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晓岩
(沈阳师范大学大学外语教学部 辽宁 沈阳 110034)
《贵族之家》是俄国著名作家屠格涅夫早期的一部长篇小说,为读者展现了18世纪俄国贵族生活,使读者走进古老的历史画卷,感受书中人物的悲欢离合。《贵族之家》的艺术魅力是繁复的,其中女主人公丽莎,更是被俄国著名批评家比萨列夫称之为“屠格涅夫所塑造的最婀娜的女性形象之一”。[1]从小说具体内容出发,探讨这部小说带给读者的艺术观照。
《贵族之家》共46个章节,作者用了大量的笔墨,描写了男女主人公宏大的生活背景。比如,小说开始就用了3章的篇幅,详细介绍了女主人公丽莎的家庭现状。读者最先认识了丽莎的母亲、姑姥姥,丽莎的追求者潘森。到了第3章结尾,女主人公丽莎才出场,“另一道门的门槛上出现了一个身材匀称而美丽、个子高高的、十九岁左右的黑发姑娘”。仅此一句一笔带过,在接下去的章节里,作者笔锋一转,开始详细介绍丽莎的追求者潘森这个人,描绘了丽莎家庭聚会中的热烈场面。
小说第6章的最后部分,男主角拉夫列斯基出场,男女主人公初次相遇。而后作者用了4个章节的巨大篇幅介绍了拉夫列斯基的曾祖父、祖父、父亲和他们的妻子们。类似的不直接涉及男女主人公的描写在作品中还有很多。比如有关拉夫列斯基的姑母、同学及他妻子的描写,都占据了很大篇幅。甚至对丽莎家的钢琴教师列姆,都有整章的叙述。而直接描写男女主人公相遇、相知、相交、相爱的细节,却显得笔墨不多。看似无关的关于“别人”的描写,恰恰是屠格涅夫的一种写作技巧,起着铺垫衬托的作用。
男女主人公就是在这样一群人中度过了相遇前的时光,他们的人物形象深深地植根于这样的环境。读者仿佛亲眼看到了丽莎和拉夫列斯基的童年、他们的父母亲人、他们的成长,以及他们身边的男男女女。也许在最初的阅读中,读者不清楚这个故事的主人公是谁,只是朦胧地被引进一个古老的俄罗斯贵族没落的庄园。当读者意识到小说的焦点之后,便会不由自主地希望看到丽莎和拉夫列斯基的身影。当作者还在介绍庄园里的种种活动、景观的时候,还在不厌其烦地叙述着“别人”的故事的时候,读者的心却能体验到,这就是主人公生活的世界,是他们每天看到、听到的一切,读者仿佛陪伴着主人公一起穿行在这个环境中。主人公虽然没出现,却胜似出现。作品虽然没直接写“他们”,却用“他们”将读者深深地拉进了巨大的背景环境之中,增加了人物的真实感,也加深了读者的审美体验。
正因为作品中大量的背景描写,读者才能理解丽莎和拉夫列斯基在这段朦胧绽放的爱情中,为什么会在彼此刚刚表白、感情浓烈的时候,双双选择逃避。丽莎甚至选择了做一名修女,永离尘缘。
丽莎有一对把孩子的教导都推给奶娘、对孩子不甚关怀的母亲,有一位命运多舛、极其虔诚的基督徒保姆。丽莎在保姆的影响下,成长为一个冷静、纯洁、心里只爱上帝的姑娘。她习惯了宽恕和牺牲,决不允许自己哪怕丝毫的影响到他人的幸福。因此,当被认为已经死去的拉夫列斯基的妻子再次出现后,丽莎决定远离拉夫列斯基,她内心朦胧的爱情,在稍稍与信仰斗争了一下之后,就彻底投降了。
拉夫列斯基有一个年轻时很叛逆的父亲,他被迫接受了父亲对他实施的斯巴达式教育,有一位婢女出身的母亲,眼看着儿子被姑姑夺走也无能为力。拉夫列斯基在父亲的管教下,成长为一个单纯善良又弱势的大男孩。面对出轨妻子的意外归来、虚伪的忏悔和退让,拉夫列斯基感到厌恶却又无力反抗。从小到大,他都不曾反抗。一路走来,拉夫列斯基都不曾真正意义地决定过什么,改变过什么。此刻在爱情面前,失去了另一半的声援,他选择退让和放弃,完全符合他的性格。
小说中任何一笔描写都不是闲笔,是作品艺术魅力呈现的重要手段,让情节发展更加顺理成章,为读者营造出真实感。正如一位俄国批评家说的:“你不是在阅读屠格涅夫的作品,而是生活在他的书里。”[2]
屠格涅夫是一位写景大师。高尔基说:“屠格涅夫可以教你们描写大自然和风景。”[3]托尔斯泰也说过:“在屠格涅夫之后,再也没人敢动笔写景了。”如果深究屠格涅夫的景物描写,则不难发现,屠氏笔下的景物是鲜活的。有研究者发现,屠氏笔下的景物不仅是视觉的,还可以是听觉、嗅觉、触觉的。屠氏写的是“心景”,是周围的景色在人物内心的反映。正如中国古代诗词里的写景佳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诗句中没有人物做主语,好似写景,却让人身临其境,其实是有一双眼睛在观察景物,有一颗心灵在感受景物,屠氏的作品也是如此。《贵族之家》中的景物描写并不多,但每一处描写,不仅是故事场景的交代,更与人物的内心活动密切相关。
《贵族之家》中第一次大段的景物描写,出现在第18章,写的是拉夫列斯基返回自己乡下的庄园的沿途景象。“乳白色的薄雾在空气中弥漫开来,笼罩了远方的树林;从雾中飘来一股树林被烧过的焦味。许多轮廓模糊的深灰色乌云在淡蓝色的天空中向四面扩散;相当猛烈的风形成一股接连不断的干燥气流,迎面劲吹,却不能驱散炎热。拉夫烈茨基把头靠到靠枕上,双臂交叉抱在胸前,望着呈扇面形展开、奔驰而过的一片片田野,望着缓慢地隐约出现的爆竹柳丛……望着一条条长满蒿草、苦艾和野菊的田塍。”
这是拉夫列斯基的客观描写,这些景物都是他所熟悉的,凌乱的,呆板的,不需要判断的,这样的景象正是他心中茫然的反映。当时的他还没有开启与丽莎的故事,只是远离了巴黎和妻子,漫无目的地回到久违的故土,略带伤感。他只是机械地看到周围的一切,“他思潮起伏,思想仿佛在慢慢徘徊;思绪漫无边际”。景物描写跟内心纷杂非常吻合。
在第27章里,作家描写了丽莎一家拜访拉夫列斯基乡下的庄园,与丽莎有了更多的沟通和默契,彼此倾心。在送别丽莎一家后返程的路上,又有一段景物描写:“群星渐渐隐没在不知是什么淡淡的轻烟薄雾之中;明月尚未满盈,寒光闪闪,清辉四泻,月光如淡蓝色的流水,流遍天空,跌落到从附近飘过的薄云上,化作轻烟似淡淡的金色斑点;清新的空气使眼睛稍有点儿湿润,温柔地拥抱着他的四肢、躯体,宛如一股清泉流进他的胸膛。”
在这段文字里,任何一个读者都会看到一个五彩的世界:银月,清辉,淡蓝的流水,金色的光斑,还有修饰词“清新的”“温柔地”;更有两个比喻,似烟,似清泉。作者不吝笔墨,酣畅淋漓地勾画着眼前的景色。其实每一幅画面,都是从拉夫列斯基的内心流淌出来的。所谓境随心转,在他大好的心情里,一切都变得迷人。
此刻“拉夫烈茨基心中充满喜悦,并为自己的喜悦感到高兴。他想,‘还没有完全毁了我’”。男主人公在朦胧中看到了曙光,丽莎带给了他新的希望。这些景色描写,自然地烘托出了男主人公的内心感受。
第33章描写了拉夫列斯基在丽莎家中与沙龙里的客人交谈的情景,“卡利京家花园里一片很大的丁香丛中有一只夜莺;在他雄辩地高谈阔论的间隙,传来了夜莺晚上最初的啼啭声;静止不动的椴树梢上方,玫瑰色的天空中,几颗最先亮起来的星星闪闪烁烁”。如此美景皆因为拉夫列斯基已经心有所属,他和丽莎虽然“谁都没看谁一眼”,却已经心心相印。这一次,拉夫列斯基的好心情体现在行动上。他为了丽莎,跟他的情敌进行了一场完胜的辩论。
这段描写穿插在众客人聚会的过程中。交谈之间,人物的注意力通常会集中在宾客身上,作者却加进这段景物描写。室内的谈话,室外的景色,恰恰反映出当时拉夫列斯基对谈话毫无兴趣,他的内心只因丽莎也坐在现场而莫名的开心,其内心喜悦映射到了屋外的种种佳境。屠格涅夫将情与景的交融达到极致,心内与心外浑然一体,极大地满足了读者的艺术观照。
在小说中,读者看到很多戏剧化冲突的情节,甚至情节反转。这些情节会在最短时间内强烈地吸引读者。虽然过渡和铺垫的情节非常少,但由于作者准确地把握了人物特点,冲突情节不仅不让人感觉突兀,反而让读者更加迅速地了解了主人公。
在第24章描写拉夫列斯基拜访丽莎家,与丽莎有一段对话。当时的他们,仅仅见过两三次面,但丽莎却问出了极其尖锐的问题“您为什么要和您的妻子分开呢”“那么您为什么和她结婚呢”。面对这样的问题,拉夫列斯基“颤栗”了,“请您不要碰我这个伤口”。不难看出,丽莎为人过于单纯,还不会曲意逢迎。而拉夫列斯基,也因为同样的单纯,立刻就事论事地激烈反驳。这些言语上的冲突,正是他们各自性格决定的,不虚伪,不婉转,却又同样的善良。因此争执的后果,不是不欢而散,而是拉近了彼此的关系,仿佛已经是多年相熟。
第42章里,写到拉夫列斯基的妻子归来,他与丽莎的爱情面临着劫难。丽莎选择了放弃,并要求拉夫列斯基回归家庭。“我请求您这样做;只有这样才能改正……已经发生的一切。不要拒绝我的请求。”丽莎的话语决绝,冷酷,她在给自己的爱情下一道死亡通知书。她的果敢,将故事情节瞬间推到了高潮。
1.第一次冲突:心动,死讯与求婚
从第26章的讲述开始,即两人第四次见面及之后的短短四天时间里,男女主人公的命运发生了戏剧性变化。小说写道:“他觉得自己渴望和丽莎说话,渴望把心里想到的一切都告诉她:她是那么可爱,那么注意地听着他说话。”此时的拉夫列斯基已然对丽莎心动。在这一次乡间聚会后的第二天,拉夫列斯基就得到了关于他的妻子可能死亡的消息。他成了自由人,有权利继续寻找爱情,于是次日拉夫列斯基便通告了丽莎这一消息。而丽莎得到此消息的第二天,就收到了潘森的求婚信。
短短的四天时间里,原本轻松的相互吸引和初恋的温暖被彻底打破,当事人要在短促的时间内做出重大决定。黑格尔在《美学》中指出:“戏剧就是表现分裂,冲突,和解的一个流动过程。”[4]丽莎与拉夫列斯基的爱情故事,非常好地诠释了这一真理。
2.第二次冲突:表白与“复活”
在第34章里,拉夫列斯基表白了丽莎,他知道“她爱我,她将是我的”,又仿佛听到悦耳的声音,“这声音好像正在述说、歌唱他的幸福”。然而他的幸福太短暂,在第二天就被现实扼杀。他的疑似死亡的妻子带着他们的孩子,“复活”在他的面前。
这次冲突亦令读者猝不及防,只能眼睁睁看着拉夫列斯基“一下子感到喘不过气来……他靠到了墙上”,“我没有什么可以吩咐您的,……我们之间一切都结束了”。尽管拉夫列斯基的话语极少,内心必是百转千回。
别林斯基说:“悲剧的实质就是冲突。”在这个故事里,屠格涅夫巧妙地运用了冲突的原理,使读者看到了语言的冲突、事实的冲突、内心的冲突。戏剧性转折,让整部小说高潮迭起。读者伴随着主人公面临的窘境,做出各种遐想和判断,深深地被吸引进了小说的情节中。
尽管21世纪的读者无法走入俄国当年如火如荼的反农奴制斗争,无法体验过去时代的新人情怀,但读者依然热衷于《贵族之家》的阅读,是因为作品已经远远超出了阶级的局限,涵盖了更多永恒的主题——爱情,人性,抉择,抗争。也正是这些永恒主题的艺术观照,使屠格涅夫的作品得以流芳百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