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平
欧美技术哲学界针对经典技术哲学研究纲领忽视技术本身的问题,展开了向现实感性的生活世界回归的“经验转向”运动,主张技术哲学研究打开技术黑箱,通过关注技术制品是如何被设计、开发和生产等问题来理解技术。进入情境研究成为经验转向的一种共识。但是,技术哲学经验主义转向面临的批评是它会变成一门经验科学而非哲学。就技术情境而言,如何阐释技术情境的深刻哲学内涵,而非局限于经验层面的描述,是技术哲学经验主义转向研究需要面对的一个重要诘问。本文将从马克思实践论立场出发,从认识论、生存论和价值论三个维度来阐释技术情境的意涵。
20世纪八十年代以来,技术哲学出现了经验主义转向的研究动向。转向的主要原因是经典技术哲学陷入了发展困境。有学者指出:“在20世纪七十年代中期,技术哲学仍然面临着认知认同和职业认同问题。在当时的情况下,学术界对技术的忽视是普遍的。从根本上讲,技术哲学虽然存在,但在学术主题中,它无足轻重。”①李勇、陈凡:《当代技术哲学研究的困境及其超越——基于〈Techne〉的话语综合》,载《自然辩证法研究》2009年第4期。
在新一代技术哲学家如鲍尔格曼、伊德、芬伯格、皮特、米切姆、克罗斯等人看来,导致上述困境的主要原因在于经典技术哲学强调道德性的问题而忽视了认识论问题。经典技术哲学的研究纲领可以概述为“现代技术的绝对惊异性”“技术的乌托邦与敌托邦”“技术与符号—语言文化的两分”以及“救赎(克服技术)”。②高亮华:《论当代技术哲学的经验转向——兼论分析技术哲学的兴起》,载《哲学研究》2009年第2期。从主题上看,经典技术哲学被认为是基于技术决定论观点,长期以来坚持对技术的批判,“不顾技术给人类生活带来的诸多福利等事实,先验地对技术持单边否定(onesidedly negative)和悲观态度”③潘恩荣:《技术哲学的两种经验转向及其问题》,载《哲学研究》2012年第1期。。从方法论来看,经典技术哲学研究纲领采取一种外部性的方法看待技术,技术被当作一个黑箱来对待。它关注的是技术的使用,技术制品的设计、制造、生产、维修等环节游离于经典技术哲学家的视野之外。经典技术哲学反思的是适用于所有情形的、作为总的行为原则的“大写”的技术。技术通常是被作为一个整体看待的,它是一种抽象的、理想化的对象,而非当下的具体存在,例如在海德格尔那里,技术被看作“座架”,在埃吕尔那里被看作“系统”,在芒福德那里被看作“巨机器”,在马尔库塞那里被看作“意识形态”。④程海东、刘炜:《情境:技术认知的一个必要维度》,载《科学技术哲学研究》2014年第3期。由于侧重研究技术之所以可能的形而上的条件,经典技术哲学脱离了技术所依赖的具体社会情境。技术哲学家被认为是“憎恶技术,而且他们对技术一无所知”⑤Joseph C. Pitt, “On the Philosophy of Technology, Past and Future”, Society for Philosophy and Technology Quarterly Electronic Journal, Vol. 1, Issue 1/2, Fall 1995, pp. 18—22.,这限制了技术哲学的影响力和自身发展。皮特在读到费雷(Ferré)的《技术哲学》一书时感叹:他怎能写一本技术哲学的书而不讨论工程与科学呢?⑥Joseph C. Pitt, “In Search of a New Prometheus”, in Paul T. Durbin (ed.), Broad and Narrow Interpretations of Philosophy of Technology, Dordrecht: Springer, 1990, p. 13.卡尔·米切姆认为,从观念史中给哲学与技术的研究带来的贡献一直是非常有限的。⑦卡尔·米切姆:《对技术哲学五个问题的回答》,载《科学文化评论》2018年第6期。伊德认为:“技术哲学,如果研究人类生活中更为宽广的问题域,必须实现一种转向——把它的重点转向日常生活问题,转向技术伦理上的影响,转向技术和生活世界界面的整个领域。”①Don Ihde, Instrumental Realism: The Interface Between Philosophy of Science and Philosophy of Technology, Blooming and Inianapolis: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1991, p. 140.
20 世纪九十年代,以彼得·克罗斯、安东尼·梅耶斯、汉斯·阿特胡斯、菲利普·伯雷、彼得·保罗·维贝克等人为代表的“荷兰学派”倡导和推动了技术哲学从社会批评向“经验转向”(Empirical Turn)的学科范式转变。彼得·克罗斯和安东尼·梅耶斯在其主编的《技术哲学的经验转向》②A. W. M. Meijers & P. A. Kroes, “Introduction: A Discipline in Search of its Identity”, in P. A. Kroes & A. W. M. Meijers (eds.), The Empirical Turn in the Philosophy of Technology,Amsterdam: JAI, 2000, pp. XVII—XXXV.一书中认为,对技术的哲学反思必须建立在对现代技术的复杂性与丰富性的适当的经验描述上,他们提出了技术哲学研究的“经验转向”的研究纲领。
菲利普·伯雷区分了两种路径的经验转向。第一种是面向社会(societyoriented)的进路,在立足于传统人文批判传统的同时,它借鉴了实用主义、后结构主义、STS等研究,回避技术决定论和悲观主义,致力于发展一种情境化的和描述性的技术哲学。第二种是面向工程(engineering-oriented)的进路,它强调对工程的做法和工程产品进行仔细分析和描述。③Philip Brey, “Philosophy of Technology after the Empirical Turn”, Techné: Research in Philosophy and Technology, 2010, Vol. 14, No. 1, pp. 36—48.这两种经验转向虽然面向的对象以及对经验的理解不同,但都体现了一种情境化或情境论(contextualism)的立场,即研究对象的转变,从使用者阶段切换到技术人工物的设计、发展和生产阶段④P. A. Kroes & A. W. M. Meijers, “The Dual Nature of Technical Artifacts: Presentation of a New Research Programme”, Techné,Research in Philosophy and Technology, 2002, Vol. 6, No. 2, pp. 4—8.,技术设计或演化的“黑箱”被打开;研究层次的转向,由高度抽象和普遍的层面下沉到具体的局部化的层面⑤P. A. Kroes, “Engineering Design and the Empirical Turn in the Philosophy of Technology”, in P. A. Kroes & A. W. M. Meijers (eds.),The Empirical Turn in the Philosophy of Technology, Amsterdam: JAI, 2000, pp. 19—43.;研究方法的转向,从批判方法转向采用建构主义的概念先描述后评价,在情境中“深描”技术和人工物的构成过程。
尽管技术情境研究已成为新一代技术哲学关注的重点,但其自身也面临变成经验研究而非哲学的危险。正如克罗斯等人所言,经验转向的技术哲学不能失去其哲学性而转变成经验学科,要澄清经验描述时的基本概念和概念框架。就技术情境而言,需要回答三个问题:一是如何通过技术情境来理解技术?二是如何理解作为关系实在的技术情境的本体论基础?三是如何在行动中的技术情境中实现技术规范性与描述性统一?本文从实践立场出发,就这三个问题分别展开阐述。
科学哲学的情境进路认为:“科学认识总是在主客观统一的语境中进行的,并在不断地去语境化(de-Contextualized)与再语境化(re-Contextualized)的动态发展中得以完善。”①成素梅、郭贵春:《语境论的真理观》,载《哲学研究》2007年第5期。受到语境论②“Context”一词在科学哲学文献中多被译为“语境”,在技术哲学文献中多被译为“情境”或“与境”,本文参照这一译法,采用“技术情境”的表述,亦表明科学知识生产的科学语境与技术创新的技术情境有所 不同。科学观的影响,技术情境观认为,技术与情境具有同构性,对技术的理解内嵌在技术发明和创新所在的社会文化情境中。
技术与情境同构性的特点表现在技术情境的空间复杂性和时间延展性两个交织的维度上。一方面,技术情境被理解为在人的生存实践过程中工具、技能或知识与人不断生成联结而成的耦合体。情境是技术的存在方式,技术无法脱离其情境而存在。技术不是外在于它的情境,情境是它的自身的一部分,两者构成一个有机的“社会—技术”架构(social-technical configuration)。另一方面,技术情境表现为一种当下关系的历史延展性。当下、具体的人工物的设计、发明、革新和使用的情境是处于不断变化之中的,哪怕是同一个人工物在不同历史时期或不同场景中也存在“演化”的多样性。
不同于技术自主论、技术工具论等传统技术观,技术情境观认为技术是内嵌于情境之中的,对于任何一种技术来说,我们无法离开其具体的情境来解释技术的功能及其演化。技术与情境的同构性,为认识论意义上追问技术开辟了一条新的路径,表现为两方面的认识论转向。
第一个方面,技术情境的结构复杂性特点要求我们对技术的思考从单一线性逻辑转向系统复杂性逻辑,反对任何形式的单向决定论和“二分法”。“与关于标准但夸张了的技术从简单工具到复杂机械的演化图景相反,社会技术系统(socialtechnical configuration)的概念提出了一种关于人类技术活动的普适的概念,在这种概念中,复杂的社会结构、非语言的活动系统、先进的语言交流、劳动在宗教仪式上的等同性、高级人工物品的制造、在明显有所不同的社会参与者和非社会参与者之间的关联,以及对人工制品不同的社会利用,都被看作一个单个复合体的各组成部分。”③转引自刘兵:《人类学对技术的研究与技术概念的拓展》,载《河北学刊》2004年第3期。
这种社会—技术架构的复杂耦合关系超越了主客体的相互割裂和对立,呈现出一种关系实在。传统的技术工具论认为技术在伦理道德上是中性的,技术的影响取决于如何使用它,技术活动往往被理解为改造世界的工具化活动。这一活动中的基本结构就是人与其对象的对立关系,割裂了人工制品的制造所连带的各种文化。“而人类的技术活动远在近代技术产生之前,就早已随着人类各种文明的发展而出现了。我们往往基于这种近代技术的概念框架,来追溯历史中更早的‘技术’发明和发展,并只能‘发现’那些与我们的近代技术概念框架相符或相似的东西。在这个过程中,因为与此框架不符而被忽略和丢掉的东西要更多。”①转引自刘兵:《人类学对技术的研究与技术概念的拓展》,载《河北学刊》2004年第3期。这就是“去情景化”理解技术的问题所在。
技术情境观属于一种整体论思想,它从社会—技术架构视角来剖析技术创新过程中社会、政治、经济、文化、伦理和主体社会责任等因素与技术活动是如何相互耦合与型塑的。这一系统研究不仅要考察技术的设计、发明、创新和使用等问题,还需要分析技术活动具体情境中的地方性知识、默会知识在上述过程中所发挥的作用。一些技术人类学者由此认为,人类学的田野方法以及整体论取向非常适用于研究技术与文化之间的复杂关系。
第二个方面,技术情境的历史延展性的特点表明行动者正是在特定情境当中把握技术活动的意义,由此实现了研究视角从静态结果向动态过程的转变。“语境论更注重于动态活动中真实发生的事件和过程, 即在特定时空框架中不断变化着的历史事实, 而且可变的事件本身赋有主体的目的和意图, 主体参与了事件和语境的构造, 同时, 语境反过来也影响到了主体的行为, 这是一种相互促动的、关联的实在图景。”②郭贵春:《“语境”研究纲领与科学哲学的发展》,载《中国社会科学》2006年第5期。这就不难理解,因历史境遇不同,技术观也相应有所变化。
在不同的社会经济文化实践形态中呈现出不同的主导技术观。古代农业社会的技术活动以手工操作为主,高度依赖于个体生活世界的经验知识和技能。这一时期人们对技术的理解基本上局限于“技艺”或“技能”,如亚里士多德认为,技术是和人类的实际活动相联系并在活动中体现出来的“技能”。在近代工业社会,到了第一次工业革命后期,作为明晰知识的科学,如机器制造所遵循的热力学、电磁学等原理,被认为是技术的知识来源,人们更多地是从工具或者科学知识的转移和应用出发来理解技术。而到了后工业时代,特别是风险社会的到来,人们开始在“地方性”情境中理解技术风险的不确定性,具身知识和默会知识成为重要的技术知识来源,在这种社会情境中对技术的反思获得了更多的合法性。技术观大致经历了从古代农业社会“技能观”、传统工业社会“工具观”与“科学知识应用观”,再到风险社会“技术风险观”的转变。正如拉普所言,技术是一种历史现象,只有在特定的历史背景下才能概括出技术的概念。③F.拉普:《技术哲学导论》,刘武译,沈阳:辽宁科学技术出版社1986年版,第21页。
因此,把技术放在情境中认知,既不是简单地将技术理解为一种知识(episteme)形态,认为技术是普遍的、共性的、可供逻辑分析的科学知识的应用;也不是片面地将技术理解为工具、技艺和技能(techné),注重技术的工具价值,其极端表现是工具理性主义的技术观和技术决定论,它忽视了社会对技术的型塑。情境主义的技术观是一种开放的(open-ended)技术观,突破了传统的技术批判研究,反对将对技术本质的理解固定化。“就‘技术’一词而言,我们最好分析它在特定语境中的合理用法,而不宜提出一个本质主义的定义,只能提出一个非本质主义的定义。”①张华夏、张志林:《关于技术与技术哲学的对话——也与陈昌曙、远德玉教授商谈》,载《自然辩证法研究》2002年第1期。情境主义的技术观并不是收敛式地给出一个具体的技术定义,而是提供一种开放的情景式、多元化、启发式视角来理解技术,从而为容纳不同的技术观、理解技术风险发生的偶然性以及技术活动的地方性特点提供了开放空间。这种认识视角强调从关注技术结果或技术的本质转向关注技术的创新过程,关注如何在技术与社会的共同进化过程中充分理解技术,并使技术能够更好地为人类可持续发展服务,从而为技术研究的社会学、人类学、政治学、经济学维度的进入提供了合法性。
技术哲学经验转向体现出了技术哲学研究的“‘元叙事’的衰落与‘小叙事’的兴起”②吴致远:《技术哲学经验转向的后现代解析》, 载《广西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2期。。本文认为,技术哲学经验转向将研究层次从高度抽象的宏观层面转向细微具体的微观层面,并不能割裂“小叙事”背后的“元叙事”。技术的“情景化”需要将技术拉回到发生学的起点,回到人的历史生存情境中,探讨技术与人的内在性关系,这是马克思的实践运思方式。
“现实的人”的现实存在是马克思审视关于人和技术的任何本体论、认识论前提的出发点。“技术不是孤立的社会存在,而是始终与人的生存密切联系在一起,技术发展的结果是人之生存方式的变迁。”③王治东、肖玲:《技术研究的一种哲学进路——马克思生存论之视角、思路与方法》,载《哲学动态》 2011年第2期。“人,作为人类历史的经常前提,也是人类历史的经常的产物和结果,而人只有作为自己本身的产物和结果才成为前提。”④《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6卷第3册,北京:人民出版社1974年版,第545页。从人的生存实践出发,这种理解就超出了对象性关系的认识框架。在形成笛卡尔的“主体—客体”认识论格式前,人及其本质力量已经存在于现实的实践中,先在于技术、使技术成为可能的主客观条件被现实的“历史境遇”所作用、决定。①曹志平、陈建安:《以实践的观点理解科学——从马克思到劳斯、伊德》,载《社会科学》2010年第3期。该文中所表述的实践对科学的存在论关系论述同样适用于技术。
马克思所涉及的对技术的思考,从一开始就没有游离于人的劳动和生产历史情境,而是贯穿其中。“马克思没有把技术作为研究对象,但他以实践为基点的哲学思考却使技术与社会历史紧密联系起来。”②曹克:《马克思哲学与马克思的技术视域》,载《自然辩证法研究》2003年第3期。马克思透过诸如工业、机器、机械、工具、工艺学、发明等实践产物,从现实的劳动实践过程出发,来阐释对技术的理解。在他看来,“如果把工业看成人的本质力量的公开的展示,那么,自然界的人的本质,或者人的自然的本质,也就可以理解了”③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载《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9年版,第128页。。马克思将技术作为实践活动放在人类社会历史及其发展的宏观视域下,分析技术与生产力、社会交往、社会生产、资本、工业、科学以及意识形态等的存在论关系。技术情境就是实践主体在其实践活动中所表现出的一种关系实在。
看似对技术情境理解的层次不同,在技术哲学经验主义转向“小叙事”中表现为微观层面具体技术创新活动的技术情境,实质上是马克思实践观“元叙事”中宏观层面物质生产方式的一种特殊的“历史境遇”。将技术情境理解为具有异质性的人的生产实践,强调从一定历史时空条件下的特定生产方式中活动的现实个人出发,从技术产生和创新的情境中理解和把握作为一种“存在”而非“存在者”的技术,这体现了在哲学层面对技术哲学经验主义研究的超越。
相对于传统技术哲学研究而言,技术哲学经验主义转向要求打开技术黑箱,研究信息技术、基因技术、纳米技术等“小写的、复数的、特定的”技术,有其可取之处。但是,如果仅仅从经验层面研究一个个相对独立的技术情境,则会局限在技术制造和工具化使用的偏狭场景中,而“看不到真正的社会历史存在总体,以及决定这种社会历史存在的特定物质生产与再生产基础”④张一兵:《科学实践场与社会历史构境》,载《哲学研究》2010年第6期。。比如,现实资本逻辑对技术的根本性制约以及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对人的控制会被严重遮蔽。将对机器和工具的分析纳入历史的物质生产方式分析中,才能更好地解释技术与资本、政治利益等关系。
此外,技术哲学经验主义转向所倡导的情境主义技术观更接近一种多元论的立场,承认技术建构情境的多样性,有可能会导致这样的观点,即认为科学知识、技艺、工具、工程与社会间的“冲撞”是无方向性和偶然性的。而“语境具有相对性不等于说语境是主观的,它具有客观性,相当于唯物辩证法中的‘联系’范畴,表现出行动者在不同时间与不同情境的一种‘上下文的关系’,或许我们可以称之为主体性,却不是与客观性相对而言的主观性。”①朱春艳、陈凡:《语境论与技术哲学发展的当代特征》,载《科学技术哲学研究》2011年第2期。马克思揭示了人的“历史境遇”在存在论上对人类活动具有先在性。“历史境遇”作为人类创造历史的本体论条件,具有必然性、无条件性。在内容上,马克思将之概括为人类历史积累的“一定的生产力总和,人对自然以及个人之间历史地形成的关系”②曹志平、陈建安:《以实践的观点理解科学——从马克思到劳斯、伊德》。。因此,只有从人的生产实践出发去理解和把握技术情境,才能避免从自然实在论走向社会实在论并最终落入相对主义技术观的窠臼,才能更好地理解马克思在其经济学—哲学文本中所展示的技术与社会的“冲撞”向历史唯物主义的回归。
随着当今世界信息、生物、纳米等新兴技术所引发的伦理和人类技术化生存风险问题日益突出,以米切姆为代表的新一代技术哲学家认为,“技术哲学中最重要的问题往往与伦理学和政治哲学相关”③卡尔·米切姆:《对技术哲学五个问题的回答》。。那么如何在技术情境中,统摄技术哲学经验转向中的面向社会与面向工程物的分歧,将经验转向与伦理转向结合起来,实现技术研究的描述性与规范性相统一?
本文认为技术情境的实践意涵还体现在知行合一上。通过构建微观的“负责任”创新情境,可以在培养人工物创造者对“什么是好的技术”“技术行为是否应当”等伦理敏感性的同时,兼顾“怎样才能把技术设计得更加公正”,在行动中体现人类社会与自然可持续发展的责任,实现技术的“善”。
“负责任创新”(Responsible Innovation)是近年来国际学界提出的一个新的发展理念,尽管存在一些概念分歧,但大体可以理解为强调构建一个开放、透明和互动的创新情景,通过创新主体和社会行动者的责任担当,实现科学研究和技术创新的道德可接受性、社会满意度以及可持续发展。“负责任创新”得到了社会的广泛重视,2011年欧洲委员会发布的《地平线2020》报告首次将“负责任创新”列为欧盟战略发展重要内容和远景规划。我国《“十三五”国家科技创新规划》指出:倡导负责任的研究与创新,加强科技伦理建设,强化科研伦理教育,提高科技工作者科研伦理规范意识,引导企业在技术创新活动中重视和承担保护生态、保障安全等社会责任。④梅亮、陈劲、李福嘉:《责任式创新:“内涵—理论—方法”的整合框架》,载《科学学研究》2018年第3期。在微观“负责任创新”情境中,价值研究与创新设计结合起来成为可能。
首先,负责任创新作为价值引领的技术创新活动,是一个实践场,体现了操作性辩证法和行动研究。技术创新是技术成其所是的技术—社会过程①夏保华:《技术哲学研究的定位及关键》,载《科学技术与辩证法》2004年第4期。,作为实践活动的一种样式,技术根植于实践,也复归于实践。技术不是一个可以通过社会磋商加以解决的语言问题和理论问题,而是一个实践问题。技术实践不仅通过“看”和“说”,更重要的是通过“做”,即在行动中去理解和把握技术。技术风险不确定性的消解以及技术产品为社会所接受,并不完全如技术强社会建构论所认为的那样,是凭借强势的社会权力和动人的语言修辞,而最终是依靠劳动实践得以展现的改造客观世界和人的生活世界的现实力量。正是在技术创新实践中,技术所涉及的生产与应用的意义问题和价值问题才能够得到合理的解决。也唯有在技术创新的过程中,我们才能观察和能动性地参与技术成其为是的过程,才能秉承历史的和发展的观点,以人类的可持续发展为旨归去理解和把握技术的发展方向,不会由于技术带来的风险和不确定性而因噎废食。
其次,从负责任创新的过程来看,存在技术的研发、过程管理、结果评估等不同阶段,可以通过在技术创新前端和中端的实时技术评估、参与式协商等方式,真正实现社会伦理因素对创新活动的型塑作用。例如,研究负责任创新的学者提出了价值敏感设计方法(Value Sensitive Design),强调研发情境中伦理与设计之并行旨在促进技术创新的价值引领。价值敏感设计是以尤瑞恩·范登·霍文为代表的技术哲学荷兰学派的研究重心。霍文等人提出,技术哲学的研究重点应置于“技术设计”与“技术设计伦理”并行的情境中,价值敏感设计可以从将伦理作为一种事后规范与反思转变为事前的价值判断与干预。他们以纳米技术、生物医学技术、信息技术和认知技术等“会聚技术”(NBIC)为研究对象,创新性地设计情景,让设计者能够有意识地在设计过程中考虑伦理要素,以期尽可能地减少或规避技术所引发的社会风险,实现“价值自觉设计”。让设计者在设计中从一种被动考虑伦理要素到有意识的去探讨,进而最终达到自觉的考虑。②刘宝杰:《价值敏感设计方法探析》,载《自然辩证法通讯》2015年第2期。
综上,追问技术情境的目的不仅仅是获取知识,更重要的是实现善的行动。技术创新,实质上就是在人类改造自然的实践活动中,技术风险的不确定得以消解并不断产生新的不确定性的过程。解铃还须系铃人,提倡负责任创新是实践智慧的一种体现。技术创新范式实现“负责任”转型既体现在技术自身的逻辑展现之中,又体现在技术与资本、社会、自然及人类的活动关系之中,是人的技术化生存的内在要求,体现了人的自我解放与技术健康自由发展的内在一致性需求。通过“负责任”创新的技术—伦理实践,可以将技术哲学描述性与规范性问题结合起来,进而实现技术的工具、人文和生态价值的内在统一。
技术哲学的经验主义转向聚焦于微观层面的技术情境,摆脱了传统技术哲学研究的困境,但也要面对这一转向缺乏哲学意涵的诘问。如何认识技术情境在认识论、本体论和价值论方面的意义,技术哲学的经验主义转向研究对此较少涉及。本文将实践生存论的打开方式赋予技术情境,认为技术与情境的同构性为摆脱技术认知困境提供了一种新的可能性。技术哲学经验转向的研究层次从高度抽象的宏观层面转向细微具体的微观层面,并不能割裂“小叙事”背后的“元叙事”。技术情境论不仅是方法论和认识论上的辩证法,而且在本体论上体现出实践优位。技术哲学经验主义转向的微观视角,也丰富了马克思的实践观,由此负责任创新成为应有之义。本文所列的三个问题统一在技术情境的实践论立场之中。