》关于中国的祭祀的内容,在1642年西班牙文版中出现在第125—127页,在1645年法文版中出现在第133—135页,而在1643年意大利文版中,正好出现在第121—122页上。
巴尔托利在《历史汇编》中国概况部分引用得比较多的另一位来华传教士,是葡萄牙人何大化。1644年,何大化用葡萄牙文写成《远方的亚洲》(Asia Estrema)一书,但一直没有出版。罗马耶稣会档案馆中存有一部题为“何大化1644年《远方的亚洲》”(Asia Extrema, 1644—de Gouvea)的手稿(编号Jap. Sin. 129),该档案馆前馆长格拉马托斯基(Wictor Gramatowski)认为,这是何大化的亲笔手稿。(1)António de Gouvea, Asia extrema, Primeira Parte, livro I. Ediçao, introduçao e notas de Horácio P. Araújo. Lisbon: Fundação Oriente, 1995, p. 110.此外,还有两部重要的抄本,一部收藏在西班牙马德里皇家历史学院图书馆(Biblioteca de la Real Academia de Historia,Madrid),编号为9/2303和9/2304,另一部收藏在葡萄牙阿儒达图书馆(Biblioteca da Ajuda,Lisbon),编号为49–V–1和49–V–2。1995—2001年,以阿儒达图书馆所藏抄本为底本,在里斯本出版了一个现代注释本,共两卷。(2)De Gouvea, Asia extrema. Ediçao, introduçao e notas de Horácio P. Araújo. Lisbon: Fundação Oriente, 2 Vols., 1995—2001.
在《历史汇编》第二卷第50r页开头,巴尔托利注明资料来源是“何大化神父著作,第四章”(P. Gouea c. 4)。接着,介绍了从大禹开始到崇祯为止的中国主要皇帝。通过比对可以知道,《历史汇编》关于中国皇帝的排列顺序及介绍文字,都与何大化《远方的亚洲》相同。此外,还可以发现,巴尔托利所依据的《远方的亚洲》,是罗马耶稣会档案馆所藏稿本。例如,《历史汇编》在介绍周朝时写道:“这个王朝有37位皇帝,共统治了863年。”在阿儒达抄本中,皇帝数量是“27位”,而在罗马耶稣会档案馆所藏稿本中则是“37位”。(3)Asia extrema, Primeira Parte, livro I, p. 210.此外,巴尔托利介绍中国古代王朝时,以夏朝为第1个王朝,魏晋南北朝时的齐(Ci)被定为第8个王朝,隋(Goes)被定为第10个王朝,并且注明第9个王朝“暂缺”(manca)。在罗马耶稣会档案馆稿本中,同样没有第9个王朝的名称,而在阿儒达抄本中,清楚地写明第9个王朝是“梁”(Leam)。(4)Ibid., p. 221.因此,巴尔托利所依据的无疑是罗马耶稣会档案馆稿本。作为耶稣会官方史官,巴尔托利参考了罗马耶稣会档案馆收藏的何大化《远方的亚洲》稿本,这是合情合理的。
这里,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巴尔托利在《历史汇编》第二卷第84r页上所引述的何大化的如下文字:
每个月的初一和十五,读书人都到孔庙来祭拜孔子,他们将食物、香料或鲜花供放在孔子塑像或者用金字写着孔子名讳的牌位前面。这不是偶像崇拜,而是学生向老师表达敬意的一种仪式,感谢这位中国最伟大的先师培育了中国文化。(1)ARSI, His. Soc. 116, f. 84r.
在何大化的《远方的亚洲》中,我们确实可以读到这样的文字。(2)Asia extrem, Primeira Parte, livro I, p. 291.在正式出版的《耶稣会史:中国卷》中,同样可以读到类似的内容,只不过更有文采,例如说“孔夫子的名讳用很大的金字刻在装饰考究的牌位上”(3)Bartoli, Dell’ Historia della Compagnia di Giesv, La Cina, terza parte Dell’ Asia, descritta dal P. Daniello Bartoli della medesima Compagnia, pp. 70—71.。更加重要的是,在《历史汇编》第二卷第84r页上,巴尔托利在引述了何大化的上述文字后,又加了一个自注:“何大化神父没有发现有人把孔子看做偶像。这样,祭拜他的地方也不能算是庙,也没有宗教性的贡品,参加祭拜的人,也不是偶像崇拜者。”(4)ARSI, His. Soc. 116, f. 84r.因此,巴尔托利在为《耶稣会史:中国卷》搜集资料时,就已经打算通过介绍中国的祭孔仪式来捍卫利玛窦等人的“文化适应政策”。他在《耶稣会史:中国卷》开篇的“致读者书”(A Lettori)中,以一个文学家的笔调,热情洋溢地写道:
利玛窦开辟了通往中国的第一条小道,此后,接踵比肩的同伴们沿着他的脚步不断前进,使通往中国的道路变得越来越宽广。……在世界的东方,从果阿海岸到菲律宾小岛,所有的人都在注视着他,有人歌颂他的名号,有人妒忌他的荣耀,但不管是赞扬还是妒忌,都是前所未有的。正是因为他采取了正确的传教方法,才取得了无人可比的成功与荣耀。(5)Bartoli, op.cit., “A Lettori” , pp. 3—4.
明清鼎革之际,来华传教士在对待清王朝的态度上,分裂成了两派。一派支持新兴的清王朝,1650年,投靠了清朝的耶稣会士卫匡国,就以中国耶稣会副省代理人的身份,远赴罗马为中国礼仪问题进行辩护。另一派则投身于抗清斗争中,代表人物就是波兰传教士卜弥格。他于1651—1655年作为南明的使者,从中国专程来到欧洲,请求罗马教廷及天主教势力为南明王朝提供支援。为了使罗马教廷能够了解中国的最新局势,卜弥格还特地撰写了报告。在罗马耶稣会档案馆,笔者找到了一份巴尔托利的亲笔手稿,标题是:“关于卜弥格神父报告审稿意见,1653—1656年,达尼埃洛·巴尔托利”(Recensio relationis p. Mich.Boym, 1653–1656,D. B.)。(6)ARSI, EPP. NN. 96, f. 7.根据这份手稿可以知道,卜弥格回到欧洲后,向耶稣会总部提交过一份报告,巴尔托利被耶稣会总会长指定为该报告的“审稿人”(Censor Deputatus)。巴尔托利经过认真审阅后,提出了如下意见:“我觉得这份报告可以出版,虽然形式上要大改,因为这份报告太简单了,语言上也有不少错误,在一些基本问题上过于累赘。”巴尔托利在审稿意见最后还提醒总会长,卜弥格“是想找此机会在罗马多待些时间,以筹集资金,维持在中国的传教活动”(7)Ibid.。事实上,耶稣会总会长后来并没有承认卜弥格使团的合法性,这可能受到了巴尔托利的影响。(8)Wu, op. cit., pp. 66—67.
巴尔托利在《历史汇编》中国概况部分引用卜弥格的著作共14次,但都没有注出所引用著作的名称。例如,《历史汇编》第二卷第54r页在讲述“宗教”时写道:“根据卜弥格报告,中国人的神,除了‘上帝’(宇宙的主人)和‘天主’(天的主人)之外,还有许多,其中‘好的神’被称作‘仙’或‘天仙(天上的神灵)’,‘坏的神’则被称作‘魔鬼’。” 在第66r页“皇帝的衣服”、84r页“孔子”、86v页“税收和财富”、89v页“死亡”、90v页“女子皈依的障碍”等内容中,也都引述了卜弥格的论述。
此外,《历史汇编》关于中国的一些内容,同时利用了几位传教士所提供的资料。一个典型的例子是关于长城的论述。巴尔托利在手稿第二卷第77v页写道:“长城,由秦朝皇帝修建。参见利玛窦神父报告”;“根据卜弥格报告,公元前234年,秦朝皇帝役使了7万人来修建长城。很多世纪之后,有一部分被毁了。1388年,洪武皇帝下令进行了修复”。特别有意思的是,巴尔托利在这里还提道:“根据卫匡国著作,秦始皇于公元前215年下令建造长城。为了使长城根基坚固,在长城起始处的大海里,很多装满生铁的船只被沉入海底,用来打地基。”由此可见,《历史汇编》关于长城的内容,主要来自卫匡国、利玛窦和卜弥格。意大利学者巴西莱(Bruno Basile)在1983年发表的一篇文章中断定,巴尔托利《耶稣会史:中国卷》关于中国长城的记载只来自卫匡国的《中国新地图集》。(1)Bruno Basile, “Bartoli, Martino Martini e il mito della‘grande muraglia’ cinese,” Lettere italiane 35(1983): 517—525.现在看来,他的这一结论是错误的。顺便介绍一下,加拿大英属哥伦比亚大学(University of British Columbia)藏有一幅明末中文地图《九州分野舆图古今人物事迹》,上面有这样的注记:“秦筑长城,入海数里,以舟载生铁沉于海中,作根底。”显然,卫匡国关于长城的介绍,就来自中国人的此类传说。
可以看出,《历史汇编》中国概况部分的内容,主要依据利玛窦、卫匡国、何大化、曾德昭、卜弥格等来华传教士的著作及信件,特别是利玛窦的著述和信件。1610年5月11日,利玛窦在北京去世,巴尔托利也就不可能继续引用利玛窦的资料了。所以,他在撰写《历史汇编》1611年之后的中国部分时,就以耶稣会年报(Litterae Annuae)和传教士从中国发回的信件(Litterae)作为主要资料。
根据耶稣会制度,散布在世界各地的耶稣会会省(或副省),每年都必须按照规定的格式向罗马总部上报年度报告,即年报。巴尔托利是耶稣会的官方史官,所以有充分的便利来阅读和利用这些年报。《历史汇编》1611—1640年中国部分,巴尔托利不仅注明所引资料来自哪份年报,而且还注出了其他一些信息,例如:“1636年年报缺失”(Manca L’Annua del 1636),“摘自1624年年报附录第77张”(Appendix ad annuam 1624,foglio 77),等等。此外,《历史汇编》1611—1640年中国部分还引用了一些传教士的信件,并且都注明了年份。因此,《历史汇编》中国部分1611年之后的资料来源是比较清楚的。
巴尔托利是一位文学家,也是一位史学家。他的文学成就已经受到学术界的高度重视,而他的史学名作《耶稣会史》则很少受到关注,一个重要原因,就是难以确定其资料来源。本文通过全面考察巴尔托利《历史汇编》手稿,得出如下结论:《历史汇编》中国概况部分,主要资料来源为利玛窦、卫匡国、曾德昭、何大化、卜弥格等耶稣会传教士的信件及著述;《历史汇编》1611—1640年耶稣会在中国的活动部分,主要资料来源是耶稣会中国年报以及入华传教士的信件。《历史汇编》手稿是《耶稣会史:中国卷》的底稿,或者说,《历史汇编》手稿经过最终写作加工后,以《耶稣会史:中国卷》为题公开出版。因此,上面所说的《历史汇编》两部分的资料来源,其实也就是《耶稣会史:中国卷》的资料来源。当然,作为才华横溢的文学家,巴尔托利在把底稿《历史汇编》加工为定稿《耶稣会史:中国卷》的过程中,也进行了一些增补、修正和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