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胡适《词选》的海外传播*

2021-11-25 11:49刘宏辉
国际汉学 2021年1期
关键词:英译小林胡适

□ 刘宏辉

胡适是“20 世纪中国最具国际声誉的文化巨匠”(1)欧阳哲生:《欧阳哲生讲胡适》,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 年,第5 页。,他的著述在英语世界广为传播:一方面,他的英文著作在欧美出版,产生较大影响;另一方面,他的许多中文著述又被译介,引起海内外研究者的重视。(2)参见郑澈:《英语世界的胡适研究》,《安徽史学》2017 年第1 期,第130—142 页。目前学界对胡适著述译介情况的研究,多集中在哲学、思想史、文学革命等方面,而在文学革命方面,又较多地关注胡适新诗的外译(3)参见郑澈:《胡适诗歌在英语世界的译介现状》,《新文学史料》2018 年第3 期,第148—154 页。。鲜有论者注意到胡适的词学活动也同样有着世界性的影响——胡适编选的《词选》在20 世纪20 年代出版之后,很快就有了该书的英语选译本,20 世纪50 年代又出现了日语转译本。《词选》是一部风格鲜明的唐宋词选本,是体现胡适词学思想与白话文学史观的代表作。目前学者已就《词选》在国内词坛的影响展开论述。(4)相关成果有施议对:《胡适词点评》,北京:中华书局,2006 年,第157—214 页;胡适选注、刘石导读:《词选》,北京:中华书局,2007 年,第1—18 页;刘兴晖:《晚清民国的唐宋词选本研究——以光宣时期为中心》,芜湖:安徽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 年,第171—204 页。本文关注的重点则是《词选》在海外的传播与接受情况,在《词选》的外译过程中,不同文化背景下的翻译策略尤其值得关注。

一、对胡适《词选》的英语选译:《风信:宋代的诗词歌谣选译》

作为新文化运动的领袖人物,胡适积极倡导文学革命,他的词学活动也是基于这一立场。胡适治词是白话诗运动在词学领域的延伸,“在白话诗创作和理论都有了一定成就之后,胡适于1923 年开始编撰《词选》。”(5)聂安福:《胡适的词学研究与新诗运动》,《长江学术》2007 年2 月,第43 页。1927 年,《词选》由商务印书馆印行,随即在国内大受欢迎,不久又流传至国外。1933 年,英国汉学家克拉拉·凯德琳·扬(Clara M. Candlin Young,1883—?)出版了译著《风信:宋代的诗词歌谣选译》(The Herald Wind: Translations of Sung Dynasty Poems, Lyrics and Songs,下文简称《风信》),由克拉麦·宾(L. Cranmer Byng)、胡适作序,收录于约翰·墨里(John Murray)出版公司的“东方智慧丛书”(Wisdom of the East Series)。凯德琳生于1883 年,英国著名汉学家,翻译出版有《民间音乐——中国流行歌谣选集》(Songs of Cathay: An Anthology of Songs Current in Various Parts of China among Her People)、《陆游的剑——中国爱国诗人陆游诗选》(The Rapier of Lu, Patriot Poet of China)等。凯德琳研治中国古典文学深受家学的影响,她的父亲乔治·凯德琳(George T. Candlin,1853—1925)为英国传教士,也是著名汉学家,1898 年出版《中国小说》(Chinese Fiction)。《风信》扉页中有献词“致我的父亲,我没有跟从他的脚步,直到他逝世”(1)Clara M. Candlin Ed., The Herald Wind: Translations of Sung Dynasty Poems, Lyrics and Songs. London: John Murray, 1933, pp. 1—113.,并引录《中国小说》中的一段话,以示对父亲的纪念。

胡适为《风信》所作序言署名“HU SHIH”,结合施赖奥克(J. K. Shryock)“胡适序言对‘词’进行了解说”(2)J. K. Shryock, “Review: The Herald Wind by Clara M. Candlin,” Journal of the American Oriental Society 54. 3 (1934): 316.以及该书的日语转译本《后记》中“胡适序文”(3)《风信》的日语转译本为《宋代の抒情詩詞》(《志延舍文库》其六,油印本,1952 年),译者为小林健志(Kobayashi Kenshi,1915—1997)。《后记》指出,《风信》卷首有克拉麦·宾与胡适的《序文》。等信息,可以断定作者“HU SHIH”即为胡适。查阅《胡适未刊英文遗稿》《胡适英文文存》《胡适全集》等书(4)参见《胡适未刊英文遗稿》(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2001 年)、《胡适英文文存》(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2 年)、《胡适全集》(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 年)等。,序文均未见收录,可视为胡适集外佚文。在序文中,胡适首先称赞了凯德琳的选译,“这本集子里的60 余首词都是诗歌中的典范”(5)文后附有《序》全文的译文可参考。,然后对词进行了解说,分别介绍了词的起源、诗词之别、词曲演变历程。这篇序言与胡适《词选·序》中提出的“词起于民间”“词史三期说”的词学观是一致的,但并非《词选·序》的英译。胡适《风信·序》面向英语读者的解说简洁浅显,是20 世纪30 年代初胡适对其词学观的一次集中阐述,也是其词学活动的总结。

从副标题来看,《风信》所选译的是宋代的诗词歌谣,似乎与只选录唐宋词的胡适《词选》关系不大,但从选录情况以及编译内容等可以推断出占该书主体部分的词选译自《词选》。一方面,《风信》所录词人、词作及其编排次序,都与《词选》高度一致。《风信》共选录82 首诗词歌谣,(6)本文论述的重点是词,因此关于《风信》中收录的绝句、歌谣略而不论。实际上《风信》中的10 首绝句,都译自《千家诗》;歌谣部分题目是“Miscellaneous Lyrics and Songs”(各色各样的的歌词和歌谣),由顾子仁博士(Dr. T. Z. Koo,1887—1971)收集,收录于凯德琳所译的《民间音乐:中国流行歌谣选集》。其中词作数量达到64 首,占了绝大多数,正如施赖奥克在书评中所说的那样:“《风信》的副标题一定程度上误导了读者,因为所选译的多是为配合音乐而演唱的词。”(7)J. K. Shryock, “Review: The Herald Wind by Clara M. Candlin,” Journal of the American Oriental Society 54.3 (1934): 316.《风信》共选录20 位词人的词作,全部为胡适《词选》中收录的词人,其中包括向镐、朱敦儒等其他选本罕录的词人;词人的排列顺序,也与《词选》完全一致。此外,六十余首词中,除了误作为陆游词的《渔家傲·塞下秋来风景异》一阕外,其余全部词作也都收录于《词选》中。另一方面,《风信》的词人小传,也直接节译自《词选》。如关于朱敦儒的小传,《风信》云:

河南人。少年时以诗闻名。他曾被皇帝征召为高官,但辞官不就。当再次被征召,他才应征。不久因政敌诬告而被罢免。他活到很老。他的词被分为三类:年少时书写娱乐生活;当北宋衰落,他中年时期抒发感伤;最终在晚年,他的词反映饱经世变的哲理。

这段文字,从籍贯、仕途、年岁、词的分类进行介绍,实际上是对《词选》朱敦儒小传的删节概括。通过以上两方面的比对分析可以发现,《风信》一书的形成,先是选译胡适《词选》构成主体部分,另加上十首绝句、八首歌谣,由此定副标题为“宋代的诗词歌谣选译”。

胡适编选《词选》是代表他“对词的历史的见解”,所选词“大都是不用注解的”(8)胡适:《词选·序》,见胡适选注,刘石导读《词选》,北京:中华书局,2007 年,第7 页。。而《风信》是选中之选,其选译情况也能大致反映《词选》的选词标准。如《词选》中选录最多的是辛弃疾(46)、朱敦儒(30)的词;《风信》中选译辛弃疾(9),朱敦儒(6),也恰为选译最多的词人。在具体词人词作的选译上,《风信》以知名度为标准,这也是海外诗词选译本常采用的选录标准。如唐五代词人只选温庭筠、韦庄,苏轼词只选译《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等。

虽然《词选》中的词通俗易懂,但凯德琳的汉学功底毕竟有限,因此她的选译不得不依赖他人的帮助。在《风信》的成书过程中,她曾得到多人的协助:先是在周氏(Mr. H. L. Chow)指导下理解诗词原意,周氏不仅为她朗读诗词,并且将准确的评论融入解说中;此后多萝西·卢瑟福(Dorothy Rutherfurd)、玛丽·拉姆齐(Mary Ramsay)博士、米勒(C. K. Millar)等给予鼓励。这些选译的诗歌多数先在期刊《诗歌评论》(The Poetry Review)中发表,然后结集为《风信》,并由期刊编辑推荐收录至“东方智慧丛书”。

《风信》在英语世界的传播十分广泛,不仅多次重印,而且传播范围广。1933 年在伦敦出版后,此书分别在1947 年、1955 年、1982 年再版。英国之外,1934 年此书又在美国纽约由达顿(Dutton)公司出版。在英语世界之外,此书在日本的传播也值得关注,20 世纪50 年代出现了日语转译本。

二、 对《风信》的日语转译:《宋代的抒情诗词》

《风信》流传至日本以后,酷爱中国古典诗词的日本学人小林健志又将此书转译成日语。由于没有转译《风信》的歌谣部分,小林氏将书名更改为《宋代的抒情诗词》(1)小林健志编译:《宋代的抒情诗词》,《志延舍文库》第六种,油印本,1952 年。。小林健志,1915 年出生于埼玉县,1939 年东京大学机械科毕业后,就职于日立精机,之后曾为芝浦工业大学教授、宫野铁工所董事等,1997 年去世。小林氏对中国古典诗词持有浓厚兴趣,曾出版30 种以上相关中国古典诗词的书籍,总命名为《志延舍文库》(2)立命馆大学有中田勇次郎(Nakada Ujiro,1905—1998)旧藏小林健志《志延舍文库》16 种,其中与词的日译相关的有《渔父》《十六字令》《续十六字令》《单调的词》等。。《宋代的抒情诗词》是《志延舍文库》第六种,这是较早的一部英、汉、日三语的宋代诗词选。

小林健志转译《风信》的原因,是注意到该书所译主要是宋词,而宋词在日本的翻译并不兴盛。他在《宋代的抒情诗词·后记》中写道:“在搜集中国及日本诗歌的英译本、中国诗的日译本过程中,我感觉我国关于宋词的著作极少,因此有了编写此书的计划。”(3)《宋代的抒情诗词》,第230 页。后文引用此书之处,不另注。编译此书时,小林氏是通产省附属机关工业技术院机械实验所的一名技工,阅读中国古典诗词为其忙碌枯燥的生活提供了一丝安慰。

值得注意的是,小林氏没有注意到《风信》中的词译自胡适《词选》,绝句译自《千家诗》。他采用的翻译方法也不是英语直接译成日语,而是先找出英译本的原汉语诗词,再参照英语从汉语译成日语。在查找《风信》的原诗词时,小林氏主要是从作者的别集中查阅。因此一旦有《风信》误题作者或作家别集未收的情况,就给原诗词的查找带来极大不便。如《风信》误题为陆游词的《渔家傲·塞下秋来风景异》一阕,小林氏未在陆游集中找到原词,通过《词综》卷四才确定此词作者为范仲淹;《风信》译有刘克庄七言绝句《莺梭》,他在《后村集》中并未找到原诗,因此代之以元代谢宗可的七言律诗《莺梭》。

《宋代的抒情诗词》在转译过程中,在编译体例、词人小传、注释等方面对《风信》做了较大改动。首先,在体例上,《风信》书前的致谢以及克拉麦·宾、胡适的《序言》在转译时都被删除,书后附录的八首民谣或杂诗,由于“时代各异”也被略去。但书后的附录增加了小林健志关于中国诗词的评论,包括《中国诗概观》《中国诗日译本目录》两部分。其次,《风信》的词人小传较为简略,日译本虽然增加了一些内容,但“如果小传过长,诗词的排版就会超出纸张外,因此很多必须言及的重要生平事迹也很大程度上被省略”。日译本的小传虽然也较为简洁,但与英译本相比,又并不是简单的对应关系。如陆游小传,日译本云:

字务观,山阴(浙江省绍兴)人。范成大在蜀为统帅时,陆游为参议官。为人慷慨多感、不拘礼法,因人讥其颓放,故自号放翁。晚年喜闲适。他的诗意态豪爽,风骨俊逸,一生所作达一万首,是与北宋苏轼并列的南宋一大诗宗。偶一填词,兼具悲壮、豪迈、浓妍、静峭等特征。《剑南诗稿》85 卷之外,尚有《老学庵笔记》《入蜀记》等著作。

相较于《风信》,日译本增添了陆游字号、人格、诗风以及作品等内容。再次,在注释方面,《宋代的抒情诗词》不仅对英语词汇进行了注解,而且对汉语诗词进行了解说,包括词调格律、字词意思等。注释较多的时候,考虑到排版的美观,很多脚注被移到全书的最后,以“补注”的形式呈现。其目的是在一页纸上能够呈现三语内容:左边是汉语诗词与日译,右边是《风信》的英语原文。这种三语对照的编排方法,是为了让读者依据阅读的不同次序和对照的方法来获得良好的阅读体验。

小林健志谦称自己毫无汉语诗词素养,《宋代的抒情诗词》要见笑于方家。实际上此书得到日本词学大家中田勇次郎的重视,同时也影响到花崎采琰(Hanazaki Saien,1903—1998)、日夏耿之介(Hinatsu Konoshuke,1890—1971)等人的中国古典诗词翻译,为日本的中国词译介做出了贡献。

三、两种译本翻译策略平议

凯德琳对胡适《词选》的选译得到不少汉学家的指点和帮助,凝结着诸多学人的心血,因此《风信》在许多翻译细节的处理上让人赞叹。小林健志在《风信》的转译上历时数年,查阅群籍,参考了众多中国古典诗词的日译本,他的翻译也同样让人惊喜。中、英、日三语之间的对照,能让我们看到两种译本在词牌、句式、韵律等方面的处理方式,有助于分析不同文化背景下的翻译策略。

词牌是词在外译过程中首先要面对的问题。目前所见多种英译诗词对词牌的处理,或直接音译,或音译之外加入词牌作用的说明,即译为“To the Melody of…”“To the Tune of…”。《风信》对词牌的处理是省略,以译者理解的诗词内容为题。词牌对于词的意义无疑是重要的,它确定了词应当遵循的特定韵律。但对于外译来说,这种特殊的作用却无用武之地,因为英译的词句长短、节奏、韵律都已发生很大的变化,根本无法看出汉语词作的曲调,揭示词作主旨的标题反而能让读者更好地理解词作内容。如李煜《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多种英译本都译为“To the Tune of Yu mei-jen”,这种译法虽然准确,却没有太多的实际意义。《风信》有意略去词牌,译题为“The Emperer’s Lament”,揭示词作是帝王李煜的悲悼曲。在词的英译史上,凯德琳的这一创举是值得注意的。《宋代的抒情诗词》秉承了英译本的这一做法,改变了以往日译词直接使用词牌的方式,将题目译为“帝王の悲歎”(帝王的悲叹)。小林氏从英语转译而来的这种翻译方式,在词作的日译史上也是独一无二的。查阅中国历代词在日本的译注,(1)参见萩原正树(Hagiwara Masaki)编:《中国历代词(附日本)译注所载书索引》,2020 年,网址:http://www.ritsumei.ac.jp/~hagiwara/utf8yaku.html,最后访问日期:2020 年11 月27 日。可以发现李煜这首词都是以“Tish(xii)(ix)”(虞美人)为题。可以说,对于只有词牌而无词题的词作来说,凯德琳与小林健志的这一词牌处理方式是值得肯定的。

句式编排是词外译的又一重要方面。胡适《词选》已经对词的编排做了大胆的尝试,他在《词选·序》中说:“关于分行及标点,我要负完全责任。”(2)《词选·序》,第7 页。胡适采用新诗的排印方式,将词逐句分行,上下片空一行分段,并使用新式标点。《风信》在选译过程中,多用短句,每句分行,实际行数已远超原词。《宋代的抒情诗词》在转译时,未与英译本同步,而是将汉语诗词逐行翻译。我们以陆游《诉衷情》上阕为例:

诉衷情

当年万里觅封侯,/ 匹马戍梁州。/ 关河梦断何处?/ 尘暗旧貂裘。(3)《词选》,第250 页。

凯德琳英译为:

The Aged Warrior

Ten thousand miles / I travelled, in the past, / To seek distinction: military fame. / I guarded Liang Chou all alone / Astride my horse. / Of frontiers, / Of boundaries, / Where are those faded dreams? / Where vanished now? / My sable robe is darkened by the dust.

小林健志转译为:

老兵の思ひ

其の昔万里の外に封侯の手柄PH覓(X) / 匹馬tìて梁州PH戍りftり / 今し関塞と黄河との夢断へててtt何処 / 目に入tftt塵に塗xvし古ffi皮着AU

以上凯德琳的英译文字可以直译为:

万里 / 我曾远行,/ 去寻找荣耀:军人的声誉。/ 我孤身守卫梁州 / 骑着我的马。/ 边疆,/ 国界,/那些褪色的梦在哪里?/ 现在消失在哪儿?/我的貂皮长袍已被尘封变暗。

可以看出,英译文的词意非常忠实于原文,但从频繁的换行来看,翻译除了受到词的韵律与分行的影响外,也具有明显的西欧短诗风格。凯德琳的翻译可视为具有散文风格的新诗再创作。与一些逐行对应的英译诗词相比,《风信》中的诗词翻译都有这种明显的本土化倾向。与此相对,小林健志的日译在分行上是完全依照汉语诗词的,一句一译。翻译语言采用古日语与现代日语相结合的方法,这种方法既区别于日语训读之法,与日语现代语译也不尽相同。对于中国古典诗词的外译,相较于英译,日语具有同属汉文化圈、语言相近的优势,词的句式之美在日译过程中可以得到某种程度的保留。

词的韵律是词外译时的一大难题,无论何种语言的外译,对中国古典诗词之形式美都会有一定程度的损害。在韵律的处理上,英译却比日译有着更大的优势:英语诗也是注重韵律的文体,而日本的和歌或俳句都不太讲究押韵。《风信》在注重原诗词韵律的基础上,十分注意翻译之后的押韵问题,虽然这种押韵已经与原诗词的韵律无关,但可以让读者感受到这是一种押韵的文体。如前文所举陆游《诉衷情》上片,凯德琳所译多句押了尾韵,同时也有换韵。凯德琳能在忠实于诗词原意的基础上,又以英语诗体的形式呈现中国古典诗词之美,这是难能可贵的。相比之下,小林健志的日译只能忠实地逐句翻译,完全不能顾及词的节奏和押韵。从这个角度来说,英译诗词具有很强的独立性和再创性,而日译诗词过度依赖于原诗词。这也是《风信》能以英语诗歌的形式呈现,而大多数日译中国古典诗词都需依附于汉语诗词的原因所在。

从以上的分析可以看出,《风信》在词牌、韵律以及词意的处理上都较为合理,总体而言,其翻译水平是值得称道的。美国施赖奥克却认为该书“英译水平不如韦利的译作”(1)J. K. Shryock, “Review: The Herald Wind by Clara M. Candlin,” Journal of the American Oriental Society 54.3 (1934): 316.。实际上阿瑟·韦利(Arthur Waley,1888—1966)所译以诗为主,而诗与词的英译尚有较大的差别,因此这种对比多少有些牵强。然而十几年后凯德琳选译的《陆游的剑——中国爱国诗人陆游诗选》的翻译水平却不尽如人意,(2)钱锺书曾在1946 年《书林季刊》(Philobiblon)发表英文书评,就该书的翻译及陆游形象的符号化展开评论,书评指出了凯德琳诸多误译之处。文章后来以《书评三》(“Critical Notice III”)为题,收录于《钱锺书英文文集》,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5 年,第333—349 页。究其原因,并非是凯德琳的汉学水平退步,而是两书所译的诗词难度有很大差别。《风信》所选译的词来自胡适《词选》,而《词选》所选录的词多为白话词,“大都是不用注解的”(3)胡适《词选·序》,第7 页。。陆游的诗却多用典故,且常有文言、地名等较难理解的字词,钱锺书批判凯德琳误译的地方,也多是这一类。如《闻虏乱有感》,凯德琳误译“虏”为“俘虏”,就是没注意到“虏”可以是中原士人对北方异族的蔑称。(4)参见龚刚:《英译陆游诗与陆游形象的符号化》,《中国比较文学》2013 年第4 期,第19—20 页。

无须否认的是,由于古典诗词语言的凝练、艺术手法的使用等因素,外国读者有时难于体味其中的玄妙,翻译时常出现一些错误,《风信》与《宋代的抒情诗词》也同样存在少许漏译、误译的地方。如秦观《满庭芳》“香囊暗解,罗带轻分”,凯德琳译为“She gives to me: / A silken girdle rent in two”,实际上只译出了“罗带轻分”,属于漏译。又如柳永《诉衷情近》“遥想断桥幽径”,《乐章集校注》笺注云:“断桥,桥名,在杭州西湖上。”(1)(宋)柳永著,薛瑞生校注:《乐章集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07 年,第121 页。断桥是西湖著名景点之一,翻译时应当按专有名词处理,而凯德琳译为“a narrow bridge”,似乎是把“断”理解为“窄”了;小林健志则译为“毀xvfttf橋”,意为“毁坏的桥”。二者均属误译。需要指出的是,两种译本的误译之处,也多是对典故或者专有人名、地名的误读,是文化理解上的隔阂所致。

四、两种译本的价值及意义

中国古典诗词的外译是中国文学走向世界的重要环节,而在外译当中,英译与日译又占据着重要位置。胡适《词选》的英语选译与日语转译这一个案,对胡适研究具有重要价值,在翻译史上的意义也应当得到充分的估量。

首先,两种译本有助于进一步探索胡适作品在海外的传播、接受情况。胡适早年留学美国,因倡导新文化运动而声名远播,又曾长期担任要职,加上与欧美的渊源关系,他在英语世界的影响力长盛不衰。20 世纪20 年代,胡适曾至欧洲访问、演讲(2)1926 年7 月17 日,胡适离开北京,开始他的欧洲之旅。这次铁路之行从中国东北出境,途经苏联、波兰、德国、比利时、法国等国,于同年8 月4 日到达伦敦。胡适在各国或有采访,或有演讲,如在英国演讲《思想革命》(参见康选宜译:《思想革命——胡适之先生在英讲演》,《新生周刊》创刊号,1926 年12 月;《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6 年第3期重刊),进一步提升了他在欧洲的影响力。,他的《词选·序》就作于伦敦。《词选》风靡国内后,又很快在英语世界流传开来,因此有了凯德琳选译的《风信》出版。该书封面印有“胡适作序”的宣传语,由此可见英语世界对胡适的认可。与此相比,日本对胡适的态度并不友善。早在胡适倡导新文学运动时,日本学者今关天彭(Imazeki Tenpo,1882—1970)就持怀疑态度,认为胡适并不能成为改变一代文学的英雄人物。(3)今关天彭:《清代及現代に於けtf詞界の大勢》(《清代及现代的词界大势》),《清代及現代の詩餘駢文界》(《清代及现代的诗余骈文界》),北京:今关研究室发行,1926 年,第186 页。又由于胡适在“二战”时期担任驻美大使,积极在美国宣讲中国的抗日战争,日本对他更持敌视态度,因此其作品在日本的传播与接受十分缓慢。“二战”以后,日本的胡适研究才逐渐回暖。20 世纪50 年代,日本产生了研究胡适的系列成果,小林健志转译的《宋代的抒情诗词》也产生于这一时期。战后日本对胡适态度的转变,与中国大陆的胡适批判形成对比,构成了胡适传播与接受史上一个饶有意味的话题。虽然国内外学者对胡适在海外的传播与接受研究已较为深入,但似乎都未注意到《风信》一书是对胡适《词选》的选译,对胡适所作的《风信·序》也未深究,遑论小林健志对《风信》的转译。考察《风信》与《宋代的抒情诗词》对探讨胡适词学活动在海外的影响具有积极意义。

其次,《风信》在词的英译史上具有重要意义。在中国古典诗词的外译中,诗的外译程度一直远超过词。近代西方汉学家多注重诗的翻译,翟理思(Herbert A. Giles,1845—1935)、阿瑟·韦利等汉学家都是以诗的译介为主。至20 世纪20 年代仍然只有零星的词被英译(4)如1922 年、1923 年出版的翟理思《中国文学瑰宝》(Gems of Chinese Literature)修订版下卷收录少数词作。在这部煌煌大作中,这几首零星的词聊胜于无。参见马祖毅、任荣珍:《汉籍外译史》(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1997 年)对古典诗词外译的梳理,该书未提及《风信》。;30 年代初的《风信》是英语世界第一次选译中国词选,也是第一次系统地介绍宋词;此后直到五六十年代英语国家才对词给予更多的关注。而国内的词外译至20 世纪80 年代才渐成风气(5)20 世纪80 年代以来,国内的词英译才逐步兴盛,出版有徐忠杰《词百首英译》(北京:北京语言学院出版社,1986 年)、王季文《宋词英译》(台北:台湾皇冠出版社,1989 年)、许渊冲《唐宋词一百五十首》(北京:北京出版社,1990 年)、黄宏荃《英译宋代词选》(北京:解放军出版社,2001 年)等。。由此可见,《风信》开了系统译词的先河。

最后,日译转译的《宋代的抒情诗词》在翻译学史上应有一席之地。自古以来,日本的外来文献多译自中国,如佛经多是从印度译至中国,再东传至日本。英语国家崛起以后,中文、英文、日文三语之间的翻译与转译成了翻译史上的重要课题。近代以来,中国和日本在西方坚船利炮下被迫打开国门,开眼看世界。鸦片战争与洋务运动时期,林则徐、魏源等一大批有识之士开始翻译西书西报,在翻译西学方面走在日本前列。这一时期,日本从中国引进、转译西学书籍,如魏源编译的《海国图志》东传至日本后,在日本产生了重要影响。明治维新以后,日本接受西学的速度与程度超过中国,至20 世纪初期,许多有识之士转而从日语书籍中了解欧美,如王国维、鲁迅等新旧文人都曾借日语而通欧美。这一时期,中国从日语翻译的书籍报刊不计其数,“日本每一新书出,译者动数家;新思想之输入,如火如荼矣”(1)梁启超:《晚清西洋思想之运动》,《清代学术概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年,第97 页。,而其中不少是日本译自西方的书籍。以上两种翻译现象,无论是从英语到汉语再到日语,还是从英语到日语再到汉语,都因中日两国一衣带水、汉字可通,转译比直译简单。但胡适《词选》的外译情况则完全不同,它是由汉语经英译而传至日本的。中日两国通过英译媒介来了解彼此并不是孤例,这一类转译文献,还值得深入挖掘与研究,其价值应当得到充分估量。

附:胡适序言译文(2)此《序》由笔者译出,原文出处为Hu Shih,“Foreword,”Clara M. Candlin Ed., The Herald Wind: Translations of Sung Dynasty Poems, Lyrics and Songs. London: John Murray, 1933.

这本集子收录的约60 首词都是词的典范。词是依音乐旋律而作的歌曲,它起源于无名氏为公众艺人和舞者所作的流行歌曲。一些诗人不经意被这些流行乐曲的旋律所吸引,配合心爱的歌妓演唱的乐曲,创作了新的歌词。从公元800 年起,这种流行又自由的新歌曲创作方式开始吸引更多诗人的注意,词很快成为文学世界的新潮流。

词与旧体诗在多个方面有所不同。首先,与旧体诗常常是五言或七言的规则诗行相比,词句的长短是不规则的,在一字到十一字之间变化。这种变化让词句更好地适应语言的自然停顿。

其次,尽管词句不规则,但每首词都是依特定的词调而作,因此必受到音乐旋律的限制。词调有几千种,但是所有为特定词调所作的歌曲都必须符合特定的词调。

最后,词本质上是抒情诗,在形式上非常简短,因此不能表达史实叙述或教诲沉思的宏大主题。一般来说,一首词不会超过两片,很少有词调会超过100 个字或音节。宋代的一些诗人尝试用这种新的诗体形式表达抒情以外的用途,其中小部分诗人实际上成功地按照词的严格形式创作了一些知名的教诲作品。但是一般来说,词只适合表现爱情和生活感想。那个时代伟大的诗人,如苏轼和陆游,虽然都是词作者,却仍然用旧体诗创作宏大的诗篇,因为旧体诗尽管在诗句字数上是规则的,但在诗行和诗节数量上却是无限制的。

12 世纪以后,词发展成为曲,曲也是为流行乐曲创作的词。曲在句子长短上更为不规则,韵律上更为自由。对词或者更自由的曲而言,在讲史以及戏剧表演时仍有形式上的局限,那些巧妙的歌唱者又将若干流行曲调组合成套数,用以歌唱史事。当故事以第三人称讲述,就有了讲史;当叙述采用两个角色直接对话的方式呈现,它就可能在舞台上表演出来,于是就有了戏剧。元代和明代戏剧中所有演唱的部分,都是依已经存在的流行曲调而创作的,因此,戏剧是从词演变而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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